謝梅李
今天是“送教上門”的日子,市特殊教育學校校長許麗好的車子已經(jīng)離開市區(qū),沿著寬闊的瀝青大道行駛。
經(jīng)過大面積的白改黑工程之后,全市所有水泥混凝土的路面都鋪上了瀝青,深沉的黑色路面在擋風玻璃里,由寬而窄,一直延伸向遠方。遠方,鱗次櫛比的高樓在視線里變身小小的立體幾何圖形,與黑色的道路交匯成平面與立體幾何的特殊關(guān)系,支撐與挺拔,托底的保守與向陽的奔放,一輪紅日就從那特殊的角度里冉冉升起。許麗好從中感受到了踏實,又看到了盼頭。
“星霞,你的婚期快要到了吧?”車后座上坐著兩位女老師,問話的是夏萊。
相比30 多歲早已為人妻母的夏萊,20 多歲的阮星霞飽滿得像一顆粉嫩的QQ 糖。她圓圓的臉蛋因為笑鼓成了兩個可愛的包,屬于春天的膠原蛋白,就在那兩個包里抖動著愛情的熱烈與甜蜜。
聽到夏萊的問話,許麗好想起阮星霞已經(jīng)到了法定的晚婚婚齡,于是沖著后視鏡里的阮星霞一笑,說,晚婚的話,她能給她批半個月的婚假。不料阮星霞卻說婚禮延后了,放到了暑假里,這樣就不用請假,耽誤學校的正常教學工作了。
許麗好吃了一驚,現(xiàn)在才3 月份,學期伊始,婚期改到暑假里,豈不要拖延小半年?于是問阮星霞:“你是不是擔心請婚假,會讓學校排不開課程?不會的,其他老師要是沒空,我來給你代課?!?/p>
許麗好剛過40 歲,長相清秀,身形也很單薄,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但當了多年校長,早就練就了一身魄力,說話自帶一股子豪氣與擔當。車子已經(jīng)行駛到岔道口,她把方向盤左打,動作也是極為麻利干脆的。
“小敏老師懷孕請假,您已經(jīng)在幫她代課了,您也不是鐵打的,也要休息?。 比钚窍悸曇羟宕?。
謝小敏是特教校的一名女教師,前年懷孕七八個月還堅持在課堂上課,不承想上課時,一名自閉癥兒童突然發(fā)作,朝著謝小敏的肚子踢了一腳,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了。這件事是壓在許麗好心頭一塊大磚,心里對謝小敏充滿歉疚。時隔一年多,謝小敏好不容易又懷上了,必須當一級保護動物保護起來,許麗好和學校班子分攤了謝小敏的課,只讓她做些后勤和行政方面的活,盡量避免她與那些兒童正面接觸。這樣的意外絕不能再發(fā)生第二次了。
“婚期是家里人一早定好的吧?你們小兩口自己決定改期,家里大人沒意見嗎?”夏萊扭頭看阮星霞,表情嚴肅地問她。
這之前,夏萊一直把視線投向車窗外。道路兩旁是新開發(fā)的幾個小區(qū),她盤算著她和她老公賬戶上攢的那些積蓄,夠不夠買一個樓層比較好的套房。她理想的面積是120 平方米,但擔心沒法付全款。她不想動用公積金,想把公積金留到退休那一天領(lǐng)出來養(yǎng)老。80 平方米也不是不可以,一家三口住夠了,只要能遠離公婆,60 平方米、40 平方米也比現(xiàn)在居住的五層大榴房來得寬敞。這世界,自由最寬敞。
“沒意見,”阮星霞說,“我公公婆婆都是非常開明的人,之前我同我男朋友剛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我都不敢去他家里見家長,就是擔心他們會對我的職業(yè)不滿意。沒有想到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公公婆婆可好了,他們說咱們特教校的老師是在做好事?!?/p>
車子已經(jīng)駛進隧道,阮星霞的笑容讓突然陷入黑暗的車廂亮了起來,卻又像火焰,灼傷夏萊的內(nèi)心。
這個世界,人與人不同,人與人的境遇也不同,你會遇到什么人,經(jīng)歷什么事,全都像開盲盒一樣,充滿玄乎。對于夏萊而言,阮星霞是幸運的,她嫁給愛情,又獲得愛情的饋贈品——來自公婆的理解、厚愛,而夏萊,雖然也嫁給了愛情,但愛情的果實上卻增生著酸澀的畸果。她的公婆對她的職業(yè)只有冷嘲熱諷,對她的女兒只有傷害,對她的小家只有破壞,如果不是丈夫在她跟前夠明理夠忍讓,甚至已經(jīng)抵達窩囊的邊界,可能她的家就散了。
三年前,夏萊的女兒還只有3 歲,剛上幼兒園小班,也是她“送教上門”的日子,她沒能及時從鄉(xiāng)下趕回市里接女兒放學,只能拜托婆婆去幼兒園接女兒回家??墒?,等她天漆黑從鄉(xiāng)下趕回家時,女兒竟然還沒有到家,婆婆從幼兒園接了女兒,直接帶去朋友家打麻將了。聽說夏萊到家了,婆婆用一輛老式復(fù)古桿閘的二八大杠將女兒載回來,女兒哭了一路,婆婆就訓(xùn)了一路,說她不乖,吵她打牌,害她輸錢。到了家里,女兒告訴夏萊她的腳痛,夏萊脫掉女兒的小鞋子小襪子,一下就愣住了,女兒右腳腳丫子全腫了,腳后跟已經(jīng)血肉模糊。
“我告訴奶奶,我的腳被夾住了,奶奶不信,不停車,還罵我……”3 歲的小姑娘已經(jīng)學會告狀,奶聲奶氣地,向爸爸告狀,向媽媽告狀,向爺爺告狀。
婆婆卻還辯解,說是女兒自己走路摔了,撒謊栽贓給她。一向和婆婆沆瀣一氣、針對夏萊的公公,那一次也怒了,狠狠罵了婆婆。但婆婆是永遠不可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的,她只怪夏萊多事,是個事兒精,生出來的女兒也隨了夏萊的性子,就是個小事兒精。婆婆挨了公公的罵,就指著夏萊和女兒罵:“這個小東西,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折磨我了……”
那時候夏萊懷孕,見了血,有流產(chǎn)的征兆,醫(yī)生囑咐要臥床休息,可是婆婆說,懷孕見血是常有的事,沒什么大不了,還要求夏萊騎電動車載她去這里去那里,氣得夏萊再也不想見到她。但是婆婆說,我一個正常人,你見不得,特教校那些孩子你就能天天見,你是不是把自己教傻了?
這種成見,不止婆婆有。上學期,夏萊參加市里小學數(shù)學公開課比賽。比賽是現(xiàn)場抽課題、現(xiàn)場備課、現(xiàn)場上課、現(xiàn)場亮分的模式,通過和全市所有賽課選手的PK,夏萊拿到了一等獎。這讓很多參賽老師都感到意外,沒想到一個特教校的數(shù)學老師竟然得到了比他們更好的成績。評委主任是市里小學數(shù)學學科的權(quán)威人物,他在評課時對夏萊說,你的課感很好,但是在特教校教學,可惜了。夏萊還聽見觀眾席上有人議論說,他們是死也不要到特教校去教學的。
“你就沒想過從特教校調(diào)走嗎?隨便調(diào)到哪一所市區(qū)小學,都比你在特教校教書有前景?。≡儆斜臼碌睦蠋?,也不可能把那些學生教成狀元啊!”比賽過后,評委主任非常熱心地給夏萊建議。
剛?cè)ヌ亟绦=虝臅r候,夏萊也有過這種想法,特別是看著最要好的女同事因為家里有門路,很快就從特教校調(diào)去市里其他優(yōu)質(zhì)小學,繼而在專業(yè)上飛速成長,拿到了全國性賽課的一等獎,成為市里名師工作室領(lǐng)銜人,各種榮譽加身,家長給予鮮花與掌聲,同行給予羨慕與追捧,夏萊也深深地失落過。但現(xiàn)在,夏萊早就沒了這種念想。她在特教校已經(jīng)工作了十余個年頭,朝夕相處,與那群特殊孩子日久生情。
車子駛出隧道,眼前又是萬丈光明,雪亮的天光驅(qū)散了夏萊內(nèi)心突然蜂擁而至的不美好的記憶。
“哎呀,我把早餐落在辦公室了?!比钚窍忌焓秩グ锩砻?,也沒有摸到她早上上班經(jīng)過包子鋪買的兩個燒賣。
“星霞,你沒吃早餐???”駕駛座上,許麗好關(guān)切地問,“那怎么辦?現(xiàn)在肚子餓不餓?要不經(jīng)過鎮(zhèn)上給你買點吃的好了,不然到了村里,可沒有地方買吃的。”
“不用不用,許校長你不用特意繞到鎮(zhèn)上,直接抄近道去鳳梧吧,我這么胖,餓一頓剛好減肥。”阮星霞忙擺手,笑瞇瞇地說。一張圓臉越發(fā)可愛,她是個比一般年輕人都更隨和的孩子。
“減什么肥?你這是故意提醒誰呢?”夏萊拍拍自己中年發(fā)福的肚子,一邊打趣阮星霞,一邊從包里拿出一個面包遞給她,說道,“小胖兜舔過的,你敢不敢吃?”
“小胖兜又給你拿吃的了?”阮星霞一點兒也沒有嫌棄,撕開外頭的包裝紙,吃了起來,“隔著包裝紙呢,沒把口水直接抹面包上就都能吃,咱們不浪費糧食?!?/p>
小胖兜是一名智力障礙加肢體殘疾兒童,10 歲了,還只有兩三歲的智商,胖乎乎像個球一樣,走路搖搖晃晃,動靜大得像一只浪尖上的船。大家給他起了個“小胖兜”的綽號,他也喜歡這個名字,只要學校里老師這么喊他,他就開心得咧開嘴,一邊拍手一邊從嘴角流下一行口水。小胖兜很熱情,自從在學校上了阮星霞的一堂“分享課”后,他每個周末回家,都要從家里帶點小零嘴過來,周一到周五住校期間,他會將那些小零嘴不定時地分享給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只是他的小零嘴上總是沾滿他的口水,惹得大家哭笑不得。
“起先在學校,小胖兜也給我分餅干了,”聽夏萊和阮星霞提到小胖兜,許麗好也興致勃勃起來,“把小餅干舔得濕漉漉的,硬要塞給我吃,我只好哄著他一起把小餅干拿去喂貓了,真是太可愛了……”
聽著許麗好的話,阮星霞和夏萊都笑了,許麗好也笑了,笑聲里卻不盡是愉快,還帶著一絲感傷與悲憫。此時此刻,她們胸中涌起一股相同的柔軟的母性的情愫。大概就是這么一種情愫,才讓夏萊在這個崗位上十余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的吧。
唉,孩子,可愛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不管外界人眼中這群孩子是什么特殊群體,對于他們的老師來說,他們就是一群可愛的天使,純真、美好,不帶任何雜質(zhì),不管肢體如何扭曲,身體如何病殘,他們的思想都像嬰兒一樣純潔。對于夏萊來說,與特教校孩子在一起的世界,還是她逃避現(xiàn)實的城堡,躲避風雨的港灣,療愈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良藥。每當她在公婆那里受了氣,總能在看到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容的那一刻被治愈。只是這個世界有它的單純,也有它的沉重,常人世界里被視作禁忌的話題,在這個世界里卻變成家常便飯,譬如死亡。
車子已經(jīng)抵達位于海拔380 米的小鎮(zhèn),停在了村口那棵樹冠像巨傘一樣的大榕樹下。村子是革命老區(qū)基點村,曾經(jīng)是個貧困村,后來鎮(zhèn)政府掛點幫扶的負責同志分析了村情后發(fā)現(xiàn),該村所有耕地均分布在海拔200 多米的小平原上,地形猶如一個小盆谷,有利于發(fā)展反季節(jié)蔬菜和花卉項目,而小盆谷四周的低山丘陵適合開發(fā)優(yōu)質(zhì)無公害茶園。村里不但生態(tài)環(huán)境好,還有一座小型水庫、一座500 多年悠久歷史的寶云寺,以及其他文化遺產(chǎn),只要提升交通便利,便能開發(fā)成一個極佳的山區(qū)旅游勝地。經(jīng)過數(shù)年努力,如今的鳳梧村興修了連接外界的水泥公路,成為遠近聞名的富饒的村子,常有遠近的游人自駕游到此,觀光自然風光與鄉(xiāng)村振興成果。
但是,孩子們還是不?;卮宓?,都去城里讀書了,只有假期才會隨家人回村里小住?,F(xiàn)在,村里留下來的孩子,除了還沒到上幼兒園年紀的,便是那幾個特殊孩子。
“許校長,夏老師,阮老師!”許麗好三人一下車,就聽見大榕樹下有人喊他們,是馬家豪和他的奶奶。三人快速迎向祖孫倆,馬家豪也放開奶奶的手,跌跌撞撞地迎過來。他已經(jīng)努力向前朝著直線走,可依然快速向45 度角的方向斜出去,他的兩只手高舉在空中,手里攥著幾個橘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老師”兩個字。奶奶在后面焦急地喚他:“家豪,別摔倒?!焙迷谌钚窍家呀?jīng)上前抓住了他。家豪8 歲了,本應(yīng)該去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隨班就讀,但家豪在教室內(nèi)坐不住,奶奶身體不好無法陪讀,而家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大人了。祖孫倆只能在這大山里相依為命。雖然通往山下的道路如今修得又平又寬,可是家豪和奶奶卻沒有能力走出去了。而特教校老師們“送教上門”的日子,就成了祖孫倆與外界為數(shù)不多的聯(lián)系之一,也是家豪最盼望的日子。
家豪那張一看就是重度智障的臉龐,此刻因為看到阮星霞,笑得五官亂顫。阮星霞已經(jīng)做了家豪兩年的老師,是家豪除了奶奶以外最信賴的人,她知道家豪已經(jīng)盼望她很久了。知道今天是老師“送教上門”的日子,家豪一大早就讓奶奶牽著到村口來等候。他將手里的橘子分給老師們,許麗好和夏萊各分了一個,阮星霞分到兩個,不過許麗好和夏萊將橘子又塞到阮星霞手上,三個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每次見面,家豪都會給她們送禮物,離開的時候,還是要把禮物一一收回去的。第一次,阮星霞沒經(jīng)驗,將馬家豪給的橘子剝了皮,和馬家豪一人一瓣分著吃了,吃的時候,家豪可開心了,但轉(zhuǎn)眼就要阮星霞把橘子還給他。橘子已經(jīng)吃了,阮星霞拿不出來,家豪就在地上打滾,號啕大哭,嚇得阮興霞不知所措,還是奶奶安慰阮興霞,讓她別放心上,因為家豪鬧一會兒,自己就會好。
“星霞,夏萊,那咱們?nèi)齻€分頭行動吧?!痹S麗好和阮星霞、夏萊打了招呼,又向奶奶和馬家豪揮手說再見,準備去她負責“送教上門”的孩子鄭文文家里。家豪奶奶想起了什么,告訴許麗好,鄭文文奶奶最近在村里的敬老院幫工,讓她轉(zhuǎn)告許麗好,如果來了,就直接去敬老院找她,她把鄭文文帶到敬老院去了。
市里這些年斥資數(shù)億,建成數(shù)十個公辦敬老院,鳳梧村這所敬老院便是其中之一,共安置了鎮(zhèn)里90 多位老人,有重度殘疾的,有五保對象,有軍烈屬,還有復(fù)退軍人。每位五保戶每個月都享有政府補助金600 多元,敬老院收300 多元伙食費,每位老人每個月還能留下兩300 元零花錢。去年,許麗好參加市衛(wèi)生健康局主辦、市美發(fā)美容協(xié)會承辦的老年健康宣傳周義診咨詢宣傳活動,去過敬老院一次,和市鎮(zhèn)村三級30 多名志愿者,包括醫(yī)護人員和理發(fā)師等,一起為老人們提供義診、健康咨詢、理發(fā)、政策講解等服務(wù),送去溫暖。
因為識路,許麗好很快就走到了敬老院。
一進敬老院大門,許麗好就看到了空地上放著一個輪椅,輪椅上正在曬太陽的女孩,正是鄭文文。
鄭文文是個肢體和智力都重度殘疾的孩子,平日里大多時候都是臥床不起,她無法說話,也很少有表情,皮膚白皙,安靜得像個雕塑。哪怕她并不認識自己,許麗好還是張開雙臂小跑著奔向她,熱情洋溢地喊著:“文文,許老師來給你上課了!”許麗好的喊聲驚動了周圍的老人。老人們原本三三兩兩散在四周,有的坐在石桌兩側(cè)下棋,有的則像鄭文文一樣,坐在輪椅上曬太陽。聽到許麗好的聲音,大家紛紛投過目光來,只見一個打扮時髦的中年女教師歡笑著跑向輪椅上的孩子,蹲下身給了那孩子大大的擁抱。
是城里“送教上門”的女老師,每個月都會到村里來幾次,不記得已經(jīng)來幾年了。老人們對許麗好不陌生,鄭文文奶奶到敬老院幫工這些日子,常常說起許麗好給鄭文文上課的事。
“許老師真是個好人哪!”這是文文奶奶反反復(fù)復(f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重度殘疾的孩子,旁人就算不嫌棄,也會避而遠之,但許老師每次都給鄭文文擁抱,還會幫鄭文文洗臉洗手,她親吻她的小手,拉著她的小手做操,在她耳邊講故事……那么有耐心,那么不厭其煩,每次都笑容燦爛。在文文奶奶心目中,許老師早就成了她和文文的親人。
聽說許老師來了,文文奶奶扔下廚房的活計就往場院里跑,跑出100 多米,又折回廚房。她早上就用塑料瓶子裝好了兩瓶自家釀的米酒,準備讓許老師帶回去的。文文奶奶抱著兩瓶米酒跑到場院里時,看到老人們正圍著許麗好,而許麗好一只手拉著輪椅上的鄭文文,另一手卻在摸一個少年的頭。
那少年是新近剛被送到敬老院里來的,從小無父無母,一直由爺爺照顧,爺爺自己也中過風,半身不遂的,過年前去地里摘白菜,不幸從自家后門山上摔下來,去世了。少年也是智力殘疾,實在可憐,所以敬老院才破例收了他。
見到文文奶奶,許麗好告訴她,這少年原來也打算去特教校讀書,但因為連大小便都沒法自理,也不會自己洗澡,雙手使不上力,無法在特教校寄宿。許麗好幫他注冊了學籍后,也只能為他安排“送教上門”,但因為學校沒有接收他住校,他爺爺心里不滿,常常讓“送教上門”的老師吃閉門羹。去年夏天,少年從特教校畢業(yè),許麗好一直想了解少年的近況,和夏萊一起去過少年家里一趟,沒有遇到人,打他爺爺手機,又沒有人接,就這樣失去了聯(lián)系,沒有想到卻在這里遇上了。
文文奶奶嘆道:“像他們這樣的孩子,初中畢業(yè)又有什么用呢?又沒有地方接收他們做工,還是只能在街上瞎晃??!”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的老人全都唏噓起來,而殘疾孩子的就業(yè)問題也一直是許麗好心頭一樁心事。特教校里有不少特殊兒童,除了智商比常人低點之外,程度都還可以,一些正常人能干的工種他們也能干,甚至動手能力并不比常人差,卻也沒有工作機會。
夏萊從師范大學的特教專業(yè)畢業(yè)后,最早是留在一線城市鷺島的一所民辦特教校里當老師。夏萊告訴許麗好,那里的殘疾孩子中學畢業(yè)后,企業(yè)都爭著到學校來預(yù)定人工,因為一線城市有著更為開放的政策,政府部門引導(dǎo)得當,企業(yè)的社會責任感更強,承擔社會責任的自覺性也更高,而政府也能給予稅收方面的優(yōu)惠,一舉兩得,相得益彰,政商共同為殘疾人打造出了一個較為廣闊的就業(yè)前景。許麗好很想把這種產(chǎn)教融合的模式復(fù)制過來,但是四線開外的縣級市有著自己地域、經(jīng)濟、人文等方面的局限性,想要把一線城市的成功模板照搬照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麗好打定主意,要和夏萊一起去鷺島考察一次。
想到夏萊,夏萊的電話就來了。
電話里,夏萊在哭,聲音發(fā)顫:“校長,你快來幫幫我,小兵好像沒氣了……”
起先和許麗好、阮星霞分開后,夏萊就兀自去了自己的學生小兵家里。小兵家的門沒有關(guān),但小兵父母卻都不在家,大抵是去地里干活了吧。正值春天,又到了采茶的季節(jié)。夏萊從前來小兵家時,也常常遇到這種情況,小兵父母去地里干活,把門留給夏萊,于是夏萊就自己上了樓。
不知什么時候,小兵躺在冷冰冰的樓板上,一動不動。他的身上還卷著被子,一定是從床上摔下來的。
夏萊忙跑過去,喊著“小兵”,但是小兵沒有任何聲音,夏萊伸手到小兵鼻前,整個心往下一沉:小兵連呼吸也沒有了。
傍晚時分,許麗好回到了學校,她將車子開到學校的停車場,一個人在車上坐了許久,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小兵走了,就算她風也似的載著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市醫(yī)院,還是沒能改變這個事實。特教校的孩子總是年紀輕輕,卻說沒就沒了,這些年,她們“送教上門”,總是送著送著就再也不用去了,因為孩子走了。作為生命,這個世界對他們很不友好,不管他們多熱愛這個世界,他們都比一般人脆弱,像玻璃,隨時隨地都可能破碎成碴。夏萊和阮星霞到底年輕,見不慣生死,因為小兵的死哭到不能自已。所以,她剛剛把她們兩個人送回家去了。
而她必須回到學校來,作為一校之長,她還有很多事務(wù)要處理。
許麗好下了車,被遠處操場上的歡笑聲吸引。操場邊上站著一群孩子,他們正嘰里呱啦地嘲笑著操場上正在走路的一個男人,他們說,你們看,那邊有個傻子,在操場上一直走一直走。
一群智障的孩子說一個正常人是傻子,那場面很滑稽,也很有趣。許麗好忍不住笑了。她似乎感染了孩子們看“傻子”的快樂。這個世界,誰又是真正的傻子呢?只不過視角不同而已。許麗好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操場上轉(zhuǎn)圈的“傻子”看到了她,向她走了過來。
不是別人,正是她愛人林敬釵先生。
這可是許麗好到特教校擔任校長五年來,林敬釵第一次到學校來看望她。
遙想當初,市教育局對全市校長崗位進行調(diào)整,特殊教育學校的校長人選一直難產(chǎn),原因就是沒有人愿意去特教校當校長。因為丈夫林敬釵在市里紀委部門擔任重要職務(wù),許麗好在崗位晉升上一直都很低調(diào),組織安排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盡量去邊遠地區(qū)任職,不給丈夫造成負面影響。當時任教育局局長親自找到還在畬族鄉(xiāng)當校長的許麗好,請她進城去特殊教育學校當校長時,許麗好一口就答應(yīng)了,然而林敬釵卻并不支持許麗好的決定,兩人為此還大吵了一架。
多年夫妻,林敬釵太了解許麗好的性格了,她是個干什么都要全身心投入,把事情做到極致的人,不論是從前在一線當老師,還是后來當了校長,她都鉚足了勁,像一頭牛一樣只顧往前沖。不論是個人專業(yè)成長,還是學校管理方面,她都取得了眾多傲人成績,卻換來旁人的不理解與微詞,甚至還有人忍不住跑到他這個當丈夫的跟前吐槽,何必呢?一個女人家這么辛苦,圖啥?
林敬釵知道許麗好一旦擔任特殊教育學校校長這個職務(wù),踏足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按照許麗好執(zhí)著、好強、不服輸?shù)膫€性,勢必更加廢寢忘食,以校為家。果不其然,許麗好原先在林敬釵跟前保證的,進城了一定會更好地照顧家庭等承諾,全都沒有兌現(xiàn),甚至就連前段時間林敬釵生病去外省動手術(shù),她都未能向教育局請假去醫(yī)院照顧他。
夕陽的余暉照在特教校充滿現(xiàn)代時尚氣息的校園里,將中年夫妻的突然會面烘托得有些不真實。
“你怎么來了?”奔波一天,許麗好難掩疲態(tài),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丈夫,她又顯得局促,還有一絲愧疚,為在他生病做手術(shù)的時候,她這個至親的缺席。
許麗好剛剛被評為市里的“三八紅旗手”,林敬釵是想來和她一起慶祝的,但是嘴里卻只是說:“我來接你下班?!?/p>
“可是,可是……”許麗好突然結(jié)巴了好一會兒,方才捋直舌頭,她說,“可是我還要看著孩子們吃晚飯,還要看著他們就寢……”
“我等你啊!”林敬釵輕松地說。
“可是大概要等到月亮爬出來,你看現(xiàn)在太陽都還沒下山……”許麗好指了指西沉的日頭。
“你的辦公室在哪里,我去你的辦公室等?!绷志粹O說著,拉了許麗好的手朝前走去。突然的親密舉動,讓許麗好臉頰一燙,但也緊跟林敬釵的步伐。
見林敬釵和許麗好手牽手穿過操場,正在教室外活動的孩子們紛紛涌了過來,此起彼伏地喊著:“校長好!校長好!”
林敬釵以為孩子們是在稱呼許麗好,然而并不是,孩子們的眼睛都在看著他,許麗好忙笑著解釋說:“只要是到特教校來的客人,每一個他們都叫校長,每一個,他們都要說一聲‘校長好’,可愛不?”
“可愛?!绷志粹O有些哭笑不得,但由衷地夸道。
和孩子們揮手道別,夫妻二人走進教學樓,林敬釵被樓梯一側(cè)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幅精彩畫作驚艷,許麗好介紹道:“這些都是我們特教校孩子的作品?!?/p>
林敬釵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指著其中一幅畫著爬山虎的畫作問許麗好:“這爬山虎栩栩如生,確定不是打印出來的照片?”
許麗好“撲哧”一笑,沒有理會林敬釵,而是徑直向樓上走去。他們經(jīng)過一間教室外,教室內(nèi),一名女老師正在給孩子們上心理健康課。女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述,孩子們鴉雀無聲,突然,最里面靠墻位置的女孩子從位置上縱身躍起,在空中響亮地擊掌兩下后,又坐了下來。
這樣的響動,教室內(nèi)的老師和孩子都視若無睹,卻把林敬釵嚇了一大跳。
許麗好說道:“她是一名自閉癥兒童,每隔幾分鐘就要重復(fù)一次剛才的動作。那幅《爬山虎》,就是她畫的?!?/p>
林敬釵的嘴張得更大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這個做著奇怪舉動的自閉癥兒童,與那幅鬼斧神工的畫作聯(lián)系起來。
“為什么,她為什么能畫出這么好看的畫?”林敬釵已經(jīng)跟著許麗好走進校長辦公室,他還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太投入了,以至于沒有看到校長室內(nèi)已經(jīng)坐了一個男孩子。當那個男孩子猛地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時,他被嚇得不輕。
林敬釵拍著驚魂甫定的胸口,而那個孩子卻淡定地繼續(xù)看他手中的報紙,當林敬釵和許麗好是空氣。
許麗好看著狼狽的丈夫,忍不住笑起來,她一邊去飲水機里接了一杯熱水給林敬釵壓驚,一邊說道:“這孩子常常一個人到我的辦公室來看報紙?!?/p>
許麗好又接了一杯水,放到那孩子面前桌上,說:“你渴不渴?這杯水給你喝,杯子是干凈的,你可以喝?!?/p>
那孩子并沒有理會許麗好,放下報紙,徑自走到窗前去。他雙手插兜,微微仰頭看著窗外,那背影像一個正在沉思的思想者。
“他也是自閉癥?”林敬釵小聲問。自閉癥兒童不喜歡與人交流,這孩子的表現(xiàn)符合自閉癥的癥狀。
許麗好點了點頭。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林敬釵對這孩子充滿了好奇,但被許麗好拉出了辦公室。許麗好不想讓林敬釵打擾這孩子,每次這孩子來校長室看報紙,她都給他倒茶,雖然和他說什么話,他都沒有反應(yīng),但無人的時候,他自己會把茶喝掉。
站在走廊上,面朝圍墻,林敬釵一下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但見行政樓左側(cè)瀝青通行道的前方豎立著一面高大的圍墻,圍墻足有100 米長,兩三米高,密密麻麻爬滿爬山虎,紅色的磚體已被覆蓋,只剩一片肥綠的油彩,厚厚的,油油的,一直從圍墻的邊緣漫溢出去,壯觀而兇猛。
林敬釵明白了那孩子為什么能畫出那么栩栩如生的爬山虎了。他們是特殊兒童,但他們也有眼睛,他們的眼睛也能看見,看見的是和所有人一模一樣的世界。這個世界,本該由所有生命一起共享,不該區(qū)分強者與弱者,幫助弱者一起享有、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才是強者之所以為強者的真諦?;蛟S這就是殘疾人事業(yè)的意義所在吧。
早就耳聞妻子到特教校擔任校長后,種下了199 株爬山虎,已經(jīng)成了特教校的一道靚麗風景線。如今親眼看到,林敬釵內(nèi)心驚嘆不已。
“你怎么想到要種爬山虎的?”他問。
“因為好種,容易活?!痹S麗好說。
那年三四月份,許麗好從園藝店的花圃基地移植了199 株爬山虎枝條到特教校圍墻邊扦插,省卻了培種等過程,只施了幾次液肥,再除除草,以免野草分走土壤里的養(yǎng)分,沒想到199 株全部成活了。爬山虎耐旱,平常不怎么需要澆水,雨季還要防止積水,因為會導(dǎo)致植株根系腐爛。
不會爬墻的爬山虎,不是好爬山虎。爬墻是爬山虎家族刻在基因里的祖?zhèn)鹘^技,但是特教學校的這199 株爬山虎要想爬上那兩三米高的圍墻,卻有如孫悟空翻火焰山,頗經(jīng)歷一番周折。扦插下去的爬山虎好不容易在土里扎了根,汲取了大地母親的養(yǎng)分之后開始展示爬墻功力了,特教校的孩子們就好奇地圍到圍墻邊來,你一下我一下,將爬山虎從墻上剝下來,等許麗好發(fā)現(xiàn)時,孩子們就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地爬山虎,東倒西歪地躺著,像一群軟骨癥的病童。
每當這時候,許麗好只好一株一株地將爬山虎重新扶到墻上去,等扶完199 株,她都汗流浹背了。
對著爬墻的爬山虎動手動腳,是特教孩子們的樂趣,許麗好就像寵溺、縱容孩子們的母親,孩子們在前頭“搞破壞”,許麗好就跟在后頭“收拾殘局”,這已經(jīng)成了她和孩子們之間的游戲,直到不知何時,孩子們站在圍墻下發(fā)現(xiàn),爬山虎已經(jīng)爬到他們再也夠不著的高度,踮著腳尖也夠不著了。他們就站在圍墻下,仰著頭,為滿墻的爬山虎歡呼鼓掌。
許麗好就站在他們身邊,和他們一起仰著頭,為爬山虎歡呼鼓掌。
轉(zhuǎn)眼,許麗好來特教校工作已經(jīng)四年了,如今的爬山虎在這面碩大的圍墻上留下了它們密密麻麻的腳印,甚至調(diào)皮一點的,已翻到圍墻的另一邊開疆辟土,它們不再只是植物,而是一群朝氣蓬勃又風風火火的小動物了。
許麗好向林敬釵訴說這199 株爬山虎成長歷程的時候,圍墻下已經(jīng)站了一群孩子,他們仰著頭,看著滿墻的爬山虎,興奮地拍著手,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
許麗好俯瞰他們,眼里充滿愛的星星。
看著妻子這樣的眼神,林敬釵動容不已,心里也涌起了從未有過的敬佩之情。他終于明白妻子為什么能被評為市里的“三八紅旗手”了。
“我想知道為什么是199 株。你為什么要種199 株爬山虎?不是198 株,也不是200株……”林敬釵問道。
“199,‘要久久’,”許麗好注視著那生機勃勃的199 株爬山虎,露出堅毅的神色,說道,“特殊教育事業(yè),也要‘一起向未來’,‘久久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