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叢林筆記

2023-10-11 01:16:43徐貴祥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9期
關鍵詞:李剛班長

徐貴祥

杜二三是一個渴望背上手槍、當上軍官的新兵。在南方的山岳叢林,他第一次經受炮火的洗禮,見證流血與死亡、怯懦與勇敢,還見到面帶微笑的俘虜、在槍口下脫去衣褲的女人……戰(zhàn)爭不僅有勝負的爭奪和野性的廝殺,還有人性的較量、靈肉的掙扎。

軍列在一個小站停下來,忙活半夜,把炮車和牽引車從平板上卸下來,進入摩托化行軍狀態(tài)。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區(qū)了。副營長說,我們連隊將作為先頭部隊第一批參戰(zhàn)。

當天夜里,全連集合在樹林里,聽團里的尚副政委做動員。尚副政委先說了這次戰(zhàn)斗的意義,一是要教訓南北南地區(qū)當局,對其背信棄義侵占鄰邦的行徑進行懲罰;二是要檢驗部隊的戰(zhàn)斗力。尚副政委講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給我們講了一部文學作品——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著,還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樂的牛虻!”

尚副政委說,作為革命者的亞瑟——牛虻,在被黑暗教會處死之前,對行刑的士兵說:“槍法太糟了,來吧孩子們,我來教你,朝這兒打?!?/p>

這個既是亞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穩(wěn)了腳跟,在此后的歲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樣,臉上有胡子、有傷疤,沒準兒還是個獨眼,他的身材,應該和我差不多。

動員會后,連隊在竹林里露營。沒人敢解開背包,大家在車上擁著大衣睡覺,聽著時遠時近的槍炮聲,很難入眠,想法很多。

就在這時候,聽到一聲吼,起來,準備戰(zhàn)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來,剛剛直起腰桿,腦袋頂在車棚的鋼筋架上,頓時清醒了。

過了瀾溪大橋,行駛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來。連隊接到上級指示,停車待命。

這里顯然剛剛經歷過戰(zhàn)斗,樹林里有幾處煙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煳味兒。隔著一道山梁,槍炮聲時輕時重地傳來,戰(zhàn)斗還在艱難地推進。

路邊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東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對馮老兵說,我下去尿泡尿。

馮老兵皺著眉頭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尿什么尿啊。

我說,啥時候也不能阻擋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馮老兵看看車外,已經有人下車活動了。馮老兵說,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剛要翻身下車,馮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尿個沒完啊。

我大聲回答,是!

我當然不是要尿尿,只不過要裝出尿急的樣子,尿急是單獨行動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車,我低姿前進,向車隊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個斜坡,快速抵達目的地,收羅了幾根甘蔗斷枝,直起腰來剛要返回,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東西。

透過朦朧的霧靄,我揉揉眼睛再看,沒錯,在左前方,距離我大約十米的甘蔗地里,一個炮彈坑的邊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手槍。我的心頭一陣狂跳,貓腰向手槍的位置搜索前進……

手槍順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槍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媽的,居然……是個空槍套!

我沮喪地拍打著手槍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繼續(xù)用甘蔗扒拉槍套所在位置的周邊,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槍,可是找了幾遍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沉悶的炮聲,姚強的叫聲也隨之強硬地傳了過來,杜二三,指導員找你,指導員說,你再不回來,要槍斃,槍斃!

看來確實找不到了,我猶豫著扔掉槍套,轉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時候,身后傳來爆炸聲,剛才躺著槍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飛揚的塵土,一發(fā)炮彈落在那里,彈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炮擊嚇蒙了,腿都軟了。整個車隊都發(fā)動了,我不知道該上哪輛車,忽然看見班長在遠處起勁地揮手。近處的一輛車上,曹侗壯向我喊道,上來,上來,班長讓你上這輛車!我猶豫了一下,把手伸給曹侗壯,爬上車廂,剛剛坐下,車子就發(fā)動了。

這才知道,因為步兵進攻受阻,上級讓我們連隊改變行軍路線,轉道長形高地,進行直瞄射擊,配合步兵進攻戰(zhàn)斗。

我好像這會兒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回要玩真的了,不遠處的槍炮聲告訴我,再也沒有僥幸了,我們貨真價實地走進了戰(zhàn)爭。

很快,驚恐的情緒在我心里彌漫開來。出征之前,寫請戰(zhàn)書、決心書,我的文學素養(yǎng)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什么“馬革裹尸”、什么“不破樓蘭誓不還”等,我的請戰(zhàn)書最后一句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實話實說,那時候,有僥幸心理,總覺得仗打不起來。直到抵近戰(zhàn)區(qū),還有僥幸心理,認為我們是炮兵,不會面對面地真槍實彈??墒牵蝗灰粋€命令下來,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前沿,我們的僥幸徹底被粉碎了。

盡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當槍使,和敵人面對面,其傷亡程度甚至比步兵還要嚴重,因為炮兵目標大。

炮車停穩(wěn)后,炮手們魚貫下車,摘炮、推炮,連長和指導員迎面匆匆過來,發(fā)現(xiàn)只有兩門炮上來了,其余的炮車、指揮車、炊事車都沒有上來。連長顧不上多說,指揮這兩門炮趕緊占領陣地。

排長有點兒惱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氣很重地說,連個電臺都沒有,你來干什么?

我說,又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坐的是一炮車。

排長吼道,為什么上錯車?

我沒有回答。

正好副營長匆匆路過,排長對副營長喊,副營長,給你一個警衛(wèi)員——杜二三,跟副營長走。

副營長埋頭趕路,頭也不回地說,好,給我當傳令兵。我一個副營長,哪用得起警衛(wèi)員啊。

我心里一喜,運氣來了。二話不說,屁顛顛地追上了副營長。

副營長氣喘吁吁地帶著我,在一片混亂的槍炮聲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尋找適合火炮展開的位置。

副營長觀察了一會兒地形,然后讓我到山下傳達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縱坐標多少,橫坐標多少。

步兵在山頭實施火力壓制,對方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擊,子彈在近處飛行,濃霧中的火光像飛舞的流螢,我在流螢和濃霧中穿梭。我的恐懼被一連串的爆炸聲掩蓋了,感覺好像我已經不是人了,我已經變成了一只鳥兒,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沖向烏云……

連長和指導員均在第一門炮上,連長用望遠鏡搜索對面山上的火力點,然后指示給指導員,指導員一發(fā)一發(fā)地打。

指導員打得汗流浹背,不時興奮地嘿一聲,嫌手槍礙事,干脆摘下來,看到我在不遠處,招呼我靠近,把手槍扔給我說,以后幫我背著。

我一怔,又一喜,拍著槍套問指導員,我能不能開槍?

指導員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說,可以啊,發(fā)現(xiàn)目標你就打,不要亂打哦。

我說好。整個戰(zhàn)斗過程,我就背著指導員的手槍,一會兒傳達命令,一會兒幫忙搬炮彈。我的嘴里喘著粗氣,心里美滋滋的,眼睛東張西望,老想發(fā)現(xiàn)一個偷襲的敵人,叭叭叭開上幾槍??上У氖牵瑳]有這個機會。

后來聽說,這場戰(zhàn)斗十分激烈,敵人的六號火力點處在我們的射擊死角,步兵一直呼喚火力支援,一班的瞄準手胡慶華找到一個角度,連發(fā)三炮,將六號火力點的頂部打崩,這個火力點才啞了下來。我方的損失也很大,一炮、二炮,連同后面上來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殺傷,先后有九個人負傷,其中一班老兵胡慶華傷勢最重,從陣地上抬下來時,已經生命垂危了。

我們炮團九連參加的第一次戰(zhàn)斗,師史記載為“瀾溪長形高地進攻戰(zhàn)斗”,我們連隊抵近射擊的戰(zhàn)例,有詳細記述,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說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實也沒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跡,但是,別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槍,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槍。

我喜歡手槍,由來已久。小時候看連環(huán)畫,最喜歡看舉著手槍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還用節(jié)省下來的菜票錢買玩具手槍,不僅受到同學們的嗤笑,也讓父母對我深為失望,覺得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后來我參軍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當上軍官,搞個手槍背在身上。有一次夜里做夢,夢見我背上了手槍,耀武揚威地回到家鄉(xiāng),用這把手槍把曹大黑押到河灣里打一頓,讀初中那幾年,我沒少受他欺負。

終于貨真價實地參加了一次戰(zhàn)斗,我發(fā)現(xiàn)我既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勇敢,也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怯懦。偶爾,我也會想起我曾經產生的逃跑念頭,為此我感到羞恥。好在,那只是剎那間的事情,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我將用實際行動洗刷掉這個埋在我心里的恥辱。

中午十二時許,上級命令我們撤出戰(zhàn)斗。

我背著指導員的手槍,跟在副營長、連長和指導員的后面,覺得渾身都是勁。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不久,連隊又接到命令,對方在瞽山部署了第二道防御,交叉火力封鎖了道路。上級命令我們連隊,分別把炮推到幾個高地,以單炮為作戰(zhàn)單元,在步兵的背后,形成環(huán)形火力支撐,配合總攻。

我們無線班被分為三組,馮葉率領的這一組,也就是率領我本人,跟劉橋的六班行動??纯磦刹彀嚅L黃穆也跟上來了,我悄悄問馮葉,黃穆還會打炮?

馮葉說,當然,黃穆當過瞄準手。

我說,當瞄準手的,怎么又到偵察班了?

馮葉笑笑說,他還當過炊事班長,還會……還會跳舞呢,嘿嘿,這個人……

我有點兒犯傻,從炊事班長到偵察班長,這之間的距離也太大了。我說,他在長形高地戰(zhàn)斗中,假傳命令,副營長明明要四炮先上,他說四炮被堵住了,讓六炮先上。

馮葉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這也不算什么,靈活機動嘛……六炮打得確實漂亮。

馮葉雖然這么說,但是我感覺他和黃穆的關系并不太好,他們兩個是同年兵,還來自同一個地方,黃穆的班長都當兩年了,還是干部苗子,馮葉心里會有點兒酸吧?

六班在山上構筑陣地,馮葉把電臺架起來,不大一會兒,傳來了嘀嘀的信號聲。我持槍警戒,瞪大眼睛看馮葉操作。

馮葉口中念念有詞,抄了兩份電報,最后一份抄譯完畢,他扭頭看了看我,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了兩下又放開,嚷嚷起來,杜二三立功了,三等功,你小子真走運!

站在一邊的黃穆說,啊,立功了,這小子干了什么就立功了?

我沒有理睬黃穆,我知道他不待見我。

馮葉說,電報沒有那么詳細,估計以后要報立功材料。

黃穆看看我,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

我討厭黃穆,不僅因為他傲慢,經常居高臨下地訓我,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新兵下班的時候,我們十幾個新兵排成一排,由班長們挑選牲口一樣挑來選去。我非常想進偵察班,可是黃穆這家伙,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到了分班的關鍵時刻,他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看都沒看我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姚強的面前,假模假式地問了姚強幾個問題,然后拍拍姚強的肩膀說,小伙子,愿意到偵察班嗎?姚強胸脯一挺說,愿意。那一刻,我對黃穆充滿了不滿,也包括對姚強。

但是我不敢對黃穆翹鼻孔,畢竟,他是老兵,是偵察班長,沒準兒哪天還會管著我們無線班。雖然我開口閉口黃班長地喊,但在心里,我卻暗暗地使了一股勁,加油啊,最好能遇上一場惡戰(zhàn),要么在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要么立個大功活著,爭取在黃穆當上指揮排長之前當上連長——當然,這只是癡心妄想,我一個入伍不到兩個月的新兵,離連長的位置還有萬水千山。

大約過了十分鐘,山谷槍聲大作,劉橋著急地問馮葉,步兵都打起來了,我們?yōu)槭裁催€……還沒接到命令?

馮葉說,我怎么知道啊,別急,也許快了……話音剛落,電臺信號燈亮了。

馮葉全神貫注地抄譯電報,譯完了,表情奇怪地看著電報紙說,啊,派一部電臺到師指揮所,到師指揮所干什么?

這時候指導員過來了,看看電報,抬頭對馮葉和我說,你……還有你,馬上下山,到……指導員說出了一個坐標。

半個小時后,到了師指揮所,只見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影,其中有一些女兵,忙著發(fā)報收報。一個印著紅十字的帳篷旁邊,有一個保溫桶,里面裝著綠豆湯。

馮葉盯著那個紅十字帳篷說,師部還會有傷員?

我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師部會不會出現(xiàn)傷員。這時候從另一個帳篷里面走出一個女兵,端著一個鋁盆,她在轉身的時候似乎看見我們,停下步子,徑直看著我。我的心里一陣緊張,怦怦亂跳,被女兵這么看,還是頭一次,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女兵放下鋁盆,朝我們走來,我的心更加慌亂了,拿不準要不要迎上去,琢磨著該怎么跟她對話……我正心慌意亂,聽到一個驚喜的聲音,馮葉,你怎么在這里?

我的肩膀往下一墜,沖鋒槍背帶差點兒從肩膀上滑落下去。原來她是沖馮葉來的。

馮葉說,哈哈,奉首長命令,到師指揮所,直接指揮我們連隊,配合瞽山拔點戰(zhàn)斗。

馮葉說了一大串,就像照本宣科,傳輸口令。

女兵說,太好了,宣傳隊解散后就沒有見到你們,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

馮葉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我們炮團九連,在瀾溪長形高地中,創(chuàng)造了近戰(zhàn)五百米,大炮上刺刀的戰(zhàn)績,我本人……很好。

女兵的眼睛里流露出驚喜的光芒,這時候我才敢偷看她的臉,白里透紅,腮幫子上還有酒窩。女兵注意到我在身邊,朝我一笑,我連忙把頭低下,假裝去舀綠豆湯,一邊快步離開,一邊從腰間摘口缸。等我打好綠豆湯,女兵也離開了。

師部真好,我想,要是我在師部當兵就好了,不管是在通信營還是在警衛(wèi)連。

推進,推進,我們得到的信息是,直到南北南當局從北緯乙撤兵為止。連續(xù)一個星期,步兵在前面打,我們在后面跟隨,前幾天,有些仗需要配合,后面幾天,基本上是備用。

轉戰(zhàn)山岳叢林,風一陣雨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我的身上長了很多濕疹,兩條大腿內側好像貼上了對聯(lián),走路的時候,老是覺得有紙張摩擦的聲音。

搜山戰(zhàn)斗很快就結束了,步兵抓了幾個俘虜,捆成一串從我們所在的山根下路過。

黃穆停下授課,帶頭圍觀,我們也湊到近處看稀奇,我們還沒有見過俘虜呢。

俘虜中,有個女的,上身穿一件黃色的軍裝,下身是一條肥大的黑褲子。她的雙臂被反綁在身后,眼上蒙著黑布,從她的步伐上看,應該很年輕。因為她的皮膚很白,我又懷疑她不是南方人。她好像不大在乎,嘴角還掛著微笑,我注意到她的下巴很豐滿。

在他們走近我們的陣地時,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一個老兵,直奔俘虜,揪住了其中的一個,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甚至帶著哭腔——你這個敵人,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你這個魔鬼——我要報仇,我要……他一邊聲討,一邊拼命地往那個俘虜身上臉上飽以老拳,那種巨大的仇恨和憤怒讓我們面面相覷。

我認出來了,那是六班的一個老兵,叫李剛,過去我在新兵班沒少受他訓斥,他甚至想用他的舊膠鞋換我的新膠鞋,被我婉言謝絕了。這個人給我的印象不太好。

在李剛十分有力的打擊下,俘虜?shù)谋强缀妥旖嵌紳B出了液體。幾個新兵——我、姚強和曹侗壯都看不下去了,黃穆上前說,李剛,你干什么?虐待俘虜是違反紀律的。

李剛說,違反紀律,可我打的是敵人,敵人啊……

黃穆說,他已經放下武器了,失去了戰(zhàn)斗力。你這樣做很不體面。

李剛茫然地看著黃穆說,體面?體面是什么東西?你閃開,我要報仇,我要替死難的戰(zhàn)友報仇。

一個步兵干部聞訊而來,看著李剛,鄙夷地說,你要報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把槍到陣地上去?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還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風?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我怎么交代?走——開!

李剛不解地看看步兵干部,又看看黃穆,扭曲的臉上仍然噴射著憤怒的火焰,嘴里喃喃地嘟囔:敵人——你們包庇敵人,難道……階級敵人……不應該嗎……

步兵干部說,報仇?我跟你講,這家伙是特工隊長,我把他放了,給他一桿槍,你敢不敢跟他比試一下拼刺刀?

李剛頓時臉色蒼白,嘴唇嚅動了兩下,終于沒有再爭辯下去。

步兵干部看看我們幾個問,你們這里誰負責?

黃穆往前一步說,我……臨時負責。

步兵干部說,這個同志——他指了指李剛——要教育,要讓他學會尊重自己。

黃穆立正,煞有介事地回答,是,要教育,我向連長報告,關他禁閉。

步兵干部吃驚地說,關禁閉?那倒不至于吧,教育教育就是了……步兵干部正講著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問黃穆,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黃穆咧嘴一笑說,我們是近戰(zhàn)瀾溪高地,大炮上刺刀那一部分的。

步兵干部像吃了一驚,啊,炮團九連啊,我們可是生死之交啊,我是404團七連的,副連長喬雨川。

黃穆好像也有點兒吃驚,“咔嚓”敬了一個禮說,喬副連長好,聽說過你的事跡,神槍手,孤膽英雄……

喬雨川擺擺手說,哪里哪里,徒有虛

名……

說著,他又看看一旁呆立的李剛說,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是九連的,說話說重了,別往心里去啊兄弟。

李剛的臉鐵板一塊,瞪著喬雨川,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話也不說,昂首挺胸地走了。

喬副連長尷尬地笑笑說,你看,你看這事鬧的,誰知道你們是炮團九連的呢,我這也是……打仗打得一身火氣。

黃穆說,沒什么,老李這個人,他就是愛沖動。他做得確實不對。

喬副連長說,都是啊,我們都是臭脾氣。

黃穆說,前面幾仗,我們九連都是配合404團七連,怎么樣,我們還行吧?

喬雨川說,請你轉告九連的首長,你們不是一般地行,你們是大大地行,比行還行。跟你們并肩作戰(zhàn),我們七連更有底氣。

黃穆說,我代表我們連首長,謝謝喬副連長和步兵老大哥的信任。

喬雨川帶領他的手下離開后,黃穆追上李剛,拍拍他的肩膀,陰陽怪氣地笑笑說,伙計,這回你可把臉丟大了,讓人家笑話我們炮兵只會打俘虜。

李剛一臉僵硬的表情,憤怒地看著黃穆,嘴巴動了動,半天才說,你……你們都是一丘之貉,為什么包庇敵人?

黃穆臉一板說,什么敵人?我是優(yōu)待俘虜。

李剛說,俘虜,俘虜就不是敵人了嗎?

黃穆說,放下武器了,就不應該再打人家了。

李剛說,你能保證,他們抓住我們的人,就不打了嗎?

黃穆愣住了,愣了一會兒說,你抬什么杠啊,我跟你講,我不管他們怎么做,我們不能不體面,戰(zhàn)爭是有規(guī)則的。

李剛不依不饒地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黃穆說,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后來聽馮葉說,那天下午李剛告了黃穆一狀,說黃穆包庇敵人。指導員問明原委,對李剛說,黃穆制止你是對的,我們是文明之師,不能調戲婦女,也不能打俘虜。

我問馮葉,黃班長說李剛的行為很不體面,為什么這么說?

馮葉瞇眼想了想說,啊,不體面?那個人,愛轉文……他可能講的是風度吧。俘虜是弱勢群體,欺負弱勢群體,當然是……是……不道德的。

我有點兒疑惑,我說,馮老兵,你這樣說我也不太同意,俘虜怎么是弱勢群體呢,他是敵人啊,他確實在跟我們戰(zhàn)斗,沒準兒他的手上……

馮葉不高興地看著我說,你怎么回事,你替李剛叫屈嗎?我跟你講,俘虜是敵人不錯,在戰(zhàn)場上他是敵人,被俘虜了他就是俘虜。在戰(zhàn)場上你可以一槍斃了他,當了俘虜你再打他,是違反……違反,國際上有個公約……叫什么來著?

我說,《日內瓦公約》。

馮葉驚訝地問我,你還知道這個?

我得意地說,我當然知道,要不是因為化學只考了七分,我就到北京上大學了。

馮葉說,很好,《日內瓦公約》很好……敵人和俘虜是兩回事,敵人不一定都是壞人,親人不一定都是……說到這里,馮葉停住了,我期待他的下文,但他不說了。只是問,明白了吧杜二三?

我說,明白了。

其實是半明不白。我覺得馮葉的思想有問題。

兩天以后,部隊集結在蒼皋東北方,我們炮兵緊隨而上,據(jù)說要打一次大仗。

走著走著,過了一個山根,又被堵上了,前面擠得一鍋粥。聽說公路被敵人炸得斷斷續(xù)續(xù),工兵正在搶修。車上的人多數(shù)下車聊天,老兵們抽著煙罵著娘,罵該死的公路。

我沒有抽煙也沒有罵娘,我在看天,擔心這會兒下雨。

天高云淡,沒有下雨的樣子。

忽然,我看見兩個人從車隊后方匆匆走來,走近了,前面那個人是曾經在師部指揮所見到的女兵,還背著手槍,原來是個女軍官。

我連想都沒想,回到車上喊馮葉,馮葉跳下車,高興地迎著來人說,叢蓉,叢蓉,你怎么來了?

那個被稱作叢蓉的女兵說,跟你一樣啊,被堵住了,怎么,你們連隊……她四處張望了一陣,好像在找一件重要的東西。

馮葉見我還在傻站著,對我招招手說,杜二三,去,把偵察班長叫來。

我轉身就往車隊前面跑,跑到車下朝上面喊,偵察班長,馮老兵讓你到后面去一下!

黃穆坐在大廂板上,正在跟吳曾路掰手腕,頭也不抬地說,馮葉找我?什么事啊?

我說,他女朋友來了,一個女兵。

車上的五六個人一起看我,又看著黃穆。

黃穆也愣住了,松開吳曾路,嘴里嘟囔一聲,叢蓉?她怎么來了?

黃穆跳下車子,往車隊尾部大步流星走去,我跟上去,黃穆扭頭問我,你怎么知道是馮葉的女朋友?

我說,啊,我見過她,在師指揮所,她和馮老兵很親熱。

黃穆說,豈有此理,那就是女朋友了?新兵蛋子,說話沒個深淺。

我不說話了,想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我說話確實沒個深淺。

這會兒,我沒有靠近,在離他們還有十幾米的地方停下步子,我給他們站崗。我也想聽聽他們說話。

黃穆最后幾步走得很快,走到叢蓉面前,叢蓉迎上來,展開雙臂,黃穆也展開雙臂,接住了叢蓉的雙臂,但是他們并沒有擁抱在一起,大約覺得這個地方不合適。

黃穆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還可以放電影嗎?聽說宣傳隊的女兵都到師醫(yī)院了。

叢蓉說,電影暫時放不成,我現(xiàn)在是護送組長,護送傷員到后方醫(yī)院,剛剛返回,被堵在這里。

黃穆說,哦,護送傷員也很危險,你們的車……他往后看了一眼說,你們的車上有紅十字標志嗎?

叢蓉說,沒有,我們車上只有偽裝網。

黃穆說,你應該向上面建議,車頭應該掛一面白地紅十字旗幟,這樣,會受到保護。

一旁的馮葉說,萬萬不可,不要以為哪里都會遵守公約,戰(zhàn)爭,沒有公約可言。

黃穆說,啊,那也應該有公約意識,戰(zhàn)爭是殘酷的,但是……總得有人守規(guī)則。

叢蓉說,嘿,你們兩個,還是那么愛抬杠啊,別抬杠了,我聽說,很快就要結束了,你們可得保重啊,回去咱們還要組織宣傳隊呢。

馮葉說,叢蓉,照相機帶來沒有?咱們留個合影,沒準兒以后就沒有機會聚在一起了。

黃穆看了馮葉一眼說,看這話說的。

叢蓉倒是沒在意,興沖沖說,是啊,是該留個合影,照相機帶了,在車上,我去拿。

叢蓉說完,就往回走。我也很高興,估計可以沾光,留一張戰(zhàn)地英姿,我的屁股后面,還有一把手槍啊。我琢磨要不要把手槍取出來,拿在手上,或者插在前面的腰帶里。

遠遠地看見叢蓉過來了,我琢磨用什么辦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瞅瞅路邊,看見山坡石坎上掛著一叢金銀花,我靈機一動,折了幾根樹藤,編了一個花環(huán),插上幾朵金銀花,有白的也有黃的,香氣撲鼻。

叢蓉回來了,臉上汗涔涔的,后面還跟著一個女兵和一個男兵。女兵的手里拿著照相機。然后就照相,先是他們三個人照了一張合影,接著叢蓉分別和黃穆、馮葉合影。

機不可失,我覺得差不多了,舉著花環(huán),準備靠近他們,但是因為心慌,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話說,所以步子就邁得遲疑。倒是叢蓉,看見我手里的花環(huán),眼睛一亮說,啊,好漂亮的花環(huán),是送給我的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捧著花環(huán)呆在原地。黃穆和馮葉一起看著我,馮葉沖我吼了一聲,你湊什么熱鬧,回到你的車上去!

叢蓉似乎意識到什么,表情僵住了,好大一會兒才苦笑說,怎么啦,是不是我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沒有必要當真吧,小伙子,把你手上的……

我馬上接上去說,這不是花環(huán),這是偽裝帽……我,還是自己留著吧。

叢蓉說,可別啊,本來沒有什么,你留下來,還真的在心里有了什么,把它給我,我戴上照張相。

叢蓉說著,不由分說,走到我面前,接過花環(huán),戴在頭上,招呼那個女兵,羅霞,來,給我照一張單人照。

說完,往前走了兩步,擺好姿勢,仰起下巴,還把手槍從槍套里取出來,擎在手上,顯得英姿颯爽。

那個叫羅霞的女兵擺弄了一會兒,按下了快門。

叢蓉收起手槍,看看我說,小伙子,面熟啊,我們見過面吧?

我說,是的,那次在師指揮所。

叢蓉說,想起來了,來,你也來照張相。

我心里一喜,猶豫著,看著黃穆和馮葉的臉色。馮葉說,照吧,你小子運氣真好。

我鼓足勇氣,走到叢蓉的面前,指著花環(huán)說,把它還給我吧,我還留著打仗用呢,這是我的偽裝帽。

叢蓉笑呵呵地看著我說,還給你?你要的不是這個東西吧,還是我留著……這花真香。

為了疏通擁堵,我們連隊有兩輛車被推到稻田里,人員重新編組乘車,馮葉帶領我,黃穆帶著姚強,乘坐同一輛炮車。

走了一段,路更差了。路過一段峽谷的時候,帶車干部要求大家做好戰(zhàn)斗準備,應對可能遭遇的埋伏。說完又補充一句,一般情況不會停車。

車上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有槍的紛紛安上彈匣。我卻莫名地興奮起來,不僅抽出了手槍,還揮舞起來。這時車子猛地一顛,我猝不及防,手上一松,正揮舞著的手槍脫手而出,落入駕駛樓和大廂板之間的縫隙。等我明白大事不好,卡車已經咆哮著駛出十米開外,我高聲叫起來,停車停車!沒有人理睬我。我不顧一切地跳下車,穿過滾滾黃沙,連滾帶爬往回奔跑了三十多步,終于在一個亂石堆里找到了手槍。等我直起腰來,車子已經開出去一百多米了。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兩百米外的卡車屁股聳了兩下,放慢了速度,接著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人,迎面向我撲過來,直到面對面了,我才看清楚,是黃穆、馮葉和姚強,他們二話不說,架起我,連滾帶爬,追上了忽左忽右的卡車。

我們在南北南地區(qū)進行了一次間瞄射擊,是攻打景旺,這一次我們連隊被編入炮兵群,本連前進觀察所的人員有連長、指揮排長、偵察班長等,姚強也跟著黃穆去了。

什么是間瞄呢?就是間接瞄準射擊,彈道呈拋物線,象棋規(guī)則里面有炮打隔子,就是這個意思。陣地在后方,是睜眼瞎,要靠前進觀察所下達射擊諸元。我們八五加農炮,最大射程是一萬五千六百五十米,想想都激動,十五公里還要多,彈道要在空中飛行十幾秒鐘甚至幾十秒鐘,穿過云層,撲哧一聲落到地面,落地開花。我們在陣地上根本聽不到聲音。想想那些畫面,就像無聲電影。

前進觀察所是上午出發(fā)的,到了中午,炮班就陸續(xù)占領陣地了。

指揮排其余人員都在陣地上,由我們班長程于俊負責,幫助炮班運送炮彈。

看樣子,要打一場大仗。

一發(fā)炮彈二十公斤,一箱兩發(fā)。我們新兵只能兩個人抬,老兵就不一樣了,一人扛一箱。特別是吳曾路,扛著炮彈箱,跑得飛快,別人運兩趟,他可以運三趟。

我和馮葉兩個人抬一箱。休息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忍住,問馮葉,那個叢蓉,她到底是黃穆的女朋友,還是你的女朋友?

說這話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山下的公路上,一輛車頭豎著紅十字旗、渾身掛滿偽裝網的汽車,在綠色的水網稻田中間行駛,遠處的山巒和天上的白云緩緩后退……

馮葉扭過臉,看得我直發(fā)毛。馮葉說,什么女朋友,我們是宣傳隊的戰(zhàn)友。打仗前兩個月,宣傳隊解散,我們各回各的部隊,我搞我的無線電,他搞他的測距儀,叢蓉護送傷員。就這么回事,我們那個宣傳隊是業(yè)余的,明白?

我說,叢蓉,她是干部啊。

馮葉說,是的,打仗前才提的,師放映隊的隊長。

我說,那你們……你和黃班長……

馮葉說,運氣啊,運氣。不過,叢蓉確實很出色,當年我們三個一起到部隊,其實他們兩個都考上大學了,黃穆自學了四門外語,但是……

馮葉不說了,看著遠處。

我不再問了,我覺得他們——黃穆、馮葉和叢蓉,他們之間,他們的身上有很多秘密。早晚,我會知道的。

扛了一下午炮彈,又來了一道命令,讓陣地派幾個人給觀察所送飯,指導員指定了三個人,吳曾路、曹侗壯和我,吳曾路負責。

送飯當然沒有話說,可是一看要送的東西,我傻眼了,有兩桶米飯、兩桶饅頭、一桶稀飯、一鋁盆咸菜,居然還有一個保溫桶,里面裝著開水。我說,班長,有稀飯了,干嗎還要帶上開水啊?

吳曾路說,用得著,用得著。

我看看曹侗壯,曹侗壯看看我。我尋思,這一趟非把我們兩個新兵累趴下不可……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找到了觀察所——準確地說,我是聽到尚斌副政委的聲音,才知道我們找到了觀察所。

尚副政委站在一個高坡上,朝樹林里喊,同志們,九連的同志送飯來了,大家過來喝稀飯。

一個干部說,還帶來了三支沖鋒槍。

我和曹侗壯癱倒在地上,半靠在樹干上,看見觀察所的幾十號人拿著口缸,興高采烈地盛飯打菜。

大家吃喝的當口兒,我看見姚強了,他端著口缸走到我和曹侗壯的跟前,我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還是那么白凈。

我說,姚強,敵人偷襲的時候,你在哪里?

姚強愣了一下說,我在觀察所啊,他媽的太嚇人了,那些人就像從地里蹦出來的,忽然就是一陣掃射,把譚副營長的下巴都打掉了。我們排長,胳膊被打斷了。

我盯著他問,你手里有槍,你開槍了嗎?

姚強說,我開了,但是我只打了一梭子,槍就被班長搶走了。

我說,哦,又被他搶走了,黃穆,他……沒“篩糠”吧?

姚強說,那是啊,他一邊打還一邊跳,從這塊石頭后面跳到那塊石頭后面,吸引敵人的火力,掩護首長。

我說,他一定學過單兵戰(zhàn)術。

姚強說,我跟你講,我們班長,他可真是好樣的,你往后要尊重我們班長。

我說,我怎么不尊重他了?我非常尊重他,可是他從來不把我放在眼里。

姚強說,不是,我們班長說,杜二三這小子很聰明,就是表現(xiàn)欲強,討厭。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說,啊,他是這么看我的,那我得注意了。

姚強又說,排長負傷下去之后,鄭副師長當場指定我們班長代理排長,這次戰(zhàn)斗,我們連隊的射擊諸元,就由我們班長決定。

這天夜里,就在山上露營。山岳叢林的夜晚真冷啊,我和姚強、曹侗壯,指揮排的三個新兵第一次聚在一起,背靠背鉆進草叢里,凍得瑟瑟發(fā)抖。

后來黃穆過來了,扔給我們一件大衣,我們三個人每人扯一塊蓋在身上。身下是山岳叢林潮濕的土地,這土地連著遙遠的地方,包括我們的家鄉(xiāng)。身邊這兩個年輕的伙伴,是此刻距離我最近的親人。曹侗壯,這個不吭不哈的小伙子,明顯成熟了,前往觀察所的路上,他沒有一絲恐懼和退縮的表現(xiàn),他比我強。姚強呢,他在觀察所,經歷了一場偷襲戰(zhàn),我感覺,他的小白臉上的表情,要比過去從容多了。

這個夜晚,我的思想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對黃穆,我想,黃穆不喜歡我,一定是我的問題,我確實有“自我”的毛病。

我問姚強,知道你們班長的歷史嗎?

姚強說,什么歷史?

我說了我先后兩次見到叢蓉的經過。姚強說,那個我知道,我們班長是唐山地震幸存的孤兒,馮葉和你講的那個女兵也是,地震的時候,他們正在少年宮的一個廣場上排練節(jié)目,躲過了一場……

哦,原來是這樣,后來呢?

后來,我們部隊去搶險救災,就在少年宮廣場搭帳篷,他們三個人跟部隊宣傳隊吃住一起,當編外演員。后來部隊返回駐地,他們也跟著來了,終于當兵了。

我說,你知道嗎?你們班長還當過炊事班長。

姚強說,知道,宣傳隊的炊事班,連他只有兩個人。他和馮老兵的實力一直在炮團。我聽副班長說,出發(fā)之前,本來師里要提拔班長當文化干事,我們班長說,我必須回到我的連隊,回到我的偵察班,當一回真正的偵察班長,然后才考慮其他的事情。

我驚愕地問,還有這樣的事,你不是在吹捧你們班長吧?

姚強說,信不信由你,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們班長,他……他不是一般的班長。

我沉默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震醒,睜開眼睛,看見不遠處的山坳里燈光閃爍,鄭副師長、團長、徐副主任,還有黃穆以及幾個我不認識的干部,正在緊張地作業(yè)。不知道什么時候姚強也離開了,我看見他在黃穆的身邊,坐在石頭上,像織毛衣那樣快速地操作計算盤,不停地向黃穆報告一串數(shù)字。

哦,姚強參與了本連最大一次遠程射擊的諸元確定,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電池燈下,我能看見黃穆頻頻向姚強點頭,黃穆和連長也在計算——之后我才知道射擊指揮程序,為了確保精度,每個連隊的觀察所里,根據(jù)步兵提供的目標坐標,連長、指揮排長、計算兵,三個人同時計算射擊諸元——表尺、方向等,對照沒有大的誤差之后,才能下達給陣地。

那一幕就像電影一樣映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對曹侗壯說,看,姚強拉計算盤的樣子,很穩(wěn)重啊,就像個老兵。

曹侗壯說,是啊,姚強的速算能力比我們都強……也不知道我們有線班用上沒有。

我說,啊,你還關心這個?

曹侗壯說,觀察所的電話是營部開設的,我們副班長……

就在這時候,我們聽見了一個聲音——炮火準備,放!

這是鄭副師長下的口令。

隨即,各營、連長開始下達本單位的射擊諸元,“集火射擊”“兩個基數(shù)”“表尺加三”“向左0-02”之類的口令聲不絕于耳。

我們知道,一切都就緒了,目標、坐標、表尺、方向、裝藥……至于彈道修正,那是下一個波次了。

炮火準備不是準備炮火,炮火準備是用炮火覆蓋目標區(qū)域,摧毀敵人的堅固工事,殺傷敵前沿陣地的有生力量,為步兵沖擊打開通道……我們的連長,我們的偵察班長(代理指揮排長),我們的有線班副班長,我們的同年兵計算兵,在那一瞬間成了一個整體,一個決定著我們連隊六門炮炮口方向和俯仰的指揮機構,當然,也是決定無數(shù)生靈命運的主宰。

天快亮時,炮擊結束了。第二天上午我們得知,我軍控制了景旺。

返回的路上,我們沒有同觀察所一道走,還是吳曾路帶著我和曹侗壯,直插景旺。

我問吳曾路,為什么我們沒有跟觀察所走?吳曾路說,各走各的,還有任務。

倒是曹侗壯跟我講,觀察所的人走另外一條路,還要開設新的觀察所。

回來的路要輕松得多,曹侗壯的話稍微多了一點兒,他告訴我,昨天夜里,觀察所上,不僅有電臺,還開設了電話站,都是營部指揮排的人。

我問為什么有了電臺還要開設電話站?曹侗壯說,為了雙保險,一個是保證通信暢通,有線和無線互為備份,防止通信中斷。第二個,也是防止陣地上的電臺和電話抄收出現(xiàn)誤差,互相印證之后才能下達給炮班。

看得出來,有線兵能夠在這么大的戰(zhàn)斗中發(fā)揮作用,讓曹侗壯感到很興奮,這就是所謂的職業(yè)自豪感吧。曹侗壯,這個來自貴州山區(qū)的新兵,似乎很少考慮個人的事,也很容易滿足。

走過了上午,走過了中午,又累又餓,路過一個橋頭村莊,看見有十幾個步兵正在張羅野炊,聽說我們是炮團九連的,一個干部過來說,啊,九連的,我們是老搭檔了。

我和曹侗壯都認出來了,是404團七連喬副連長。喬雨川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起野炊。他們帶了許多罐頭,路邊有現(xiàn)成的蔬菜。吳曾路問曹侗壯,會不會做飯?曹侗壯說,做過,但是……沒有做過像樣的。

吳曾路說,那你就做一頓像樣的。

我們和步兵一起忙活起來,吳曾路到地里摘菜,曹侗壯找了幾個罐頭盒子,跑到路邊溪水里洗干凈。

我正在架柴生火,一個步兵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抱到我面前,往地下一扔說,這家伙,狡猾狡猾的,要殺它,它就把頭縮回去了,交給炮兵老大哥,用炮打。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烏龜,長相十分丑陋。

我高興地說,交給我,這東西燉湯喝大補,我來收拾它……

我的辦法是笨辦法,用一只腳踩它的背,迫使它把腦袋伸出來,然后拿刀砍。可是踩了兩下,這家伙就是不伸腦袋。

我急眼了,拿起步兵用來開路的砍刀,準備跟它動武,亂刀解決問題。

那個步兵戰(zhàn)友說,先別急,我來捅它的屁股。

然后,找來一個方凳,把烏龜卡在方凳的四條腿里。

這一招果然奏效,烏龜被捅疼了,伸出腦袋,像黃鱔那樣扭動脖子,爪子也伸出來了,拼命地蹬,似乎想掙脫方凳,好像嘴里還發(fā)出嗚嗚的鳴叫,呼救似的。

步兵戰(zhàn)友雀躍歡呼,哈哈,腦袋出來了,砍??!

機不可失,我把刀舉起來,運了運氣,突然覺得胳膊好像被誰打了一下,正在猶豫,聽到一聲驚呼,不要!

原來是曹侗壯,他的手里舉著幾個罐頭盒子,撲到我面前,蹲在地上,看看烏龜說,不能殺,這是斷背龜,在我們老家,它是神龜,吃了會遭報應的。

我說,扯淡。這么多天了,天天吃罐頭,好久沒吃鮮肉了,你閃開!

曹侗壯依然舉著罐頭盒子,擋在我面前說,不能吃啊,它在哭。

我奇怪地看著曹侗壯,我說我怎么沒有聽見,烏龜還會哭?笑話!

曹侗壯堅持不讓殺龜,寸步不離。

就在我們僵持的時候,喬雨川過來了,看看曹侗壯和我,又看看烏龜說,這東西確實是好東西,我們還有兩個傷員呢,這就是最好的藥啊……怎么辦,是人要緊還是烏龜要緊?

曹侗壯愣住了,我看見他的眼里竟然濕潤了,可憐巴巴地看著喬雨川說,首長,放了它吧,你看,它在磕頭呢。

烏龜好像真的聽懂了人話,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腦袋和爪子盡管還在縮著,龜背卻好像在動,一聳一聳的。

那個步兵戰(zhàn)友說,不吃它,可是留在這里……難道,留給我們的敵人?

曹侗壯說,它會回到山里去的。

喬雨川問我,你說,怎么辦?

我看了看手中的柴刀,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剛才我還覺得渾身是勁,可是,這會兒我的胳膊,抬不起來了。沒準兒這烏龜有靈性,真的不能殺。

喬雨川輪流看著我們,然后把目光落在曹侗壯身上,好久才說,這個同志說得對,它會回到山里的,它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敵人,它不屬于任何人,它屬于土地,屬于……地球。

大家都不說話,我們全被喬雨川這句話弄蒙了,感覺他講話好深奧。

喬雨川說,好吧,把它放了。

曹侗壯一直緊繃的臉突然放松了,嘴一咧,兩顆眼淚從眼眶里掉下來,掉到龜背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

喬雨川把目光從曹侗壯臉上移過來,看看那個步兵戰(zhàn)友,又看看烏龜,突然笑了說,把它像俘虜一樣抓來,還差點兒把它吃了,確實對不起它。好事做到底,給它搞個送行禮。

我們傻眼了,我稀里糊涂地問,怎么,還要搞個放生儀式?

喬雨川對曹侗壯說,你看,送到哪里合適?

曹侗壯說,就送到小溪里吧,條條江河歸大海。

喬雨川說,好,抱上它。

曹侗壯把龜抱在懷里,像抱一只寵物,往溪邊走的路上,他還回頭看看,仿佛擔心喬雨川反悔。走到溪邊,他蹲下來,對烏龜說了幾句什么話,然后把它放在地上。

遠遠地,我們看見烏龜真的把頭伸出來,轉動著,明亮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爍,爪子也伸展開了。

我喃喃自語,又像是對喬雨川說,也許,它會游遍全球,它會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全世界。

喬雨川說,哈哈,它講什么,我都不會反對。

烏龜起程了,很隆重地聳動屁股,還搖了搖尾巴,腦袋向曹侗壯伸了一下,屁股一甩一顛,向河水走去,很快就沒入水中。

送完烏龜,大家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剛剛結束一場戰(zhàn)斗。

那天中午,在一個不知名的橋頭,吳曾路、曹侗壯和我,我們三個和喬雨川率領的十幾個步兵戰(zhàn)友一起,蹲在地上,圍著幾個鋁盆,喝了進入戰(zhàn)區(qū)的第一頓酒。

酒是香檳酒,感覺勁兒不大,很甜,我們大家放開喝。喬雨川警告,這酒后勁大,可是曹侗壯不聽,咕咚咕咚當開水喝。

同喬雨川分手之后,對照地圖,距離連隊新的宿營點還有六公里,本來是很輕松的路,走著走著就沉重起來。曹侗壯醉了,我也有點兒暈暈乎乎。剛開始一段路,曹侗壯走得還算平穩(wěn),并不說話,只是微笑——微微地傻笑。

我問曹侗壯,你在河邊放烏龜?shù)臅r候,跟它說了些什么,我看見它還對你搖搖尾巴。

曹侗壯本來黝黑的臉龐好像上了一層釉,臉皮顯得很亮。曹侗壯看著我說,啊,我跟它說話了嗎?哦,我跟它說,走吧,走得遠遠的,走到沒有人的地方。

我問,它回答你了嗎?

曹侗壯轉過臉斜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曹侗壯有這樣不同尋常的表情。他大約是看出來,我把他當醉漢了,他用醉漢的口吻跟我說,它回答了啊,它說,我要離你們遠遠的,特別是那個杜二三,那個人特別會裝,明明膽小,硬是裝著膽大,明明喝醉了,硬是假裝不醉,明明不會唱歌,硬是裝著會唱,還唱“快樂的牛虻”,這個人啊,不夠朋友哦……

我怔住了,我的酒都快醒了。我假裝繼續(xù)醉著,我說,它說得對啊,我就是會裝,我就是死了也得裝著沒死,我得讓我的父母看見我活著回去,我至少還得裝十年八年,也許是七八十年……

吳曾路回過頭來說,你們兩個……喝醉了嗎?趕快到河里洗把臉,馬上就到連隊了,可不能讓人看到你們喝醉了。

我高聲回答,班長放心,我就是醉了,也會假裝不醉,他們看不出來。

曹侗壯也說,我沒醉,我在家,和我媳婦兒對喝……能喝半碗苞谷酒……這糖水喝不醉我。

我傻了,酒醒了一大半。

吳曾路也傻了。

曹侗壯,這個剛剛入伍兩個月的新兵,才十八歲,他就有媳婦兒了,上帝啊。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我們到達景旺,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醉酒。

曹侗壯醒了,問我,路上我都說了什么?

我說,你什么都沒有說。

曹侗壯不信,看著遠處說,我記得我說了很多……你可別當真啊,我說了什么都不是我說的。

我說,那是當然,都是香檳說的。我說的那些話,也是香檳說的。

據(jù)說景旺是一座大城市,到了之后才知道,其實比我家鄉(xiāng)的集鎮(zhèn)大不了多少,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也就是縣城規(guī)模。

連隊駐扎在一個木材廠里,盡管前面的步兵已經搜查了,連隊還是讓我們組成了幾個戰(zhàn)斗小組,將各個木材堆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據(jù)說有人提出來,木材堆里可能會潛伏敵人的武裝人員,最好放火燒了。連長和指導員商量了一下,沒有打算放火,只是讓我們搜查。

搜查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木材廠的東南角有一堆木料,覺得可疑,但是我沒有聲張。我跟在第二組的后面,抽個空子,叫住了姚強,我說姚強你等一下。

姚強站住了,猶豫地看看前面的黃穆和幾個老兵,等著我的下文。

我說,你過來看,這堆木料的顏色同其他木料有點兒不一樣,把它搬開看看。

姚強看看木料,又看看墻外說,不會吧,難道有地道?

我說,先把木料移開看看。

姚強猶豫著,往前面看了看,沒有人注意他。姚強最終留下來,我們兩個搬開木料,果然發(fā)現(xiàn)有個小門。從小門過去,看見木材廠門外,有一幢房屋,二層樓。

姚強害怕了,愁眉苦臉地說,讓咱們搜查木材廠,咱們,咱們……

我說,少啰唆,既然發(fā)現(xiàn)了,就看個究竟,別藏著帶槍的。

姚強不說話了。我率先走到小樓的大門口,向姚強一努嘴,姚強明白,閃到一側。我運了運氣,一腳將大門踢開。

其實大門根本沒有閂上,是虛掩著的。因為用力過猛,大門被踢開后又反彈回來,差點兒把我的臉拍成大餅。

姚強說,啥也沒有,趕快走吧。

我說,不,既來之則安之,上去看看。

姚強看看周圍,幾個小組都沒有跟上來,沒有辦法,他只好跟著我,亦步亦趨,從一樓到二樓。

二樓的幾個房間,一片狼藉。衣物、書籍、煙盒、酒瓶,滿地都是,不知道是不是主人倉促離開造成的。

我挨個兒檢查幾個房間,一個較大的房間,有一個陽臺,站在陽臺往外看,就是木材廠。木材廠再往外,就是景旺的城區(qū)了,夕陽落進陽臺,幾只蝴蝶在陽臺附近若無其事地飛翔,好像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在這個房間里,我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一個木頭箱子,里面有一堆書。我把每一本書都打開,發(fā)現(xiàn)有一本書不是書,而是一個筆記本,里面的文字我不認識,可能是俄文,也可能是法文,還有可能是英文。那些插圖,我倒是能夠看個大概,好像是作戰(zhàn)示意圖。

在我研究這個筆記本的時候,姚強也沒有閑著,他從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個鐵皮罐子,專心致志地鼓搗了一會兒。我說,姚強,發(fā)現(xiàn)什么了?姚強說,什么也沒有,重要的東西都被弄走了。

忽然聽到喊聲,是程于俊和黃穆,他們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新兵,在木材廠院子里找了一圈,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堆被移動的木材和這扇小門,接著就神經兮兮地沖了過來。

估計再也不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了,我把筆記本揣在懷里,對姚強說,走吧。

姚強說,好,趕快走。

我又說,一切繳獲要歸公哦。

姚強怔了一下說,我什么也沒有繳獲,你繳獲了什么?

我說,什么也沒有,不信你看。

我故意把上衣解開,懷里什么也沒有。

姚強說,我就知道,這里的人都跑了,不會有敵情。

確實,雖然我們發(fā)現(xiàn)了木材廠外面的二層小樓,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潛在的危險,比如地雷,或者隱藏的武裝人員。

程于俊和黃穆過來,正好把我和姚強堵在小門邊上。黃穆沒有顧得上訓斥我們,看著院墻外面的樓房說,啊,這里還有個秘密通道,里面都有什么?

我說,都翻過了,沒有潛伏的武裝人員。

黃穆不相信地看看我,又看看姚強說,你們不會在這里藏什么東西吧?

我賭氣地說,藏了什么,我們能藏什么?總不能藏財寶吧,藏了又帶不走。

黃穆這才揮揮手,對程于俊說,走吧,無線班長,要管好你的兵,這家伙,經常單獨行動。

程于俊唯唯諾諾地說,是,我得加強管理。

我的心里充滿了委屈。不過,幸虧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褲腰里別著一個筆記本。

這天夜里,我們就在木材廠的廠房里宿營。

我上半夜擔任潛伏哨,就在頭天下午被我搬開的那堆木材旁邊。我非常想看看那個被我藏在背包里的筆記本,但是我不敢,我打算一直把它捆在我的背包里,直到我活著離開景旺,直到我可以正常讀書看報。

潛伏的時候,我還想到了一個情況。頭天下午我在翻看筆記本的時候,姚強在倒騰一堆垃圾,我分明聽到他急促的喘氣,可以判斷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罕的東西,但是我問他的時候,他卻胡亂回答,什么也沒有,房屋的主人不可能留下有價值的東西??墒恰铱傆X得哪里不對勁,姚強的眼神——還有他那沒出息的吞咽聲——告訴我,他沒有說實話,他一定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了,一定隱瞞了什么。離開那個小門的時候,他的褲腰里,一定也別著什么東西。

從哨位上下來,我沒有打開背包,而是抱著一件大衣裹在身上,剛開始還在想筆記本的事,睡著了還睜著眼睛,醒了依然做夢。一夜相安無事,到了第二天清晨,我睜開眼睛后,看看四周,除了崗哨以外,四周靜悄悄的。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很想走出木材廠的大門,到街上看看,看看這座異鄉(xiāng)的城市,看看剛剛經歷過戰(zhàn)爭的他鄉(xiāng)居民。我背上了指導員的手槍,并且套上一件大衣。我不知道崗哨——除了明哨,還有潛伏哨,有沒有看見我,反正我沒有受到阻攔??赡苁且驗樘煲呀浟亮耍苓叺挠燕彶筷犚灿腥诵袆?,所以我的單獨行動沒有引起警覺,我不僅順利地走出了木材廠,走到了街上,還從路邊撿起一輛半新的自行車,我單腿跨上去,一只手伸進懷里,握著手槍,另一只手扶著車把,向景旺城疾馳而去。

我并不知道城市的中心在哪里,我的想法是,離木材廠越遠越好,離連隊越遠越好。

為什么這樣想呢,我也不知道,大約是想占便宜,想比別人走得遠看得多吧。我使勁地蹬著腳踏,越蹬越有勁,我的心里燃燒著激情,“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精靈——它在大笑,它又在號叫——它笑那些烏云,它因為歡樂而號叫!”

我的自行車風馳電掣,駛過了一個步兵駐地,哨兵奇怪地看著我,他身邊的人也奇怪地看著我。我把右手從懷里掏出來,向他們頻頻揮手致意,好像我是凱旋的將軍。他們一定也把我當作將軍了,沒有人理睬我,也沒有人阻攔我。

很快,我就駛上了沿河的公路,我還不知道那條河叫什么名字,清澈的河面上浮動著薄霧,河對岸時稀時疏有一些人影,我估計那是友軍的部隊。遠處有一座大橋,目測有二百多米寬,橋的兩邊有一些花枝招展的物件,估計那是路燈,但沒有一絲光亮。

這個城市太可笑了,轉眼之間人都跑光了,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境。此刻,我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我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想看看它的百貨大樓,看看它的飯店,有沒有“江南包子館”呢,我要是能在這個城市下一次館子,吃一次包子,再喝上兩口酒就好了。按照馮葉的說法,到沒到過一個城市的標志是,在那里下一次館子……

我正這么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呵斥,杜二三,指導員找你,指導員說,你再不回來,要槍斃,槍斃!

我的天哪,這不是姚強嗎?

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往前看,扭頭往后看,再看看左右兩邊,一邊是河,一邊是山,哪里有姚強的影子??墒?,姚強的聲音仍然在我耳邊回響:槍斃,槍斃……

我一個激靈,呼啦一下掉轉車頭,自行車和我一樣斜斜地貼著山根,回到了來路上,這一次不像海燕,而是像只蝙蝠,我就像一只蝙蝠一樣,鉆進颼颼颼的晨風里,快速返回木材廠。

在大門外,我扔掉自行車,一頭鉆進大門,我看見全連都集合在這里,仿佛是準備夾道歡迎凱旋的英雄。

很快我就知道他們不是夾道歡迎我,連長站著沒動,指導員向我迎面走來,我啪的一個立正,敬禮,然后,我啥也沒說,就那么僵尸般戳在原地。

指導員沒有還禮,臉色鐵青,盯著我,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走到離我只有一步遠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手,伸進我敞著的大衣里,扯出了槍套,掏出了手槍,咔嚓一下,子彈上膛了。

我木然而立,我懷疑這是一場夢,我等著指導員向我開槍。我看了看排成幾面墻的連隊,那幾面墻就像絕壁一樣,被海浪拍打出隆隆的轟響。

我閉上了眼睛,我的心里也在轟響——“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飛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聲炸雷——杜二三,入列!

其實沒有炸雷,只有指導員退子彈的聲音,指導員向我揮揮手,咬牙切齒地說,入列,聽見沒有?

我機械地抬起右臂,向指導員又敬了一個禮,然后機械地邁起左腿,跑步——剛起步就搖晃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我咬緊牙關,跑向隊列,仿佛看見黃穆譏笑的表情——這個自我的家伙;仿佛看見李剛得意的眼神——這個逞能的人;仿佛看見姚強擠眉弄眼——不聽我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哦……哦……哦……

無論如何,我得夾起尾巴做人了,事實上,我本來就沒有尾巴。

從我被“繳槍”的那個上午開始,連隊進行整頓,主要是檢查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情況。

在班務會上,我做了檢討,我說我不該得意忘形,擅自離開駐地到處亂跑,差點兒讓全連集合找我,差點兒誤了大事。

代理排長黃穆參加我們的班務會,看來是把我當作“重點人”了。

黃穆說,杜二三同志,參戰(zhàn)以來,你總體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你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你也有很多缺點。你的優(yōu)點證明你是一個好戰(zhàn)士,可是你的缺點證明,如果不嚴格自律,可能會帶來危險。你要從根子上找原因。

我抵觸地說,從根子上找原因,那是什么原因?我從根本上是想當一個好兵,犯了錯誤是偶然的。

黃穆?lián)]揮手,武斷地說,不,不是偶然的。你這個同志,說實話,確實有點兒好大喜功,有很強的表現(xiàn)欲。所以,你要從根本上認識錯誤,嚴于律己,克服個人主義、英雄主義,嚴格執(zhí)行各項規(guī)定。要知道,我們是現(xiàn)代化的人民軍隊,不是草莽英雄。

黃穆的話冠冕堂皇,雖然聽起來很不中聽,但是確實觸到了我的痛處。我知道我有好大喜功的毛病,愛表現(xiàn),還有點兒人來瘋。事實教育了我,不改正是不行的,不接受批評更是不行的。

我只好低下腦袋,沉重地說,我接受排長的批評,不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慢慢改。

黃穆說,慢慢改不行,如果你管不住自己,那么,程班長,就讓同志們幫助他管住自己。從今天開始,杜二三的每一個行動,都要向我報告。

我愕然地抬頭看著黃穆,怎么,要關我的禁閉?

黃穆說,不是關禁閉,是限制行動。

黃穆說得不緊不慢,但是我分明能感覺到,這家伙心狠手辣,他這個代理排長,三把火就從我的身上開始燒起來了,那么好吧,我就認了……話又說回來了,不認又怎么辦呢?

班長讓大家發(fā)言,馮葉說,我也有責任,沒有管好我?guī)У谋?,不過,也沒有造成重大損失,杜二三同志將來注意一點兒,不要擅自行動。處分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感激地看了馮葉一眼,我說,好,我一定遵守紀律,服從馮老兵的指揮。

我被繳械了,手槍被指導員要走了,連同槍套。同時,我的三等功也岌岌可危,聽說有人提議,以功抵過,取消我的三等功。

我不知道連隊會不會采納這樣愚蠢的建議,我分析,這個建議即使不是黃穆提出來的,他也一定會支持。這個建議讓我惶惶如喪家之犬。我想,假如沒有立功還好,大家都是普通人。可是我明明立功了,我估計我的家人早就知道了,河水啊,土地啊,跟我的家鄉(xiāng)都是連著的……可是突然之間又被取消了,那就太丟人了,這算怎么回事啊。

越想越忐忑,干脆不想。

頭天夜里站崗,馮葉帶著我進入哨位,是在一堆木材的上面,我的任務區(qū)位于大門西南方,那恰好是我早晨“視察”的出發(fā)地。在戰(zhàn)區(qū)輾轉快半個月了,基本上是圍繞山岳叢林和水網稻田轉悠,跟蚊蟲、蟑螂打交道,還有無處不在的向我們瞄準的眼睛。這是我們第一次住進敵人的城市,第一次回到人間煙火。

半輪月亮掛在頭頂,依稀可以看見景旺河——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河,我只是在心里叫它景旺河——河水波光粼粼。河對岸東邊是山巒,正對面影影綽綽有一些建筑,星星點點的燈光鬼火般地閃爍,整個城市顯得很平靜。

但是我知道,這種平靜是假象,在這半明半暗、有聲無聲的世界里,到處都有跳動的心臟。月光下面的建筑顯得遙遠朦朧,黑色成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這外套里面進行,就像下午我把筆記本塞在褲腰里。

不知道為什么,我非常想走進那月光下的黑暗,走進那些緊閉或者虛掩或者敞開的門戶,去看看那里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看看他們的餐桌、窗簾和床。仿佛,我真的走進一戶人家,他們正在院子里納涼,其中有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還有一個穿著黑色長褲的女人,感覺有點兒面熟,在哪里見過呢?男人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警惕地看著我,問我從哪里來。那個女人很年輕,臉龐圓圓的白白的,她把一個木瓜切開,紅紅的汁液流了出來。木瓜端在我的面前,我嗅到甜蜜的清香,我看見她的眸子里流淌著恐懼的光芒……在哪里見過呢?

倏然,我想起了幾天前,在一個名叫茶棚的地方,一隊俘虜被押過來了,那個遭到李剛猛烈拳擊的男人,還有那個被反綁雙臂的女人,以及她嘴角掛著的笑——他們在我的想象中神奇地組合在一起,組合成這個寧靜夜晚的一個家庭……想家了,我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天來,我第一次有空長時間深刻地想家了。這個季節(jié),在北南北以北,在兩千多公里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應該是白雪皚皚。他們在干什么呢?會不會一邊烤火一邊議論我,一邊猜測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我的家鄉(xiāng),此刻是不是也有半輪月亮,他們知不知道我正在他鄉(xiāng)的月光下站崗,正在眺望景旺河的西南方向,抱著沖鋒槍,隨時準備扣動扳機……

耳邊傳來三聲蛙鳴,我從遐想中驚醒過來,看見馮葉端著槍出現(xiàn)在木材堆垛的下面。按規(guī)定,潛伏哨每隔二十分鐘由單人變成雙人,換一個地方。

我跟在馮葉的身后,以低姿轉移到第二個哨位,距離頭天下午我發(fā)現(xiàn)的小門約十米處。

隱蔽之后,馮葉問我,這個小門通向外面,聽說你白天到那幢樓里去過?

我說,是的。

馮葉說,發(fā)財了沒有,里面有金銀財寶沒有?

我回答,沒有,啥也沒有,再說,我也不是去找金銀財寶的,我又不是土匪。

馮葉哦了一聲,又說,你小子膽子可真大,不僅私闖民宅,還騎車出去繞了一圈,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遇上地雷,或者遇到潛藏的特務,你就完球了,連尸體都找不到。

我說,是的,我認識到錯誤了。

馮葉說,我發(fā)現(xiàn)你很奇怪,你跟別人不一樣。

我怔了一下說,是的,因為我是二球。

馮葉說,你不怕死?

我……我想了一下說,你才不怕死呢,我活得好好的,我干嗎要死?。课抑皇桥滤涝谝粋€不明不白的地方,死在一個不明不白的時候……

馮葉說,啊,你這么想啊,誰不會死呢,早晚我們都會死,變成一堆爛泥巴,跟毒蛇、螞蟥、蚊子一起……這該死的地方……

馮葉說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

我說,是的,這地方真可怕。

馮葉說,你要注意一點,可以犧牲,但是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你死了,什么都不屬于你,除了杜二三這個名字……名字也不屬于你。

我說,難道我活著,就有東西屬于我了嗎?

馮葉說,你活著,至少還有一段時光屬于你。

我說,我想讓這段時光……多做點事。

馮葉說,哈哈,有理想。

我發(fā)現(xiàn)這會兒月亮不見了,整個天空變得漆黑一團,好像變天了。據(jù)說,這個地方,每天平均下三場雨,這一天的白天沒有下雨,估計夜里要加倍地下。

黑暗中,我發(fā)現(xiàn)馮葉的眼珠子轉了幾下,上下眼皮像鼓掌一樣響了幾聲。馮葉說,啊,你也怕,怕你為什么還那么莽撞?我還以為你視死如歸呢。

我說,你才視死如歸呢??墒?,怕死就不死了嗎?并不是怕死就不死,你看鄭副師長,還有我們指導員和連長,打仗的時候都沖在前面,毫毛都沒有掉一根。

馮葉笑了,上下眼皮又鼓了幾下掌,嘿嘿一笑說,你說得倒是,打仗嘛,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打死了,一種是打不死。打不死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毫發(fā)無損,一種是缺胳膊少腿……運氣啊,要看運氣,所以說你小子運氣好,聽說長形高地那次,要不是遇上黃穆,你就完球了……

我說是誰告訴你的,不是黃穆我就完球了?難道是黃穆說的?

馮葉說,那倒不是,黃穆說你賊膽大,上躥下跳。

我說,我是傳達副營長的命令,他竟然說我上躥下跳。

馮葉說,哎,你說說,你怎么運氣那么好,第一仗就立功了。

我說,你又來了,你總懷疑我是運氣好。我跟你講,那天你們畏縮不前的時候,是我勇敢地沖在前面,我去傳達副營長的命令,我去幫助推炮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馮葉吃驚地看著我說,啊,你聲音小點兒……我們在哪里?嘿嘿,跟你說實話,那是第一次,全連都是第一次,子彈啪啪地打,就在身邊飛,我的天哪,誰見過那陣勢啊。我跟你講,我當時恨不得一頭鉆進石頭縫里,啊,啊,想鉆石頭縫的不是我一個人……我就奇怪了,你當時怎么就不怕呢,到處亂跑。

我心里一緊,想起了我的那個一閃而過的逃跑的念頭。當然,我不會對馮葉說這些。我說,我哪有時間怕啊,副營長讓我傳達命令,我沒辦法啊,命令傳達不下去,我就……那我才真完球了。

馮葉笑了,笑得一口白牙閃閃發(fā)光,他咧著嘴說,我知道了,你就是二球,一個走運的二球。聽說你在景旺又見到了鄭副師長,沒準兒,鄭副師長會把他的女兒嫁給你。

我說,鄭副師長有女兒嗎?

馮葉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鄭副師長要是知道你這么二球,老是違反紀律,恐怕就不會把女兒嫁給你了。

我當然知道鄭副師長不會把女兒嫁給我,不管他有沒有女兒,不管我是不是二球。不過,馮葉的話還是讓我心里不舒服,是啊,我為什么老是違反紀律啊,難道我是一只刺猬?

那天夜晚,是我參軍以來同馮葉聊天時間最長的一次,差不多聊了半個小時,直到下了大雨,程于俊和王曉過來,我們四個人從小門鉆到二層樓的陽臺上,從屋里扯下幾塊窗簾裹在身上,打著冷戰(zhàn)站崗。

蜷縮在二樓的陽臺上,聽著波濤一樣的雨聲,我又想起了那個問題,這水是從哪里來的,又要到哪里去?這水是從地上生長的,也只能回到土地上,它會流到我的家鄉(xiāng)嗎?會的,一定會有一些水從江河到海洋,再從海洋到江河,回到土地里。一定會有一些水連著另一些水,就像我們的血管和神經,它們比我們更知道土地的溫度,比我們更知道土地上發(fā)生了什么。

下崗的時候,天晴了。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注意地看了一下,雨后的朝陽像個破碎的蛋黃,粘連著東方的山脊。西南方向景旺河對面的景物似乎更遠了,好像懸在半空中,宛如古代城堡。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天空是有記憶的。

部隊離開景旺之前,程于俊跟我交底,他把班務會記錄送給連隊了,班里多數(shù)同志認為,杜二三雖然違反了紀律,但性質較輕,而且沒有造成后果,建議免予處分,批評教育,嚴格管理。

我問,黃穆……排長是什么態(tài)度?

程于俊說,嗐,排長嘛……代理排長的態(tài)度我不能說,我感覺,排長還是很……重視你的。

我沒好氣地說,重視我什么,總是看我不順眼。

程于俊說,啊,不要這么想,也許他是恨鐵不成鋼。

我沒吭氣,我不相信黃穆會欣賞我,這完全是班長安慰我的話。黃穆對我的成見是不可改變的。

程于俊是在連務會上匯報的,連長和指導員都在。據(jù)程于俊講,指導員很生氣,說杜二三這個同志,名利思想很嚴重,老愛出風頭,要是不嚴加管束,這個傻大膽兒早晚會弄出事的。但是——指導員說,這個同志也有優(yōu)點,工作比較積極。再說,這段時間忙于打仗,對部隊管理不嚴,領導也有責任。讓他寫書面檢查,檢查深刻了,觸及靈魂了,就不再處分了。

這個結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是,我又有點兒失落,我問程于俊,指導員說什么,說我工作比較積極?

程于俊說,是啊,看得出來,指導員是向著你的。

我哦了一聲,心里很不痛快。

什么叫工作比較積極???我覺得,我給指導員留下的印象,應該是“作戰(zhàn)非常勇敢”,那次在瀾溪長形高地,我如入無人之境,槍林彈雨里傳達命令,確?;鹋诩皶r到位,我還替指導員背了那么多天手槍。景旺戰(zhàn)斗之前,我還跟吳曾路到火線送飯,累得幾乎脫掉一層皮,用一句“工作比較積極”,就把我打發(fā)了?

不過,很快我就明白了,我那天擅自外出,確實給連隊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因為當時有人向上面報告,杜二三帶著手槍跑了,可能投敵了。

現(xiàn)在好了,不僅有個“工作比較積極”的結論,我的三等功也保住了,我還是我,我還是一只海燕啊,干嗎摳字眼呢?投敵?他媽的太小看我了,我干嗎要投敵啊,我的家又不在景旺。

那幾天,我搜腸刮肚,寫了一份《我的檢查》,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虛榮心強、好大喜功,把自己幻想成刀槍不入、飛檐走壁的英雄,以至于做出許多違反紀律的事情,讓連隊不省心。其實,我坦白,我入伍動機不純,參加戰(zhàn)斗動機不純,我就是想當一名軍官,穿上四個兜,背上手槍……我把埋在我內心的最不敢見人的思想都坦白出來了,我想,不管組織怎么處理我,我都認了。

景旺休整期間,連隊接到通知,在瀾溪長形高地戰(zhàn)斗中負傷的一班長胡慶華,輾轉送到后方醫(yī)院,因失血過多,犧牲了。

消息傳來,大家都很悲痛,胡慶華的老鄉(xiāng)李剛號啕大哭,哭著嚷嚷,我要報仇??蘖艘粫?,突然跑到院子里,對著一堆木材拳打腳踢,就像武松打虎,攻擊性很強,只不過他是閉著眼睛打的。

我覺得李剛哭得有點兒夸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犧牲了就犧牲了,化悲痛為力量,接著干唄。當然,我的這個念頭是絕對不敢說出去的,我也不想犧牲。

怕死不等于不死,也不等于找死,怕是沒有用的。當然,我再也不能違反紀律了。胡慶華的犧牲重于泰山,死而無憾。可是,我要是因為違反紀律,被地雷炸死了,或者被活捉了,再給連隊帶來損失,那就是遺臭萬年了。

因為在前線,找不到胡慶華的照片,當天晚上,馮葉畫了一張素描,掛在臨時連部的門邊,大家陸續(xù)走到那里吊唁,也算是對戰(zhàn)友表達一個心意。

自然,李剛又是泣不成聲。

劉橋似乎也覺得他的副班長有點兒婆婆媽媽,跟大伙兒解釋說,這個同志最近就是這樣,情緒激動,要面對面跟敵人干一仗??梢岳斫狻?/p>

第二天早晨我們就離開景旺了,天空陰沉沉的,好像隨時準備下雨,不知道是挽留我們還是為難我們。車隊剛剛駛出木材廠,就一頭扎進蒙蒙細雨中。

我坐在大廂板里,伸頭往外看,車隊走的路,居然是那個早晨我騎自行車“視察”過的路,這讓我生出莫名的興奮,哈哈,我還是賺了。畢竟,我在這個城市騎過自行車,當過先遣隊,我在這里留下的記憶比別人更多,將來——如果我還有將來的話,要是寫回憶錄,我會比別人多寫幾頁紙。

拐了一個彎,就能看見那座大橋了,我命名的景旺大橋。橋上的車隊就像一條被拉直的蚯蚓,那是前面幾個營的車隊。大橋的上游,云霧繚繞,云霧的下面,所有的建筑都變成了黑灰色,我再次想起我創(chuàng)造的那句話,黑色成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這外套里面進行……當然,我也想起了我的筆記本,它被我巧妙地塞在電臺外套的底部,此刻就在馮葉的腿邊。

走走停停持續(xù)了一天一夜,次日早晨,聽到前方傳來槍炮聲。車隊抵達一個名叫般坎的地方,這是一個小鎮(zhèn),據(jù)說曾經有三百多戶人家。聽干部們議論,說遭到伏擊,尾隨的敵人也從某處穿插過來,可能想在我們撤退的路上挽回一點兒面子。

步兵緊急占領制高點,并在前方的道路兩岸建立保障體系。因為是遭遇戰(zhàn),炮兵無法展開,上級命令我們在般坎休整,同時搜查這一帶,防止喬裝隱藏在這里的武裝人員在我們的背后捅刀子。

黃穆帶著我們排,低姿前進到北長街,并交代,至少一個班集體行動,絕不允許任何單兵脫離隊伍。

黃穆說這話的時候,眼光特意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兩秒多鐘。我昂首挺胸,假裝沒有看見黃穆的眼神。

此后,我就跟著班長程于俊和馮葉,寸步不離。在北長街,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緊閉的木門,門邊還有新鮮的腳印。分析認為,里面有人,黃穆讓程于俊帶領馮葉和我,交替掩護進入這戶人家,其余人員在街巷埋伏。

這是一個較大的院落,但房屋破舊,廚房里散亂地堆放一些發(fā)臭的垃圾,里面有幾根木薯。我揭開鍋蓋,摸摸鍋底,還是熱的,顯然,這里剛剛有人來過。

程于俊帶著我和馮葉,院前院后,屋里屋外,搜了一遍,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程于俊說,可能是有人回來拿東西,發(fā)現(xiàn)我們來了,跑了。

我也認為班長的分析有道理。

就在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馮葉噓了一聲,停下步子,我發(fā)現(xiàn)馮葉已經趴在地上了,耳朵一動一動的。

馮葉聽了一會兒說,有人!

我和程于俊同時舉起了沖鋒槍。

按照馮葉的引導,我們重新回到廚房,馮葉又趴在地上聽了一會兒,然后對程于俊和我說,你們掩護。

說完,他把水缸周圍的泔水桶和柴堆移開,再將水缸搬開。天哪,出現(xiàn)一個地道口。馮葉以戰(zhàn)斗姿態(tài)端著槍向里面喊,出來,出來,再不出來我就開槍了!

一陣沉默,沉默過后,突然出現(xiàn)了一聲啼哭,但很快就被什么東西捂住了,洞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不多一會兒,黑洞變得明亮起來,原來地洞通著屋外的柴堆,柴堆被從里面推開了,光線照進洞里。

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洞里坐著一個女人、兩個孩子,女人的臉明顯抹了鍋灰,黑一塊白一塊,這讓我產生很不舒服的聯(lián)想。我仔細地觀察,她的胸懷敞著,露出一只乳房,另一只乳房塞在一個幼兒的嘴里。

我差點兒就閉上了眼睛,但是,我必須堅持把眼睛瞪得老大,我不能閉上眼睛,我有足夠的理由瞪大眼睛看著她,包括她敞開的胸懷和那一頭瀑布般的黑發(fā),也包括她懷里的幼兒。

好像那幼兒并不打算吃奶,頑強地掙扎著,但是他的小腦袋被女人使勁地按著,直到我們走近了,女人仍然沒有放開那個吃奶的幼兒。

我們持槍搜索,發(fā)現(xiàn)地洞的另一個出口——應該也是通氣口,斜著通向墻外,有臉盆大小。上面有個柴堆,柴堆被推得東倒西歪,柴火凌亂地散落在洞口,應該是女人所為,至于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事后分析,或許她是豁出去了,與其死在黑暗中,不如讓我們看清楚這里面有活人,是死是活全聽老天爺?shù)牧恕?/p>

因為臉上涂著鍋灰,女人的眼睛越發(fā)顯得明亮,牙齒雪白。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不僅沒有掩起敞著的半邊衣襟,而且把另一邊也掀開了,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見女人的乳房,飽滿得像兩只洋蔥。在哺乳狀態(tài)下的乳房和不在哺乳狀態(tài)下的乳房,是不一樣的。

女人掀開衣襟,將幼兒放開。

幼兒好像得到特赦一般,哇哇大哭,哭了幾聲又不哭了,咿咿呀呀地骨碌著眼睛。

女人這才將衣襟整好,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好像在征求我們的意見,她可不可以站起來。

我把槍對準女人的腦袋,緊張地看著她的兩只手。

此前我們得到告誡,這一帶的老百姓,近百年來一直打仗,一個哺乳的婦女、一個垂死的老人,甚至一個三五歲的孩子,屁股底下都有可能坐著一顆手雷。

我緊張地看著女人,同時也用眼瞟著程于俊,這時候他做出什么樣的舉動,我都不會有異議。

程于俊向女人示意,她可以站起來。

女人站起來,把懷里的幼兒往我們的眼前舉了舉,又放在身旁的搖籃里,然后直起腰,開口說話了,嘰里咕嚕,嗚嗚咽咽,像是對我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聽不懂,但是從她的手勢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在說,她有孩子,她不會反抗。程于俊對女人說,把孩子抱起來。女人茫然地看看程于俊,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孩。馮葉嘰里咕嚕說了一句,我猜想應該是英語,不知道女人聽懂沒有,或許聽懂了,她彎腰把孩子抱了起來——天哪,在那個大約三歲的女孩的屁股底下,果然有一把手槍。

那個瞬間,不,整個過程給我的感覺十分漫長,我看看程于俊,只見他的腦門兒涌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再看看馮葉,馮葉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女人攤著的兩只手,他的右手食指在扳機上抖動——我相信,這個時候如果外面再出現(xiàn)任何一點兒異常響動,馮葉的槍口馬上就會射出一梭子彈。

好在屋里屋外都沒有再出現(xiàn)響動,連搖籃里的孩子都一動不動,仿佛他也看到了危險。

程于俊向我一歪腦袋,示意我撿起那把手槍。我一只手舉著槍,彎下腰,像當初扒拉甘蔗地里的手槍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槍一看,他媽的是假的,木頭做的。我既失望又慶幸。

我在女人剛剛坐過的木凳前前后后搜索一遍,再把整個地洞戳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東西,只是從一只破碗里發(fā)現(xiàn)一段煮熟的木薯,還有一撮黑乎乎的東西,估計是咸菜。

在我搜查的過程中,女人不說話了,就用那雙被鍋灰襯托得明亮的眼睛看著程于俊,顯然她發(fā)現(xiàn)程于俊是我們的領導,但是她并沒有直視程于俊的眼睛,而是把目光焦點落在程于俊的風紀扣上,她的目光空洞而又縹緲,讀不懂那里面有什么含義。

僵持了很長時間,外面的槍炮聲越來越遠,我咬緊牙關不說話,神經麻木一般等著程于俊的指令。

終于,馮葉憋不住了。馮葉說,班長,放了他們吧。

馮葉的話像炸雷一樣,不僅使我渾身一震,我看見程于俊的手也抖了起來,他仍然在瞄著女人,同時用眼光的余角觀察著地洞,還有射進光線的柴堆,他額頭上的汗珠更大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于俊的槍口稍微垂了一點兒,他看看馮葉,又看看我說,你說呢?

我說……我張張嘴,想了很久才說,放了他們吧,你和馮老兵先撤,我殿后,萬一……

程于俊看看我說,胡說!

我堅持說下去,萬一后面還有情況,萬一她還真有一顆手雷……

程于俊說,不要說了,讓她把衣服脫了!

我吃了一驚,覺得不對勁。我說,班長,那不合適吧,為什么要她脫衣服?

程于俊仿佛也怔住了,嘟嘟囔囔地說,是啊,是不合適,為什么要她脫衣服?

程于俊的表情更讓我糊涂了,好像剛才讓女人脫衣服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突然之間我明白了,程于俊讓女人脫衣服,是為了保護她,只有她把衣服脫光了,才能證明她的身上沒有藏匿武器,可是,我怎么能讓她明白這一點呢?如果班長讓我去搜身,我從哪里下手呢?

我的難題很快解決了——那個女人,先是緩緩張開她的雙臂,收回胳膊,將虛掩的上衣重新掀開。

我們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就把褲帶解開了,她穿的那種肥大的褲子就像一攤稀泥一樣滑落在地上,只剩下藍布短褲。她彎下腰,兩只手抓住短褲的褲腰,猶豫了一下,彎腰褪了下去,露出白皙的小腹……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是想阻止她還是希望她繼續(xù)褪下去,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感覺我的嗓子眼兒突然一陣癢癢,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我為這該死的口水羞愧的時候,我聽見班長喝了一聲,住手!

女人沒有聽懂班長的話,但是她看到班長面紅耳赤的樣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似乎還笑了一下,一閃而過的苦笑。她的一只手扯著短褲的一邊,另一只手耷拉下來,手背痙攣著,就像抽筋一樣。

馮葉一只手在上,另一只手的食指頂著上面那只手的手心,給她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并且嚷了一聲,STOP IT……

這回,女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是全明白,就那么彎著腰看看馮葉,又看看程于俊,還有我。

終于,她可能徹底明白了,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程于俊一眼,猶豫著提上短褲,掩好衣襟,向程于俊、馮葉,還有我,慢慢地彎下腰,鞠了一躬。

程于俊說,杜二三,把你身上的壓縮餅干和罐頭取下來。

我明白了,我說好。

三下五除二,我把背在身上的可以吃的東西全部取下,扔到女人的腳下。一直傻傻地看著我們的那個女孩,看著我扔下的東西,突然撲了過去,抓起一個罐頭,塞進她母親的懷里。

趁馮葉不注意,我出其不意地從他的上衣兜里取出鋼筆,扔到小女孩的腳邊。馮葉瞪了我一眼,做了個齜牙咧嘴的口型,不過,他沒有取走他的鋼筆。

我們走了,我在前,馮葉居中,程于俊在后。我當然明白程于俊為什么這樣安排,萬一——我們永遠不能排除萬一,萬一那個女人從某個地方,比如柴堆,比如頭頂,比如小女孩的身上,扯出一顆手雷,或者一把手槍,那么……班長就是班長。

直到我們離開院子很遠,也沒有動靜。我說,真懸啊,我都快暈過去了。差點兒……

程于俊說,你為什么要暈過去,什么差點兒?

我沒有回答程于俊的話,我說,這下好了,輕松了。

馮葉說,什么叫輕松了,難道你的心里裝著一塊石頭?

我說,不是石頭,是壓縮餅干、是罐頭,我再也不用背那些壓縮餅干和罐頭了。

程于俊說,啊,哈哈,趕快走吧,黃穆還在等我們呢。

還沒有走到北長街的巷口,黃穆就帶著人匆匆趕了過來,我趕緊把木頭手槍掖在彈匣后面。

黃穆氣喘吁吁地問程于俊,怎么這么長時間,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程于俊說,這里都被步兵搜查過多少次了,能有什么?

黃穆說,哦,是這樣啊,那你們還搞這么長時間?

程于俊說,杜二三拉肚子,找來找去找到一個柴堆,剛提上褲子沒走幾步,他又要拉,嘿嘿,啥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就是給般坎留了點兒肥料。

黃穆盯著我說,拉稀,你怎么搞的,在這個地方敢拉稀嗎?

我馬上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說,不知道吃了什么,可能是壓縮餅干就涼水出了問題……我憋著,我盡量憋著。

返回車隊之后得知,就在我們搜查般坎北長街的時候,步兵在般坎西南同對方一支游擊隊發(fā)生了激戰(zhàn),并占領了公路兩側制高點,沿公路搜索前進。我們炮兵的車隊,跟隨步兵且戰(zhàn)且進,所以行駛緩慢。

盡管程于俊沒有交代,但是我們——我和馮葉,此后再也沒有提起北長街的事情,這件事情似乎成了我們無線班的秘密。只是,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女人,還有她懷里的幼兒和那個臟猴似的小女孩。

實話實說,我在想起那個女人的時候,也會想起她的乳房和她已經褪到腿彎的短褲,我記得她是穿著涼鞋的。在最初的時刻,我沒有把她看成是一個女人,我對她沒有性別意識,而是把她看作潛在的敵人。而事后再回想起來,就覺得有點兒……怎么說呢,也許是遺憾吧,畢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成熟女人的身體,看得出來,那不是一個窮女人,可能還比較漂亮。如果是姚強呢,或者是別的什么人,或許那天領頭的不是程于俊而是別人,會發(fā)生什么?

可是,我很難忘記,在女人褪短褲的時候,我的嗓子眼兒,非常沒出息地咕咚了一聲,就像姚強經常做的那樣。我為這個該死的咕咚聲感到無比羞愧,這聲咕咚甚至比瀾溪戰(zhàn)斗中出現(xiàn)的那個該死的念頭還要該死。假如,假如將來我還會到般坎,假如再見到那個女人,她會不會記住我那一聲咕咚呢?她不一定能記住我的臉,但是她很有可能會記住我的那聲該死的咕咚。

我又有了一把手槍,盡管是木頭做的玩具手槍,但是很重,馮葉說是一種名叫雞翅木的名貴木材做的,而且造型逼真。我在玩弄這把手槍的時候,產生很多聯(lián)想,不僅僅是童年記憶,我覺得,不知道誰最早創(chuàng)意,把手槍做成玩具,這個主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我仍然沒有扔掉這把木頭手槍。

下午五點多鐘,到達一個名叫崗東的地方,前方傳來消息,橋被炸斷了,上級正在緊急抽調工兵架浮橋,要我們在崗東宿營待命。不大一會兒,看見喬雨川帶著幾十個人,從我們車隊的旁邊跑步通過,前往河邊掩護工兵架橋。

連長指揮炮車開進山根,選擇對方的射擊死角隱蔽起來,除了警戒,其余人員離開車炮約八十米,在公路下方挖單人掩體。

黃穆把指揮排集合起來,給我們看了單人掩體的圖紙,就像窯洞,不過比窯洞要小得多,高八十厘米,長、寬各五十厘米。黃穆說,這是步兵宿營摸索出來的,可以防止炮襲。

實話實說,我對這東西不以為然,能不能有效地應對炮襲是一方面,關鍵是鉆到這種洞里的感覺不好,就像老鼠一樣。

正挖著掩體,連隊通信員來了,讓全連集合,到了集合地點才知道,六班副班長李剛失蹤了。連長把六班長劉橋好一頓吼。劉橋說,半個小時前他還跟我們在一起,怎么就不見了呢?

連長問,你們班這半個小時都遇到什么了?

劉橋說,啥也沒有遇到啊,一路上都沒有下車,休息的時候撒尿都在一起。

連長雙眉緊鎖想了好大一會兒說,這個同志,最近有什么反常沒有?

劉橋說,還好啊,工作挺積極的,就是話少了一點兒……不過,這段時間好像脾氣大了,愛抬杠。

連長又問班里其他同志,有沒有發(fā)現(xiàn)李剛有什么怪異的舉動?新兵馬濤不確定地說,副班長這段時間好像有心事,夜里睡覺講夢話,還嚷嚷,挺嚇人的。

連長問,嚷嚷什么?

馬濤說,聽不清楚,好像說要報仇。

連長眉頭皺了皺說,報仇?報什么仇……哦,他的老鄉(xiāng)倒是負傷了幾個,胡慶華還犧牲了,可是……

這時候黃穆站出來了,跟連長嘀咕了一陣,連長這才知道李剛在茶棚拳打俘虜,并受到喬雨川斥責的事情,連長的臉色變了,說,他會不會有什么極端行動啊,趕快分頭找,主要沿來路找。

連長分析李剛的心理,這幾天一直是往北南北方向走,眼看戰(zhàn)爭快要結束了,這家伙是不是認為沒有機會報仇了,單槍匹馬當孤膽英雄去了。

我們放下鐵鍬,分成幾個小組,帶上輕武器,山上一條小路,山坡一條碎石公路,還有附近的村莊,都派人尋找了,找到半夜也沒有找到,不敢走遠,只好返回宿營地,反穿雨衣,蜷縮在掩體里休息。

這一夜當然沒有睡好,我在想,李剛,他到底是個什么人?我突然想到了那頂曾經扣在我頭上的帽子——投敵。

投敵?我覺得不至于,他犯不著,而且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投敵也沒有價值,我想他還是有可能走錯路了,或者是真的被對方的特工隊秘密捕俘了。不管哪一種結果,都讓我們心里不好受,畢竟我們是戰(zhàn)友,二十多天都在一起冒著生死。

我的掩體挖得比較大,坐在里面相對舒服,我還特意給自己挖了個枕頭。我把沖鋒槍抱在懷里,靠在洞壁上,打算認真地體驗一下洞穴生存的滋味。

掐指一算,崗東這個地方,離般坎并不遠,車隊繞來繞去走了一個下午,其實沒走多遠。我想象,這地方離般坎不過二十公里,我想起般坎的地洞,想起那個女人,忽然覺得,此刻我們在同一個空間里,我似乎聽見了她說話的聲音。泥土,我們都在泥土里,泥土就是我們的被復線……

我把耳朵貼在洞壁上聆聽,沒有聽到什么,只有洞外時遠時近的槍聲……突然,我從半睡半醒中驚醒過來,打了一個激靈——李剛,他是不是在般坎也遇到了什么,他會不會回到般坎啊?

黃穆就在隔壁,他的掩體是姚強挖的,比較大,兩個人住在里面。我的血一下子熱起來了,我要向黃穆報告。我呼啦一下站起來,腦袋裝在洞頂上,好在是松土,撞得不算太疼,只是撞了一頭泥巴,但是把我撞醒了。

我清醒過來了——我想到的,連隊干部都會想到,況且還有黃穆、劉橋、馮葉……哪個都不比我傻,我操這個心完全多余。

我又重新坐好,抱著沖鋒槍打盹兒。

把雨衣反穿,是步兵的發(fā)明。我們有炮車,常??梢栽谲嚿纤撸乙驗椴奖谇?,排除了許多隱患,我們甚至還可以在房屋里住宿,但是步兵就不一樣了,除了露宿街頭,就是露宿野外,風里雨里,靠著大樹睡覺,像野人一般。

自從瀾溪戰(zhàn)斗之后,我們一路征戰(zhàn),多數(shù)都是配合404團七連,瞽山攻堅、茶棚伏擊、景旺總攻……我們同七連就像一個人和他的影子,我們的炮火支持了他們,他們在外圍保護了我們。我們在這里,好歹還有一個掩體,有一件反穿的雨衣,可是他們呢,還要潛伏在密林里,警惕地聽著身后、身邊的任何一絲異常動靜,兩眼盯著前方,一旦工兵受到威脅,他們就會從密林里一躍而起,迎著槍林彈雨,撲向未知的世界。

我對那個副連長喬雨川非常有好感,我覺得這個人不僅作戰(zhàn)勇敢——我曾親耳聽黃穆說他是孤膽英雄,而且,有見識、有擔當,除了那次制止李剛的錯誤行為,還有景旺觀察所下來的路上,他對烏龜?shù)膽B(tài)度。我想,他就是我模仿的對象,甚至是偶像,將來——如果我有將來的話,那么,我就要成為喬雨川這樣的人……

想到這里,我的腦子里好像鉆進了一個東西,“咔嚓”亮了一下。那是什么呢,那道火花——我驚呆了,我被我腦子里這個火花照亮了、點燃了,我想起了馬濤說的,李剛夜里講夢話,要報仇,他找誰報仇???只能是找喬雨川,喬雨川訓斥他的那些話,傷害了他。想到這里,我不再猶豫了,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這一次沒有撞到腦袋,我連想都沒想,哈腰一頭鉆出我的掩體,在隔壁洞口高喊,偵察班長、排長、姚強,你們醒醒!

我聽見掩體里咔嚓一聲,不知道是誰的子彈上膛了。

我說,別開槍,我是杜二三,我知道李剛在哪里。

過了一會兒,黃穆出來了,姚強端著槍跟在他的后面。黃穆滿臉不高興,打著哈欠說,杜二三,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說,我知道李剛在哪里。

黃穆又打了一個哈欠說,你是不是夢游啊,在這地方夢游,哨兵的槍會走火的。

我說,黃班長……不,排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黃穆這才停止打哈欠,把腰里的手槍插進槍套,看著我說,好吧,你說吧。

我說,還記得茶棚的事嗎,李剛拳打俘虜,是誰制止的?

黃穆不假思索地說,我啊。

我說,還有呢,話說得最狠的是誰?那個人還跟你講,這個同志要教育,還有……

黃穆認真了,啊,你是說,步兵七連的喬副連長?……那又怎么樣?

我說,李剛感到受到了傷害,這些天他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昨天下午,喬副連長帶著隊伍從我們的車隊邊上過,到前面去掩護工兵架浮橋,李剛看見了他們,所以就跟上去了。

黃穆有點兒懵懂,瞪著我問,什么,你是說,李剛跟喬雨川走了?

我說,十有八九。

黃穆的嘴巴吧嗒了兩下,若有所思地說,這種可能不能完全排除,可是,他跟上去干什么呢?

我說,決斗,他一直在尋找機會,要跟喬雨川決斗。

黃穆說,決——斗?這是你自己揣測的,還是李剛告訴你的?

我說,我分析的,我學過一點兒心理學,我覺得,在李剛的心里,一直有一個結,那就是要把喬雨川對他的傷害了結了。

黃穆不說話了,久久地看著我,突然微微一笑說,李剛的事,是你管的嗎?回去,回到你的洞里,好好睡一覺。

我很氣憤,沖黃穆咆哮開了,我說,事實勝于雄辯,你壓制我,耽誤了尋找李剛,你就是我們連隊的罪人。

黃穆說,哈哈,那我就當罪人吧,現(xiàn)在我命令你,回到你的掩體里,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

我說,不,我要去向連長和指導員報告。

黃穆說,報告什么,李剛失蹤的事,連長向營長報告了,營長向團長報告了,團長向404團通報了。如果李剛真的跟喬雨川走了,喬雨川傻嗎?那么一個大活人潛伏在他的隊伍里,他都沒發(fā)現(xiàn),那李剛太神奇了,比特工還特工。

這回,輪到我傻眼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看見洞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這真是一個難得的早晨。

走出掩體,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瀑布,白色綢緞在藍天下和綠色的山澗款款落下,壯觀極了。

吃飯集合的時候,連長說,橋還沒有修好,步兵已經完全控制了這一帶,給兩個小時,大家洗澡洗臉洗屁股,洗得干干凈凈地回到北南北。

我很詫異,為連長若無其事的表情,看看指導員,也很平靜。我們連隊有個人失蹤了,難道他們一點兒也不著急,一點兒也不為戰(zhàn)友擔心?

直到打上飯,回到班里,蹲在地上,馮葉才告訴我,找到李剛了,他確實跟著404團走了,倒不是去找喬雨川決斗,而是要跟喬雨川一起,當一回步兵,跟對手面對面地打一仗。因為李剛渾身披掛偽裝網,行軍的時候用雨衣裹著腦袋,直到在河邊分配兵力的時候,步兵戰(zhàn)友才發(fā)現(xiàn)隊伍里多一個人,報告了副連長。喬雨川認出是李剛,李剛情緒很激動,說他一定要跟敵人面對面地打一仗,讓喬雨川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孬種,是不是只會打俘虜?喬雨川反復勸說無效,只好讓人跟著他。因為喬雨川的分隊是離開大部隊行動,沒有電話,也沒有接到尋找炮團失蹤人員的通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派人把李剛送了回來,已經送到后方醫(yī)院了。團衛(wèi)生隊的醫(yī)生說,李剛患有躁狂癥。

我的天哪,聽完馮葉的話,我百感交集,一口氣喝了兩碗稀飯,一邊喝稀飯還一邊琢磨,躁狂癥是種什么?。?/p>

幾個月后我們了解到,躁狂癥是一種情感病,容易被激怒產生沖動,攻擊性很強,嚴重時還會出現(xiàn)幻覺、妄想、精神緊張等情況。

我一下子理解李剛了,這家伙為什么那么偏執(zhí),那么容易激動,原來是病人啊,他確實對喬雨川的呵斥耿耿于懷,一心要在喬雨川面前證明自己,所以才有了那樣的舉動。但是,他沒有做出對喬雨川任何不恭的事情,戰(zhàn)友這個概念,在他們的心目中還是根深蒂固的,這讓我們替他高興。

吃過早飯,安排好警戒,我們分批走到那個名叫東崗瀑布的地方,脫光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十一

兩天后,我們回到了瀾溪大橋以北地區(qū),部隊駐扎在北南北山圩農場休整。

不久,評功評獎開始了,團副政委尚斌到我們連隊蹲點,動員會上,尚副政委講,評功評獎是戰(zhàn)斗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這次打仗,作戰(zhàn)對象曾經是我們的朋友,在抗法戰(zhàn)爭和抗美戰(zhàn)爭中,北南北和南北南的軍隊是“師生加兄弟”的關系,并肩戰(zhàn)斗,我們還為南北南培養(yǎng)了不少軍事人才。這次戰(zhàn)爭,老師教訓學生,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我們的學生是在長期戰(zhàn)爭中成長起來的,未必就是不堪一擊,所以我們要珍惜這個機會,認真評功評獎,認真總結戰(zhàn)例,分析我們的對手,提高自身作戰(zhàn)能力。

我們這才知道,我們打的這一仗,是教訓,也是一次實際的檢驗。

有一天,程于俊布置給我一個任務,要補寫立功事跡——我是在火線立功的,瀾溪戰(zhàn)斗當天下午就宣布的,沒有任何事跡材料。

這可把我難住了,在戰(zhàn)場上,一直為自己是三等功臣而得意,根本沒有想過,為什么會立三等功。到了晚上,才找到感覺,我的文學素養(yǎng)再一次得到充分發(fā)揮,我把在瀾溪戰(zhàn)斗中,我看到的、聽到的、做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凡是能想起來的,都寫下來,寫了一個流水賬。

《我的檢查》交上去后,我忐忑不安,我想別出什么事啊,立功當然光榮,可要是搞了個謊報成績、美化個人,那就把人丟大了。

我的這個擔心純屬多余,第二天聽程于俊講,指導員跟他講,杜二三不僅在瀾溪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出色,用雙腳完成了無線通信兵的任務,而且在此后的瞽山戰(zhàn)斗、景旺戰(zhàn)斗中都有出色表現(xiàn)。據(jù)說有人——連長和指導員都認為,可以給我報二等功。

聽了程于俊的傳達,我嚇了一跳。我說,那怎么可能,我連一發(fā)炮彈也沒有打,就……就二等功了?

程于俊說,馮葉就是因為瞽山戰(zhàn)斗到師部指揮所去了一趟,就報了三等功,你也去了。在景旺戰(zhàn)斗中,到觀察所送飯,給首長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上瀾溪長形高地戰(zhàn)斗那次,這三次,都符合三等功的基本條件,三乘以三等于二。你別想太多,評功評獎,不光是看殺傷多少敵人,要看綜合表現(xiàn)。

我雖然頻頻點頭,心里還是打鼓,我總感覺到,這個二等功過分了,不該得的得了,要倒霉的。

休息的時候,馮葉拿出作業(yè)夾,讓我欣賞他的素描畫,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凡是我記憶深刻的印象,他都畫了素描,譬如瞽山戰(zhàn)斗中的師指揮所;瀾溪高地戰(zhàn)斗近戰(zhàn),其中有個人很像一班的班長胡慶華。居然還有一張,是最近發(fā)生在般坎北長街的情景,不過,畫面不在洞里,畫上也沒有出現(xiàn)我們,只有一個女人坐在木凳上哺乳,她的神態(tài)鎮(zhèn)定安詳,斑駁的陽光落在她的胸前,泛著金色的光芒。一個小女孩在她的腳邊舉著一塊壓縮餅干,快樂地放在嘴邊。

我當然記得那個場面,完全不是馮葉畫的情景。那個時候,我的眼前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黑的是女人的頭發(fā)和臉,白的是她的牙齒和胸脯。我要是馮葉,我就只畫這兩個顏色,足夠了。

我看了很久,我說,馮老兵,你畫這個干什么?

馮葉笑笑說,記憶,記憶。

我說,你記這個干什么啊?

馮葉說,我高興。

我說,你高興什么,那天好緊張,也不知道我們做得對不對?

馮葉說,說你對你就對,說你不對你就不對。

我說,你說話干嗎這么繞???

馮葉說,我聽見你嗓子眼兒里的咕咚聲。

我頭皮一緊說,你說什么?

馮葉意味深長地一笑,過了一會兒才說,在極端的情況下,人和牲口的距離只隔著一層紙。我慶幸我沒有當牲口,當然還有你,還有班長。我們都要感謝……感謝誰呢?這張畫送你了,你先感謝我吧。

我看著畫,問馮葉,你記憶中,那個女人就是這樣的?

馮葉說,不是這樣的是什么樣的?

我說,你當然知道是什么樣的。我在想,那天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把褲子脫了,該是什么樣子。

馮葉瞪著眼睛看著我說,啊,你還在想這個啊,思想意識有問題啊。

我咽了一下口水說,我跟你講,在那個關鍵的時候,我當然明白班長是什么意思,可是,我還有另一個辦法,不用脫也能證明她身上沒有武器。

馮葉等著我,等待下文。

我說,跳舞。

馮葉說,什么?

我說,讓她跳舞,讓她跳芭蕾舞,轉著圈子跳,金雞獨立跳,看看,既不用讓她脫衣服,又能檢查武器……

馮葉傻傻地看著,半天才說,你這家伙,倒是很有想象力,跟我學畫畫吧。哎,你說,那個女人,她漂亮嗎?

說實話,自從離開般坎,我?guī)缀鯖]有想過那個女人漂亮不漂亮的問題,我只是知道,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有可能是一個潛在的敵人——敵人,一個女敵人,說不上認識,但又確實相逢,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將來——假如還有將來的話,在某個時刻,某個地方,我和她,我們和她再次相逢,那才更有意思呢,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呢——我為我的胡思亂想感到不安。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會經常想起這件事情,想起這個女人,還有我們在茶山見到的那幾個俘虜。

連隊給黃穆報了二等功。黃穆的事跡很多,從瀾溪長形高地戰(zhàn)斗開始,到景旺戰(zhàn)斗達到高峰,他完成一個連,后來是全營射擊諸元以及炸點修正。據(jù)說,在景旺,鄭副師長當場表示,黃穆可以直接擔任團指揮連長。

程于俊、吳曾路和馮葉都是三等功。

民主測評之后不久,上級的通報就下來了,我們連隊被授予“近戰(zhàn)炮兵英雄連”稱號。我個人呢,當然沒有立上二等功。

在宣布立功受獎名單之后,黃穆受連隊委托,鄭重其事地找我談了一次話,就我在過了瀾溪大橋之后種種錯誤和缺點做了一個全面的“清算”——瀾溪長形高地戰(zhàn)斗前擅自脫離車隊,去扒拉手槍(套),差點兒被炸死;蒼皋行軍途中我舉著手槍胡亂比畫,丟了手槍,讓全車承擔被伏擊的風險;景旺休整期間擅自搜查非指定搜查地點,私藏敵人筆記本;景旺休整期間私自騎自行車亂跑,幾乎驚動全團……

黃穆說得平靜,趾高氣揚地看著我。

我驚呆了,這么說,黃穆早就知道我私藏了一個筆記本?可是……

黃穆說,杜二三,你很聰明,但是記住,不要在聰明人面前耍小聰明。好了,你的路還長,以后,要學會低調,向我學習,夾著尾巴做人。

那天晚上,我簡直瘋了,我有太多的不明白。

作為結尾,我講講那個筆記本。

一年之后,我考上軍區(qū)炮兵指揮學校,已經擔任副連長的黃穆把這個筆記本還給了我。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我藏匿的是一本戰(zhàn)地日記,里面多是戰(zhàn)例,有同法國人打仗時寫的,也有同美國人打仗時寫的,書寫者應該不是一個人。

黃穆跟我講,最后有幾篇文字,記述的是我軍陸軍連營攻防戰(zhàn)術特點,應該是最后保管這個筆記本的人寫的,這個人是個大尉,名字叫陳志程。

我的腦子一熱,差點兒就說出來了——我還隱瞞了一件事情,在般坎……可是,我最終沒有說。

黃穆說,拿去吧,研究我們的對手,讓自己更加強大起來,只有我們強大了,才能實現(xiàn)我們的和平理想。

我接過筆記本,向黃穆敬了一個禮,我說,副連長,相信我,我還會回來的,繼續(xù)在你手下當兵。

在軍校的日子里,我經常會想到我的連隊,想到我們的指揮排,當然,也會想到那幾張他鄉(xiāng)的面孔。

記不得哪一天,我又翻開筆記本,突然感覺,筆記本好像比過去更厚了,仔細研究才發(fā)現(xiàn),不是變厚了,而是蓬松了,塑料封皮起了一些凹凸。

我用手輕輕打開塑料封皮,發(fā)現(xiàn)套在塑封里面的硬紙有兩層,打開夾層,我的手不禁抖了起來,原來是一張彩色照片——藍天白云下面,一片墓地,畫面上最近的一座,上面覆蓋著芭蕉葉。一個女子,雙手舉著一個器皿,舉過頭頂,跪在墓地邊上。

我不懂墓碑上的文字,但是從下面的一行阿拉伯數(shù)字可以看得出來,墓里的人卒于……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那一天,正是我們攻打瀾溪長形高地的日子。

原載《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

本刊有刪改

原刊責編? 楊? 希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猜你喜歡
李剛班長
差一點兒當班長
一群馬·滿天星
攝影世界(2022年12期)2022-02-08 09:49:20
The Channel Tunnel
李剛作品
國畫家(2021年2期)2021-06-04 05:33:54
“多變貓”班長
Testing Photons Coupled to Weyl Tensor with Gravitational Time Advancement?
我又沒有一千萬
金山(2018年8期)2018-11-09 10:24:00
班長的煩惱
我的好班長
你撿到錢了
喜劇世界(2016年15期)2016-11-26 17:08:36
大厂| 蒙阴县| 河曲县| 西乌| 长岛县| 南京市| 大方县| 友谊县| 兴仁县| 盐山县| 义乌市| 长寿区| 博湖县| 伊春市| 南澳县| 芒康县| 黄龙县| 综艺| 天气| 佛学| 盐津县| 兴山县| 新乡市| 漳浦县| 丽水市| 唐海县| 汽车| 萍乡市| 张掖市| 濉溪县| 石嘴山市| 林州市| 玉田县| 博爱县| 当雄县| 马边| 手游| 大姚县| 长宁县| 兴文县| 武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