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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2023-10-08 02:21:46范志軍
陽光 2023年10期
關鍵詞:婆母菊子柱子

菊子挑著水桶朝院外走,走幾步又轉回來到灶房舀了半瓢水,含了小口潤在嘴里,然后將瓢里的水小心地澆進窗臺上的花盆里。花盆里種著一株野菊花,眼下還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菊子把臉湊近那墨綠的葉,閉上眼,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婆婆從窗戶探出頭,瞭一眼略微西斜的日頭,朝她喊,菊子,日頭還猛,晚一些去吧!菊子將嘴里的水咽下,邊走邊說,媽,剛才大喇叭不是廣播了嘛,這雨不知哪輩子才能下,我先去村部把澆地的錢交了再去挑水。聽說,老水井已經抽干了,我得到村西頭的大泵井去挑。

婆婆撇撇嘴,瞅著她那單薄的背影嘆口氣。

還沒到村部,就聽到一片嘈雜聲傳來。略走近些,就看到村部的門前圍著一堆人,爭先恐后地朝屋里擠。

菊子意識到自己來晚了,她站住身,朝著擁擠的人群輕輕蹙起了眉。

這時大喇叭響了起來,是村第一書記張杰在說話。他告訴大家莫心焦,雖然眼下旱情百年一遇,但唐莊有自己獨有的水利資源。老水井雖然干了,但大泵深水井一定會保證全村的飲用水不斷捻兒;雖然唐河斷流了,但大方塘的水一定能保證我們每家每人的一畝水澆地。

菊子聽到此,略微放下心。她知道,大泵深水井和大方塘都是村里的父輩早年時下血本挖下的,自打挖成后就沒斷過水,村里曾遭受過幾次大旱,人們都是靠這一井一塘熬了過來。

這時,菊子發(fā)現先前擁在村部門前的人們不再朝屋里擠,而是返身往回走,手里捏著的錢也揣到衣兜內。

從人們的七嘴八舌中,菊子聽出個大荒兒——張杰告訴大家,村里已擬定原則,按照每家的地離大方塘的遠近來安排澆水,這樣既節(jié)省水資源,又公平合理,下一輪還是依序進行,直至旱情解除。因此,大家先不用急慌慌地排隊交錢,待輪到誰家,再交不遲。

菊子舒了口氣,覺得村上這辦法真好。便回轉身,奔村西的大泵井去了。

大泵井前溜溜地排了一隊挑水的人,還有不少見一時半會兒排不到跟前就將水桶扁擔放在地上占窩,自個兒躲在背陰里邊納涼邊拿眼角瞄著。菊子剛要站在隊尾,就看見有人沖她招手。

菊子有點近視,加上西斜的日光晃著,正要瞇起眼細看那人是誰。待聽到“菊子菊子”的喊聲,她就笑了,她聽出那是娟子,娟子招著手讓她過去站到她那兒,一來是兩人聊聊天,更主要讓她從隊尾到前面來,早點打上水。

菊子擺擺手。她把水桶和扁擔撂在地上,從頭上摘下草帽當扇子扇,這時的菊子已是汗水浸透了衣衫。

娟子了解她的執(zhí)拗,便提了水桶從隊中間跑到隊尾來。人還沒到,聲音就裹著熱乎乎的風扇過來。菊子你就是改不了你這臭毛病,都是一個屯的,排隊夾個塞兒誰還能說啥?何況家里還有個需要照顧的癱婆婆!

菊子將身子往后斜一斜,將娟子讓到身前,小聲道,娟子,你咋來后邊了,工夫長了三哥能行嗎?娟子說,你三哥這會兒正睡著呢。何況咱姐倆好長時間沒拉呱了。

其實菊子應該管娟子叫“三嫂”,娟子的老公是菊子老公柱子的叔伯哥,但菊子跟娟子打小不僅是無話不說的閨蜜,還是一個班念過十來年書的同窗,這兩層讓菊子覺著,她倆的關系比夫家的那層聯姻親密多了。

娟子用搭在肩頭的濕毛巾給菊子擦臉上的汗,說,這狗日的天,得有兩個月沒下一滴雨了吧?

菊子脫口而出,兩個月零八天。

娟子瞅菊子一眼,你咋記得這樣清?

菊子臉“騰”地就紅了。

那一天是“五一”,在外打工的柱子沒來電話沒捎口信就回了家。菊子很驚喜也很納悶,“五一”雖然是節(jié)日,但似乎是城里人過的,村里在外打工的除了春節(jié)過大年,素常是不回來的。柱子告訴她,他能回來是借三哥的光。三哥是娟子老公,跟柱子在一個工程隊干泥瓦匠,前些天不小心從腳手架上跌下來,折了腿,還摔壞了腰。老板給三哥開了些藥,支了仨月工資,讓柱子送三哥回家養(yǎng),說養(yǎng)好了再回來復工。

柱子在家只能住一晚,第二天就得趕回去。吃晚飯時柱子的情緒還沉郁在三哥摔壞腰腿的不幸里,柱子本來就是個悶葫蘆,情緒不好時更難說幾句話,只是就著菊子炒的菜,一口一口地喝悶酒。

直到傍晚來臨,柱子的心情才從三哥那兒逐漸調整過來。坐炕頭跟老媽拉幾句話,老媽先是記掛三哥的傷情,然后又憂慮柱子,千叮嚀萬囑咐干活時注意安全可別像三哥似的,最后干脆讓柱子別干了,還是回家種地安全。柱子就讓媽放寬心,說自己干的是地面活,不登高。

安慰了老媽,柱子就說困了,牙不刷臉不洗地蹬鞋上炕,被窩里把自個脫得一縷布條不剩,眼巴眼望地盼菊子上床。

菊子可沒柱子那樣閑,睡覺前她還有一堆事兒要做。鍋碗瓢盆廚頭灶腦要規(guī)整好,院里的雞窩鴨舍豬圈啥的要拴牢門欄。明兒趕早柱子就要趕車走,除了掂對給他弄點啥好吃的,還得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弄完這些不能算完活,還有癱在床上的婆婆需要去侍奉。

婆母是菊子過門的第二年病倒的。在縣城的醫(yī)院里治了一個多月,保住了命,但卻再也不能站起身了。柱子的父親過去在礦上挖煤,因一次意外冒頂事故被埋在了井下。工亡后,礦上除了給付一筆撫恤金,按規(guī)定還可以讓亡者的直系親屬去頂替接班。但柱子媽硬是頂住變?yōu)槌抢飸艨诘恼T惑,死活不讓柱子去煤礦。老媽的心思很堅定,即便當一輩子的莊稼漢也不能讓柱子這根獨苗走他父親的老路。不僅如此,把菊子娶進門后,柱子媽就跟兒子兒媳把話挑明,咱不眼紅那些去外地打工的,咱柱子就守著老娘跟媳婦兒安安穩(wěn)穩(wěn)種那幾畝地。可菊子幫著柱子還沒把一季的莊稼收到場里,婆婆就病倒了。柱子爹的撫恤金柱子結婚時用了一些,剩下的婆婆說啥也不讓動,說是將來給孫子上學時準備的學費。為給母親治病,柱子咬咬牙,也沒跟媽商量(其實商量也沒用,老媽腦出血此時正昏迷不醒),就把這錢給醫(yī)院交了押金。

老娘出院后一次吃飯時,柱子將飯碗蹾在桌子上,讓媳婦去給他把酒拿來。菊子就疑惑,不年不節(jié)的,也沒做啥菜,喝哪門子酒?柱子說,我要說兩句話,喝了酒,估摸我這話能說得順溜些。菊子覷一眼,見柱子的神態(tài)鄭重其事得不像開玩笑,就聽話地取來了酒。

柱子給酒杯倒?jié)M酒,一口喝下肚。瞅瞅娘,又瞅瞅媳婦兒,一字一句地說,我本想做一個孝順的兒,守著娘,戀著媳婦,一家人在一塊哪兒也不去?,F如今恐怕不成了。咱家經這一場,光靠種幾畝地是撐不下去的。明天起,我就去城里打工。柱子說到這兒,又倒杯酒喝下去。滿臉通紅朝向菊子,我走后,最苦的就是你。這個家,這個娘,全靠你了。

雖然這個悶葫蘆做決定前并沒跟菊子透漏口風,但此刻菊子卻并不意外。她沒吭聲,拿過柱子的酒杯滿上,一咬牙,把那杯酒喝了。酒進嗓子,如同竄入一團火,菊子被嗆得直咳嗽,但她努力忍著,將那團火跟盈眶而出的眼淚全吞咽進肚。婆婆滿眼濁淚,望一眼柱兒,又瞅一眼兒媳,顫聲說,但只有一條,決不能下礦挖煤。

到晚上睡覺時,柱子急慌慌地就要跟菊子親熱,菊子卻左躲右閃著不讓他沾邊。柱子可憐兮兮地央求她,媳婦兒,明天跟三哥就走了,再回來就得小一年。菊子說,現在知道我是你媳婦了,做決定外出時咋就沒思忖先給媳婦說一嘴呢?柱子說,其實我事先確實想跟你商量一下,可沒敢。菊子問,你怕啥?柱子說,我怕我一張嘴,你稍不允或一抹眼淚水兒,我就拔不開這條腿呀!菊子微微嘆口氣,將頭枕在了柱子的肩上。

柱子用粗糙的大手撥開她的秀發(fā)在耳邊說,我走后,你一定把自己照顧好,把媽照顧好。菊子點頭;柱子又叮囑,豬先不養(yǎng)了,地也別種了。菊子想說,那可不行,不種地還叫啥農民。可她沒能說出話來,她的嘴就被柱子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

菊子端一盆溫水到婆母跟前。婆母卻沒在炕上躺著,而是不知啥時將身子挪到炕沿邊,手里還抱著個枕頭。菊子大惑,婆母說,還愣著啥,麻溜背我去西屋。

婆母的家是三間房,屬中間灶房兩邊住人那種傳統(tǒng)的老格局。婆母沒得病時,自己住一間,柱子夫婦住另一間。待柱子外出打工,為照顧方便,也為了節(jié)省一鋪炕的煤火,菊子就將婆母搬到了自己的屋。婆媳兩個被褥的中間安放了一塊擋板(就是用半人來高的木板立在炕中間),權當是保有些各自可憐的私密空間。菊子瞬時就明白了婆母的用心,臉“騰”地紅到了脖頸。她將臉盆放在婆母跟前,嗔怪道,去什么西屋,那屋半年沒燒炕了,你不怕陰出病,我還怕侍候你呢。婆母還想說,菊子打斷她,柱子明兒個早起就走,現在估摸都睡八道嶺了。

婆母嘆口氣,不背就不背吧。但腳和臉就免洗了,我困了,你也一天沒時閑兒,都早點睡。

菊子端著那盆水回到自個擋板那頭,她尋思著婆母的這盆水別糟賤了??蓻]等她貓下腰身去洗,一雙大手就把她攬到炕上。菊子說,我以為你睡了呢。柱子說,半年沒著家,我就那么沒心沒肺?邊說邊給菊子扒衣裳。這時外面突然一道閃電,緊接著一個響雷。菊子將褪到一半的內衣又穿上,小聲說,醬缸沒蓋。柱子喘著粗氣,沒蓋就沒蓋。菊子說,那可不行,醬缸進了雨,會生蛆的。

菊子到外面去蓋醬缸,這時雨下來了,春雨貴如油,滋潤著饑渴的大地。伴著屋外沙沙的雨聲,柱子跟菊子一宿未眠。

全村第一輪的地澆完一遍剛好用了十天,十日后旱情絲毫未減。剛澆灌的土地又如饑渴的嬰兒嗷嗷待哺,而那些沒輪到的偏遠和邊邊拉拉的地界,莊稼基本就旱完了。遠遠望去,黃萎的葉子垂掛在秸稈上,在熱風卷起的滾滾黃塵下奄奄一息……

面對無緩的旱情,村委會做出一項新的調整。取消各戶去大泵井挑水,改由村里統(tǒng)一到各家集中送水。村部買了一個大罐,用拖拉機拉著去各家門口,每戶只準許接兩桶水,夠與不夠,自行調劑。

這一招雖緩解了村民遠途挑水的疲累,但用水量卻大受限制。以往,即便苦點累點,但肯豁出工夫下出力,就能多擔幾桶水。這樣除了人喝畜飲,或許還能富余些澆灌院里的蔬菜啥的。村里不讓自家挑水,也就是看到了這一點。目前,大泵井的水位已然下降,為保證村民飲用水的可持續(xù),才不得已而為之。

菊子雖單薄細腰,但院內的小菜園卻種滿了各色菜蔬,旱情不重時,院子里的壓把井還能壓出水來澆園子,隨著老天的持續(xù)干旱,盡管把井把壓到盡頭,那井管里也只能發(fā)出幾許呻吟,出水口就如同老嫗那干癟的乳房再也擠壓不出一滴奶水了。這時候的菊子并沒放棄,每天咬著牙,多跑幾個來回,寧可自己多挨累也要多擔幾挑水來澆灌小菜園。婆母不落忍,勸她說,算了吧,那幾棵菜不值你如此下力。菊子笑笑,不妨事,幾棵菜雖不值幾個錢,但不也是小生命?

這回村上集中供水,徹底絕了菊子的念想。兩桶水,去了人飲畜用,必要的洗涮,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富余了。菊子蹲在院當心兒,瞅著滿園尚綠的植物發(fā)呆;婆母卻心有所安,她隔著窗戶跟菊子說,這回好了,你想挨累也挨不成了。

菊子沒搭理婆母,菊子雖能理會村委會跟婆母的用心。但還是有點緩不過勁來,她瞅著那一株株打蔫的菜苗心酸。

這時候院門響,是娟子,娟子看菊子蹲在院當心兒就一愣。婆母隔著窗戶跟娟子搭訕,三子媳婦,你來得正好,快勸勸你這個老同學。娟子問咋地啦?婆婆說,正為院子里的菜澆不上水傷心呢!娟子一拍大腿,就這?你可真是屬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我告訴你,比這傷心的多得是。婆母一愣怔,又咋地啦?娟子說,我來就是告訴你們,聽說下一輪澆地比頭一輪更難了。不僅大泵井的水位降了,大方塘也快扛不住了。菊子猛抬頭,大方塘也要斷水?娟子說,斷水還沒到這程度,但水位下降也挺猛。小張書記說,為確保大方塘不見底斷供,從現在起由過去每天24小時不間斷抽水改為12小時間歇性抽水。也就是每天減半減量,以此來緩沖水位的下降并涵養(yǎng)水源。菊子舒了口氣,那還好,不過,再澆上地就比過去費一倍的時間了。娟子說,何止多一倍的工夫,我聽說,澆水的順序也要改,要打破先前的順序呢!菊子睜大眼睛。婆母隔著窗子喊,咋個改法?娟子搖搖頭,我也不清楚,這不,我來就是喊菊子一塊去村部弄明白,我看不少人都奔那兒去了。

待娟子跟菊子來到村上,村部已經點燈了。娟子跟菊子推門進屋,屋內只有村書記張杰一個人,正坐在桌前就著一小袋榨菜絲“稀里呼嚕”地吃面條呢。

張杰站起身,兩位姐姐有點眼生?娟子自我介紹說,我叫娟子,村西二組的;她是菊子,村東柱子家的。

張杰讓兩人坐下,抱歉地說,等我把這口面條吃完。一天睜開眼就忙,中午飯都沒撈上吃。張杰從縣里下派到唐村兩月有余就遇如此大旱,讓他確實有些猝不及防。這些天除了上個月去縣里開會就便回過一次家,到現在都是吃住在村上,沒日沒夜地協調村里的抗旱事宜。

娟子說,你吃,吃完再說。就拿出手機玩了起來。

菊子沒掏手機,而是坐在娟子的身后悄悄打量這位年輕的村官和這間村部。村官戴一副眼鏡,頭發(fā)蓬亂,細密的連腮胡子好久沒刮了,一件T恤衫皺巴巴地罩在身上。這間村官平時辦公兼起居的地兒,跟主人的頭發(fā)一樣,也是亂糟糟的。

菊子嘆了口氣,站起身輕手輕腳地整理這間屋子,她將窗臺的書理齊整,將吃過的方便面盒子放到一個塑料袋內,將床頭胡亂堆放的幾件換洗衣裳疊齊整。做完這些,她拿起墻犄角的笤帚,她進來時就看見地上有許多煙頭,但瞄一眼正吃飯的小張書記就撂下了。

看來村官確實餓得不輕,不僅將面吃光,還端起小白鋼鍋將里面的湯水也喝得干干凈凈。他滿意地打了個嗝,轉過身,愣住了,看著被拾掇利索的房間面露感激,真不好意思,還勞兩位姐姐幫我收拾衛(wèi)生。

娟子說,我坐著沒動,都是那位菊姐姐的功勞。張杰把頭轉向菊子,此時的菊子見小張書記吃完了面正拿著笤帚彎腰掃地呢。

張杰問娟子,二位找我有啥事情?娟子說,也沒啥,就把要問的事說了。張杰說,方才好多人來也是打聽這事。

張杰從桌上拿起一張表格遞給娟子,其實也沒太大的變化,就涉及幾家,喏,就打鉤這幾戶,把他們澆地的位置往前提了提。

娟子就把打鉤的五個念了出來,這五人,菊子都知道。有兩個的兒子在部隊當兵,兩個在學校教書,再一位在縣里的五金商店當老板。

子女服兵役保家衛(wèi)國,親屬在村里受優(yōu)待,這沒的說;學校當老師,自家的地村里多照顧下,也是人之常情。誰家沒有娃上學?即便現在沒有,將來也會有的。這菊子都能想得通,可那個開五金店的老板是咋回事,難道有錢就是硬道理?

菊子正在想不通,娟子“當啷”一聲就把問題挑明了。小張書記苦笑一下,這個還真是錯怪了人家,是我主動提出來,經村委會同意后才這樣做的。至于原因,很簡單。水泵跟人一樣,日夜不停歇地工作也會鬧毛病。這些日子燒壞了好幾個,都是從人家那兒賒來的新泵,錢都沒付呢。你說,人家有幾畝地在你那兒,這點優(yōu)待過分?

兩個人出村部時,菊子順手拎起裝方便面盒子的塑料袋。張杰說,一會兒我扔吧。菊子沒吱聲,拎著就出了門。

走出幾步,娟子就埋怨菊子,你可真繃,從進門到出門愣沒說過一句話。菊子說,有你還用我說?順手把手里的垃圾袋扔進路旁的垃圾箱。娟子說,還賤澀地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菊子就笑,那我到底是繃還是賤?娟子也樂了,還真說不好,我都給你搞糊涂了。

菊子輕輕嘆口氣,不知為啥,打我一進村部,就突然想起了上大學的弟弟。娟子說,你弟弟我是看著長大的,除了也戴一副“二餅”,哪有一絲小張書記的樣兒?菊子說,我沒說我弟弟長得像他,而是我看到這凌亂的村部就想起了我弟的寢室。那一次菊子去省城看望正在讀書的弟弟,在弟弟的寢室看到的一幕跟眼前幾乎一個模樣。

菊子說,小張書記也不容易,大我弟弟沒幾歲,就擔著全村這么大的責。娟子瞅她,你呀,看誰都不容易,其實自個才是最不易的那個。

那一日吃過午飯,菊子正收拾碗筷。婆母說,你給我去院里抓只雞。菊子問,抓雞干嘛?婆母說,你抓那只蘆花雞,它最肥,現在正歇伏,剛好不下蛋。菊子一怔。婆母又說,你把它殺了,燉上。用咱家那砂鍋燉,多擱點花椒大料,燉爛糊點兒。

菊子思忖,不年不節(jié)的,柱子也沒在家,這老太太燉的哪門子雞?又一想,也許老太太饞了。便去外頭抓雞。

待砂鍋里傳出“咕嘟咕嘟”的開鍋聲,一股濃郁的香氣從灶房向四外飄散。婆母在炕頭吸吸鼻子,滿意地說,不錯,味兒出來了。

婆母對扎著圍裙的菊子說,一會兒燉妥了你就把砂鍋先晾一會兒,再找條干凈毛巾把砂鍋包上。菊子瞅瞅西斜的日頭,等雞湯晾涼些,也該到吃晚飯的時辰了。還包啥?

婆婆沒理她,繼續(xù)說,你去南院你四大爺家,跟小六子說一下,讓他吃完飯得閑把他那小四輪子開咱院來。你就說是我求他。

菊子就有點暈。她問婆母,媽你要干啥?有啥事我給你跑一趟得了。

婆母搖搖頭,這事如果你能出頭,我這癱老婆子還真不情愿出馬,可是你能去嗎?菊子說,媽你先說啥事。婆母說,啥事,就昨下晚娟子來找你那事兒。

菊子這才恍然。

菜園斷了幾日水,繁茂就不復存在了。菊子不忍看那枯萎蔫黃的凄涼景象,昨天便趁傍晚稍涼時,將那藤藤蔓蔓的黃瓜秧豆角秧,還有西紅柿、茄子辣椒秧都拔下來,在地上挖一個坑,將那些秧棵全埋到坑里。

正干得大汗淋漓,娟子來了。娟子進院就咋呼,埋寶呢?見面分一半兒。菊子就嗔她,若是有寶,就輪不到我來當柱子媳婦了。

娟子湊到跟前,原來是“黛玉葬花”,你可真是多愁善感,有那工夫,不如喘勻點氣。菊子說,看著鬧心,眼不見,心不煩。

娟子朝上房窗玻璃瞄一眼,咋沒見你婆婆?菊子說,晌午頭熱,沒睡著覺,這會兒天涼快些,撂下飯碗就瞇著了。

打一進院,菊子就感覺娟子有點不一樣。哪兒不一樣卻說不上來。娟子今兒個穿了條上緊下松的連衣裙,兩條光潔的胖腿沒穿襪兒,腳上趿拉一雙紅拖鞋;娟子的頭發(fā)很長,平時為勞作方便不是盤著就是扎著,現在卻是披散下來;娟子本是個身寬體胖的女子,眼下被裙子一襯,益發(fā)顯得胸滿臀圓了。

菊子就說,娟子,我發(fā)現你穿裙子特有女人味,以前我還真沒注意。娟子說,女人味有屁用,還不如寡婦值錢。

菊子感覺娟子話里有話,便問,又咋了?娟子說,咋了?澆地的順序又調了,這回是給倆寡婦優(yōu)待了。

菊子說,咋倆寡婦?唐村的寡婦少說也有一打兒(十二個)。

娟子說,你傻呀,你婆婆也是寡婦,能算嗎?這倆寡婦可都是四十不到三十傍邊的小寡婦。

娟子說,眼下旱情越來越重,人們都急紅了眼,都想提前澆上續(xù)命水。我聽說,她倆就是這幾天又找又鬧,才讓小張書記和村委們動了惻隱之心。

菊子說,她倆年紀輕輕就沒了老公,孩子小又幫不上忙,正是最難的時候。娟子說,我不是沒同情心,關鍵是我們的難處咋就沒得照顧?

菊子說,我們好歹不是有老公嘛。

娟子冷笑一聲,老公?那是表面,實際上跟守寡有啥不同?你三哥在家好幾個月了,可他是炕上的活能干還是能干炕下的活?每天除了趴窩,上廁所還得我架著呢。

菊子安慰娟子,三哥是暫時的,將來歇好了就啥都能行了。

娟子“哼”一聲。好了又能咋?你家柱子倒是身強體壯,你能指上啥?一大年就回來一次,被窩沒焐熱乎幾回又跑了。菊子被懟得心內一顫,身上倏地就有些燥熱。

娟子說,柱子不在家不說,你還要常年侍候一個癱婆婆;我一個癱老公,跟前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你說我倆的情況不比那倆寡婦慘?說實在的,那次找小張書記,我就想著跟他說道說道難處,可礙著人家那幾戶受優(yōu)待的不是軍屬就是老師,要么就是對村上有過貢獻的,再加上你也不開口,我就沒好意思張嘴。這回前有車后有轍,再不能抻著拽著的當縮頭貨了。

菊子咬嘴唇,沒吱聲。

娟子說,我知道你面子薄,又深沉,也不強求跟我一起。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說完扭腰就走。

菊子喊娟子。娟子站住腳,咋,動心了?菊子說,小張書記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到那兒跟人家好好說。

娟子嫣然一笑,姐又不是個潑婦。

娟子走遠,菊子好一陣回不過神來。她下意識地往坑里扔了幾鍬土,便拄著鍬把發(fā)起呆來。

菊子問婆母,你不是瞇著了嗎,咋就知道娟子來?婆母“哼”一聲,你以為誰都像你,說話恐驚了蚊子,那娟子大嗓門不喊也能傳出二里地去。我昨晚半宿沒睡覺就琢磨這事兒,我覺著娟子說得在理。這年頭就是愛哭的孩娃有奶吃,和尚多粥少,你不張嘴要,還指望人家上趕著把粥往你碗里舀?

菊子說,媽,小張書記跟村委會還是一碗水端平的,你看調的這幾戶,不都是挺服人心的嘛。婆母說,我沒說小張書記胡來,正是因為村里能照顧困難,我們才去反映呀。婆母嘆口氣,我知道你心性要強,面子也紙兒似的精薄,所以媽不強求,媽這張老臉皮糙肉厚的,我不怕求人。

菊子不解,媽你去反映問題干嘛要燉雞湯?又不是給人家下奶?

婆母被菊子的話逗樂了,你這個媳婦啊,瞅著溜精八怪的,咋就做事兒不走腦子呢?你看人娟子,別看平時粗腔大嗓的,可遇事都知道長心,把自個捯飭得順眉順眼的,不就是圖一打眼就能給人個好印象!可你媽是個癱老婆子,沒這個優(yōu)勢,我堵上門去,唧唧歪歪地跟人家訴苦,有誰愛聽?所以我琢磨著,我燉個雞給小張書記。那小張書記從城里下派到咱這兒,為抗旱吃不好睡不安,也挺不容易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小張書記吃了我的雞,心里一熱乎,我老太太訴訴苦,不也能往心里頭去?!

菊子心頭一熱,她對婆母說,媽,你還是在家歇著吧。

婆母問,你啥意思?

菊子說,我去。

菊子在家磨蹭了一會兒,她是想等天黑下來再出門。

婆母說,再晚就過了飯時,那雞湯一凝就不好喝了。菊子說,要不別送雞了,我就空手去。婆母說,你空手落爪地去,莫不如別去。你放心,官人不打送禮的。你要真為難,還是我去吧。菊子無奈,挎著裝砂鍋的籃子出了門。

走在路上,菊子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覺,道路兩旁街樹的后面好像藏著無數雙黑亮的眼,盯著她一步一步往村部走。

菊子開解自己,不就一只雞,一盅湯嘛!婆婆說得對,小張書記大老遠地來咱這兒幫咱脫貧致富,沒日沒夜地抗旱保糧。咱百姓燉只雞,熬鍋湯給送去不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小張書記就像自己的小老弟,當姐的關心一下又有啥?這樣一想,菊子的心就不那么忐忑了??蓡栴}是你帶著索求去的,你送雞是為了說事兒,這兩件連一塊就沒那么簡單了。這般一合計,菊子剛見穩(wěn)的心又鬧騰起來。

依她的脾性談事就不送雞,送雞就別說事兒,可婆婆卻非要將這兩項扯在一起。菊子的心就忒別扭,她知道今晚咋地也過不了這道坎。

菊子停住了腳,她決計今晚不送雞只說事兒。想到這兒,煩亂的心篤定了。

可這雞咋辦?拿回去是萬不能的。婆母不答應不說,免不了還要一番爭吵,關鍵是婆母一定還要堅持自己去。菊子真不放心,怕老太太火氣沖,萬一跟小張書記話不投機吵起來,更怕婆婆一激動再犯病。

菊子心一動,挎著籃子朝娟子家走。走兩步卻站住了。娟子嘴大舌敞,鬧不好雞肉吃了,話也會隨雞骨頭一塊扔出去。告訴不說也沒用,她忘性大。對了,菊子想起了另一個人,便神情一振快步朝大方塘走去。

自打老天不下雨,大方塘便成了全村人關注的焦點。剛開始大方塘儲水量豐沛,能24小時不間斷地抽水灌溉。后來方塘水位下降,就調整為12小時抽水??幢梅康睦腺M頭是個老光棍兒,吃住就在泵房里。白天太陽火烤似的,老頭兒就躲在屋里睡覺,傍晚涼快了再開泵抽水。因此村上那些排上澆地的人們也便隨著老費頭的習慣夜里起來給自己的莊稼放水。

菊子敲泵房的門,敲半晌才見老頭兒探出頭。菊子就說,我尋思你不在呢。老費頭說,泵房噪聲大,你找我有事?

菊子笑笑,沒啥事,就是這罐雞湯,剛燉妥的,送給你。老費頭有些吃驚,遂狐疑地問,給我?菊子點頭。老費頭說,為啥呀?菊子說,不為啥,如果非得找個理由,那就是費大爺您沒日沒夜地守在泵房,為村里澆地不辭辛勞,咱燉只雞表示一下心情。

老費頭笑了,搖搖頭,菊子你真會說話。你找大爺一定是有事。不過我可實話實說,澆地的事兒甭找我,我就是個看泵的,要想優(yōu)先你可走錯了門。

菊子將籃子往老費頭的手里一送,你就把心放肚里,我就求大爺一件事。老費頭說,咋樣,我說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嘛。菊子就笑,侄女就求您不許告訴我婆婆給您送雞的事兒。

看老費頭還是一臉的狐疑,菊子索性不再跟他磨嘰,菊子了解這老頭的為人,倔是倔點兒,但絕不亂說話。

復又去村部,她步伐輕盈,兩腿生風。菊子覺得剛剛自個兒送出的不是一只雞,而是從心里卸除了一座山。

菊子攙扶著婆母在院里練走路。婆母要強,不甘下半輩兒就此當炕倒,身體稍微恢復,就讓菊子扶著練。趔趔斜斜地走了半圈,渾身就水洗了似的。

婆母有點焦躁,捶著兩條腿直嘆氣,說就這熊德行自理都難,還異想天開將來幫你跟柱子照看孫子呢!菊子扶婆母在小凳上坐下,說,凡事都有個開頭,只要堅持下去,肯定沒問題。

菊子正寬慰著婆婆,就聽院門響,一個聲音說,是菊子家嗎?是小張書記走進院子。

菊子沒想到小張書記能來家,站在那里直發(fā)愣。倒是一旁的婆母反應快,她一抻兒媳的后衣襟,找你的,快招呼著。

菊子這才醒過神來,她趕緊給婆母介紹,這就是下派咱村的小張書記。然后對小張書記說,我婆婆。

小張書記擺手不讓菊子張羅倒水啥的,拿過一旁的小板凳坐到婆母身旁,對婆母說,你看我這個第一書記真不夠格,來了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來看您。婆母說,您是大忙人,村里一大堆事不說,又趕上鬧旱災,我聽娟子說,你一天忙得連做飯的工夫都沒有,凈吃方便面了。菊子聽婆婆說到吃,心里“咯噔”一下提溜起來,她生怕婆母就勢提起給小張書記送雞的事兒。

小張書記說,也不總這樣,等旱情緩解,就會好的。婆母眉頭就皺起個“川”字,我這把年紀了,大旱也趕上幾回了,感覺哪次也沒這回邪乎!小張書記說,婆婆,這次旱情確實在歷史上是百年一遇,但您放心,我們一定會戰(zhàn)勝它。這幾天我已經跟縣鄉(xiāng)協調好了,過幾天機井隊就來村上,打一眼比大泵井更深更闊的井;待旱情稍解,我們便發(fā)動村民對大方塘動大手術,不僅要擴大面積,還要挖深加固清淤,使儲水量加倍。這樣的話,再遇到類似今年這樣的大旱,我們就能保證人畜、莊稼的用水雙不愁,各家各戶的小菜園也不會像現在因缺水而撂荒了。

菊子不禁望向眼前,曾幾何時,那一畦蔥翠碧綠的小菜園已是寸草全無,焦渴的土壤龜裂出一道道的縫隙,宛如沙漠里瀕死的人們那干裂的嘴唇。

菊子輕嘆口氣,婆母的嘴里卻發(fā)出“嘖嘖”響亮的呼應,迭聲道,那感情好,感情好啊!小張書記說,不過眼下大家還要咬緊牙,把最困難的時候熬過去。我這次來,除了看望,也是跟您老檢討一下,以前不了解情況,對娟子家和您這兒,都沒照顧到。我這次來還想告訴您,經村委會研究,你家跟娟子家也納入提前供水的名單。菊子姐,你準備一下,今晚就可以澆地了。

婆母千恩萬謝,讓菊子替自個兒將小張書記這個貴客送到院外。

出院門,小張書記沒馬上走,他朝菊子笑一下,小聲說,謝謝菊子姐。菊子不明就里。小張書記說,你燉的雞真好吃。菊子聽罷更是一頭霧水。

那天晚上菊子把雞送給老費頭后,并沒見到小張書記。她到村部時,村部熄著燈。菊子等了會兒,沒見小張書記的影兒,便回了。

其實那時小張書記就在老費頭的泵房里。那是還沒吃晚飯的光景,小張書記接到鄉(xiāng)里電話,說打井的事兒已落實妥,過幾日便可到村里。小張書記惦掛選址的事兒,他知道看方塘的老費頭這方面有經驗,便顧不上吃飯,急忙去了大方塘。跟老費頭商量一會兒,覺著心里有了些譜兒。這時就聽有人敲門,一會兒,老費頭手捧著一個砂鍋回來了。解開白毛巾,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

老費頭掀開砂鍋蓋,掰下一只雞大腿就往小張書記嘴里送。嘴里還叨咕,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千載難逢的好事就讓你遇上了。小張書記本來要回,但禁不住那雞腿的誘惑,接過就咬了一口。老費頭說,你別著急,我那兒還有半瓶老白干呢。

爺兒倆就在水泵旁邊,一口雞一口酒地大快朵頤。吃著喝著,小張書記就揶揄老費頭,說看不出來我費大爺艷福不淺,不哼不哈的,就有那可人兒給送好吃的。老費頭乃實誠人,經酒臉就紅,被這一逗,愈發(fā)豬肝色了。小張書記見他如此反應,又撩上一句,要不就是你那屋角兒水缸里藏有海螺姑娘,到時候就從水缸里爬出來,變成仙女給你做飯?

老費頭長嘆一聲,小張書記真會解寬心,我孤老頭子一個,哪有那等好命!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但書記要給我保密,這雞是村東那個菊子送來的。

小張書記有點吃不準,就問,哪個菊子?老費頭說,就是柱子媳婦。小張書記心有所動,倏地便想起了那晚跟娟子去他那兒,整個過程卻一聲未吭的女子。老費頭說,其實我也納悶呢,我跟菊子非親非故,她卻燉這么好的雞肉來送我。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事兒索求,但她卻說啥事兒沒有。

小張書記躊躇道,菊子我見過一面,雖未曾搭過話,但能看出是個心底有數之人。也許是見你沒日沒夜為大家伙澆地勞累,燉只雞慰勞慰勞你唄。老費頭說,她也是這樣說的,還不讓我告訴她婆婆。

說到婆婆,老費頭遂嘆口氣,菊子也真是不容易,柱子常年在外打工,婆婆又是個癱子。單薄細身的弱女子,既要娘兒們似的操持屋里,侍候癱婆婆;又要爺們似的面朝黃土耕隴種地。

小張書記驚訝,她婆婆癱瘓?老費頭說,可不么,過門第二年就病倒了,至今也沒個起色。小張書記扼腕,我真是官僚了,這等事卻不知情!

老費頭喝口酒,不是大爺我吃了人家的嘴短,按理說,菊子家的情況在村里夠得上最困難的,只不過這孩子忒要強,跟誰也不說罷了。

菊子回到院里,婆婆的興奮還未消退。連連說,你看咋樣,我讓送,你還執(zhí)拗。就一只雞的事兒,就換來了提前澆水。

昨晚菊子從村部回到家里已很晚了??善牌艆s沒入睡,正倚在被垛上巴巴地盼兒媳帶回消息。

夜已深,菊子怕如實稟告會讓婆婆上火,便敷衍說一切都按婆母吩咐的去做了,人家沒說行不行,只說研究研究。婆母眼神殷殷,說只要雞收下了就有希望。

眼下菊子見婆母益發(fā)強調,不忍讓小張書記徒背個吃雞的黑鍋,便說出實情來。

婆母聞聽神情大變。

菊子之前已有思想準備,知道免不了要被搶白一頓。但婆母的臉沉了一會兒卻沒爆發(fā),半晌,長吁口氣,你呀,讓我說啥好呢!

菊子欲辯解。婆母擺擺手,罷了,啥也別說了。你也是傻人有傻命,老費頭也算有良心,最主要還是人家小張書記是個好官。

菊子說,媽你總結的真對!

婆母擺擺手,你別在這兒忽悠我了,趕緊去外邊再抓只雞,挑大個的,這次我親自送,再不上你的當了。

菊子一塊石頭落地,笑嘻嘻地說,媽,要送也不差這一兩天,一會兒我不還得澆地嘛。

婆母“哦”一聲。這時院門響,娟子扛把鐵鍬進來了。

娟子是結伴兒跟菊子一塊去澆地的。跟上次的裙裝不同,娟子今天是小衣襟短打扮,上身著奶黃色T恤,下身穿水磨石牛仔短褲,腳蹬一雙白旅游鞋。體恤緊,仔褲短,把個娟子豐滿的身段勾勒得一覽無余。婆母瞭一眼,趕緊把眼光避開,鼻子里不經意“哼”一聲。

菊子換了身運動服,拿把鐵鍬相跟著娟子出了院。走出幾步,娟子就說,你婆婆今兒個是咋啦?愛答不理的,看我眼神都不對。菊子撇撇嘴,咋啦自個兒還不知道?看你穿的這身行頭。娟子說,我行頭咋?干活穿的嘛!菊子說,知道的是去田里澆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外頭勾引男人。娟子拿肉拳頭搗菊子,咋說話呢!菊子說,可不,看你這上面?zhèn)z球暄乎乎,下面肉嘟嘟兩半球,讓那些小蠻荒子瞄到,還不生生把眼珠子瞪出來。娟子就笑,瞪出來好呀,老娘拿鍋炒了吃。

菊子嘆口氣,我這回總算明白我三哥為啥養(yǎng)不好病了。娟子說,為啥?菊子說,能為啥?有個妖精似的媳婦,整日價在跟前晃,還能養(yǎng)好???娟子說,你可拉倒吧,你三哥那就是太監(jiān)一枚,莫說我穿衣裳在眼前晃,就算我光屁股在跟前扭,他眼睛都不帶睜的。菊子說,那是被你晃暈菜了!

娟子輪著鐵鍬就打菊子,菊子一陣風似的往前跑,兩個追著打著,鬧著笑著。夕陽最后的一抹晚霞映照在兩個年輕女子的身上,生動且靚麗。

娟子的地離大方塘近些,兩個人就先忙乎娟子的地。扒開渠圍堰,水流漫入地里,龜裂的土地如饑渴的嬰兒貪婪地吸吮著甘甜的乳汁。委頓的莊稼被水流一滋潤,不再蔫頭耷腦小羅鍋似的,而是漸次拔直腰板,昂首挺立了。

菊子脫了鞋,逆著流淌的水流向前蹚。渠水帶著白日暖陽的余溫舔舐著腳心腳踝,麻酥酥地直癢心底?!般殂椤钡乃暎瑵M眼的碧綠,讓菊子竟有些恍惚,她的思緒就飛到了三個月前柱子回家時那個春雨綿稠的夜晚……

菊子,菊子,愣啥神?你那塊兒水都漫堰了。是娟子在喊。菊子回過神,手忙腳亂地用鍬將漫水的堰培好。娟子走過來,上下打量她。菊子將身子背過去,貓腰去拔地里的雜草。

娟子說,留著吧,人心都長草,何況大田呢。菊子抬頭看娟子,發(fā)現剛才還歡聲笑語的娟子這會兒卻眼神黯淡,滿臉悒郁的樣子。

菊子就問,娟子你咋啦?

娟子說,沒咋。菊子說,沒咋卻瞅著不精神?娟子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剛才看到水入大地,心里突就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就想坐地上嚎一頓。

菊子的心倏地一動,她走過去扳住娟子的臂膀,柔聲說,想哭就哭吧,反正跟前也沒別人。娟子揉揉眼,沒事了,姐又不是林黛玉,沒那么矯情。

娟子的地澆完,就是菊子家了。這時夜已降臨,按說天氣會涼爽一些,卻益發(fā)悶熱起來。菊子將褲管挽到膝蓋上邊,運動衫脫下來綁在腰間,也沒禁住汗流浹背。倒是旁邊的娟子,雖然比她胖,又下著體力,卻沒像她那樣熱汗淋漓。菊子這才感覺到娟子今晚穿衣上的優(yōu)勢。

“咦”,菊子就感覺流入田地的水流變小,一忽兒便沒了。娟子叫起來,菊子,水咋斷了?菊子說,不會是水泵有毛病了?娟子說,你在這兒守著,我去泵房那兒看看。

娟子順水渠就往泵房那邊走,走半道,就見一個黑影迎面跑過來。沒等娟子有所反應,那黑影竟一頭與她撞個滿懷。那龜兒子貓著腰,頭朝前,硬腦殼實實地撞在娟子的胸口。娟子猝不及防,竟被頂了個仰八叉。那廝也一個趔斜,雙腿絆蒜跌在了地上。待他雙掌拄地想起來再跑,就被后面“呼啦”攆上來的人們抹肩頭攏二背給擒住了。

菊子聞聲趕過來,見娟子手捂著胸脯倒在地上,忙扶她起來。這時有人走過來,拿手電照了照,嘴里說,是娟子跟菊子呀。

此人是村干部治保何主任,吃過晚飯,何主任帶幾個村民照例巡渠,發(fā)現有人偷挖開渠堰往自家地里放水,便去制止。那家伙先是不服與他們撕巴,后見勢孤力單,撒丫子就跑,慌不擇路撞倒了娟子,自己也被追趕的人們擒獲。

娟子手撫著胸脯,嘴里直吸涼氣。那幾個覷一眼娟子手捂處的波濤起伏甚是有點幸災樂禍?!昂沃伪!敝钢槐娙税磯涸诘氐耐邓哒f,瓜蛋你小子真不長眼,三嫂子那銅墻鐵壁你也敢拱,這回咋樣,嘗到厲害了吧?

眾人掩口都笑。

娟子翻起眼皮罵,得便宜還賣乖,都給老娘滾犢子!

菊子這才認清那個私開水渠的原來是瓜蛋。

瓜蛋是村西頭唐嫂家的獨苗,本來是無憂無慮的少年郎,可幾年前他父親突患癌癥去世,瓜蛋一個倒栽蔥就從蜜罐里跌了出來。此時的瓜蛋就像他的乳名一樣正處在一個挺尷尬的時候,出外打工還小,不能當一個整人用;在家也不能挑起大梁,只能當個半拉子,幫著寡婦媽干點力所能及的活計。

瓜蛋媽人屆中年,要強也剛強。丈夫沒了,就把獨子看作活人的唯一指望。自然不忍瓜蛋就此像自己一樣在村上渾渾噩噩地討生活。她讓瓜蛋回學校繼續(xù)念書,瓜蛋是個孝順兒,他想留在家?guī)蛬尫中n。瓜蛋媽就跟他講道理,講不通就罵就打;打不走就絕食就上吊,強逼著兒子含淚回到了縣中去念書。

瓜蛋雖身在學校,但心里掛念著家,學校一放暑假就即刻返回。每日里見老媽為地里的莊稼澆不上水而唉聲嘆氣,自個兒也是心急如焚。這一日傍晚便腦筋一熱干出了扒堰取水偷澆自家地的事兒。

“何治?!笨纯刺?,對娟子菊子說,今個這天悶得邪乎,你倆抓緊把地澆完。對那幾個村民,把這個瓜蛋帶回村部,明個一早,用拖拉機送鄉(xiāng)派出所去。

菊子的心不由就“咯噔”一聲,被眾人抓著兩臂的瓜蛋聽到這話直起脖頸哭嚎起來,放我回家,我不去派出所!

菊子上前求情,他還是個孩子,要不嚇唬嚇唬放了吧?!昂沃伪!睆谋亲永铩昂摺币宦暎⒆??這孩子的膽兒比天都大,往自家田里偷水,這在全村都是頭一份;剛才你沒看見,我們制止他的時候,他可不像個孩子,連踢帶咬像個狼羔子,你看,我這手指頭差點都被他咬掉一骨節(jié)。

菊子被“何治保”一番回懟,一時沒了說辭。娟子抻一下衣襟,天不早了,我倆還是快澆地去吧。

地頭上,菊子拄著鐵锨直愣神。耳邊聽著眾人的呵斥聲和瓜蛋嘶啞的掙扎聲漸去漸遠,菊子已無法安心干活。她扔掉鐵鍬,不行,我還得去一趟。沒等娟子回話,返身朝那伙人追了過去。

追到跟前,那群人停下了。原來是小張書記來了,“何治?!焙湍菐讉€人正七嘴八舌地跟他匯報剛才發(fā)生的情況,語氣間充斥著情緒。小張書記顯然是聽明白了,他仔細地看了瓜蛋一眼,對“何治?!闭f,你們說得對,此風必須堅決剎住。

眾人擁著瓜蛋往村部去。小張書記沒一起走,而是轉過頭往菊子澆水的方向張望。這一望卻望見了就杵在眼前的菊子。小張書記挺意外,說菊子姐你不抓緊澆水跑這兒看什么熱鬧?

菊子說,我哪有心情看熱鬧啊,我是為瓜蛋這孩子來的。就勢將瓜蛋家里的情況跟小張書記說了。

小張書記說,你的心思我懂,都是一個村里的鄉(xiāng)親,我這當書記的何嘗不想多幫一個是一個!瓜蛋的情況村委會討論過,雖然父親沒了,但母親還算年輕,也干得動;瓜蛋雖未成年,也算半拉子,能幫家里干點啥。如果這樣的都照顧,村上根本照顧不過來。

菊子沒吱聲,她理解小張書記的難處。她抿緊嘴唇,回身往自己的地里走。走出幾步又停下了,轉過頭跟小張書記說,把我的地跟瓜蛋家的澆水時間調換一下,能行不?

小張書記心底一顫。菊子雖是一句問話,但他聽懂了她問話后面的含義。他沒馬上回答,而是上下打量這位外表看似有些孱弱的女子。天雖烏漆抹黑的,小張書記能看得清菊子那雙眼睛里閃動的執(zhí)著和篤定。

小張書記沉吟一下,菊子姐,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不知你這番苦心能否換回瓜蛋的迷途知返?菊子說,書記你放心,我相信這孩子良知未泯,只是一時昏了頭。

菊子和瓜蛋兩個并著肩,一邊走,菊子一邊和風細雨地數落著。瓜蛋此刻就像個卸了秧的倭瓜,腦袋掖在腋下,眼里含一泡淚水。

菊子說,知道錯了就好,以后遇到啥事情也不準犯糊涂。瓜蛋諾諾,知道了,姨。

倆人走到村頭的大槐樹旁停下了,菊子的家在村東,瓜蛋的家在村西。菊子說,回家后好好洗洗,像個泥猴似的。瓜蛋站在那兒不動窩。菊子問,還有事?瓜蛋搖頭,姨,我是想說,你讓我澆了你家的水,可你地里的莊稼會旱死的。菊子推他一把,柔聲道,去吧,如果瓜蛋做個懂事的好孩子,姨家的地就是顆粒無收也值了。

從老槐樹下獨自往家走,菊子的心竟有些惶惶起來。方才一直忙著幫瓜蛋開堰放水和開導他,無暇顧及其他。現在一個人靜下來,才倏忽覺著自己擅作主張的后果不可小覷。畢竟,幾畝地的收成在小門小戶的農家那里就是天,跟一只雞的分量豈可同日而語!

菊子來到家門口,覷一眼黑漆漆的窗戶,略微安定了些。菊子心說,咋地也要讓婆母睡好今晚,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

菊子輕手輕腳進屋,下意識掃一眼婆母睡覺的地兒,并未看見炕上有婆母坐著或躺著的身影。不僅沒瞧見婆母的影兒,偌大的房間寂靜無聲,連慣常婆母睡覺的輕微鼾聲都聽不到。菊子有點納罕,忙拉開燈,橙黃的燈光照亮空蕩蕩的屋子,不僅婆母不在,就連婆母鋪蓋的被褥,喝水的缸子和晚上起夜的尿壺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蹤影。

菊子呆立在炕前,腦袋瓜竟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詫異,以婆母目前的狀態(tài),在炕上挪挪蹭蹭都費勁,她是如何跟自己玩起了失蹤?并且以示決絕,連鋪蓋跟夜壺都帶走了。

菊子的腦海在急速回放,一個不久前發(fā)生的小插曲驀地閃現出來。那是她跟小張書記說好后去地里找娟子,告訴她把澆水權與瓜蛋互換的事兒??墒堑乩锊o娟子的蹤影兒,只見到先前被自己丟棄的鐵锨孤零零地插在田埂上。

當時因事情忙亂,菊子并未多想,現在看來,娟子一定是被自己氣得不行而徑直找婆母吐槽來了。

既然擔心的已然發(fā)生,菊子倒不似剛才那般惶恐了。她定下心,掃視一眼屋里院外,便跨過灶房去推西屋的門。西屋的門沒插,菊子朝炕上看,就見一個黑幽幽的影子歪在窗臺前。

菊子拉開燈,果然是婆母,面沉似水,一臉怨憤地瞅著她。

菊子長舒一口氣,我的媽呀,你可嚇死媳婦了。

婆母面沉依舊如水,吭都沒吭一聲。

菊子說,看你那臉陰的,再陰,也陰不出雨來呀。

婆母仍未吱聲,卻將臉扭向窗外。

菊子一條腿邁上炕,兩手去抓婆婆的胳膊。嘴里說,快別慪氣了,跟我去東屋,這炕都小半年沒點火了。

婆母像個孩子似的扭動身體,不讓菊子的手碰著她。嘴里嚷嚷道,你別管我,我不跟你回去,我眼不見心不煩。

菊子“撲哧”笑了,媽,我知道你這醋打哪兒酸,這事兒也怪我,事先沒跟你請示,可當時不是也沒這工夫嘛。

婆母說,打住!別拿好聽的忽悠我。還請示,你現在的翅膀比鍋蓋都硬,眼里哪還有一絲半點我這無用的癱老婆子!

菊子說,媽,你這可是說的氣話,打過門當你唐家媳婦,咱倆處得跟親娘兒倆有啥兩樣?

婆母沒反駁,眼淚卻洇出眼窩。喃喃自語道,想當年柱子娶你那會兒,我就不咋同意。菊子說,媽,這個我早知道,柱子跟我說過,你是擔心我單薄細腰身子弱,干不動活,挑不起唐家的門楣。

婆母搖搖頭,柱子這傻小子,咋就娶了媳婦忘了娘,這等挑唆的話也能跟媳婦說?不過,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現在看,我是錯了。菊子說,是不是你這媳婦表面雖弱但還挺能干的?婆母點點頭,這人吶,真是不可貌相,若論下力不怵泥水的要強勁,你還真不是外表弱不禁風的樣兒。可我錯就錯在光顧了外表,卻忘了里子。沒想到瞅著溜精八怪的一個俊女子卻生著一副傻腦殼,娶回的卻是一個缺心眼的憨媳婦!

婆婆刁鉆刻薄的一席話讓菊子哭笑不得。瞅著婆婆滿臉的陰霾,菊子竟一時不知如何回懟。菊子雖表面看似柔弱,但內心極剛強,她認下的理兒輕易是不會放棄的。如果這事兒發(fā)生在她跟柱子身上,今晚誰也別沾枕頭也要把理兒掰扯清。但跟婆婆不行,婆婆不僅是老輩兒,更是病人。她只能后退一步,委屈自己。

菊子不再堅持讓婆母回東房。她退下炕,走到院里抱來一捆干秫秸。她要給西屋燎燎炕。

火還沒點著,就聽院門“咣咣”響。菊子有些詫異,這么晚了,誰會來呢?

菊子以為是娟子,若是她,這會兒菊子可不會給她好臉兒。門開處,哪是啥娟子,卻是瓜蛋,后面跟著他的母親,瓜蛋手里還拎著一個裝滿雞蛋的筐。

瓜蛋娘拉著瓜蛋就朝屋里走,見著婆母,瓜蛋媽的眼淚就流下來。說本打算明天一早過來,可是躺在炕上瓜蛋跟我誰都睡不著。方才在院門口還尋思呢,如果屋里閉了燈,我倆就回,可打門縫一瞭,西屋還亮著。

瓜蛋把雞蛋筐撂炕上,“撲通”一聲就跪在炕沿前。菊子急忙去扶,瓜蛋卻執(zhí)拗著身子不肯起,嘴里還喃喃道,謝謝姨姥,謝謝姨。

婆母在這之前還一直冷著臉,這會兒有點繃不住了,她身子前傾,嘴里連連發(fā)出“嘖嘖”的感嘆。

菊子用力將瓜蛋從地上拎起來,用手拍打瓜蛋兩個膝蓋上的塵土,對瓜蛋說,記住姨的話,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輕易給人跪下的。瓜蛋媽接過話,那要看值不值得,今晚上柱子媳婦對我家瓜蛋的大恩大德,別說給跪下,就是磕仨頭都是應該的。

菊子說,不就是讓你家先澆了幾日水嘛。瓜蛋媽說,你說得輕巧,若在平日,誰先澆后澆幾日或許沒啥,可眼下是啥光景,那是滴水如金吶!你讓我家先澆了地,就等于把今秋的收成讓給了我,卻把自家的口糧給斷了。菊子忙瞅一眼炕上的婆母,寬慰道,哪像嫂子說得這般邪乎,莫說不至于絕收,即便是真的沒收成,我家柱子不還在城里打工賺錢呢嘛。

瓜蛋媽說,其實我拉瓜蛋來感謝你婆媳倆,主要還不是因為這個。是我笨嘴拙舌的,沒把意思講清楚。其實更重要的是你用讓水這件事救了我家瓜蛋。如果當時你不出手,瓜蛋有可能就毀了。

由于當時事發(fā)緊急,菊子來不及想太多的,但瓜蛋媽說的這一層的確是她不惜自家受損也要管這件事的主要原因。菊子深知瓜蛋這個年齡,認知上似懂非懂,性格上既自尊又自卑,正處于成長的關鍵期。如果敲打過猛,有可能會被打蒙了而導致破罐子破摔;而不加教訓一味地慫恿遷就則會助長他的自私和混沌。讓其既知恥又勇于改錯,是最想要的處理結果。現在看來,效果不錯。菊子很舒心,剛才受婆婆的那點刻薄而產生的委屈此刻便煙消云散了。

看著瓜蛋母子倆,婆母的眼窩也潮了。她讓瓜蛋媽盤腿上炕,拉著瓜蛋媽的手說,看到你家瓜蛋半青不熟的樣兒,就想起了我家柱子他爹走時的情景,那時候,我家柱子剛好跟瓜蛋差不多大,也是懵懵懂懂的,凈在外給我惹禍。瓜蛋媽忙擺手,嬸子,你可真會寬慰人,你家柱子那是多懂事的一個娃兒,孝順,仁義,瓜蛋若是占柱子的一層我就燒高香了。嬸子啊,這孤兒寡母的日子你最能理解,有時想想我就心窄!婆母說,有心窄就有心寬,想當初我還不如你呢,不也過來了嘛。嬸兒告訴你,只要自個不認命,村上、鄰居的再幫一把,咬幾年牙把瓜蛋拉扯成人,你也就出頭了。

瓜蛋媽嘆口氣,不瞞嬸子,有時扛不下去時,我就拿你做比樣。我對自個兒說,你看人家東頭的柱子媽,過去比我還難,可現在多好?。≈映扇肆?,在外打工能賺錢;還娶了一個那么好的媳婦,能干,心眼還善,對待婆婆像自個兒親媽似的。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了盼想。婆母紅了臉,說,大侄女,你咋就跟我比呀,我一個癱老婆子,啥也干不了不說,還凈給人添亂。

送走了瓜蛋娘兒倆,菊子復又蹲在灶坑前,剛要劃火柴,就聽婆母在西屋喊,我要喝水!

菊子回,缸子里新晾的,就在窗臺上撂著呢。

婆母喊,我要撒尿!

菊子回,夜壺在枕頭旁邊,你一伸手就能夠到。

婆母喊,我要回東屋。

菊子回,回東屋也得燒炕,我搬去西屋住,免得人家眼見心里煩。

婆婆嘆口氣,你這孩子,咋就這擰,非得逮住蛤蟆捏出尿來,讓我這老婆子也像瓜蛋似的給你跪下不成?!

菊子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放下柴火跑進了屋。

菊子扶婆母下炕,婆母一邊往東屋挪蹭,一邊在菊子的耳旁說,其實呀我生你的氣也是心疼你。那幾畝地,我這個廢人連一棵草都替你拔不了。眼見著你一瓢水、一把汗地把小苗將養(yǎng)大,就要打糧了,你卻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野瓜蛋就眼都不眨地給廢了。菊子說,媽,我沒你說得那樣沒心沒肺,我雖沒生過娃,但我覺著我侍奉這幾畝地就跟侍奉自己的孩兒差不多,能不心疼?

婆母點點頭,又說道,方才冷不丁地瓜蛋一進屋,我恍惚間就看到了當年的柱子,我這心就軟了一半兒,氣兒也消了一半兒。菊子說,這么說還有一半兒呢?婆母就笑,那一半兒也沒嘍,讓瓜蛋娘那么一夸,我樂都來不及,哪還有氣啦。

菊子將婆母掫上炕,自己也坐在炕沿上。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夜空,菊子說,媽,其實我這樣做,也是有私心的。

婆母側頭望著她。

菊子說,有句話你一定知道,叫,人在做天在看。婆母說,聽說過,好像是告誡壞人莫作惡,以免遭天譴。

菊子說,媽說得極是。但我覺得,做壞事瞞不住天,做好事做善事老天更能看得見。我家柱子在外頭打工賺錢不容易,做媳婦的擔心當媽的更牽掛,生怕啥時像我家三哥似的有個好歹。

婆母撇撇嘴,不瞞你說,媳婦,媽這是腿腳不好,如果腿腳利落我早就去廟上燒幾炷香去了。

菊子說,媽,我常思忖,求佛不如求己。與其吃齋念佛去廟里燒香,不如平時實實在在地做點好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日積月累,就一定會善有善報的。

婆母拉著菊子的手,把頭點得跟磕頭蟲似的。

忙了一天半晚上的,菊子真是累了,一沾枕頭,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壁板的這頭,婆母卻是說啥也睡不著,不知多久,枕著菊子的鼾聲也陷入了朦朧中。

婆母就做了個夢,墨漆似的天上突然電閃雷鳴。婆母猛然想起院里的醬缸沒蓋,她就焦急地喊菊子快起來,雨水澆了醬缸會生蟲子的!可是盡管她扯破了喉嚨,就是喊不出聲音。婆母一著急,醒了。

此時窗外,真格是暴雨如注,爆豆似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婆母神情大震,不禁喊道,菊子,下雨了,你說得對,老天真是有眼,是你做的善事,感動了老天!

盡管婆母喊破了嗓子,壁板的那頭卻啞默悄靜,半點回聲都沒有。婆母大駭,抓起手邊的夜壺敲擊起板壁來。

院子里,菊子正戴著柱子的草帽蓋醬缸,蓋妥后又掃視一眼院里,看雞窩鴨舍豬圈啥的都牢固不牢固。最后,菊子走到窗臺前,捧起那盆野菊花,放到大雨瓢潑的院當心兒……

范志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鴨綠江》等多家刊物發(fā)表,有作品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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