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春雪,比冬天的雪要姿容燦爛。雪花仿佛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們洋洋灑灑地飛舞在天地間,猶如暢飲了瓊漿,輕盈,嬌媚。它們似乎知道自己的美麗,不像冬天的雪往往在夜里下,它們喜歡白天時從天庭下來,安撫著人們掠美的眼神。
我是喜歡看春雪的,這種雪下的時間不會長,也就兩三個小時。站在窗前,等于是看老天上演的一部寬銀幕的黑白電影。山、樹、房屋和行走的人,在雪花中閃閃爍爍,氣象蒼茫而溫暖,令人回味。
那年,我在故鄉(xiāng)寫作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四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正寫得如醉如癡,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說,我就在你樓下,下雪了,我來給你送傘,今天早點回家吃飯吧。
沒有比寫到亢奮處遭受打擾更讓人不快的了。我懊惱地對媽媽說,雪有什么可怕的,我用不著傘,你回去吧。媽媽說,我看雪中還夾著雨,怕把你澆濕,你就下來吧!我終于忍耐不住了,沖媽媽無理地說,你也是,來之前怎么不打個電話,問問我需不需要傘?我不要傘,你回去吧!
我掛斷了電話,聽筒里的聲音消逝的一瞬,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跑到陽臺,看見飛雪中的母親撐著一把天藍色的傘,微弓著背,緩緩地往回走。她的腋下夾著一把綠傘,那是為我準(zhǔn)備的啊。我想喊住她,但羞愧使我張不開口,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漸行漸遠(yuǎn)。
也許是太沉浸在小說中了,我竟然對春雪的降臨毫無知覺,從地上的積雪看得出來,它來了有一兩個小時了,確如媽媽所言,雪中夾雜著絲絲細(xì)雨,好像殘冬流下的幾行清淚。做母親的,怕的就是這樣的淚會淋濕她的女兒?。《覅s粗暴地踐踏了這份慈愛!
從陽臺回到書房后,我將電腦關(guān)閉,站在南窗前。窗外是連綿的山巒,雪花使遠(yuǎn)山隱遁了蹤跡,近處的山也都模模糊糊,如海市蜃樓。山下沒有行人,更看不到鳥兒的蹤影。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因為一場春雪的造訪,而有了虛構(gòu)的意味。看來老天也在揮灑筆墨,書寫世態(tài)人情。我想它今天捕捉到的最辛酸的一筆,就是母親夾著傘離去的情景。
雪停了。黃昏了。我鎖上門,下樓,回媽媽那里。做了錯事的孩子最怕回家,我也一樣。朝媽媽家走去的時候,我覺得心慌氣短。媽媽分明哭過,她的眼睛紅腫著。我向她道歉,說我錯了,請她不要傷心了。她背過身去,又抹眼淚了。
我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她。我結(jié)婚時,最高興的就是她了。我愛人去世后,她大病一場,一年中衰老了許多。她大約知道無人疼憐我了,向我張開了衰老的臂膀,把她那受了命運傷害的孩子又?jǐn)埢貞阎校⌒暮亲o著。可我雖然四十多歲了,在她面前,卻依然是個任性的孩子。母親看我真的是一副悔過的表情,便在晚餐桌上,用一句數(shù)落原諒了我。她說:以后你再寫東西時,我可不去惹你!
母愛就像傘,把陰晦留給自己,而把晴朗留給兒女。
選自《遲子建作品中學(xué)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