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我的眼睛似乎壞起來了。這樣的夜工,會縮短我的壽命呢!”沒想到,亞米契斯的《小抄寫員》里一句簡單樸實的話,這次竟然狠狠地“燙”了我一下。
這句話,我上小學(xué)時就讀過,那時,它像飛絮掠過湖面,輕飄飄地從我眼前飛走,不留一絲痕跡;這句話,我走上講臺后也教學(xué)生讀過,讀得聲情并茂,然而,那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直到今天,我又讀到它:“我的眼睛似乎壞起來了……”仿佛是平靜的湖面突然被投下一顆石子,一時間激蕩起層層漣漪,我怔住了。
這句話怎么這么熟悉?是誰也說過這句話?記憶的帷幕緩緩拉開……
20世紀(jì)80年代,一條灰撲撲的小街上,郵電局、供銷社、新華書店、糧管所……依次林立在街道兩旁。拖板車的、補鞋的、修鎖配鑰匙的……各類小攤販依附在人家屋檐下討生活。父親也在這里,他坐在供銷社門口的一張桌子前,桌上用三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搭成一個小小工作間。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用右眼撐一只小酒杯大的黑色放大鏡,臉幾乎貼到手表上,一只手按住手表邊沿,另一只手拿著小鑷子夾起一個個細(xì)如毫毛的零件,檢查、清洗、濾干,更換或重裝……有人找他了,他應(yīng)聲抬起頭,那只放大鏡仿佛天生就長在父親的眼上,紋絲不動。我不確定父親僅靠眉弓及下眼瞼撐起放大鏡是否難受,單知道當(dāng)他取下放大鏡時,右眼瞼下面呈現(xiàn)出刀刻一般的深紋。晚上全家圍坐在一起吃飯,這是父親最驕傲的時刻,他一邊掏出當(dāng)天的收入遞到母親手上,一邊囑咐我們:“在學(xué)校聽老師話啊,好好念書?!迸紶栆矔嗳嚯p眼,輕輕嘀咕:“眼睛快看不見了?!笨纱中牡奈覀冎豢吹搅烁赣H遞過的零散鈔票和桌上的美食,根本沒去觀察隱含在父親雙眼中的疲憊,更不知道這句話背后的艱辛與沉重。
時光飛逝,眨眼間,我也到了父親當(dāng)年的年齡,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在走父親走過的路。父親趴在修表攤上努力睜大眼睛檢查零件;我趴在電腦前,將一個個飄飛的字符敲進文檔。父親有時會停下來,皺眉思考手表的毛病在哪里;我有時也會停下來,揉揉眼睛,思索滯澀的文章思路該如何暢通。父親對我們說:“認(rèn)真讀書,我眼睛快不行了?!蔽覍⒆诱f:“好期盼你快點站立起來,我眼睛又酸又澀?!备赣H用一塊塊手表扛起了沉甸甸的責(zé)任,我靠一份份文檔砌起了家園的圍墻。我們不一樣,我們也一樣,勇于承擔(dān)的基因早就通過血脈傳承了下來,并將永久傳承下去。
“我的眼睛似乎壞起來了……”《小抄寫員》中的那句話沉甸甸的,花兒一樣幼嫩的少年讀不懂,云一般不羈的青年也讀不懂,唯有樹一樣沉穩(wěn)的中年人才深有體會。他們屏聲靜氣,讓碩大的根須在地底一厘米一厘米地推進,他們竭盡全力,挺起粗壯的樹干,撐起濃綠的樹冠,不懼風(fēng)吹日曬,笑迎霜欺雪壓……這是他們的責(zé)任,也是他們的榮光,大地也因為他們而厚重。
終于讀懂那句話了,雖然已走過半生。
(源自《湛江晚報》,有刪節(jié))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