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蓬
本來,想等一個合適的時間,很合適的時間,等我心里真的平靜到可以放下對你的思念,再寫關(guān)于你的文字。直到前幾天,一個同事在與我見過一面后的幾個小時內(nèi)突然離世,讓我有點后怕。我怕,我也人到中年,身體保養(yǎng)得不怎么樣,疾病已經(jīng)漸漸纏身,哪天我如果有個意外,來不及寫一點關(guān)于你的文字,我會后悔的。
在送別你的時候,我一直想著,如果給你立碑,碑文怎么寫?最后,我確定了內(nèi)容。在我心里,我打算有一天給你立的碑子上就寫這樣一句話:來過、活過、愛過、走了。不過多地贅述,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最普通的人,介紹得再多,也不過就是告別儀式上定論的悼詞,夸大而不真實,除了念的人,沒有誰會去認(rèn)真地聽。
你在的時候,我真的沒有精力去過多地關(guān)心你。我們每天過著和別人一樣苦苦掙扎的日子,眼睛一睜,就是奔波覓食的辛勞,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矯情地問候彼此,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見面,短暫的聚會中,交流彼此的生活和工作,更多的是你聽我說,就是有說的不對或指責(zé)你,你只是以妹妹的身份應(yīng)對我,你很少頂撞我,因為你怕我發(fā)脾氣,也因為你一直以來心理上依靠我。
這種依靠,是自你降生就開始有了。
是的,我是大你兩歲的哥哥。當(dāng)你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我就替代忙碌的父母領(lǐng)著你,本來就貪玩的我領(lǐng)著還不會玩的你,多么的不耐煩,推搡訓(xùn)斥中,你就像一個小狗,不急不鬧地緊緊跟隨我,總怕我隨時翻臉不讓你跟著。從小到大,父母分給我們的零嘴兒少得可憐,你都吃不到全部,有時是為了巴結(jié)我,有時是我欺騙你,多半都進(jìn)了我貪吃的口腹。想起這些,我現(xiàn)在滿臉都是歉疚的笑。你還記得,有一次媽給了我們一毛錢去買冰棍,我專門買了兩根不一樣口味的,一根白糖,一根豆沙。在買之前,我已經(jīng)打好多吃多占的主意。三兩口我吃完我的,就開始做你的思想工作,你無奈地允許我吃一口你的冰棍,我的一口,你的冰棍三分之二就沒有了。嘿嘿,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你拿著所剩無幾的冰棍看著我被冰得齜牙咧嘴的表情,無奈到欲哭無淚。多年后你給我說起你當(dāng)時的心理,說你很不愿意,但是只求我能在吃了你的東西后,不要不耐煩你的跟隨,只要帶你玩,吃光都可以。
你從小就愛笑愛表演,多少次在爺奶的炕頭,昏黃的燭光下,你披著被單給我們表演《紅燈記》,奶聲奶氣的自己報幕主持兼演出,嘴里嗚啦不清的臺詞笑得我們前仰后合。等到你上學(xué)和工作,你一直都是文藝活躍分子,我后來只看過有一年你在單位演出的劇照,你扮演的老媒婆那么傳神,我當(dāng)時還說你自己把自己搞得丑的。這是你的愛好,也是你對從小想成為一名演員所表現(xiàn)出的不懈追求,雖然你后來成為了一名醫(yī)生?,F(xiàn)在啊,我一想起你這個愛好,腦海里不是你所有的表演片段,而是浮響起一首兒歌《捉泥鰍》。還是你小的時候,縣辦魚塘清池,小伙伴都去清理過的魚塘灘涂上抓小魚和泥鰍,我一放學(xué)也提個筐著急忙慌地想去抓泥鰍。爸媽把五歲多的你塞給我,要求必須領(lǐng)上你,貪玩的我哪里顧得上你,自己撒腿就跑,背后只聽見你邊追邊哭喊著“哥、哥,引上我?!蔽易约号艿紧~塘都抓了一會泥鰍了,你摔得滿身是土,才在幾個魚塘邊哭喊著找見我?,F(xiàn)在想起都后怕,萬一有個人把你領(lǐng)走了呢?成人以后,偶然一次聽到這首《捉泥鰍》,我就一下想起了這段往事,心里很愧疚。等到你走了,一次你小侄子聽這首兒歌時,我突然撲上去把播放器關(guān)掉,眼淚打濕了襯衣。你走后的第一年,我去看你的時候,歸途中,我一直哽咽地唱著這首兒歌,妹子,哥向你道歉,來,讓我拍落你那一身的塵土,讓我再看你一切的演出,自豪地為你鼓掌。
爸媽現(xiàn)在情緒穩(wěn)定多了,離開老家,搬到西安住了一段時間。離開傷心的地方,能暫時忘掉那些不堪的日子。你病的時候,我們都在外謀生。媽照顧著你,還要照顧爸。每次回去看你,我看到不善表露情緒的爸,獨自一人坐在他的房間,像枯木一樣靜默。有時,他還要求媽給他做點他愛吃的肥肉。我以為大家瞞著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呢。其實,后來我們才知道,爸什么都懂。那一段時間,他硬是支撐著自己,有時要吃肥肉,都是他覺得必須用他認(rèn)為能補身體的吃食來支撐他不至于被哀傷壓垮,不能再給媽和我們添亂,他一直在笨拙地裝?,F(xiàn)在想起,媽給你換藥時,爸心疼地張望,慌手慌腳地在門外轉(zhuǎn)圈,那種悲涼的眼神,傳遞出多么撕心裂肺的傷感。你走后的第三天,一直鎮(zhèn)定的爸,突然拉著媽的手叫著媽的名字:雅琴,咱的小棉襖沒了!我當(dāng)時在書房,一口氣堵在胸口——妹啊,你走了,可是對于父母,兒子怎么能替代女兒的關(guān)心呢!我連給爸媽買內(nèi)衣都不會?。?/p>
最不能原諒的是我自己的粗心和自私。第一次你檢查出病的時候,我自己那段時間心情也不好,只是問你怎么樣?你說馬上動手術(shù)。等到動完手術(shù)了,你和弟弟說恢復(fù)得很好,我也就沒在意。為了自己的工作,調(diào)動到了外地。其實那時,你的病情已經(jīng)向著不好的方面發(fā)展了。你第二次住院,我悄悄問照顧你的弟弟,弟弟也沒搞清狀況,告訴我應(yīng)該沒啥問題。等到后來他知道真相,和你一起瞞了我很久,就是因為我調(diào)到外地,你們不想叫我奔波操心。你說我怎么能這么自私,竟然看不出你們在瞞我,竟然不去想最壞的結(jié)果,一味地顧自己。當(dāng)知道真相的時候,你已臥床不起,病入膏肓。電話里,我告訴你你的小侄子出生了,你無力地笑著祝賀我。等我到你的床頭,撫摸著你因化療而稀落的頭發(fā),你顫抖著在枕頭下摸出300元,笑著給我說:哥,我想給娃1000呢,可是我出不了門了,也沒人幫我取錢了,這300元就給娃添個福。我強忍著對你笑,說等你好了你給你侄子補上。這300元啊,在我兜里被我捏得稀爛,如同我的心。
媽是堅強和辛苦的,兒女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媽一直照看著你到你走。她給你換衣服,擦洗,媽說了,這下好了,我娃再不疼了。在你走后,媽很少說到你,只是每頓做飯,第一筷子先給你撈到碗里,放在你的照片前。前幾天我回去,媽給我做飯時,笑著叫我先不要急著吃,先給咱家的饞貓吃。我端著碗,看著她把第一筷子飯?zhí)艚o了你后,才低頭大口地吞咽,不讓媽看見我眼里涌出的酸澀。
就如媽說的,這下好了,我娃再不疼了。哥也知道,你走得很喜樂,以至于你走后一年多,我竟然都夢不見你。哥知道依你的性格,終于一身輕的自由自在了,肯定是快樂得忘乎所以滿世界轉(zhuǎn)悠,哪有時間給哥托夢。果然,一年后,應(yīng)該是你在那邊把錢花得差不多了,才笑瞇瞇地進(jìn)入哥的夢里,等我隨后燒過紙錢,又是好久好久見不上你了。你走了,也是放心的,你的兒子好著呢,時不時給我打個電話,我看他每年都到你的墳頭,給你送一碗你愛吃的涼皮,那辣子放得通紅,就是你愛吃的味道。娃慢慢都長大了,都是咱的后人,都是咱的骨血,你肯定放心,一切有哥呢。
唉!唯一哥不覺得虧欠你的,就是你走后,哥給你起了一座大大的墳頭。你知道哥是個路盲,不把你的墳頭起大,哥怕找不見我妹子的住處,怕自己想你的心沒有個擱放之處。多好,年年桃花開時,哥就和你的侄子回去看你,分開這么久了,墳頭的草都多高了,哥總是覺得,一切都像是夢里的事情,扇扇自己的臉,這個夢就是不醒。
唉!我善良淘氣熱愛朋友熱愛生活的妹子??!你任性地打亂了一家人的生活,你空出的位置我們誰都無法填補,你把你的那份擔(dān)子扔給我和弟弟,你掏空了父母的心,你讓這個家一下扯開了一個大缺口……人到中年,越來越堅信父母說的一家人能守在一起過日子,才是真正的靜好安寧。
每次回老家看你,每到和你分別后我登至高處,都會在心里涌起一句詩:“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這種植物我沒有見過,我只是切膚地感知,我的身邊再也沒有小妹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