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慎、燕、亳,吾北土也。
——《左傳·昭公·昭公九年》
一
公元前11世紀的一天清晨,古肅慎氏的馬隊告別了族人,從長白山腳下出發(fā),爬冰臥雪,冬去春來,終于抵達周朝的都城鎬京①,朝貢周天子。他們獻上的禮物是一種利器,白山黑水間特有的楛矢石砮。
孔子周游列國時就曾遇到過這種罕見的利箭。
一只中箭的大鳥掉落在陳惠王的院子里②,箭身有尺把長。陳惠王忙向孔子請教,博學多識的孔子看了看說:這大鳥是東北方飛來的,身上中的箭來自肅慎國,正是楛矢石砮。
為覲見周天子,肅慎人日夜打磨樺木為矢,水中沉石③為砮,制成鋒利無比的箭身。并在七八月間熬制毒藥,以毒藥涂砮,觸之即死。據(jù)說在熬煮毒藥時,藥氣所到之處鳥獸皆四散逃命。
此行堪稱一次壯舉,不但帶來了奇寒之地的誠意,還開辟了古代東北與中原的交通。
朝見天子的馬隊漸行漸遠,離開了東北方的高山林莽和風雪交加,越向西南行天氣越暖,馬背上的人不得不抖落披掛的獸皮,赤裸結(jié)實、健壯的上身。
放眼望去,黃河沿岸,沃野千里,整齊的糧食、蔬菜在暖風里招搖,掩映著雕龍畫鳳的營舍城邑。就說那些隨意生長的樹木吧,葉子各個比寒地的肥壯,更別說樹上開著的碩大的如同小孩子臉一樣大的花朵,單就這些花香,已使這些壯漢微醉微醺。
棱角分明的輪廓,掛在胸前的貝殼飾物、踞在肩上的海東青,背上的弓箭,光潔的頭頂,披散的長發(fā),無不在昭示著他們的東胡身份。
不斷引來百姓的注目,甚至是圍觀。熱鬧的街市上熱氣彌漫,各色吃食琳瑯滿目,樓閣殿宇目不暇接,來往行人衣著精美,顏色艷麗,尤其那些快步而過的女子,投來好奇的目光,或嫣然一笑,不禁讓人心曠神怡。
周天子驗看了這份禮物,并叫來工匠,在每個楛矢石砮上刻字“肅慎氏之貢矢”,分發(fā)給異姓諸侯。獻禮的馬隊享用了周武王賜的精美食物和美酒,不禁思念起自己的族人,如果,如果有一天都能過上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重新上路時,馬背上馱著的是來自周朝的綾羅綢緞、青銅玉器。這些美輪美奐的絲織品,雕刻著復雜圖案的器物,在長白山甚至漠東北更廣闊的草原地帶產(chǎn)生了爆炸性的效應。
對于中原一帶的向往很快在林海草原達成無言的共識。尤其遇到奇寒、雪災年景,野獸凍死、家畜餓斃,就連人的生存都面臨危機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同一個地方:溫暖富足的中原。
挺進中原成了沉默的號令。
最先踐行這一號令,并一以貫之,且取得成功的是鮮卑。
鮮卑處在最北方的大興安嶺一帶,所以一直未與中原有所交集,但他出手很快。
西漢初期,鮮卑受到滅頂之災,其所屬的東胡被匈奴擊敗,鮮卑不得不退居鮮卑山,接受匈奴人的奴役。盡管倍受筋骨勞頓之苦,他們的目光卻始終警覺與銳利。終于等到了漢武帝,大敗匈奴,鮮卑也得以南下到烏桓故地饒樂水,今西拉木倫河流域,足跡向南一步。
公元45年,鮮卑才被中原所認知。他們記入史冊的事跡是襲擾邊境。從有記錄的數(shù)字來看,他們不但搶奪財物,也擄掠人口。221年,鮮卑首領軻比能交還漢人500余家歸漢,又于222年,再送歸漢人千余家。
這是一個有著長遠雄心的民族。曹魏建立之初,鮮卑首領軻比能已經(jīng)運籌統(tǒng)一鮮卑,所以采取臣服、恭順的姿態(tài),并向曹丕獻上寶馬。以此為自己的統(tǒng)一大業(yè)爭取時間。
事實上他們一直向著中原方向,緩慢、持久地移動。87年鮮卑大破北匈奴 ,91年,鮮卑趁機占據(jù)了蒙古草原。這一次南遷,行程七百余公里,在數(shù)月時間里,族人餐風沐雪,一路放牧、射獵。遷徙的腳步不得不在呼倫池停下,原因是老首領生命垂危。埋葬了老首領,族人再次啟程。這一次遷徙兩千五六百公里,長達數(shù)年之久,途經(jīng)柔然的荒漠地帶及大漠荒無人煙的區(qū)域。隊伍中不斷有人新生,也有人死去,可最終人們抵達了向往的水草豐美之地,今河套北部固陽陰山一帶。從雪海林莽遷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風吹草低處才得見牛羊的肥碩牧草,喂壯了鮮卑人的戰(zhàn)馬。
開疆拓土的拓跋部落一馬當先,一步步向中原挺進。
拓跋珪一繼位就開始大興農(nóng)業(yè),開立屯田。他早已經(jīng)意識到,農(nóng)業(yè)才是一切的核心。有了糧食和牲畜進抵中原的構(gòu)想才有了穩(wěn)固的經(jīng)濟后盾。
后燕感受到了來自北魏的壓迫,興兵伐魏,被拓跋珪擊敗。鮮卑軍乘勝南下,攻至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定縣),398年遷都平城(山西大同)。占據(jù)黃河沿岸的肥沃土地后的鮮卑,大力鼓勵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短短數(shù)年間,由奴隸社會過度到封建社會,大量吸納漢人進入官僚機構(gòu),加快了鮮卑的發(fā)展進程。
繼拓跋珪之后,拓跋燾、拓跋濬、拓跋宏,歷經(jīng)三代皇帝,將祖上遺志一以貫之,統(tǒng)一北方,大刀闊斧地改革,于官實行俸祿制,于民實行均田制,游牧文明徹底轉(zhuǎn)向農(nóng)業(yè)文明。
在改革中遇到舊勢力、權(quán)貴的抵觸,矛盾難以化解,拓跋宏的方式是制造一個更大的矛盾,即行遷都,遷至洛陽。著漢服、改漢姓、說漢話,朝堂之上也不準說鮮卑語,籍貫變?yōu)槁尻?,死后也葬于洛陽,徹底融入中原?/p>
從東北邊疆的最北端出發(fā),經(jīng)柔然、大漠,直下河北、山西、陜西、甘肅、寧夏、青海、四川、河南地區(qū),統(tǒng)一了中國北部,直抵中原,最終他們伸出的雙手與中原相握,盡管這雙手鮮血淋漓。
在鮮卑之后,蒙古族、女真族不斷向中原地帶發(fā)起持久沖擊,最終都把都城定到了北京。
清兵進關后,建老邊、筑新邊,將關東層層包裹,留在關東的人們過著被圈禁的生活。日子一成不變,游牧、漁獵,原始、荒蠻,似乎被時間老人遺忘了。
接下來的二三百年間,另一支隊伍啟動了。沿著當年古肅慎人朝貢的路線,向山海關外的大東北進發(fā)。
仿佛是歷史的一次逆轉(zhuǎn),這一次人們的遷徙方向剛好相反。在黃河沿岸再也無法生活下去的人們,被黃河的浪濤驅(qū)趕著,為了向往的飽暖走出家門。襤褸的腳步從此打破了千百萬年的寂靜,向著以荒寒著稱的長白山一帶。
這一脈虎豹熊狼聚居的“單單大嶺”①,《山海經(jīng)》中的不咸山,形成于一千二百萬年前。它雄踞關東大地,高二千余米,綿延數(shù)千里,常年積雪。山頂之雪與白云相接,山下之雪直沒人胸口。北風夾著雪沫呼號著,穿透人們因長途跋涉而破洞百出的衣服。伸出脖子,脖子凍紅了,伸出手,手凍裂了,稍做停頓,腳凍結(jié)在了冰雪之上。在浩大的天地之間,這些顯得過于破舊的人們,是那么輕飄飄的,仿佛是一團舊棉絮,風一刮就吹跑了,又仿佛是一片枯樹葉,幾片雪花下來,就遮蔽不見了。
又是一陣急風裹著濃濃的雪霧襲來,一下把人群吞沒。沒過多時,這支破破爛爛的隊伍又開始移動了。人們的表情,因疲累而麻木,因困頓而僵板,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鞭笞著,都朝向同一個方向。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一雙腳上,仿佛能聽到聲音,拖嗒嗒,拖嗒嗒,從洪荒走來,從遠古走來。仿佛能聽見,他們心中的吶喊,期待一片全新的天和地,重新被賦予一次肉體,喚醒一個魂靈。
數(shù)百年間,千百萬懵懂孩童就是在這樣晃蕩的搖籃里開啟流浪的人生。倘若有人問起,即使呀呀學語的娃娃也會說:闖關東去。
那是一次長久的、前仆后繼的奔襲,是人類史上的一次大壯舉,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次文明的大交替。
他們是帶著全部的家當來的,所有盆罐碗筷裝進一只筐簍,小一點的孩子裝進另一只,父親挑起扁擔,女人拄著木棍,牽著大一點的孩子;也有人推著獨輪車子,車上坐著老人,綁著犁、鋤農(nóng)具。
這些看似破舊的家當為東北方帶來一次大變革,從此鋒利的犁鏵漸次割開森林與草原的肌膚,開啟了關東的大農(nóng)耕時代。
數(shù)百年過去了,仍然生活在關東大地上的人們,無不對先輩拼死闖一回的決心和勇氣心懷感激與崇敬,在家族史上記下濃重的一筆。
闖關東洪流澎湃,有數(shù)據(jù)說新中國前夕近四千萬人,也有數(shù)據(jù)是三千萬人,究竟有多少,也許只有巍巍的長白山、幽幽的黑龍江水知道了。
為什么歷史會選擇了關東?來自直隸(河北)、河南、山東和安徽及其他省份的人們就像是商量過了,朝著同一個方向進發(fā)。其中的原因多彩而復雜,簡單來說,一是距離較近,二是土地廣闊、人煙稀少。三是偶爾的招民墾荒、移民實邊之策為其驅(qū)動,為其加速。
關東大地敞開懷抱,迎來了數(shù)次移民浪潮。
前仆后繼被饑餓和窮困逼迫的人們。
為抵制外族侵略,全國各地奔赴東北戰(zhàn)場的抗聯(lián)英烈。
“八一五”光復后,2萬干部10萬大軍挺進東北。
開墾北大荒的建設兵團,鞍鋼、一汽、吉化及一些重工企業(yè)人才的匯聚。
腳步從很久以前開始,不知何處是盡頭,或許本沒有盡頭。是前一個潮浪推動下一個潮浪,后一個潮浪承接前一個潮浪,是涓涓細流日夜的奔赴和匯聚,從無聲無息直至濤聲欲聾。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建安十一年(206年),烏桓攻破幽州,俘虜漢民十余萬戶,并在同一年中數(shù)次騷擾中原。
雄姿英發(fā)的魏武帝曹操揮鞭北上,在建安十二年(207年)北征烏桓。得勝歸來途中,路過遼寧綏中,行至海濱,寫下了這樣一首有著吞吐日月氣勢的詩篇《觀滄?!?。
古代中原人東出山海關需要有視死如歸的決心,要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因為那一帶除了民風彪悍還有天氣嚴寒。
“四月春草方生,八月即已下雪?!?/p>
山海關以東的冬天漫長又沉寂。好像所有的嘴巴都被封凍了,鳥獸該飛走的飛走,該蹲倉的蹲倉,除了光禿禿的樹木,就是被雪裹得光禿禿的山嶺,連那些耐寒的鳥也不怎么叫了,仿佛熱量都被吸干了。六月不脫棉褲,死了變兔子。關東人不得不脫掉棉襖褲的時間最晚要延至六月。剛脫掉沒幾天,又得穿回來,新一輪的雪又下來了。棉衣外邊套羊皮,羊皮外邊裹狐皮,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與寒冷廝磨。
莽莽蒼蒼的林海,在雪中靜默地承受著,任憑骨髓凍裂,發(fā)出嘎嘎的響聲。
若沒有不得不的原因,沒有人愿意穿過遼西走廊。
當年契丹初建遼國,奪取燕民十六州,俘虜了大量漢人,趕赴這里,修建遼西一帶的道路,所以千年后的闖關東路線是用闖關東人先人的汗水鋪就的。
遼河以西,涵蓋醫(yī)巫閭山以西、西拉木倫河以南、燕山以北、七老圖山以東地區(qū),河北、遼寧、內(nèi)蒙古三省交界處的荒僻地帶從此有了道路,著名的遼西走廊。不僅是中原通往東北方的戍邊之道,也是中原各王朝戍守的要塞,塞外進抵中原的咽喉,更是兵家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誰占據(jù)遼西走廊誰就有了決勝優(yōu)勢。
從漢代起,守邊將士即由遼西郡柳城出發(fā),沿大凌河干流東北行,至今遼寧省北票縣下府一帶,并由此溯大凌河北支流牤牛河北行,進入今奈曼旗境。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遼西曾是個讓人無限思念又無限憂慮的地方。是多少女兒的斷魂處,是多少男兒浴血征戰(zhàn)的沙場。
明建山海關以后,關東才得其名。
明朝洪武年間修建山海關,也叫榆關。北倚燕山,南連渤海,出了山海關,廣大東北地帶民間統(tǒng)稱為關東。
歷史上的東北地區(qū)要更大些,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以前,往北延伸至外興安嶺以南,東北沿烏蘇里江至海。
北倚黑龍江、烏蘇里江,南擁北海、遼河,中貫松花江,東領長白,西引草原;黑鈣土、灰棕壤遍及松嫩平原、三江平原、遼河平原;黑龍江、松花江、遼河的龐大支脈交匯、融通,響徹山野、林間。
關東山,三宗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大小興安嶺和綿延關東幾省的長白山系,森林覆蓋率90%以上。野菜、野果、珍禽異獸,盡在俯仰之間。松風陣陣,異香滿鼻,眼前所見除了可食之物,即為藥材,倘若足夠耐心,可以找到人參、靈芝等珍寶。每有人們來此一次,都不禁感嘆,好地方??!怪不得,怪不得。
山下艷陽,山上雪。夏季登關東第一山,長白山,要備三季衣物,山下穿裙,山中穿衫,山上穿棉。
在短暫的溫暖時光里,植物競相開花結(jié)實,伸根散葉,動物抓緊一切機會求偶、繁衍。冬天一到,這大地上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胡天八月即飛雪,一年中有半年處在冰雪覆蓋之下,百獸隱退,萬物凋零,如死去一般沉寂。偶有活動其間的人,各個冒著熱氣,滿身凝結(jié)霜雪,站在山頂吆喝一聲,所有的山都替他傳聲,那聲音無遮無攔地穿越了整個冬天。
是的,這就是關東。四季分明,氣候多樣,集原始與荒蠻,自然與靈動,殘酷與悲憫于一身的關東。
也是那個因豐腴而屢遭劫難的關東。
二
三十歲的瓜爾嘉扛著貂鼠皮若干來到集市。先用皮張換了火折子,又換了一把刺魚的刀,接著又朝一大口鐵鍋走去。他拿起五張皮放到鍋里,對方搖了搖頭,他又添上兩張,對方仍是搖頭,于是他一狠心,又拿出三張來摔到鐵鍋里,直到鐵鍋添得滿滿當當,對方才滿意地一揚手,示意成交。他扛起鐵鍋和剩下的皮張繼續(xù)在集市中晃蕩。
貂鼠的皮毛保暖、美觀,可在關東人眼里實在不足為奇,反倒是棉帛才讓他們覺得金貴。漢族人在這一帶也通常得到格外的尊重,在當?shù)厝丝磥?,到此地的漢人要么是被流放的官人,和京城與將軍來往密切,要么是見多識廣、財力資源豐厚的商人。
這時有數(shù)名官員打馬過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為其讓道,有的則放下手中的一切物什拜倒在地,直等官員們走過去才起身。
幾名官員不久就返回,用繩子牽著幾個人,據(jù)說這幾人是因為踐踏人家田地被發(fā)現(xiàn),有一個還是章京的親戚。
時間不早了,瓜爾嘉急切地在集上穿梭,他要換上幾尺棉布,送給為老父親看病的大神。為了下一次跳神,他要準備的東西還有不少,要有幾大塊生肉,供祭拜和吃喝之用。自從父親病重后,家中沒少請?zhí)竦?,腰鈴聲、鼓聲常引得鄰居們來圍觀。
另外他要給老婆換一只銀手鐲,他的老婆個子不高,可是他就是怕她,又怕又愛。
大神最終還是沒能救得了他的老父親,沒幾天老父親就死了。老父親一共有三房妻子,死前指定讓最小的媳婦陪葬??蓱z那個小媳婦一點也不敢推辭,濃妝艷抹坐在炕上,接受眾人跪拜。老父親的尸體停了三天后,推到柴火堆上焚化。當時入土為安才符合早期的漢族人的想法,焚燒尸體簡直讓人無法接受。
在中原一帶的人看來,這里的人們是純良、知禮與殘忍并存的。
從明朝開始,女真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三大部。在更早一點的元朝或是更早以前,各朝廷習慣將東北一帶的部族都叫“野人”。
成書于南宋初年,約1140年前后的《松漠紀聞》和清初1662年成書的《絕域紀略》,逐步揭開了關東土著人民的生活。
屋內(nèi)成天燃著火堆,遇到有越冬困難的人,大家湊布絮、糧食給他。夜不閉戶,只有大門設木柵,防牛馬逸出。丟了牛馬豬雞也不用急,不出幾日就自己回來了。
到了十月,人們肩上站立著馴服的海東青,帶上迅猛的獵犬去打圍。選定一處山谷,兵分兩翼,逐漸向中間合圍,一邊吶喊,一邊追趕,將野獸合圍至山谷空闊處。海東青張開利爪、獵狗像箭一樣奔突,人們揮槍舞棒與虎狼獐鹿搏斗。
左牽黃,右擎蒼,這樣史詩一樣的畫面在這是一種日常,是人們再普通不過的生活。
這種厚樸民風在善者看來是淳樸,被別有用心的人見了就是災難。
按照人類文明的階段劃分,漁獵文明應是人類的孩童時期。人們把絕大部分精力用于捕獲禽類和野獸,不斷啟程尋找野果和漁獵場地,過著居無定所的流動生活。受一地所提供的食物限制,他們只能集成小群落,之后所有的爭斗幾乎都是起于食物與場所的爭奪,這種爭奪一直到人類走出森林之后仍然作為一種慣性存在。
簡單交換作為一種物資交流方式長久地存在于關東地區(qū),并未隨著社會變遷而消亡,而是一直與游牧、農(nóng)耕文明并列存續(xù)。
先秦時代,在東北的廣大地區(qū)生活著肅慎、東胡、穢(氵歲)貊三大族系。經(jīng)過不斷整合與演變,至清代,形成了滿、蒙古、朝鮮、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錫伯、赫哲、吉里迷、苦夷等許多民族,這就是東北的土著人民。①穢人、貊人是東北方最早的農(nóng)耕民族。穢人最早出現(xiàn)于《逸洲書·王會解》,貊人最早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大雅·韓奕》,至兩漢時期穢貊融為一體。
東北方最古老的人類遺跡,位于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王府屯,可追溯到近百萬年前。遼河流域的金牛山人,把東北史具體到了二十八萬年前。
從洪皓的《松漠紀聞》算起至方拱乾的《絕域紀略》再到楊賓的《柳邊紀略》,歷經(jīng)四個朝代,五百多年過去了,這里似乎什么都沒改變。
對于生于東北、長于東北的人來說,實在無法理解,自己所生活的這片土地曾經(jīng)是“刑具”的一種,而且是僅強于死刑的一種刑罰。如果處死是極刑的話,流放寧古塔則是一種緩緩執(zhí)行的死刑,算作鈍刀殺人。
自古南人北流,約定俗成。本來習慣了南國溫潤氣候的人們,披枷戴鎖,攜部下、帶子女,頂風沐雪,餐風露宿,一年、兩年行走在流徙的途中。遇大雪天,成堆聚于路旁,風把雪片壓到他們披著的破衣或是獸皮上,很多流人未及到達目的地即因凍、餓斃于中途。
少數(shù)到達流放地的人,或是為奴,或為驛丁,或為水手,或分至官屯、邊臺等,終年勞碌,骨瘦如柴。其中安插至官屯、官莊中的最多,也最辛苦。清初詩人吳兆騫因科場案流放后不得空閑的生活:“非種田即隨打圍、燒炭。每人名下責糧十二石,草三百束,豬肉一百斤,炭一百斤,石灰三百斤,蘆一百束。”①得以返鄉(xiāng)的流人們,回味這一段塞外人生,有感慨,也有不舍。但無疑,這個地方他們再也不想回來了,要不他們返回途中,跨過山海關,見到歡喜嶺的一刻會“真如再生也”。
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摧毀你的可能是它,治愈你的也是它。
在筆者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時常聽到一些父母、師長囑咐他們的后代、門生:走吧,出去可別回來了。
這語氣如同回到千百年前。
單從樣子來看,在較為偏遠的鄉(xiāng)村,直到二十一世紀仍然是木障子、土炕,唯不同的是外墻用磚和水泥,屋頂用瓦。人們無事時坐在大門口,老人、孩子笑容明亮,似乎從未染過風霜。
近百年來的東北人民,該經(jīng)歷的,不該經(jīng)歷的,他們都經(jīng)歷過了。一個久經(jīng)滄桑的人,要么從此返樸歸真,要么一出生就老了。
也許是因為寒冷、空曠的緣故,時間在這里被稀釋,拉長,又似乎被冰封、凍結(jié),永遠不會消融。
夫余、鮮卑、契丹、女真、蒙古、滿族等民族,都以白山、松水為根,厲兵秣馬,或獨占一隅,或達于中原,或據(jù)江山半壁,或一統(tǒng)天下。
公元前2世紀夫余國建立,是中國東北地區(qū)第一個政權(quán)國家。前期王城在吉林省吉林市,后期在吉林省長春市農(nóng)安縣。從公元前2世紀立國到494年,比起漁獵與游牧兩民族,夫余國的農(nóng)人們幾乎是默默無聞地,在關東大地上躬耕了七百年,此后則更是悄無聲息,或是完全被更加彪悍游牧、漁獵的光芒所掩蓋。
鮮卑族是崛起于蒙古高原興起于大興安嶺的古代游牧民族。386年拓跋部建北魏, 439年統(tǒng)一北方,與宋對峙,步步緊逼,494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北魏疆域,西至西域東部,東北至遼西,南過黃河涉淮河,越秦嶺至淮南,從生產(chǎn)生活方式到社會制度都進行了全面改革,用非比尋常的世代遷徙的韌力,實現(xiàn)游牧到農(nóng)耕文明的跨越。
源于東胡鮮卑的契丹族的耶律阿保機,于907年建國,947年,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攻占汴京(今河南開封),改國號大遼。1125年被金朝所滅 。
1206年,蒙古孛兒只斤氏成吉思汗統(tǒng)一了草原,建立蒙古政權(quán)。1271年,忽必烈定國號為元,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
女真族作為北方漁獵民族的一員,經(jīng)過漫長的醞釀,最終也登上皇座。完顏阿骨打(完顏旻)于1115年建立金,把北宋逼成南宋,但并未繼續(xù)向南挺進。終于在1234年,金在南宋和蒙古南北夾擊下覆亡。看上去像是一次輪回,金朝皇族也幾乎遭受了北宋皇族同樣的命運,完顏家族從皇太后開始,宗室后妃都被作為見面禮,孝敬給蒙古統(tǒng)率速不臺。劫后余生的完顏氏大多改名換姓遷居或是隱居起來,只有一支避開蒙古人的搜捕,輾轉(zhuǎn)回到金的龍興地,上京會寧府,投入建州女真麾下,為清朝建國立下功勞。以建州女真為首的密林中的海東青,有著獵人特有的耐性,又歷經(jīng)近四百年,重新展翅,很快結(jié)束各部爭雄的局面,1636年愛新覺羅·皇太極立國號為清,1644年定都北京,定鼎中原。
這些民族都以白山黑水為源泉,擁有廣闊無垠的練兵場,戰(zhàn)馬縱橫,枕戈待旦。一旦中原有機可乘,則長驅(qū)直入,若遇挫則立即由遼西走廊返回關東故地。
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入侵,使中國面臨嚴重危機,全民族團結(jié)一致,歷經(jīng)百余年浴血,一個多民族的中國再度興起,關東一帶的發(fā)展也進入嶄新階段。
三
山海關外三里有座山,此山有兩個名字,一名曰凄惶,一名曰歡喜。這是歷代流放官員為宦生涯的終點,也是重獲新生的起點。
過了山海關就是另一番天地,要與“野人”為伍了。山是凄惶之山,水也是凄惶之水。若能夠活著從山海關出來向西行,心情則大不相同,曰歡喜。并不是山有兩個名字,而是人的兩種人生。
茫茫荒山野嶺,颯颯北風呼叫,腳步踉蹌,有冤無處申,有仇無處報。老龍頭的水天一色,遠山如黛也激不起半點波瀾。
也無暇再玩味硬挺上“一勺之多”的來處和蘊義了。
只有去探親訪友的人才會有此閑情。所以記下一些細節(jié)的是楊賓,他是去柳邊看望流放多年的老父親。“大龍頭,土人呼老龍頭,上有望海樓,或有游宴其中者。樓前有石碑,大書‘一勺之多四字?!雹?/p>
“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yuán)鼉(tuó)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②
碑文出自哪個朝代誰人之手不確定,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一定是關東廣大與不測的親歷者。
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正月,第一串有去無回的腳印由都城西安出發(fā),直至遼西。腳印的主人來自于流徙的罪人趙欽。
《漢書·哀帝紀》中記載:“侍中騎都尉新成侯趙欽、咸陽侯趙?,皆有罪,免為庶人,徙遼西?!边@是最早見于文字的流人。
趙欽是趙飛燕的弟弟。
趙飛燕是因為美貌寫進歷史的。她體輕善舞,備受寵愛。成帝聽說飛燕的妹妹更美,于是把妹妹也召進宮。姐妹二人從此恃寵專擅,獨霸后宮。可惜都無子,趙氏姐妹擔心失寵,于是用盡心機,設法除掉有子的妃嬪。成帝在位時還好,眾人拿她們沒辦法。但好景不長,成帝不明原因暴卒在妹妹趙合德寢床。趙合德首先被歸罪,自殺。趙氏再無仗勢,忍耐多時的政敵們終于等到了機會,不依不饒,繼續(xù)追究姐妹二人“傾亂圣朝,滅親繼翤”之罪。③
趙氏“侯者凡二人”從西漢都城長安出發(fā),趕往遼西。飛燕在驚恐中度過了六年,被一貶再貶,最終淪為庶人,還讓她去看守陵園。得到這個皇命,趙飛燕當天就自殺了。
趙家二侯的流徙原因是由于宮斗和黨爭,到東北后也再無有關建樹的記載,至少現(xiàn)在看是毫無積極意義可言,但這是一個序幕,得提一下。遼西有去無回,他是第一個見證者。此后,來自中原“各國”的流人不斷向著東北方,亦步亦趨。有達官貴人,也不乏亡國之君。
無論什么原因來的,也不論來的時間長短,他們的愿望只有一個,回去,化成灰也要回去。
947年正月十七,第一個流放東北的亡國之君后晉晉出帝石重貴,還有太后、太妃、皇后、皇弟、皇子、宮女、醫(yī)官、皰丁、茶酒司等一百六七十人由開封出發(fā),押解北上,流徙黃龍府(今吉林農(nóng)安)。兩年后949年二月,太妃安氏死在去往建州途中。死前交待:“焚骨為灰,南向揚之,庶幾遺魂得返中國也!”
緊接著太后死,也是同樣的話交待給石重貴:“不要使我永做異地之鬼。”
背負“魂歸故里”重托的石重貴,終于到了建州,得到土地五十頃,從此這位皇帝忙于建房、開墾、耕種,求得溫飽,十四年后也死了。
于是人們越發(fā)相信,白山、黑水那一帶是有去無回了。
如果沒有這一支北方民族,宋徽宗還會繼續(xù)做一個懂得生活且頗具藝術品味的皇帝。
他對茶有著很深的理解,不但對產(chǎn)地、采制、品性精研入微,對與之相趁的器皿、水質(zhì)也都有獨到的品鑒和要求,并把自己的這些體悟撰寫成文?!洞笥^茶論》的字里行間,透出的是北宋獨特的審美生活。也恰恰是在北宋,一個這樣有藝術品味的人,看到的是人間的大不幸,國破家亡。
這支來自東北方的狼族,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公元1125年,金人大舉攻宋,戰(zhàn)馬裹著煙塵,長驅(qū)直入,于次年(1126年)正月進入汴京?;兆谶@才驚慌失措,一面下詔命各地派兵勤王,一面?zhèn)魑挥谔于w桓,讓欽宗繼位,然后逃往亳州。金人嚇跑了皇帝,卻遭到北宋愛國軍民的打擊,軟弱的欽宗答應割地稱臣,金兵就勢退去。
同年八月金軍再次南侵,十二月欽宗親自去往金營,奉表求和請降,并稱臣謝罪,獻兩河土地,另有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包括徽宗親生女兒在內(nèi)的皇室女眷,全部送給金人,以抵款項之不足。
靖康二年(1127)四月初,金軍押解徽、欽二帝等皇室、宗室、諸色工匠技藝人員、教坊等男女,共一萬四千余,分七起北撤。從此,開始了二帝“終日以淚洗面”的俘虜生涯。
排在第四起的宋徽宗,五月抵達燕山,看到凋零的杏花,宋徽宗觸物傷情,寫下《燕山亭》。
宋欽宗是第七起,在路上“時時仰天號泣”。他們的命運在這股金人手中成了定數(shù)。
1128年八月二十一日,二帝行至上京會寧府,今黑龍江省阿城,與諸王、駙馬、妃嬪、王妃、公主、宗室婦女等千余人,均袒露上體,披羊裘,到金帝祖廟外,行牽羊禮。次日,金太宗下詔,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
欽宗之母韋妃、宋高宗趙構(gòu)之邢后及下三百名宋室女眷收為宮婢,安置洗衣院服苦役。
行禮之后,徽欽二帝繼續(xù)流徙,先是韓州(遼寧昌圖縣八面城),后到五國城(黑龍江依蘭縣)。
除宋高宗的生母韋妃活著歸宋,鄭太后、邢皇后梓宮①還鄉(xiāng)外,其余都埋在了北方。
此前此后,不乏亡國之君北徙,比較之下不禁慨嘆:自古亡國之恥辱,未有如趙宋者。
但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引出洪皓的出使,不會有記載金代關東風物的《松漠紀聞》。
對于當時的南宋,洪皓于關東的意義,恰似哥倫布與美洲大陸,可并沒有得到重視。他是第一個以出使的名義到關東,又活著回來的,是北宋、南宋兩朝元老。
關于那片陌生土地,他有話要說。
從金地回來后他因莫須有的原因一貶再貶。
在關東苦寒之地所受的寒冷,也沒有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上更寒?;啬纤魏蟮氖嗄?,他始終在被貶路上流離輾轉(zhuǎn),最后病死在廣東南雄,那一年洪皓六十八歲。
他的《松漠紀聞》多年密而不宣,秦檜死后才慢慢展露崢嶸。
他十幾年的親歷,關于那個“常作用兵意”的邊塞之所,他必須得講給什么人聽聽,最應該聽的當然是趙構(gòu)皇帝還有當朝重臣秦檜。在金地時紀聞已經(jīng)寫成,只是擔心被金人搜去,所以燒掉。回來后,他立即展紙,靠著回憶,一字一字重新寫起來,有遺漏的地方,再一次次增補上去。
他要示人的是白山、黑水那一帶,其風土、其人情。
在他出發(fā)前,他所知的金人讓人膽寒。聽說他們住洞穴,茹毛飲血,野蠻無禮,當然這個是經(jīng)過驗證的。說好一起滅遼,卻突然找借口向大宋出兵,擄走金、銀、器具,如同趕牲畜一樣驅(qū)趕著大宋的皇帝和妃嬪們。皇后不堪其辱,上吊自殺,徽宗自殺未遂。
吏部大臣無暇公務,專事民間搜捕女子用以表明求和的誠意。上行下效,各地地方官也殫精竭慮,年輕漂亮的沒有了,就把老嫗、病婦涂脂抹粉,一車車運往金地?;兆诘挠H生女兒也死于非命。
這就是一代名將岳飛的刺骨之痛,“靖康恥猶未雪”。
他們強壯剽悍、狼子野心、殘忍無度,人死了也不得安生,尸體要用火燒,做成燈油……
洪皓就是這個時候出使金的,他的使命是議和,停戰(zhàn)。在他之前,已有多人有去無回,非留即殺?!胺菜问拐呷纾ㄍ酰﹤惣坝钗奶撝?、魏行可、顧縱、張邵等,皆留之不遣。”①風險,是絕對的。
洪皓在金被扣十幾年,他沒想到,他的詩文在荒蠻之地被金人爭相抄寫、閱讀,可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上,卻一再被冷落。
在冰天雪地中,他拾牛糞做柴,穿粗麻衣服,這位大宋使臣與同樣貧苦的百姓沒有距離,那里的冰天雪地毫無保留地接納過他。
洪皓筆下所記,金地民風也真是厚樸得出奇。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無論魏晉、不知有漢的桃花源。
根本沒有時間觀念,如果有人問,他們會答:“我見草青幾度矣?!雹?/p>
非但如此,正月十六這一天偷盜之事“皆不加刑”③。偷車馬、寶貨都沒事兒,甚至連別人的妻女也可以偷,主人見到有人來偷了,就笑著把他趕走。也有的假裝到別人家做客,順手拿人家的茶盞、杯盤的。要是中意誰家的姑娘在這一天可以將人“偷”去,另立門戶,先把日子過起來。
連燈籠也不認得。有一個被擄去的僧人,在上元這一天高高掛起燈籠來,可把這些人嚇壞了。女真主吳乞買也嚇壞了,忙問:“得非星邪?”④疑是什么災厄邪穢之物。后來有人謀反,吳乞買就斷定和這燈籠有關,竟把僧人給殺了。
儀法上也不敢茍同,比如“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⑤男女授受不親?在這好像沒有。
比起以往來,金國確實有不可理喻之事。比如新制中說,把媳婦打死了,“非用器物者不加刑”⑥。因為側(cè)室之多,害怕正室妒忌。完全說不通。
大量白色的芍藥花?!昂檬轮也善溲繛椴?,以面煎之,凡待賓、齋素則用。其味脆美,可以久留?!雹咔Ю锿獾拈L白山,住著白衣觀音,“其山禽獸皆白,人不敢入”。⑧
時常聽有人說看到龍了,有的要數(shù)日才消失。這也為后來的封禁埋下了伏筆。
在洪皓筆下,這是一片神奇的所在。他更多體會到的是混沌未開、生民之初的感情。那份驚異,那份喜愛之情已溢于言表。
他每到一地,人們就會設宴款待。洪皓經(jīng)過涿州,路過韃靼的帳子,其酋長早已聽說過洪皓的美名,“力邀入廬,出妻女胡舞,舉渾脫酒以勸”。①中原地區(qū),男尊女卑現(xiàn)象嚴重,女人和男人同桌進餐尚且不多,同桌飲酒,還真有點傷風敗俗之嫌了。
在這個苦寒之所,洪皓收獲的是誠心以待?!芭孀宓娜嗣癜阉暈殡y得的上賓,邀請他參加婚禮、禮佛、生產(chǎn)等活動?!雹谇疤崾?,洪皓不屈服的氣節(jié),為人的坦誠。
在北宋時的1124年,秀州(今浙江嘉興)一帶大水,百姓陷入饑荒。洪皓騰出住所收留避難百姓,冒殺頭之危,截留轉(zhuǎn)運的皇糧賑濟災民,秀州人尊他為洪佛子。
途經(jīng)淮南時化解了一場兵患。情況緊急,他只得速速踅返第一時間向皇帝匯報,趙構(gòu)聽取他的建議,下令補給糧草,優(yōu)加撫慰。危險才解除,卻被連降兩級,因越級上報得罪了丞相。但他沒有灰心,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繼續(xù)北上。
初到金地,他寧死不答應為金人做事,一度被斷糧,他挖野菜、拾干牛糞,不但活了下來,還和當?shù)匕傩諏W了不少東西,建立了深厚友誼。
當時女真百姓沒有紙張,把一些符號記在樺樹皮上。潔白的樺樹皮讓洪皓看到了另一種希望,憑記憶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寫下來,教給窮家子弟,這就是有名的“樺葉四書”。
女真人感佩他的氣節(jié),完顏希尹讓他教自己的八個兒子讀書。讓敵國使臣,尤其是一個在政事上意見不同的人教自己的后代,足見女真人的學習意識有多強。洪皓多次請求放歸徽、欽二帝無果,完顏希尹則想方設法讓他投降金國,在這兩件事上他們誰也沒能說服誰。還有無法消彌的靖康年,大宋最美公主就慘死在完彥帳中。
但這并不影響洪皓教書育人的熱情。
“他毫無芥蒂地教授讓完顏家才俊輩出,不少人功成名就,成了金國的肱股之臣。”③
完顏希尹為金創(chuàng)立了文字,是女真第一薩滿,可謂神一樣的存在。后來也因為黨爭惹殺身之禍。在這一點上,金與宋倒是看不出差別來。
金軍圍城數(shù)日久攻不下,撤退的時候,南宋皇帝趙構(gòu)先是下令護送伺機還擊,后又改變主意,只能護送,違者嚴懲。使得金的部隊回到東北方得以休整。
但不管怎樣,洪皓的出使,發(fā)現(xiàn)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有詳細的驛路路線描述,《松漠紀聞》的政治、軍事意圖已十分明顯。終于那一年秦檜死了,就在洪皓客死南雄的第三天,秦檜和他代表的時代被埋進了墳墓。洪皓的罪名很快得以昭雪,《松漠紀聞》也終于重見天日,歷久彌新。人們再次將目光朝向那個偏遠的東北方。
1234年,南宋與蒙古軍隊合力夾擊之下,滅了金,游牧的蒙古族借此挺進中原。
這是一個歷史上的交界地帶。在這里,游牧、漁獵的人們走下馬背,掄起鋤鎬,學習開墾播種,也是在這里,幾千年躬耕的農(nóng)人們慢慢薰染上草莽氣息。無論在服飾上還是心態(tài)上都繼承了耕種和游牧的雙重習慣。
四
曾經(jīng)有一股力量,勢不可擋地沖出中國,在歐亞大陸的北方挑起一場游牧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之間的大糾葛。
13世紀,游牧文明達到其歷史的巔峰,馬蹄聲聲振響了歐亞大陸。曾經(jīng)住氈包、騎矮馬的牧羊人,在歐亞大陸上刮起雄風。如同引起特洛伊戰(zhàn)爭的金蘋果,一個慣于馬上歡歌,飲酒食肉的男人,被一次發(fā)生在草原上的劫掠激怒了。有人搶走了鐵木真的妻子。
鐵木真率鐵騎踏破敵營,不但將妻子奪回,還把敵方的妻女收入自己和將士們的氈房。磨快了弓箭的鐵木真一舉用二十年時間統(tǒng)一蒙古各部,改號成吉思汗,欲成為世界霸主。又用了二十年時間攻城殺伐,擴張為龐大的帝國,北踏俄羅斯,南擎高麗,西卷中亞,東向歐洲。成吉思汗逝世后,他的一個孫子消滅了把北宋逼成南宋的金,又一個孫子滅掉南宋,大軍直抵歐洲之時,成吉思汗的兒子窩闊臺可汗去世,奔襲的馬蹄才得以暫緩,轉(zhuǎn)而火燒巴格達,繼續(xù)西進,到達非洲的埃及。當時東起太平洋,西到地中海,北至波羅地海,南達中國南海的整片大陸都成為成吉思汗后人的領地。1271年,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立國號為元,定都北京,稱元大都,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國家。
歷史上把北京定為都城的是元朝忽必烈,再次顯露了這個游牧民族的戰(zhàn)略智慧。但真正提出“天子守邊”的卻是明成祖朱棣,“只識彎弓射大雕”是不能長遠治理好一個國家的。
元朝建立后,中國并沒有蒙古化,相當長一段時間仍“質(zhì)樸少文”。元朝的統(tǒng)治者們始終帶著成吉思汗的自信,在他們看來民眾與羊群并無二樣,除了收取稅金,一時不知還有何用。過節(jié)錢、公事錢,連稅捐的名稱也是簡單明了。也是因為這種自信,被定為第四等人的南人說什么、做什么,他們都不放在眼里,沒有什么是一場勝戰(zhàn)解決不了的。但在中原人看來,他們是不會講漢話、驕橫無理的蠻夷。漢文化在蟄伏中慢慢聚集、復燃、漫延。在此期間黃河也發(fā)揮了推動作用,頻繁泛濫,饑荒遍野,起義不斷。
元朝在歷史上才幾十年,就被一個在寺廟長大的孤兒領導的紅巾軍推翻了。這個叫朱重八的小叫花子并無太多的過人之處,但他順應了人心。
游牧文明遭受毀滅性打擊,從此接受明朝的分封,屬蒙古科爾沁部①,再度退回到草場,一直延續(xù)到清。
“有別里古臺之力,哈撒爾之射”,才取天下。
沒有一個敵人能躲過哈撒爾的神箭,也沒有一個敵人能接近他的同母長兄成吉思汗。這位手握血塊出生的男子,注定要以血償血。他的利箭助成吉思汗平定混亂,直取天下,把游牧文明深深印在歷史的扉頁之上。
為褒獎弟弟哈撒爾的功勞,成吉思汗將科爾沁做為封地賜給他。在蒙古語中,科爾沁意為造弓箭的人。
科爾沁部包括吉林省西部哲理木盟、郭爾羅斯前旗;黑龍江西南部杜爾伯特、肇源(郭爾羅斯后旗)。
科爾沁草原處于西拉木倫河西岸和老哈河之間的三角地帶,是一片綿亙四百余公里,面積約四萬余平方公里的草場。吉林位于草原的最東端,曾是東胡、鮮卑、穢貊、肅慎、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重要活動舞臺,是農(nóng)耕與游牧文明的交鋒與交接地帶。
遼開泰九年(1020年),遼將從宗州(遼寧)、檀州(北京)等地擄來千戶漢人置于黃龍府。漢族人與當?shù)馗髅褡逭Z言不通,但最終都以漢語交流②。這是農(nóng)耕文明浸潤游牧文明的方式之一,鋒利的犁鏵漸次剝開草原的肌膚。
游牧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勢力上的較量發(fā)生在宋。宋朝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試圖收復游牧民族控制下的北京和長城一帶的領土,均慘遭失敗。③這使得宋朝從未擺脫被入侵的威脅。直至1127年,宋的北方防御土崩瓦解,不得不以掏空國庫、獻上舉國上下的女子的高昂代價,換來片刻喘息,向中國中部和長江流域遁去。
當年四月,金人帶徽欽二帝北歸,皇后、皇太子,法駕、冠服、禮器、法物、太樂、祭器、八寶、供器;官吏、內(nèi)侍、技藝、工匠、娼優(yōu)、府庫畜積為之一空。①把中原一帶的文化、生活方式悉數(shù)帶至關東大地。這些赤裸上身,披著羊皮的王公貴族被牽進了北方的蕭瑟與蔥綠。他們分散居住在語言、風俗窘異的邊疆,雖過著軟禁的生活,但漢族的生活方式卻從此根植這里。
清朝從龍入關之前,金的部隊一直沒間斷到中原擄掠漢人入關為奴,農(nóng)耕文明已在不自覺間深入游牧的草場與羊群。
而這種侵入一直延續(xù)了整個清代,農(nóng)耕的人們主動闖關,進入關東大地。俯首躬耕的姿態(tài)與馬背馳騁一度并駕齊驅(qū)。
清朝中后期的蒙古王公貴族同樣生活腐化奢侈,科爾沁草原同樣面臨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的窘境。于是蒙古貴族不顧清廷的封禁,私自放荒招墾。
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郭爾羅斯前旗扎薩克慕格拉布坦私自劃出游牧之地招民人墾種納租。
此后大批饑民出關進入吉林覓食,當年就有萬余人②請登入戶籍,造入紅冊。至1800年,清廷和蒙王訂立借地養(yǎng)民之約,山東、河北、遼寧遷民到科爾沁草原放荒,人口日增。道光七年(1827年)以后,蒙地封禁政策被徹底打破,進入大量放墾階段。到光緒十四年(1888年),郭爾羅斯前旗已經(jīng)出放荒地l00余萬坰(每坰十畝)。
叢生的蘆葦蕩,積水的洼地很快被改造、墊平,店鋪、房屋鱗次櫛比,這片廢棄幾百年的荒蕪之地又一次呈現(xiàn)繁榮景象。
吉林將軍長順組織的一次丈量,查出熟地四十三萬坰,生荒、房園二十四萬余坰。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蒙荒進一步開放,墾地一百一十六萬坰,翌年又出放毛荒三十萬余坰。
從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郭爾羅斯前旗輔國公恭格喇布坦不顧清廷的蒙地封禁政策,自行招民墾荒開始,到光緒十四年(1888年),郭爾羅斯前旗已經(jīng)出放荒地 一百余萬坰(每坰十畝),該旗東南部的長春、德惠、農(nóng)安一帶的荒地開墾殆盡。
在大遼黃龍府所在古城遺址上再建城池。
從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494年,700年間,古夫余國的臣民在松花江、伊通河一帶躬耕。有推測說,夫余先民來自漠北東部及西伯利亞遠東廣大地區(qū),也有推測認為夫余國的王族很有可能來自春秋魯國的公室,是中土流人瑕丘仲后人。他們強于農(nóng)耕,谷物豐盛,余糧頗多,是東北農(nóng)耕文明的代表。沃沮、穢貊、夫余等農(nóng)耕民族,隨著鮮卑、蒙古、女真民族依次興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幾乎是以默默無聞的方式存在。
北方少數(shù)民族在征戰(zhàn)中俘虜?shù)闹性傩?,即被視為農(nóng)奴,為他們種植糧草,仍然是從屬地位。
最先興起的游牧民族,鮮卑民族從北向南,漸次向水草豐美的中原地帶挺進。
1115年,金建立以后,女真立志南下,占領黃龍府。
岳飛出戰(zhàn)后捷報不斷,勢若破竹,打算率軍收復失地,打到金的老巢,岳飛激勵手下的將士們道:“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p>
正在他拔劍四顧的時候,宋高宗趙構(gòu)讓岳飛班師回朝。趙構(gòu)連下十二道金牌,一牌未至一牌又下。接到金牌以后的岳飛悲憤交加,北伐之功毀于一旦。岳飛一心救回徽欽二帝,收回失地,一雪前恥,但他卻沒有考慮,接回舊朝兩任皇帝,新皇帝往哪放。
回朝后的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害。
隨著金的南進,黃龍府一帶的政治、軍事地位也慢慢消殞,各業(yè)隨之凋敝,原野荒蕪。
接著蒙古滅金,游牧民族和其代表的游牧文明登上歷史舞臺。
蟄伏于長江以南的農(nóng)耕文明,就在這時興起,將游牧文明逼退。
二三百年后,女真族聯(lián)合蒙古族,共同滅了明,漁獵民族和其代表的漁獵文明沖入山海關。
清朝作為封建王朝的最后一個王朝,所體現(xiàn)的種種沖突與問題,遍布于整個統(tǒng)治時期,包括其最為興盛的時段。因自給自足而過度自信,因過度自信而封閉。這一特點在貴族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多以不從事勞動者為尊,并為了讓這種尊貴有外在的體現(xiàn),盛行留長指甲,最長的指甲展開來可達一米。
饑荒、腐敗是兩大助力,把一個王朝推向滅亡。
在這片大地上,各文明相繼登場,此消彼長,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
五
肅慎、靺鞨、挹婁、勿吉、女真、滿族數(shù)千年來,這個古老民族的名稱雖幾經(jīng)演化,但一直以深山密林為家。
遼金時,女真雖然部分有少量耕田,但田地大都由他們的漢人奴隸耕種,他們自己還是生活在深山里,采北珠、松實、人參,獵獲野獸、貂鼠。過著“以森林為家,取山為食”的生活。
1632年皇太極將女真族改為滿洲族,簡稱滿族。
進入明代時,女真族分為三部,海西、建州、野人女真。海西女真仍倚山作寨,野人女真,唯以捕獵為業(yè),建州女真已經(jīng)過著農(nóng)業(yè)定居生活,但狩獵仍是經(jīng)濟來源。
到了明萬歷年間,幾經(jīng)起落、伏居于中國東北方的女真族已經(jīng)強大,努爾哈赤用5年時間統(tǒng)一建州女真。鐵騎踏平了蘇克素護部,勢若破竹,陸續(xù)征服各部建立后金,借鑒女真語、蒙文,創(chuàng)建滿文。1618年,他就是用這種文字書寫了討明檄文,宣布七大恨,三代人27年時間,連綿征戰(zhàn)進入北京城,建立清。
清創(chuàng)立之始,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對蒙古科爾沁部,采取的是招撫、瓦解、聯(lián)姻、聯(lián)盟等政策,籠絡力量,全力攻明。清廷統(tǒng)治初定,則對各族分而治之,嚴格封禁蒙地,同時頒布法令確定蒙旗王的領土權(quán),令其各守疆界不得越境。
同樣是漁獵民族的赫哲族與鄂溫克則沒有那份野心,更多地滿足于森林、河畔、鳥語、花香,偏安一隅。
據(jù)說赫哲族與鄂溫克本是一脈,后來發(fā)生紛爭,分道揚鑣,一個以“漁”為主,一個以“獵”為宗。赫哲就是《柳邊紀略》所記的魚皮國,善用魚皮做器物和衣飾。鄂溫克常用的是樺樹皮,做碗、做食物的囤子。共性是都特別能飲酒、作戰(zhàn)英勇,1857年,他們用自制的樺皮小船“威獲”擊退沙俄武裝航船。
滿族的先人,古肅慎人,在《尚書》序、《竹書年紀》《山海經(jīng)》《逸周書》《國語》《左傳》等文獻中出現(xiàn)時,始終帶著濃厚的林莽氣息。遼金明時期,同樣是“聚族林居”“操勁弓長矢,射山為食”,為“樹中人”“林中居民”。食禽獸之肉,取皮毛取暖,森林是他們的生命之源。
依山而居,樹柵為寨,進可攻,退可守。努爾哈赤采伐大量樹木,造起木柵凡城,宮殿、寢宮一律都是木頭所造。采伐的木料于蘇子河畔順流而下至沈陽。用樹木造船,獨木小舟“威獲”。一根樹木,掏空其中,兩端微尖,中張小帆,可乘坐三四人,“亂渡而流,捷若飛行”。森林保護了女真族的發(fā)展,能騎善射,縱馬馳韁,都是在森林里練就的。對山林有著根深蒂固的情感。
長白山作為龍興之地的龍脊、龍脈,除皇家的打牲烏拉進入采參、采珠、捕獸外,其余人都不得進入。凡查到以糧草車為掩護的、賄賂守邊人員的、趁夜色逾城的一律或死或徙。
歷經(jīng)皇太極、順治、康熙三朝,用時四十三年,完成柳條邊封禁。“條子邊西自長城起,東至船廠止,北自威遠堡門起,南至鳳凰山止,設邊門二十一座?!雹偃脒呴T者“記檔驗放”。東北作為清的龍興之地從此被封禁了。
春風還很凜冽、冰雪尚未化盡的時候,柳樹就開始返青了。任取一截枝條,插進泥土,很快就會生根,長成一棵柳樹。滿族人們驚異于這種生命力,把柳樹奉為神樹。
清明祭祖時在墓地插上“佛托”②。柳枝的多寡、五彩線繩的疏密,能體現(xiàn)一個家族的人丁興旺程度。清明這一天栽植柳樹有很好的寓意,生生不息,人丁興旺。柳樹之于滿族有諸多意義,穩(wěn)坐龍椅后的愛新覺羅氏在祖地上遍植柳樹,就變得容易理解了。
柳條邊插柳為墻,墻下設壕,各邊門官兵駐守,戒備森嚴。每逢關內(nèi)有災逢難,邊門處即摩肩接踵,集滿疲憊不堪的流民。流民求生的決心震懾朝廷,他們敢于千里奔襲,有不顧查驗兵士的武器強闖的,更有在關卡徘徊多日,尋機通過的。
乾隆九年(1744年),大旱,從冬至春雨雪未下,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在柳條邊各邊門。乾隆皇帝深感事態(tài)嚴峻,又顧及朝廷的面子,害怕留下朝令夕改的話柄,于是他告訴大學士,要密告大臣官員和奉天將軍:“令其稍微變通,查明實系窮民,即行放出,不必過于盤結(jié),亦不必聲張?!雹?/p>
兩年后的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封禁的念頭再度提起,為以儆效尤,乾隆撤職查辦了奉天府尹霍備,定的罪就是對過關百姓失察。乾隆對此案作了批示。此案所涉出關百姓為數(shù)并不很多,之所以嚴厲處罰,意在杜絕此類現(xiàn)象再次發(fā)生,以示封禁決心。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清廷再申禁令:“盛京、吉林為本朝龍興之地,若聽流民雜處,殊與滿洲風俗攸關……永行禁止流民,毋許入境?!?/p>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直隸、山東大旱,大批災民徘徊在柳條邊外,頗有鬧事的苗頭。乾隆皇帝發(fā)出關于流民問題的諭:“凡有出關覓食貧民,毋許攔阻……”④人這么多難保不生事端,何必查驗禁止呢,即便是查了,你又憑什么來分辨哪個是災區(qū)的,況且早一天讓災民出關,就早一些安排明年的春耕。此次清廷的態(tài)度全面軟化,查驗也免了,一概放行。
1793年,吉林夫余、四平、桓仁以東地區(qū),將流民一萬五千余人,落戶編籍。
1803年,嘉慶帝重申封禁政策。
道光六年(1826年),上諭:對未遷流民,務須勒限搬移,不準容留一戶。
到了嘉慶時期,組織了幾次流民查辦。但查辦的最后都是接受現(xiàn)實,悉數(shù)落籍。
在清朝建立之初的順治十年(1653年),為解決從龍入關后的關東人口空虛,清廷頒布《遼東流民開墾例》,規(guī)定開墾者“免交三年糧錢,缺牛、種者,官府借貸”。如果能動員更多人一起來的,依其所攜丁口給予封賞。
中原人們不習慣北方的寒冷,病死逃亡者居多,留下來的對山林中的人參、金子更感興趣。挖參采金勢必會進入山林、江河,而這正是清朝統(tǒng)治者認為的龍氣所在,不容破壞,短暫招墾之后即行封禁。
封禁一二百年后的1800年,被饑荒逼迫的闖關東潮最初從奉天找到突破口,從此一路向北,闖入新邊、老邊,直奔禁區(qū)。從此開啟了農(nóng)業(yè)民族的全面進駐,犁鏵漸次犁開豐沃的森林、草原,在那一時期,躬耕的人們從漁夫與獵人手中接管了這片土地。
在長白山的深山老林里,他們伐木、采集、開荒,與野獸搏斗;在黑龍江、松花江的激流中,他們學會放排、打魚;荒郊野嶺間,有了炊煙的氤氳。春天的刺嫩芽、榆樹錢,夏天的野蕨、野果、人參、貝母,秋天的核桃、哈什螞,冬天的肥壯野味。即使冰雪封蓋了江面的時候,人們?nèi)匀灰獊淼浇?,砸開一處冰窟窿,捕到新鮮的大魚。一年四季,長白山、黑龍江、松花江張開雙臂,擁抱了這些異鄉(xiāng)人。再回過頭去看那山,生出無限的敬慕之情,如同望著高大、威嚴的父親,看那江也生出無限的柔情,如同望著豐腴、慈愛的母親。香火是必不可少的,去時祭拜山神與江神,祈求平安發(fā)財,回時再拜,感謝山神與江神的垂賜與救護。
人們把頭實實在在地磕在沙石上、未化開的冰雪上,發(fā)出砰砰的響聲,一捆一捆的韃子香騰繞起濃煙。錯落在長白山腳下和黑龍江、松花江沿岸的神廟,常年香火不斷。
他們是關東黑土地的子孫。
(責任編輯:馬倩)
于小芙 吉林省樺甸市人。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 36 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于《紅巖》《延河》《北方文學》《詩刊》等,并入選多個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