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夏天,我有時候活在圣洛都(虛擬游戲中以美國洛杉磯為原型的虛構城市)時間里,有時候活在北京時間里。
那些白領、藍領、小老板、小領導、爸爸、兒子、孫子和混子,在圣洛都時間里,都是悍匪、大盜、陰謀家、詭計家、英雄、天才、富豪和上帝,大家或單打獨斗殺人越貨,或拉幫結派拯救世界,干著北京時間無法實現的事,而我在圣洛都里嚴重違背游戲精神,經常干一些毫無因果邏輯的事情,比如破壞攪黃那些飛天入地的計劃,或者就在頂樓看看日出日落。我在里面的唯一要求是盡量活得長久些,因為復活需要二十四小時。于是我這樣的人就被稱為“圣洛都里無聊無知無恥的玩家”,簡稱圣洛都“三無”人員。
二
這一天,我偷了一架直升機。
我從圣洛都東部海灣飛到北部海灣,俯瞰了一上午,就像海岸警衛(wèi)隊,什么事情也沒干。中午的時候,我暴力降落在杰克大道,損壞了建筑物,直升機冒黑煙。我把幾個試圖揍我的熱心市民打了一頓,隨手搶了一輛獵豹復古跑車,決定再去偷一架飛機。此刻,窗外的高架上車水馬龍。所有人都在北京時間上午八九點鐘的太陽里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在他們忙忙碌碌而碌碌無為的時候,我又偷了一架飛機,這時候的圣洛都已經是傍晚。我從北部海灣起飛,直升機繼續(xù)冒著黑煙,我才發(fā)現偷的是同一架飛機。我迎著巨大的落日俯瞰圣洛都,聽著野牛樂隊的歌曲,南方鄉(xiāng)巴佬的唱法,溫暖粗獷、虛幻迷離。這時候,后座突然出現一個人,爬到前面。我說,你是誰?他說,給大富豪修飛機的,上來后臨時上了個廁所,回來就被你帶到這里來了,趕緊換我來開。我說,這是要墜機了嗎?他開著飛機說,不要墜到大富豪的家里去,都是用美金買來的。我往下看了一眼說,這墜到他家的概率也太小了吧。他把持著飛機操縱桿說,你現在看到的都是他家。我說,美金玩家,真有錢啊。他說,五金廠打工的,工資全投圣洛都里了,成了這里的富豪,我就靠給他修飛機、汽車、游艇賺美金。我說,那還能飛多久?他說,已經沒有升力了。我說,我不是美金玩家,就隨便玩玩,沒想到你在這里。他拿起對講機呼叫,好了,進入射程范圍了。他看著前方說,只有被打成碎片,才不會撞擊大富豪家。我說,我們的命難道比不上富豪的房子嗎?他說,你不知道在圣洛都美金永遠比命值錢嗎?我說,太對不起了,你要和我一起死了。他說,別這么說,有彈射座椅。我說,那還好,按哪里彈射?他說,副駕駛座沒有,只有主駕駛座有。說完他就躥出去了。隨后幾枚火箭彈飛了上來,我媽大喊,快點,來不及了,再不去小外公說不定就沒了。我淡定地看著屏幕,轟的一聲,一片火光,強制關機。
我毫無印象的小外公躺在床上,我媽和小外婆聊了小外公年輕時候的事跡。她們聊得正酣之時,我媽示意我說幾句以表禮貌。后來我就沒插上一句話。在我插不上話的時候我們也沒走成,熱情的小外婆硬留我們到午飯后。小外公這時候就突然被送到了搶救室,我和我媽又在走廊待了一下午。小外婆安慰道,別擔心,已經三進三出搶救室了。傍晚的時候小外公就在炎熱的天氣里走了。我說,我們終于可以走了。我媽告訴我哭不出來沒事但不要開口。我參加了陌生的小外公的葬禮。其間,我給小悅發(fā)了信息,只要你愿意嫁給我,我就去買海景房。我也不相信,她也沒有回我。我就這樣在人與人之間莫名其妙的儀式當中度過了與我無關的大半天。
炎熱的晚上,我照例泡在北京時間破舊的泳池里,和那個沉默寡言的管理員老頭兒談十多年前發(fā)現的一顆小行星,估計在幾個月后會撞擊地球。南極又發(fā)現了六億年前的極小人類化石,推翻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太陽已經進入了中老年,一百億年后它也要死掉了。老頭兒拿著拖把一邊認真拖地,一邊說,是啊是啊,快完了。
三
這一天,我跟蹤了一條狗。
因步行太慢,我搶劫了一輛哈瓦那摩托車。哈瓦那車主試圖反抗,我一腳油門讓他躺在了地上。他就在那邊很文明地罵我,做人要講良心,不能像動物一樣,圣洛都也是一個講法理的地方,哪怕你是一頭牛。我罵得比他兇,簡單粗暴,結果一個字也顯示不出來,他罵我是牛,是因為豬狗也顯示不出來。我就騎著這輛哈瓦那摩托車跟著那條飛奔的狗。哈瓦那摩托車自帶低音炮,聽著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一路無視所有交通規(guī)則,一直跟它到北京時間的中午,圣洛都時間的傍晚。那條狗來到了一個偏僻的河堤旁。一群一眼就能看出的悍匪聚在一起。悍匪說,為什么一直跟著我的自動摩托車?我說,我以為這是一條狗。對方說,你才是一條狗。我忙道歉,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他們拿槍對著我說,按照規(guī)矩,看到蒙面幫的臉,就不能活著回去了。我說,我是盲人,現實中就是一個盲人。對方說,你以為我們也是盲人?我說,但我是個好人。對方說,但我們是壞人。我說,我現在馬上可以變成壞人加入你們。對方說,卡賓槍還是AK47你選一把吧。我想這入幫派真快,于是說,AK47吧。對方說,好。然后就把卡賓槍給了我。我很納悶,這算什么規(guī)矩?對方說,你走吧,需要的時候我叫你。我忙道謝,轉身離去,走了一百米,對方喊住我,好,就站那別動,我看看AK47能不能爆頭。說完唰唰唰子彈就飛過來了。
他們朝著我繼續(xù)補槍的時候,我手機響了。我三舅問我快到了沒,剛關電腦的我說快到了。悶熱的中午,我去了三舅給我介紹的一個工作單位面試。我媽托了三舅,三舅很為難地又托了很多狐朋狗友,最后介紹我在一家食品配送公司做理貨員。我自己照著電線桿上的電話號碼就能搞定的事情,卻用了這么曲折離奇的方式。對面的人一本正經地問了我很多令我茫然的問題,譬如:自我介紹、職業(yè)規(guī)劃、對實體零售的看法、是否能接受三班倒。我給他遞了一支煙,卡在了自我介紹上。我本來想把我三舅介紹一番,想了想他那模糊的臉龐還是走了。
我繼續(xù)躺在游泳館的躺椅上降暑,思考到底什么樣的謊言小悅才會相信,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周圍陳舊昏暗,水面平靜,皮膚平滑,只有那道闌尾炎手術留下的刀疤格外顯眼。管理員老頭兒掃地掃到了我身邊。我舒了一口氣,摸著那條疤痕說,前幾年我們這里有個狠人,沉默寡言,六親不認,作風狠毒,殺人越貨什么都干,絕招一字斷魂刀,被他盯上,九死一生。一天晚上,我和他交手,被他的一字斷魂刀給砍了,不過我也砍了他一刀,他逃了,我也沒追,至今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了想為了增加真實性又說,這個狠人名叫三無,認識不?
管理員老頭兒點點頭說,認識啊。
四
這一天,我迷路了。
走過數條繁華的城市大道,穿過一個大公園,踏過一片美麗的海灘,在游樂場里晃了一圈,又爬上了一座小山峰,感慨著圣洛都真是一個自由又美麗的城市,至此,已經完全忘記本來要去什么地方了。突然,周圍警笛大作,直升機在頭頂盤旋。屏幕里傳來機械的警告,立刻投降,立刻投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招來了這么多的圣洛都警察。我呆呆地等著警察進一步行動,他們依然發(fā)出警告,立刻投降,立刻投降。我忙說,我一直投降著,你們可以開始了。他們告訴我,雙手抱頭、雙膝跪地才叫投降。我說,這我不會操作啊。警察說,按shift鍵加F鍵,不然我們視你為拒捕。我說,shift鍵壞了,按不了啊。警察說,那只能視你為拒捕了,打腿!然后我被打得跪下帶到了警局。警察說我私闖他人領地,需要關押半個月。我說,我去的都是公共場所啊。警察說,那是看起來像公共場所的私人領地。我說,道路、游樂場、大海、沙灘、山峰,就沒有不是他們的嗎?警察說,沒有。我說,我看到很多人,為什么不抓他們就只抓我?警察說,因為我們抓不到他們。我說,你們抓我的時候,在我旁邊就有好幾個圍觀的,怎么不一起抓了?警察說,因為他們買通了我們。我說,黑得這么直接嗎?警察說,你玩圣洛都是不是從來沒充過錢?我說,開發(fā)圣洛都的初衷就是創(chuàng)造一座自由的城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有沒有游戲精神?警察說,在圣洛都你的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但你不要讓我們抓住,或者搞定我們,這才是游戲精神。我說,那關吧,就封半個月的賬號吧。警察說,充兩百塊,就可以放了。我說,我不會為了游戲充錢的,封賬號吧。警察說,二十塊也行,你到時候跑出去,我追你,追不到你,你跳樓自殺,這樣明天就可以復活了。我想了想充了二十塊,跑到警察指定的樓頂,他在樓下看著我,我突然轉身就跑,心想,這也是靠能力跑的吧,然后發(fā)現所有樓道口全被堵死了。樓下的警察告訴我,不想跳也可以,你可以一直待在上面。我說,待著就待著,我就一直看日出夕陽。這時候我媽說,北京大學啊,北京大學啊,快點,小侄子一家都在等我們,家族的光榮啊。于是我縱身一躍,圣洛都的景色在我眼前如大雪紛紛落下。
大雨滂沱的傍晚,我參加了小侄子的升學宴,幾十桌人都在慶祝他考上了大部分人都沒聽說過的北京的大學,大家高談闊論,觥籌交錯,假裝熟悉。我拿著可樂,在一堆不認識的親戚朋友當中,晃來晃去,嗯嗯啊啊。有一個略微面熟、看起來有著初中文化水平的中年人對我說,一看我就是一個青年才俊,以后小侄子要向我學習??吞自捨衣犃瞬簧伲@種客套話我還是聽得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只好低頭把鄰桌不吃的海參湯和大閘蟹給吃了。聽了大半輩子客套話的我媽則從容說著,哪里哪里,都是靠他自己。我想但凡靠點別人也不至于現在這樣??雌饋砭哂谐踔形幕降闹心昴凶痈哒斑h矚地舉起酒杯說,我猜你啊,培養(yǎng)培養(yǎng),兩斤白的沒問題。
我給小悅發(fā)信息說,你和你爸媽說,海景房我馬上買,上午領證,下午買房,當天一條龍交易。反正小悅也不會回我。
晚上躺在游泳館的躺椅上,醒來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了。管理員老頭兒給我拿來一條毛巾,我說,三無這個人,目前看來沒有對手,沒有人能夠打敗他,刀法精準狠毒,行蹤神出鬼沒,可能說著說著他現在就在背后站著了,沒等你回頭,已經挨了一刀了,上次我反應極快,所以只挨了半刀,另外半刀被我擋住了,我可能是唯一和他交過手、相互留下刀疤的人,他那絕招叫什么?專業(yè)名字我忘了,反正一刀斃命。
老頭說,一字斷魂刀。
五
這一天,我撿到了一把加特林。
我思考了很久該怎么使用它。殺人越貨拯救世界都與我無關,最終決定,去圣洛都中心廣場,用加特林掃射出一個愛心,里面再掃射出我和小悅的名字,然后拍照發(fā)給小悅,這是我能想到的除海景房之外最好的禮物。我走到中心廣場,觀察了很久,最佳掃射點就是那尊雕像頂部。于是我扛著加特林爬到了那尊雕像上。我騎在雕像的脖子上,拿出加特林。突然周圍涌現出很多人。滿屏的字幕:褻瀆偉大的圣主,永久槍斃,永久封號!我扛著加特林,貼著圣主的大臉說,別誤會,我在給圣主打掃衛(wèi)生。帶頭的喊,你騎到圣主脖子上了知道嗎?我說,那我換個姿勢啊。于是我立即踩在了雕像的肩膀上。帶頭的說,你不知道攀爬圣主是死罪嗎?我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愛因斯坦知道不?帶頭的說,我們不愛愛因斯坦,我們只愛圣主。我突然想不出什么話。我說,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啊。帶頭的說,警察不管這些,現在我們準備射殺你,黃金子彈射殺,你就要被永久殺死,永久封號。他們叮叮叮朝我開了好幾槍,我掛在上面以圣主的大臉為掩體左躲右閃,圣主的臉被打了幾個洞后我終于被擊中。我雙手扣住圣主的脖子,雙腿懸空,努力掙扎。這時候我媽急匆匆拿著勺子過來說,人家小琴不要房不要車,長得文靜秀氣,工作穩(wěn)定,別讓人家等,早點去等人家啊。我死死摁著鍵盤,晃蕩了三秒,最后雕像崩裂,圣主的頭和我一起掉了下去。
我在一家咖啡吧里和小琴見了面。她問我喜歡什么,我看她長得還行,就說喜歡西方現代哲學史。于是她就從維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學開始給我講起。我對西方現代哲學史的理解停留在只認識“西方現代哲學史”這六個字上。在她講到索緒爾的結構主義運動的時候,我說,我還喜歡美食譬如雞腿飯。她表示我興趣廣泛,問我是做什么的,我想了想不能說無業(yè),就說是創(chuàng)業(yè),她問我的收入,我說還在回本階段。
我重新注冊圣洛都賬號之后,又回到泳池那張慵懶的躺椅上。我在猶豫應該選擇小悅還是選擇小琴,雖然兩個人都不理我,但是這不妨礙我陷入沉思。我給管理員老頭兒發(fā)了好幾支煙,他見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點起煙主動開口,這樣的功夫,我電視里都很少見到,這刀法,這速度,這力度,比子彈還厲害,這一定有內功,來回這么快,肯定還有輕功,你這條傷疤,絕不是普通人隨意砍的。
老頭兒看我一臉疑惑的表情說,我說的是三無。
六
這一天,我準備去看夕陽。
作為一個剛注冊的新人,我和之前一樣一無所有。我準備去圣洛都最高的大洋中心銀行樓頂看夕陽。我一走進大門,就被保安攔住了。我告訴他要去廁所,他說要陪我去。于是在廁所我趁其不備,用花盆將他打暈,換上了保安服。電梯里一位穿著銀行制服的人和我點頭示意,并且給我發(fā)信息,去三十五樓。我沒有理會他,直接坐到了頂層。突然槍聲連連,爆炸聲四起,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坐在天臺看下面的世界一片混亂。
夕陽快要落下的時候,那位穿著銀行制服的人跑上來說,我們已經成功搶劫大洋中心銀行。我一臉茫然。在對方的解釋下,我發(fā)現我的保安服內置了指揮芯片,他們相互不認臉,都是根據芯片來進行調動指揮,而那個保安就是指揮官。他告訴我,下面已經被警察包圍了,現在帶我去安全出口。我被他帶到一樓大廳,一群警察就把我包圍了。穿著銀行制服的人對警察長官說,他就是指揮官,芯片在他衣服上,然后對我說,不好意思,我是臥底。我又被警察帶到了警局,長官拿走我的芯片說,不好意思,我也是臥底,是指揮指揮官的人,祝賀搶劫成功。我腦子一片混亂地說,我可以走了嗎?長官說,現在就滅口吧。我說,不是自己人嗎?長官說,圣洛都只有任務,沒有自己人。我說,那我明天就可以復活吧?長官說,不會死,關到私人監(jiān)獄,這樣你注冊不了新號,一進來就在私人監(jiān)獄,一直在,直到你放棄來圣洛都。我說,還有這種玩法?我心想,要做最后的反抗,去私人監(jiān)獄的路上,要利用一切機會逃跑。這時候,有人拿著喇叭在樓下喊,著火啦,著火啦,快下來!長官走到門外說,這里就是私人監(jiān)獄,再見。說完就把門關上了。
我打開門,樓道里還沒有煙霧,也不知道哪戶著火了。我想了想,回去拿了筆記本電腦,上衣褲子來不及穿了,穿著一條短褲就跑了出去。此刻,我清醒意識到火災不能坐電梯,于是就從樓梯跑了下去。我赤裸上身抱著電腦飛奔出樓梯口,拿著喇叭的人嚇了一跳,他說,你七幢的?我喘著粗氣點點頭。他拿著喇叭沖我喊,七幢的急什么啊,不是說了一至五幢先演習,這都通知多少遍了。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說,演得跟真的似的。
悶熱的天氣里,我就這樣直接去了游泳館,躺了大半天。這次換管理員老頭兒給我遞煙了,我略感無聊地點著煙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啊,這三無啊,雖然武功高強,來去無蹤,但是呢其實已經死了,不然現在為什么沒有他的消息了?你不要告訴別人,其實是我殺的,他當時沒逃走,要置我于死地,我就拿出槍,一槍崩了他,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說。
老頭拿著拖把看著我說,那你是殺人犯?
七
這一天,我遇上了圣洛都的災難日。
我在想如何逃離私人監(jiān)獄。突然,房子劇烈晃蕩,墻體開裂,整間房子坍塌了。我看到圣洛都的人都在亂跑。天空中飄著富豪們的飛艇。飛艇吊著的繩索串著很多人,也有人不斷從繩索上被打下來。與此同時,地面槍聲爆炸聲四起。圣洛都的災難日,也被稱為重啟日。富豪們的飛艇需要不停地在災難日救人,以救的人數來分配重啟之后的土地,于是各大富豪紛紛爭搶人頭。想要在數量上領先,不僅要自己搶,還要阻止人們上其他富豪的飛艇。為了避免人們成為競爭的犧牲品,大家簽署了嚴格限制富豪們用武器阻止人們上飛艇的協議,于是富豪們臨時雇用人用武器去阻止上其他飛艇的人,這就導致大家身份轉換極快且混亂?,F在的圣洛都有的為了躲避自然災害,有的為了爭奪飛艇艙位,有的為了阻止對方上飛艇,像我這種瞎跑的人,起初為了躲避地震,跑到了中心廣場的空地上,后來為了躲避洪水又爬上了中心廣場的旗桿,接著被飛艇拋來的超級繩索圍住拉到了飛艇內,里面的人發(fā)給我槍和防彈衣,讓我去殺對面兩只飛艇下的人。我連良心發(fā)現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他們的槍頂著我的腦門。我扛著槍飛奔到另外兩艘飛艇下,槍頭剛朝上,飛艇上面就密密麻麻射來子彈,我都來不及擔心生死,突然又擁出一批人說,不想死就跟著我們去打對面的飛艇,我一看那是之前發(fā)我槍的飛艇,但也沒時間猶豫,又隨著他們到了原來的飛艇下面,槍頭還沒朝上,又擁出一批人說,別打了,我們聯合去打東邊最大的飛艇,于是我們又急忙朝東飛奔而去。隊伍快速而散漫地前進之時,有人說,先把他們打了吧。有人說,他們是指誰?有人又說,別打自己人。大家紛紛說,誰是自己人?此刻,地震洪水余威不斷,大家情緒茫然又激昂,不知道誰開了第一槍,于是大家相互射擊。我邊跑邊開槍,還撿了很多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武器,這是我玩圣洛都以來最緊張的時刻,鼠標和鍵盤都快被我按裂。我蹚過水,跳過大裂縫,一路往圣洛都峰跑去。北京時間的午后,伴隨著電風扇呼呼的聲音,汗水順著我雜亂的頭發(fā)流到我緊繃的臉上,而我依舊邊跑邊漫無目的地射擊。跑到圣洛都山腰的時候,電扇、電燈、電腦突然全部熄滅。我透過被劉海兒遮住的雙眼,隱約看到電腦黑屏里的自己。
我就這樣走出停電的房間,去剪不得不剪的頭發(fā)。幾個昏昏欲睡的理發(fā)師打足精神圍著我,給我介紹離子燙、空氣燙,中分、三七分,美版、韓版,保養(yǎng)、護理,等等,在那些奇形怪狀的發(fā)型中,給我設計了一套價值兩千八百九十九元只收九百九十八元的方案。剪發(fā)期間,我拍了幾張照片給小悅看,最后付了三十塊錢走了。
我在昏暗的泳池里游了五十米便氣喘吁吁地上岸。管理員老頭兒叼著煙一直坐在旁邊。他分了我一支煙說,來無影,去無蹤,功夫高強,深不可測,這樣的人竟然活在我們這個社會,難以想象。我點著煙才略微反應過來說,是啊,的確厲害。管理員皺著眉頭看著泳池說,你竟然還能把他殺了。我猛吸一口說,是啊,要保密啊。管理員老頭兒看著我說,我沒和別人說,但是和我們老板說了。我夾著煙看著他說,然后呢?老頭兒說,老板也認識三無,想見你。
八
這一天,我被全城追殺。
在災難日,我沒被救也沒死。因撿來的那些武器而遭到各路人馬追殺。我把武器全部扔給他們,他們依舊緊追不舍,但又不一槍斃掉我。我用各種交通工具奪路而逃,奔走了小半個圣洛都,翻墻進入一個花園,躲了一陣子,周圍終于沒有了動靜。我喝了一口水,才發(fā)現這花園有點美麗,還有一幢大建筑。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跨進了洞開的大門,室內奢侈豪華,空無一人。我樓上樓下走了好幾遍,從白天走到了黑夜,全屋燈光自動亮起。北京時間晚上六點,我拿起手機拍了很多照片,發(fā)給小悅,告訴她準備買下這樣的房子。我盯著屏幕里自己在圣洛都的形象,思考了很多,譬如我和小悅坐在沙發(fā)上會聊一些什么、晚上我們在哪個房間睡覺。我走到夜幕中的花園里,發(fā)現花園外聚集了一批牛鬼蛇神。他們見到我,立即扛著各種武器對著我。帶頭大哥揮了揮手說,都放下,又不打,裝什么裝。大哥隔著花園的欄桿對我說,出來吧,這樣你也逃不走。我說,殺了我得了,反正明天又可以復活。大哥說,殺了你就不知道其他武器在哪里了。我說,我真的沒武器了。大哥說,圣洛都混的怎么能輕易相信人。我說,怎么樣才能相信我?大哥說,圣洛都混的怎么樣都不能相信人。我說,趕緊開槍吧。大哥還沒反應過來,我就被后面的子彈射中了,大哥一驚扭頭說,大富豪的家你都敢打,到時候圣洛都里不能混,圣洛都外都不能混了,撤撤撤……
當他們撤走,我也靜靜地躺在了花園里。我的手機鈴聲響起。對方是民事權利委員會,告訴我正在非法入侵私人住宅,馬上過去一趟。我百思不得其解,北京時間里的我明明在自己破小的房間里。因民事權利委員會是一個很厲害的組織,我只能關機前往。
我在明亮的辦公室里被告知,私闖圣洛都民宅是違法的,要得到處罰,而且他們看過我圣洛都賬號的記錄,說我有私闖私人領地的前科,曾在圣洛都里被處罰過。我說,圣洛都只是一款虛擬游戲而已啊。他們說,圣洛都的資產也是用美金買的,違法照樣接受處罰。我說,怎么處罰?他們說,根據圣洛都法律,經過原告允許,雙方協商解決,房主讓你賠款一萬塊美金。我說,圣洛都違法犯罪事情那么多,每個人都要被處罰嗎?他們說,具體事情具體對待,有些在圣洛都里處罰,有些需要在這里進行。我說,我被一伙人打死在花園里,他們不需要處罰嗎?他們說,你在圣洛都不是美金玩家,那命是免費的,一文不值,殺你不構成犯罪。我說,一萬美金太多了吧。他們說,沒錢,只能拘留十五天了。我說,是十五天不能登錄圣洛都賬號嗎?他們說,是你這個人要被關半個月。我說,現在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不分了嗎?他們說,你要明白世界就一個世界,不分虛擬和現實。我說,一萬塊美金能按揭嗎?他們說,根據條例,按揭需要支付利息。他們扔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具體按揭多少天、利息多少。我看得昏昏欲睡,便同意了。
這一天將近北京時間晚上十二點,我一進泳池的更衣室,管理員老頭兒拿著掃把說,來了?我說,老板呢?老頭兒說,在泳池邊。我和老頭兒一起朝泳池走去。泳池比平時昏暗了一些,我回頭發(fā)現老頭兒正在脫衣服,我說,老板還沒到?老頭兒說,先一起游一圈。我說,你也會游泳?老頭兒說,二十年沒有游了。此時,我發(fā)現老頭兒腹部也有一條和我類似的傷疤,我盯著他的腹部說,你也和我一樣?老頭兒說,和你不一樣,我是闌尾炎開刀留下的。
原刊責編??? 莫??? 南
【作者簡介】趙挺,寧波人。有若干中短篇刊于《收獲》《北京文學》《江南》等刊,著有小說集《尋找綠日樂隊》、散文集《外婆的英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