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五一節(jié)剛過,桃花一類鮮艷、高顏值的花朵都退出人們的視線。蒲公英花悄無聲息地露臉成了主角,黃燦燦的一片,熱烈而奔放。
老孟散步途中,看著遍地的蒲公英一愣神,呵,一宿功夫遍地黃了。兒子跑過來跟他說,政府出臺了拆遷細則,老孟分到兩套房子——老孟要了九十平的,給小孟一百二十多平的。
這一說,要跟串房檐的日子說再見。老孟心里有喜也有悲,翻江倒?!夥康牡诙辏习榈貌∽吡?。老孟嘆口氣。爺倆商量裝修的事,老孟撂下話,我出裝修的錢,給我的陽臺做個小黑板。小孟先是一愣,而后樂了,還是老爸想得周全,孫子的早教都有譜了。
三年前,市城市規(guī)劃局畫圈圈,把村子劃進規(guī)劃圖。小孟聽說要拆遷,一蹦老高,像個歡快的陀螺,在原地轉(zhuǎn)圈圈——要住樓房嘍!老孟在邊上,斜楞著眼盯著他,心里罵道:這事戳了老子的心窩,你樂成這模樣?小孟醒過神,瞅著老爸撅著胡子,冷颼颼的目光,嘿嘿笑著:“樓房有暖氣呀,您和我媽,不用發(fā)愁過冬了!”其實,老孟是怨兒子,提到拆遷就丟了魂,根本不留戀老屋。
老孟在市政工程處燒鍋爐,直到退休。單位分房子他沒要,為這事,兒子沒少埋怨他。怎奈,他習慣了鄉(xiāng)下生活,下班就在自家院子,種點小白菜、韭菜、香菜、大蔥啥的。閑了就在院里溜達,甭提多自在。這冷不丁地去住樓房,到“鳥籠子”不憋屈?可兒子說的也對,老伴是慢性氣管炎,到了寒冬臘月,穿著棉襖躲在屋里,掀門簾帶進點涼風她就咳喘,瘦骨嶙峋的腰身像把彎弓,一會緊一會松,好像魂魄隨時射出去。興許住上樓房,她的病能見好。
那夜,老孟忍不住拿著手電筒,借著微光摸進村子。他躲在黑洞洞的暗處,推土機轟隆隆地推倒了他的老房子。他的心在顫栗……眨眼,住了半生的老屋沒了,村子成了一堆碎石瓦礫。老孟捂著臉,嗚嗚地哭。反正就是石頭瓦礫,也要多看幾眼……這事除了老伴,誰都不知道。
如今,老孟在寬敞的房子里,心里是真敞亮。要是老伴活著,還不笑成一朵花呀?這樣想著,忍不住笑出聲,眼淚都出來了。往事就像昨天的事,記得清呢。他站在飄窗前,瞅著窗外,突然覺著,世上的事也挺神奇。往日,這里是一片瓦礫廢墟。眼下像被施了魔法,高樓林立,綠樹蔥蘢,人來人往。老孟瞅著寬敞的陽臺,心里盤算著,眼睛也放亮了。
老孟搬進了新居,進門直奔客廳陽臺,看到支著個小黑板,老孟樂了,也不看其他房間,扭臉跟兒子說,我出去一趟。小孟疑惑地瞅著老爸的背影。半小時左右,老孟拎著塑料袋,里邊有兩個紙盒,直奔臥室。
晴好的周日,十點來鐘,門鈴叮鈴鈴響。老孟打開門,小孫子楠楠“爺爺,爺爺”的喊著,一頭扎進爺爺懷里,老孟的心都軟乎了。兒媳去廚房忙活?!盃敔敚乙嫯?!”楠楠在陽臺上,拿著一盒粉筆,掏出一根紅色粉筆,在黑板上畫畫,又拿板擦擦掉,畫了擦,擦了畫。小孟明白了,那天老爸為什么買粉筆。他瞄了眼老爸,咧著嘴偷笑。老孟在邊上,心里毛毛扎扎的,瞅著孫子,臉色木然,眨巴眨巴眼睛,張了張嘴,似乎要說話,喉結(jié)鼓了鼓又咽回了。
小孟隔長不短就到老爸家,可幾次都撲空。小孟不踏實了,在房間打個轉(zhuǎn)兒。去老爸的房間,看到床頭柜上,放著本有關板書的書。小孟心里忽悠一下。他又去問街坊,有個大爺說:“前些日子,你爸是打蔫,現(xiàn)在人家樂呵著呢?!贝鬆斉つ樧吡恕泛??老爸找老伴了?小孟搖搖頭,咧嘴笑了。今兒非得弄明白。小孟這么想著,往新建的環(huán)城水系公園溜達。那里有山有水是個好去處,興許老爸就在那里。
環(huán)城水系公園,方圓幾十里,覆蓋半個城市,娛樂健身一體化。有貫穿景區(qū)的河流,有珍奇花木,有各種健身器材。有個老者在健身器材上來回搖擺,旁邊有把輪椅。小孟猛然想到——不屈的生命。再看河邊,小孩子蹲在河邊,吵嚷著跟著爸媽在撈魚。公園深處紅色甬道上,打老遠看到:一個駝背老頭,在木格子宣傳欄寫著什么。咦,看著有點眼熟。走近一看,老爸鼻梁中段,耷拉著黑色寬邊老花鏡。右手拿著粉筆,左手拿著報紙,邊看邊寫“歷史風云”的文字,上欄是“生活百科”。呀,真沒想到,老爸的粉筆字蒼勁有力。再往下瞅,老爸腳下踩著一摞磚頭。小孟打個冷戰(zhàn),驚出一頭汗。他跑過去,把老爸扶下來。
“爸,您這也太冒險了!摔了可咋辦?”老孟樂呵呵的,“沒事,我腳下有準星呢!對了,公園管理說,宣傳欄都讓我寫,哈哈!”
這回,小孟全明白了。
“爸,您這是沒菜種了,我媽又……寂寞了。怪我,只想著孩子……”
老孟擺擺手,示意兒子打住。
“瞎說,旁的咱不說,寫板書是我打小就有的念想。那時,我拿著石子,偷偷在剛磨好的土坯墻上劃拉,你爺爺沒少揍我。哈哈……”
老孟指著黃瑩瑩的蒲公英花,又指指心口窩:“寫板書就像蒲公英的種子,也不知啥時候在這兒扎根嘍?!?/p>
窯上街有戶人家姓樊,在窯業(yè)行當里,有一名號。樊家先祖在窯業(yè)有濃墨重彩的一筆?,F(xiàn)在樊家的后人大名叫樊玉。
樊家不是本地人。明朝永樂二年,舉家從山西介休移民到唐山。樊家先祖帶著家眷,到名為彎道山的景區(qū)游玩。先祖望著遠處青翠綿延的山巒,蘭花指在半空懸著想發(fā)感慨,腳下踩到石頭身子一側(cè)棱,旁邊的伙計扶住。他低頭一瞅,撅著花白的胡子,仰頭哈哈大笑:哈,踩到金元寶!煤矸石是制陶的上好原料呀!
樊家人就此落地生根,世代就地取材,燒制缸盆。第六世起,開枝散葉,人丁興旺。第八世時初具規(guī)模,建了兩個燒缸工場。
當時的燒缸工場,也就是壘個土坯院子,露天手工操作。擔心坯體風吹日曬會干裂,再蓋幾間土坯房盛坯子。若是趕上雨季,支個茅草簾子當雨搭。當時只做民用缸,譬如米缸、水缸等。后來有了油坊、酒坊等作坊用缸。樊家燒制的大缸,釉面明光锃亮,招人待見,暢銷華北東北。
清朝道光年間,樊家第八世傳人樊守義,去地方官家走訪,那家中式院落精巧別致。對著正屋門,有一方石頭物件挺顯眼。水池里碧水漣漪,飄著翠生生的蓮花葉,幾尾紅鯉魚擺動著扇形的魚尾,飄飄忽忽……猛然,他腦子靈光一現(xiàn):用陶缸做魚缸豈不更好?
陽光灑滿工場小院,泥漿反射出毛絨絨的亮光。一群人圍成個圈,樊守義穿著土布褂子,虎背熊腰,膚色黝黑像個黑塔。他彎腰腳踏拉坯托盤,兩手沾水夾著泥巴,一圈一圈地拉坯,廢坯摞起了泥堆。邊上的人不錯眼珠地盯著,似乎是在看著淘氣的娃,生怕一不留神會溜掉。樊守義捶捶腿,直直腰接著拉坯,褂子濕嗒嗒的粘在后背,雙腳成了泥猴兒。小半天功夫,五個坯體妥妥成型。
換做平日,缸坯會直接入窯燒制。這會兒,樊守義亮出捏雕手藝,在坯體上捏雕畫面。他想起官家水池里飄著的蓮花,那就叫蓮花缸吧。怎料,兩個坯體抬進窯時,出現(xiàn)二次破損報廢。
樊守義立在窯門口,隔段時間,添加些煤炭給窯升溫。他清楚火候是關鍵一環(huán),拿捏不好,少一口火,缸器燒不熟,多一口火,整窯的缸器全燒癱。說白了全靠一雙眼睛盯著窯火。這一盯就是兩天兩宿如熬鷹。況且,出窯還有個規(guī)矩:熱裝熱開。窯里呼呼冒著熱氣像口蒸鍋,開窯工要把燙手的蓮花缸抬出窯,那才較勁呢。怎奈,燒制的三口蓮花缸,有兩口缸體炸裂,只剩一口無瑕。樊守義瞅著蓮花缸,像得到天賜寶物,喜極而泣:再也燒不出第二口蓮花缸……
蓮花缸位于樊守義的腰部下方,缸體呈弧形闊口,缸沿堅硬如花崗巖,通體青紅溫潤,釉面光亮。缸身中段渾圓,仿若彌勒佛肚皮,頗有吞云吐霧、海納百川的氣勢。最奇的是,缸體的四幅捏雕瓷畫:松、竹、蘭、梅,頗具傳統(tǒng)的古意畫風——蒼勁、氣節(jié)、隱逸、高潔。尤其那幅梅花枝下,有只奔跑的梅花鹿,畫風古樸雅致,栩栩如生?!吧徎ǜ住弊尭灼飞蟼€層次,像面容姣好的女子脫下土布衣衫,換上絲滑的旗袍,披著歲月輕紗緩緩走來……
樊家老宅前后跨院,坐落在窯上街。蓮花缸在前院正房門前。錦鯉在缸里搖首擺尾,時而冒出水面,吐著泡泡;時而扎個猛子,似乎在訴說著自在。樊家老少時常圍著蓮花缸,觀看錦鯉嬉戲。小孩子摩挲著蓮花缸沿,來回轉(zhuǎn)圈圈,滿院祥和。
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狼煙四起。北洋軍閥中有一小股部隊流竄到唐山,有個小混混為邀功走漏風聲。慣常搶掠的軍閥,聽說有古董,眼睛冒藍光。呦,這不是財神爺叫門?有人悄悄跑去樊家報信。
窯上街的住戶家家有缸,街頭堆著缸,連墻根都放著缸。樊家把蓮花缸藏在街角的缸堆里。軍閥們端著槍在樊家大院搜尋個遍,也沒見蓮花缸。軍閥頭子掄圓胳膊,啪地打小混混一大嘴巴。兵痞們用槍托砰砰砸碎壇壇罐罐,搖晃著膀子走了。
建國后,到樊玉這輩,已是樊家十一世傳人。他說起“蓮花缸”,如涓涓小溪,從他嘴里汩汩流出。他聽爺爺說,太爺爺樊守義臨終前,像不夠捻的風箱,咕噠咕噠喘著粗氣,抓著爺爺?shù)氖謬诟溃河浿糁徎ǜ祝?/p>
太爺爺?shù)脑?,也像粒種子在樊玉的心里扎根。
1976年大地震,樊家的房子坍塌。樊玉抻出埋在亂石里的大腿,褲管流出殷紅的血。他第一反應:蓮花缸完了。他忍痛踉蹌地跑進前院。蓮花缸跟前堆著碎石亂磚、大塊焦頂。他貓下腰摩挲著缸沿,仔細一看:蓮花缸竟毫發(fā)無損。他像個孩子嗚嗚地哭:太爺爺?shù)脑谔熘`,保佑著蓮花缸啊。
震后重建,窯上街要重新安置。按說住了八年的油氈房,要搬進新居該是喜事??煞駠徎ǜ邹D(zhuǎn)圈圈:蓮花缸搬進樓房……若出手買家會踢破門坎……也罷,就算居無定所也要保住蓮花缸!樊玉放棄分房,政府同意窯上街居民自建房屋。
重建后的樊家小院里,蓮花缸清水漣漪,倒影天色。
如今樊玉已是96歲高齡。他靠在竹制藤椅上,思緒萬千。這輩子倒沒啥遺憾,唯獨放不下一件事。他盯著蓮花缸,涌上一陣酸澀,腮邊滾淚。
蓮花缸當屬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