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明
安徽省潛山市梅城鎮(zhèn)是歷史文化名城,春秋時這里曾是皖國,安徽簡稱“皖”濫觴于此。梅城大地,是由大別山東南麓兩條大河——潛水、皖水沖擊成平原而落地生根的。梅城鎮(zhèn)是市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政府對面就是雪湖。
雪湖,是因為湖中白荷盛開似雪而得雅名。相傳朱元璋愛吃雪湖藕,他在南京建都成為明朝開國皇帝后,潛山每年夏季開湖取藕,均將第一批上乘嫩藕快馬加鞭運送京都作為貢品,雪湖藕便有了“雪湖貢藕”的美稱。清代潛舉邑人劉斯極曾作《南湖泛舟》詩二首,其中有:“山城南望水盈盈,柳柏菱塘相映明……花間笑語風傳出,人影衣香隔芰荷?!?/p>
天寧寨南麓有統(tǒng)稱南湖的雪湖、南湖和學湖,是什么時候開辟的,縣志沒有記載,但一直被潛山人視為“掌上明珠”。明清之時,南湖北岸為儒學區(qū),南岸建有文峰塔象征“文筆”,諸生員常于湖中泛舟取樂。民國九年編纂的《潛山縣志》載:“明萬歷三十年,知縣于廷采倡建文峰塔,象征儒學文筆?!弊≡谠虾睦先苏f,塔為六方七級約23米。后得知雪湖文峰塔是1973年被人為搗毀的。當時有些人“趁火打劫”取走不少塔體上規(guī)整的方磚,拖走平鋪在塔基上的石條等材料,用來砌田壩、筑水井、修道路、建豬圈……雪湖文峰塔倒掉之后,基地很快成為菜地。
我于1969年在梅城小學畢業(yè),由學校順著梅河大堤往南走到雪湖地段,再向下走小百米,就到達文峰塔前了。我那時也有十幾歲了,清晰地看到塔基的大青磚被掏掉不少,站在附近有點兒害怕,生怕它突然倒了。長大后愛上文學,自考也獲得中文本科學歷,思路仿佛開通了,每每也像文人墨客那樣“浮想聯(lián)翩”,塔在倒下身軀前,心中何其悲哀:我雄偉挺立371年,在梅城也算是個文化地標性建筑,我供游客欣賞,讓文人們想象,帶給人們愉悅。在大自然與人世間,我沒有行不善之事,何以要置我于死地?!
《潛山縣志·交通篇》載,潛山城東的梅河,民國初期以前,縣城以下通行帆船,新中國初期通行木船。20世紀60年代以后,因上游水源(入皖水)截斷,航運終止。梅河與雪湖只隔一個河堤,百年前河與湖水應該是彼此你來我往、和諧相融,要是湖里淤泥堵塞,諸生員怎能“常于湖中泛舟取樂”?他們在小舟上搖啊搖,搖疲乏了,就喝口天柱山綠茶,剝幾個菱角或蓮蓬子嚼嚼。有時,他們也抬頭深情看一眼天寧寨,感嘆舒王果然不同凡響,他相中城里這座高地,夜晚讀書靜悄悄的,歇息時掃視波光粼粼的雪湖,感受荷香在他周圍輕輕撫慰……沉浸在家鄉(xiāng)秀美的環(huán)境中,有些小舟扭扭捏捏,藏在半人高的荷葉下,分明是一對戀人在體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情那景那滋味,令人熱血沸騰、刻骨銘心呵!
湖面上野鴨成群、鴛鴦結(jié)對,藍天白云下常有白鷺或飛翔或發(fā)現(xiàn)了魚兒向下一個急俯沖。漁夫帶著魚鷹“湊熱鬧”也習以為常,七八只魚鷹逮到了十幾斤鯽魚、鲇胡子和黃辣錐子足夠了。漁夫一聲吆喝,魚鷹乖乖上岸進食后,一個個忙著抖掉身上的水珠。對傳統(tǒng)文化的耳濡目染,讓漁夫懂得養(yǎng)魚要從長計議:“川淵深而魚鱉歸之,山林茂而禽獸歸之。川淵枯則龍魚去之,山林險則鳥獸去之……”最有修養(yǎng)的是三五老翁,他們擇湖一隅,湖畔有成排的垂柳,湖邊有一叢叢受到蝴蝶、蜜蜂青睞的花卉。老翁靠一竹椅上,旁邊放有陶制小茶壺,還有幾本古書籍。垂釣需要打窩,一把米糠打好后,得靜靜地等十幾分鐘,此時翻閱幾頁“之乎者也”,正所謂“閑居足以養(yǎng)志,至樂莫如讀書”。這些文化老翁,才不像姜太公那樣用直鉤釣魚。家有縫衣針燒紅彎成鉤穿上細紅蚯蚓,系胡琴弦上浮子用細長竹竿拋入湖中,幾兩重的鯽魚很容易上當受騙。鳥兒、魚兒、野獸為活著取食而亡,自古皆然,這也是一個規(guī)律吧。竹編魚簍沉甸甸的,老翁知足常樂,喝光剩茶來句“快哉”,拿好諸物回家了。孫媳婦聰慧勤奮,她做的紅燒魚、鯽魚湯,老翁吃罷贊曰“人間有味是清歡”……
和諧雪湖 霍建明 攝
父母的一位同事張伯,就住在南湖生產(chǎn)隊的一片竹園中。上高小時,我與姐姐妹妹常去湖畔看采藕。幾小時后,一排濃綠柳樹下就堆滿了幾百斤藕。張伯麻利地將最嫩的藕頭甩給我們,那白白嫩嫩的藕頭,一口咬下去,像吃了鮮甜的雪梨,滿嘴都是清涼、汁水和藕絲……坐湖岸吃藕,看對面古塔上鳥兒筑窩,塔被四周綠荷百花簇擁。那種美我們記在心頭,卻不知道如何去描繪、形容。
過了幾年,我長大成人、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了。正應了前面說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年代窮得叮當響、何談財富?農(nóng)場蠻勞力一天只掙七角三分,我算厲害的,能拿他們的百分之八十。掙工分除了養(yǎng)活自己,更是圖“現(xiàn)實表現(xiàn)”。又過了10年,我工作穩(wěn)定有了小家庭。日月輪換又過了幾十年,兩鬢不經(jīng)意間染上“雪霜”,我成了退休佬。晚清四大名臣曾國藩認為:“少年經(jīng)不得順境,中年經(jīng)不得閑境,晚年經(jīng)不得逆境?!蓖诵葸€算順,除了繼續(xù)寫作攝影,也喜歡拎著釣魚包去雪湖垂釣。不同的是,身邊沒有小茶壺和古書,取而代之的是飲料、手機。坐在樹下靜等魚兒上鉤。雪湖周邊的高地,也有陰森森的墳頭、棺槨。雪湖面積日漸減少。有的辟為水稻田,有的成為養(yǎng)魚塘,好多漁民都改行了。
不多的藕塘,被村里控制、村民承包。在雪湖村最外面的下水道,臭水嘩啦啦往雪湖直排。我曾拍過一張照片在宜城《安慶日報》發(fā)表,希望為保護“雪湖貢藕”,有關部門要重視污水直排雪湖問題。有人說,雪湖變小變丑了,主要是當?shù)剞r(nóng)民貪得無厭,這有一定道理。可農(nóng)民有膽擅自在雪湖開菜地嗎?改革開放前雪湖的“墮落”,主要原因是污水污染,這責任歸誰?!
忽想到天寧寨。民間傳說東漢時,曹操麾下大將張遼曾在雪湖上一個高墩土寨屯兵,83萬兵馬一夜之間筑起點將臺。高臺筑成,大片的低凹地形成,天柱山麓西河水流進后,年復一年衍生出一個個湖。我心血來潮地推測,雪湖早在東漢時就有了吧?宋慶歷年間,寨上始建天寧寺,明末史可法在此駐扎。天寧寨由此聞名遐邇。
天寧寨正門坐南朝北,由正門向上前進百米許,便可見到潛山十景之一“舒臺夜月”遺址。這里曾是宋代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的讀書處。唐宋時期,潛山為舒州治所,是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宋皇祐三年(1051年),時年31歲的王安石被任命為舒州通判。王安石在舒州三年,勤奮好學,勤政為民,一時傳為佳話。城中百姓翹首觀望,但見讀書處燈光閃爍,窗口吐出縷縷清輝,因此人們把這一景觀喻為“舒臺夜月”。歷代游人登臨懷古,莫不感慨萬端。明監(jiān)察御史李匡詩云:“舒王臺榭高百尺,舒王事業(yè)人不識。至今忽見明月來,臺上猶疑照顏色。”潛邑令李載陽亦詩云:“臺高月皎潔,清影照回廊。至今留勝跡,千古有余香。”……
20世紀60年代初,為幫助潛山拿掉“國家級貧困縣”帽子,上級調(diào)來一批批縣、科級干部??h里為了解決他們的居住問題,同時也考慮到上下班方便,就在縣政府對面、與天寧寨為鄰,建成了3排高檔平房,我愛人家當時就住在那里,我清楚地記得那地方叫“雪湖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久,那一帶相對偏僻,在寨腳下即接近雪湖附近,是公安局槍斃罪犯的“法場”。膽子小的人,大白天一個人都不敢走。那時母親還在舒州醫(yī)院(現(xiàn)在的梅城醫(yī)院)任護士,醫(yī)院離雪湖邊大概只有幾百米,我曾隨大人看過那“法場”……隨著縣城發(fā)展,“法場”遷走了。沒過多久,“村子”規(guī)模越來越大。建有展覽館,多家科局級機關辦公樓入駐,還有國營魚種場和大面積的家魚塘,居民住宅像雨后春筍般一排排建成……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幾十年。
2020年潛山新聞報道:“雪湖公園含雪湖、南湖、學湖三片,被譽為潛山的‘城市之腎’,建設雪湖公園是該市打通活水入城‘最后一公里’的實事工程,可治理黑臭水體,打造宜居宜游見鄉(xiāng)愁的城市空間。潛山市系統(tǒng)謀劃推動城市建設,加快補齊基礎設施短板,引水入城、引綠入城,讓老百姓擁有更多獲得感和幸福感?!?/p>
雪湖公園由“一寨”“三湖”構(gòu)成,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豐富的文化遺存,包括:舒臺夜月、文峰塔影、雪湖貢藕,皖山書院、潛山古城墻、天寧寨遺址等。項目總占地面積約83.78公頃……在建設雪湖公園期間,拆遷房屋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住了幾十年的“家”,限定時間要清空,居民尤其是老年人在情感上確實依依不舍。可建公園,是為大家營造和諧、休閑空間,還城市和市民一片朗朗開闊的藍天,讓綠色、荷香以及人文精神充盈每一個人的心扉。
2022年1月4日人民網(wǎng)—安徽頻道披露:潛山市在第十七屆人大一次會議政府工作報告中,建成開放雪湖公園一期,已被列入該市2022年市政府9件實事工程之首?!皪湫碌难┖珗@,將以‘一寨三湖十二景’的整體布局,融濃濃鄉(xiāng)愁與現(xiàn)代文明為一體,對進一步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向往,推進皖西南旅游中心城市建設發(fā)揮積極作用。”
雪湖公園開園后,各地游客蜂擁而至,市文聯(lián)及時組織文學、攝影、美術等文藝家前去采風。我因長期住在合肥孩子家,面對朋友圈每天播發(fā)的火辣辣視頻,我好生無奈。后來靜下來思忖,年輕人就該一馬當先,城鄉(xiāng)宣傳需要大批的后生力量,讓他們盡情取材、謳歌吧!
7月初的數(shù)日,我背起攝影包,來到朝思暮想的雪湖。徜徉在湖邊,我隱隱約約覺得荷葉香味分子鉆入我的衣服、皮膚和內(nèi)心,我與幾位游人由感而發(fā):這荷葉的清香聞著真舒服,雪湖公園太美了。
天寧寨古時的閣虛無縹緲,沒有人知曉它的模樣。新建的舒王閣,是潛山重要的精神文化地標。在這里,可以看到王安石生平和他在詩詞、政治、書法等方面的多元成就。舒王閣以及還原的王安石書房場景,有益于人們對王安石精神的追思。
登高望遠、憑欄遠眺,自古以來就是人類修建塔和高樓的初衷和心理需求。南湖文峰塔,潛山地方文風的精神象征。該塔尚在建設中,就已被一道道眼光和一個個鏡頭聚焦。文峰塔的東面是南湖九孔橋,我最欣賞的是塔與橋之間有小島、有綠色連片漂浮物。白鷺從島中草叢中走出“上班”,悠閑飛翔著,為塔和橋做信使,傳送彼此的信物和綿綿情意。
我拍景色也拍休閑歡樂的游人。幾十名老年大學的學員在練形體,我主動與領隊打招呼,希望為她們拍幾張照片。老人們按我的要求,以七孔橋和舒王閣為背景,忽而向我看,忽而左右走,陽光下我滿頭大汗,她們的衣服也潮濕了。事后有老人興致勃勃地提出約定時間,她們換上統(tǒng)一服裝再拍。我欣然同意,與領隊互留聯(lián)系方式,等她的通知,再瀟灑拍一回。
一個傍晚,游人們圍著湖畔的綠荷和紅花白花,有女孩小伙子用手機在不斷取景,有老兩口肩并肩走在湖畔棧道,也有一群人站在獨孔大橋上,用手指點著前方的高樓群,想象那兒的住戶何其幸福,每天時時刻刻都能俯瞰雪湖……作為一名攝影愛好者,我欣賞的角度與游人相同又不相同。共性是都在一睹雪湖“美人”,不同的是我還要尋找“不一樣”的角色。雪湖廣場居民更多,跳舞的配上音響,吸引了一圈圈男女老少圍觀。我在廣場急匆匆地走來走去,試圖在光線還未黯淡之前抓拍點什么。我拍了十幾張舞者,可人太多舞姿不夠整齊。忽然我發(fā)現(xiàn)在雪湖與舞者之間,約20名少男少女的動作誘引了我的目光。稍一觀察,原來他們是練跆拳道的,這會兒正踩著汽車車輪跳上跳下,明顯是為打好堅實的基礎而努力。那幾分鐘,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背面的天柱山主峰,這會兒還青青的隱約可見,還等啥呢,我舉起相機,對著孩子們連拍起來……
休閑觀景 霍建明 攝
二景魅力 霍建明 攝
離開雪湖前,我坐長椅上習慣性地整理照片,將那些有明顯瑕疵的立即刪除??粗粗?,我笑了,自言自語地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蔽以谂纳倌昃汋倘阑A時,無意間拍到一女孩在跳躍之際,頭上的馬尾辮“立”了起來,使得這張照片栩栩如生。
假設雪湖肇始于東漢初年,算來快兩千年了吧?就人生百年而已,兩千年可謂遙不可及。可翻閱史書,聽聽民間傳說,雪湖的生存狀況又好像近在咫尺,正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
今天雪湖生存在和風細雨的蜜罐中,這良機多少年多少代一遇?雪湖一代又一代的亮麗,不能盡拾先人“牙慧”,不能一味指望后人。雪湖的歷史和評價,雪湖的大小和長寬,雪湖的開拓和萎縮,說到底還是圍繞“生存”這個詞。當代人擼起袖子“鐵肩擔道義”,讓這湖水時時清澈,讓湖畔植物和花卉天天鮮艷,讓湖中的魚兒不擁擠、不翻白肚子。飛翔的鳥兒更珍貴,鴛鴦需要優(yōu)美環(huán)境才能一輩子恩恩愛愛,白鷺、野鴨有充足的食物才能滋生戀湖情結(jié)……湖里湖外一切生靈,唱著“生存”的不朽歌曲,攜手向美好的遠方行進。
離開雪湖“前客讓后客”,或也真實疲乏了。步履離開了雪湖,腦海中卻喋喋不休、欲罷不能。仿若一根線牽著,我迷迷糊糊見到“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她微笑著輕聲說:你這老漢呀青春不減當年,來雪湖尋尋覓覓“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