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滴綠

一

我從馬路市場的狗販子手里買下“春宵”時，它才五個月大。那天傍晚，下著雨，我撐著傘，在我所住公寓樓下的馬路上閑逛。雨不算小，衣角濕了，小腿也泛著涼。

我從它身邊走過時，它正仰著頭，不斷地吸著鼻子，身子顫悠悠地抽動著。它渾身棕黃，大眼睛特別黑，烏溜溜、濕漉漉的，很純凈，似曾相識。

我看見它左眼上方有一個淡黃色的斑點，像十五的月亮一般圓。斑點下方斜斜長出一叢黑毛，像月亮底下的花枝。

它大概感冒了。正好我也感冒著。它吸一下鼻子，我便跟著吸一下鼻子。它打了一個噴嚏，我也跟著打了一個噴嚏。它仰頭好奇地看著我。

狗販子看看我，又看看它，憋著笑。

狗販子是個中年女人，面容憔悴，穿著一身棉布睡衣，黑色，上面印滿顏色繁雜的花紋。與人交談時，她會在別人開口前就微笑起來，目光幽深，顯得極為專注。當(dāng)談話結(jié)束，她的眼神就飄開了，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縮下去，眉頭跟著皺起，臉色也變得嚴肅冷峻——就好像生活里沒有一點開心事似的。

可生活本就是一地雞毛，甚至還有雞屎。

我問狗販子，“它叫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它一眼，搖了搖頭，“狗名字都是留給主人取的。取了名字，就有感情了，像一家人。”

“像一家人?！边@四個字打動了我。

她要賣了它。她沒有給它起名字。

我也沒有給它起名字。我并不喜歡狗，也沒有養(yǎng)狗的打算。它也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只是一只瘦小的中華田園犬。

“自家母狗下的仔。五只，養(yǎng)不起就賣了，這是最后一只了?！迸四请p布滿皺紋卻依舊明亮的眼睛在街上探尋，探尋每一個可能對她的狗產(chǎn)生興趣的潛在客戶。“土狗，看家護院，護主，最忠心，不比寵物狗差。”

雨下得越發(fā)大了。行人匆匆，沒有人有心留意她、它和我。

“要嗎？”她問我，語氣有些不易覺察的不耐煩。

它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小身子顫抖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搖著尾巴圍在我腳邊轉(zhuǎn)圈。我蹲下身子將雨傘移過去，幫它遮住雨。它大大方方地沖我叫了兩聲。我與它對視，抬手去摸它的頭。它攢著腦袋往我掌心蹭了蹭。一點都不陌生。

我想，沒有人可以不愛它。

我腦子里浮現(xiàn)一句話，“白頭如新，傾蓋如故?！?/p>

對一條狗產(chǎn)生傾蓋之交。我一定是瘋了。

我抓住它的前爪，把它環(huán)抱在懷里。它軟軟的身體蜷在我的臂彎里，很溫暖。它伸出舌頭在我掌心舔了幾下，潤潤的，癢癢的。我撓了撓它的后頸，聽見它喉嚨里傳出舒暢的嗚嗚聲，像貓一樣。可它明明是一條狗。

“你好啊，春宵。”

我叫它“春宵”。

二

春宵被我抱了回來。我給它洗澡，它抖動身子甩了我一身水。家里沒有狗糧，我給它吃牛肉干、喝酸奶。它很喜歡，伸出舌頭快速舔著，舌頭與酸奶接觸，發(fā)出“嗒嗒”的聲音，貪婪而認真。吃飽喝足之后，它開始伸出鼻子在家里四處亂嗅，像國王巡視領(lǐng)地。然后，它抓壞了我的沙發(fā)墊，還打碎我珍藏五年的香水瓶——一只空空如也、KENZO的合歡花露香水瓶。

那是五年前丁新陽留下的。

五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晚會上丁新陽突然穿過人群向我走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起我的手，把我拉出人群。我們在城市年輕的夜色中一邊奔跑一邊歡笑。我們在路邊攤一邊喝啤酒吃燒烤一邊聊天直到深夜。

大學(xué)四年，丁新陽是高調(diào)又低調(diào)的存在。他是學(xué)霸，開朗合群，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喜歡他的人都叫他“男神”，將他當(dāng)成一個溫和的榜樣。

不喜歡他的人叫“鳳凰風(fēng)箏”——他出生在貧窮偏遠的山村，上頭有兩個哥哥，底下有個兩妹妹，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勤工儉學(xué)，甚至拿了獎學(xué)金都要寄一半給父母。

丁新陽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去年夏天，我看到一只流浪狗被人殺死了。它很瘦，毛色很雜，像是把黃、褐、黑色的染料撒上去后再隨意攪成的一團，像爛布拼湊的玩偶。我喂過它幾次。它每次看到我就會對著我搖尾巴?？墒撬懒恕Ｎ艺业剿臅r候，它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混雜的毛被鮮血浸染成棕色。左眼緊閉著，流出渾濁的白色液體。我從土里挖出它。它的上半身覆蓋著黏稠的液體，下半身被土染成臟兮兮的黑色，柔軟的身體在我手里扭曲成奇怪的姿勢。我撓了撓它的后頸，沒有用，它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我抱著它，走到噴泉邊，想用水把它沖干凈。水流過它的身體，毛發(fā)貼在皮膚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團，像個胚胎。它本來可以自由地追逐蝴蝶、抓抓小鳥，在任何一片草地上或綠化帶里拉屎撒尿。因為我的喂養(yǎng)，它習(xí)慣了每天在校園外的花壇里等我，由此惹來殺身之禍。我很難過。我覺得我應(yīng)該對它負責(zé)。我曾為此努力過，可它還是離我而去了。此后很久，夜里流浪狗打架的慘叫聲，總會讓我驚醒。那只我還來不及給它取名的流浪狗成了心底揮之不去的一縷悲情?！?/p>

凌晨，我們打車去海邊看日出。我們坐在沙灘上，抽著煙，等太陽升起。風(fēng)很大，海面泛青。時間在海浪里漂泊。太陽升起的時候他擁抱了我。

他說，“左晴安，真想跟你談一場戀愛啊?！?/p>

我想說，“那就談啊?！钡覜]有說出口。我是個自私而怯懦的人，沒有勇氣去面對不可預(yù)知的未來。

“我的狗死了。我回到學(xué)校，圖書館門口的合歡花開得繁茂。你蹲在樹下?lián)炻浠?。很甜，很干凈。?dāng)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送你一樹合歡香?！?/p>

丁新陽從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

他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把一整瓶50ml的香水都噴到我的裙裾上。合歡花的甜香在陽光下、海風(fēng)中彌漫開來，暗香浮動，輕柔如羽毛，夏夜幽幽的感覺。

“花全開了

開得到處都是

后來，就很孤單?！?/p>

顧城的詩句和一個空香水瓶子，是丁新陽留給我的禮物。那天，丁新陽比我先離開學(xué)校。我去送別他。

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里，我看著他走進檢票口，又回過頭，向我揮手：

“左晴安，那個夏天，美好如你，是我的救贖。這樣的你，我如何忍心把你帶入我一地雞毛的生活？欲蠲人忿，贈之以青棠?！?/p>

候車廳人聲嘈雜，我什么也說不出。

后來，我才知道，青棠是合歡的別稱。書上說，合歡有安神解郁之效，解憂郁，治失眠。是令人愉悅的花朵。丁新陽噴在我裙子上的香水是KENZO（高田賢三）的合歡花露。

三

上周三，中午。我被手機鈴聲打斷了午休。我感覺眼皮很重，腦子還沒有醒來。只是機械地摸過手機接起：“喂……”

“男神死了?！备蕦殞毜穆曇敉ㄟ^電波傳來。

那天的太陽特別大，像過度曝光的照片，慘白一片，什么也沒留下。慘白的陽光刺得人心里發(fā)慌。

丁新陽畢業(yè)后去了上海。沒資源沒人脈，買不起車更買不起房，拼了兩年最終娶了老板的女兒，成了徹底的“鳳凰男”。疫情肆虐期間，丁新陽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卻不慎讓年幼的女兒感染了新冠。妻子和岳父母一通指責(zé)埋怨謾罵。岳父甚至當(dāng)著他的面拎起那只狗，從陽臺扔了下去。十五樓。他被隔離在家中，連門都出不去。夜里丁新陽便跳了樓。

“唉！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為了條流浪狗，就這么開玩笑似的沒了?！备蕦殞氃谑謾C那頭唏噓，“聽說，他妻子生氣吵架時就會罵他是舔狗。他對妻子很好，也很愛他女兒。以前那些人叫他鳳凰風(fēng)箏，我還憤憤不平呢。沒想到一語成讖。骨子里的卑微決定了他的命運，再怎么出眾拔尖，終究還是成了軟翅子的鳳凰風(fēng)箏?！?/p>

我在手機這頭，聽甘寶寶絮絮叨叨，眼淚止不住地流著。我想問她點什么，卻不知從何問起。

生命不是很堅韌嗎？怎么說沒就沒了。我拿出大學(xué)畢業(yè)照。照片上，我們站在陽光下，青春、無所畏懼，神情和面孔都有些相似。那時的我們想象不出未來生活可能的昏暗和丑陋。

丁新陽說過，“兩個人最親密的關(guān)系，大概就是對方像小狗一樣。即使被踢了、打了，過后還是會心無芥蒂地搖尾巴。任何時候只要招招手就會跑過來。狗根本就不在乎你叫它什么。它一直都是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去愛它愿意愛的人?！?/p>

但他不是狗。

四

KENZO的合歡香水早就停產(chǎn)。高田賢三也在新冠疫情中去世。香水的液體在時光里消散殆盡。

世上再無合歡香水。

春宵一副不懂的樣子，搖搖晃晃地往我身邊走過來。

我終于按捺不住，怒火中燒。我沖它吼，叫它“笨狗”，全然忘了不久前我剛剛給它起名叫“春宵”。

春宵受驚似的竄到沙發(fā)上，縮在一角，瑟瑟發(fā)抖地看著我，眼神極其復(fù)雜。

我坐在地板上，望著一地碎玻璃，抱著膝蓋，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春宵充滿委屈。我也覺得委屈。

它還沒適應(yīng)這個家。我還沒適應(yīng)有它。

嚴榟安就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開門進來。嚴榟安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以至于我想起“很多年前”這幾個字都會有種虛無蒼茫的感覺。那時候他還小，我更小。夏天他帶著我去河邊摸魚、捉蝌蚪，冬天他帶著我堆雪人、打雪仗。他在我眼里無所不能，無人能及。

嚴榟安說，“我從8歲就知道，你會是我的新娘?！?/p>

“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這句話經(jīng)常會從我們共同的熟人口中發(fā)出來。有時候是初中同學(xué)，有時候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好像我們倆不結(jié)婚就天理難容似的。

我從來沒去想過嚴榟安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的意義。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意義，在歲月的縫隙里，那種靜謐而動的感覺。

下個星期我就要成為嚴榟安的新娘了。

但我并沒有快要結(jié)婚的期待感和迫切感。尤其是最近，我常常焦慮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焦慮什么、擔(dān)心什么。

活在這個時代，焦慮似乎是常態(tài)。要是你不焦慮，別人可能會說你安于現(xiàn)狀或者躺平。個體命運的不確定性，每個人都置身其中。

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半抗爭，一半妥協(xié)。然后悄無聲息地破碎，散落一地。就像被春宵打破的香水瓶，以及嚴榟安，還有那個送我合歡花香水的丁新陽。

春宵見到嚴榟安的剎那間就換了一種狀態(tài)，它嗖的一聲站起來，沖到嚴榟安身邊，弓起身子，齜牙咧嘴地一頓狂叫。同時還不忘回頭看我一眼。

我破涕為笑。春宵愉快地沖我搖著尾巴。

“這狗不錯。毛還沒長齊呢，就知道護主了呀?！眹罉h安伸手揉它的頭。

春宵對著他又一頓叫。

“春宵，過來?！蔽页姓惺?，春宵顛顛地跑過來，小尾巴搖得極歡快。

“舔狗?！眹罉h安笑著說。

春宵是條狗。即使我吼了它，它依舊會毫無芥蒂地沖我搖尾巴。我以為是我馴養(yǎng)了春宵，照顧它，喂養(yǎng)它，原來是它在慰藉我。因為狗從來不會拒絕被愛。

嚴榟安問我，“為什么要叫它春宵？”

我指了指春宵的左眼。嚴榟安瞇著眼看了半天：“果然是月下花枝的感覺。但是，叫花月夜不是更貼切嗎？”

“春宵。它就叫春宵?！蔽矣X得這就是最適合它的名字。

嚴榟安哈哈大笑起來。他抱起春宵，揉了揉它的頭，跟它打招呼：

“你好啊，春宵?！?/p>

次日，我?guī)Т合櫸锏甏蛄艘呙?，滴了?qū)蟲藥水，給它買了狗糧、狗食盆、遛狗繩。

前回馬首絡(luò)青春，春我相逢皆故人。

我想要留住的豈止是春宵呢。

五

和嚴榟安一起牽著春宵下樓放風(fēng)。

春宵像所有的狗狗一樣，熱愛大自然，喜歡在草地上奔跑的感覺，喜歡外面玩耍的暢快。它一會兒嗅嗅路邊的野花，一會兒望望遠處的行人，愉快地撒著歡。

奔跑、玩耍、冒險，是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春宵，遛狗繩絲毫不能阻擋它奔跑的熱情。

人又是被什么打敗的呢？

我突然覺得有些悲哀，手中的遛狗繩不自覺地松開了。

春宵掙脫遛狗繩，小馬駒似的狂奔在草坪上。嚴榟安一邊呼喊著它的名字，一邊追了出去。

一人一狗，在草坪上歡快地追逐嬉戲著。

我遠遠地看著它們玩鬧。月亮上來了，風(fēng)也輕輕地吹著，夜色逐漸濃郁起來。

“春宵，回家了?！蔽液啊?/p>

春宵停下奔跑，朝我看過來。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我竟然能看到它的眼神，充滿戀戀不舍的眼神?？伤牭轿业暮魡荆琅f堅定地朝我跑了過來。

一名年輕的女子牽著年幼的女兒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聽到小姑娘脆生生地問她媽媽：“春宵是什么意思？”

女子輕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春宵，就是春天的夜晚啊?！?/p>

“像現(xiàn)在嗎？”

“對，像現(xiàn)在。”

“那春宵真好。有月亮，有花，有風(fēng)，還有小狗?！?/p>

“嗯。還有愛和希望?！?/p>

我被安撫到了。盡管春光即將遠去。但春宵此刻正奔跑在我的腳邊。我感受到春風(fēng)的綿柔。在春風(fēng)里，我似乎聽見丁新陽在說：“我與春風(fēng)皆過客?！?/p>

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