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黎
《良渚詞典》馬黎 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3/78.00元
2019 年良渚古城遺址成功申遺之后一年的7 月6 日,我給還在英國的秦嶺老師做了一次訪談(下一本書的內(nèi)容之一)。我說:“對于良渚文化的認識,80 年來不斷在變化,不斷在增多。但是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得越多,問題也就越多,以至于我們現(xiàn)在對它的認識依然可能并不多,王寧遠老師說大概依然不超過20%??脊挪粩嘟咏鼩v史,但永遠無法完全揭示歷史。這反而更有趣,給了我們很多開腦洞的機會。良渚還有哪些未解之謎,還有哪些沒發(fā)現(xiàn)的部分(潛力),是您特別感興趣的?”
秦老師一貫率直:“20%?這個是怎么算出來的呀?對于古代社會,我們無法知道面對的全體是多少,又怎么可能計算出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多少呢?何況我們認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不一定是歷史真相,比如良渚到底有沒有文字?!?/p>
這個回答當時讓我震了一下,并且這兩年經(jīng)常會在我的腦海中跳出來,影響了我對歷史考古以及很多問題的理解。又有一天,我問“鳥博士”陳水華老師關(guān)于良渚鳥的問題。他說:“可以先和你說一個概念:取樣偏差??脊哦即嬖谌悠?。就算這1%也不是隨機取樣。由于取樣偏差的存在,歷史真相無法認識是有道理的?!?/p>
以上這些,或許是我對良渚的了解“加深”的地方——并不是某個知識點的增長。
良渚申遺成功在普通人的認知中好像就是那一錘子的“結(jié)果”——知道良渚嗎?知道,申遺成功了啊?!傲间尽边@個詞突然被放到了全國人民的面前(當然還有世界人民),或者說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新聞和熱搜里,但事實上,對于它的前史,它的基本面貌,包括“身高”“體重”“成長史”,我們的準備都不足,強行吞下了這顆果實。這是我在良渚申遺之后的日常觀察——不是特意觀察,因為采訪、寫作時與人交流是日常。
1986 年,紀念良渚文化發(fā)現(xiàn) 50 周年,與會代表參觀反山
有一次我和幾位小學(xué)老師聊天,他們問良渚的高度在哪里,能不能概括幾個特點——這問題大得有點無力。我想,那就甩金句吧,比如那句很有名的話:“良渚是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睅孜焕蠋熯B續(xù)問了兩次,才把這句話完整記下來。我表面平靜,心里震驚,這句話在這些年對很多人(比如我)來講已經(jīng)成為了肌肉記憶,但在杭州的一線教育工作者卻毫無知覺,甚至是感到陌生的。
問題出在哪里呢?我只能從寫作者的角度,從記者這個內(nèi)容生產(chǎn)者(不是搬運者)的角度去想。從2012 年4 月第一次接觸考古,第一次寫良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我其實就是一個樣本——一個小白,一個普通人,如何走進沒有文獻記載的5000 年前,看見良渚人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每一個關(guān)于良渚的外貌特征和內(nèi)核,都來自手鏟——手鏟底下有新事,有被人類遺忘的曲線和脈搏,《看見5000 年——良渚王國記事》實現(xiàn)了這一點,也記錄了良渚考古發(fā)掘的過程。
然而,兩年后再看這本書,其中還有很多疑點和矛盾。我僅僅介紹了一個人的身高體重,喜歡吃什么,愛好什么,活到幾歲——對普通讀者來講,這些是不是夠了?比如,有讀者看到良渚人吃葡萄的描述表示懷疑,實際上植物種子的發(fā)現(xiàn)就是鐵證,獲取了這個知識點就是一種收獲。
但我對“漲知識”這個層級是不滿足的,那問題就又來了,普通讀者需要深度嗎?我的定位是什么?我不是專家,如果讀者想去尋找玉琮是什么,或許更應(yīng)該選擇學(xué)術(shù)著作。那么,我的作用是什么?除了不斷補充一些新發(fā)現(xiàn)、新素材,良渚還有什么好寫的?
反山器物提取:遞玉器者王明達,清理者楊楠 攝影者新華社攝影記者吳元柳,繪圖者劉斌
有一天在微博“摸魚”時,看到一位讀書博主“鹿鳴之什”曬了一本《普魯斯特私人詞典》,里面全是用詞條形式寫的小短文,結(jié)合普魯斯特本人和《追憶似水年華》里的故事,比如“里茨酒店的冰淇淋”“出版商”“電”等等奇奇怪怪的詞條,東拉西扯的同時,全是毛茸茸的細節(jié)。有些是只有書迷才能懂的梗,但像我這樣沒有讀過《追憶似水年華》的人隨便看一個詞條也沒有障礙,普魯斯特十級學(xué)者寫的戲外戲足夠引發(fā)讀者的好奇和興趣。實際上,作者是一對父子,是普通讀者,不是作家、評論家或其他家,書后面附有參考書單,可以借此進階閱讀《追憶似水年華》。
那么,良渚是不是也可以有一本“非典型”詞典?它不是標準器,但可以是基本款——良渚是一個復(fù)雜的生命體,每一個零部件都沒有標準答案。它不是百科全書,而是一個看著良渚長大的局外人——走在考古邊上的人的貼身觀察。人與事都不必完整,可以零碎,可以是和考古人聊天時的八卦,里面有未盡的討論、獨家資料,還有一點很重要,它是雪中冒著熱氣的溫泉。比如,《水井》這個詞條。
歷史總是被輕易拋諸腦后,遺忘是人的通病。沒有文字記載的史前文明如良渚在這一點上更冤,連遺忘似乎都談不上。如果不是80 多年、前后四代考古人至今未斷的接力,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早期國家存在了一千年,并且影響了大半個中國??脊湃嗽诓粩喙蚊婧退伎贾幸稽c點拼湊出良渚人的歷史,我或許是他和他們的觀察員,盡可能記下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時間碎片。
我在意的故事是:王寧遠說他曾經(jīng)想過,申遺那天最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石塢的水庫邊,開著手機聽著它變成世界遺產(chǎn)。實際上那天他坐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的世界遺產(chǎn)大會現(xiàn)場,正在給記者審稿。
方向明說,一個上午被瑣事打擾之下可以臨兩幅線繪圖,下午如果不是被叫去開會,就可以完成四幅。良渚王刻神徽的時候,一定也是在房間里進行,房間要有大窗子,卞家山那個小氣窗不行,一定也要有桌子椅子,不可以蹲著。刻刀會常壞,這與我用壞了多支德國針管筆是一樣的,刻刀壞的時候情緒會略受影響??碳y會有個人風(fēng)格,我臨完八幅就可以大體知道這個大琮是一個王刻的還是王累了有人替代的。
我們是否可以對自己的歷史保持記錄——敘述和表達,在我看來比追求“真相”更重要。還是那句話,我們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歷史的真實度是多少。沒有任何一個夜晚是真正寂靜的,還有很多我們聽不到的聲音。
《看見5000 年——良渚王國記事》出版后,我去上海給金宇澄送書,他問你的理想讀者是誰?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去想誰讀或為誰寫這個問題。
“你心目中的理想讀者,你現(xiàn)在不知道,但會漸漸發(fā)現(xiàn)。好比你寫信是寫給誰?朋友、老師的話,有些事就不用交代,如果是長者、小朋友,基調(diào)就變了。你究竟為誰而寫?我寫《繁花》時說要放低姿態(tài),實際上,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我喜歡的幾個人,比如上海的小寶,他們看得發(fā)笑就好。我有標準。所以,一般性的事情是不是就不要寫了?如果老金看,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原來還有這種事。那就好了。比如考古裝備,我不知道,就可以寫得非常詳細。哪些不要寫?報道很多的,比如‘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有什么意思?好在,考古的事情基本上外人都不知道,而參與者的人生經(jīng)歷,要寫。
“考古人他們都是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的,他們的基本功是什么?過去沒有照相機時,他們在現(xiàn)場是什么狀態(tài)(附老照片、考古筆記、考古日記),而現(xiàn)在他們又是什么狀態(tài)?你最早進入考古現(xiàn)場的筆記還有嗎?不要看不起當時的幼稚。這等于說,寫你所知道的考古,考古的步驟、程序,加入一些八卦,比如戀愛。宕開一筆,寫一寫又回來了??脊诺墓ぞ?、材料、筆記本,都可以仔細梳理。他們穿什么衣服,吃飯怎么吃,晚上在哪里睡覺,過去和現(xiàn)在的比較,大家要看的是細節(jié)。”
這是我那天在返程的高鐵上記在小本本上的內(nèi)容,一些解惑,一些開朗,極大地促進了《良渚詞典》的發(fā)動。當時它的形態(tài)還未出現(xiàn),卻在寫作中經(jīng)常被想起,其中大部分“非虛構(gòu)”我想會出現(xiàn)在下一本書里。
在寫作中沒有“應(yīng)該這樣”或是“該有的樣子”,不必依照固定結(jié)構(gòu)寫下去,自由是在寫作中得到的,但我怕自我重復(fù),怕失去新鮮感,這就需要重新打碎材料,串珠成鏈,做出另一條不同的“手串”。詞條式寫作不同于兩米長文,需要物盡其用、事無巨細,也需要點到即止,更需要重新思考、凝聚。這又不是絕對的自由,而是自虐了吧?但是,走近它(良渚也好,自己也好)的唯一方式就是再次書寫它,虐一下挺好的。
從5000 年到2022 年,我似乎沒有什么進步,還是那個繼續(xù)撿石頭的人。
這本詞典里找不到標準答案,也不希望大家是來找標準答案的。我覺得它很像良渚水壩,挖了十多年,一片陶片都沒有,但為什么還要挖?王寧遠說,我每年的目標其實是看看能不能在這堆土里面找到一棵草,找到一顆種子。這才是最大的寶,希望這本詞典就是這樣的一堆土。
有一次采訪徐天進時,他說沒人喂你吃飯,就不會吃飯了,這就不合適,當沒人喂你的時候你也照樣能吃。我想,這樣至少可以激發(fā)一部分人的好奇心。和教育孩子一樣,灌輸式教育不是一種好方法,應(yīng)該盡可能采用啟發(fā)式教育方式,希望這本詞典也是如此。
很多人說這幾年考古很熱,其實考古從來都沒有熱過,大家關(guān)心的是寶貝和傳奇,追逐的往往是網(wǎng)紅打卡點。作為考古學(xué),它依然很冷。這本詞典里沒有這些,只有考古常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