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方
近三年來,非洲國家政治大變局次第發(fā)生,以西非薩赫勒地區(qū)為例,2020年以來,馬里和布基納法索各發(fā)生兩次軍事政變、幾內亞發(fā)生一次軍事政變,近期政變“多米諾骨牌”已傳導至尼日爾和加蓬,以致很多媒體將西非地區(qū)稱作非洲的“政變帶”。
根據英國廣播公司統(tǒng)計,1960年至2000年間,非洲大陸年均發(fā)生四次政變。相較于博茨瓦納、肯尼亞、坦桑尼亞、馬拉維和贊比亞等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政變的國家,一些非洲國家則被歸類為“易政變型國家”。但軍事政變并非非洲獨有的政治現象,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早先就在其著作中敏銳地提出,20世紀60年代中期已經開始出現軍事政變的加納、中非、剛果(金)、尼日利亞等國,就像19世紀拉丁美洲的情況一樣,軍人干政是政治現代化歷程中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在“普力奪”(Praetorianism)的政治化社會中。簡言之,“普力奪”社會就是缺乏共識、各種社會勢力都干政的社會。在寡頭普力奪制度和激進普力奪制度這兩種普力奪制度中,前者是“宮廷政變”式的彼此取代,而在激進普力奪制度下,軍人本身往往成為改革者,是從普力奪社會到公民秩序的制度建設者,如埃及納賽爾執(zhí)政時期的情況就是例證。亨廷頓還認為,幾乎所有寡頭型社會最終會演進為激進的普力奪政府,這實際上是第三世界作為獨立覺醒民族集體亮相世界舞臺并開始變世求治、追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
亨廷頓曾告誡稱,“就軍隊本身去解釋干政現象是說明不了問題的”,因為“它是更加廣泛的社會現象的特殊表現”,必須從廣闊的社會變遷視角去看待軍人干政現象?;氐椒侵薜那闆r看,20世紀60年代,其正值從傳統(tǒng)向現代過渡之際,西方殖民主義摧毀了當地原有政治制度、破壞了合法性的傳統(tǒng)源泉,使得“當地統(tǒng)治者要看帝國主義宗主國的臉色行事”,這是社會最終轉向“激進普力奪”的根本原因,是作為關鍵力量的軍官團體和民族知識分子等共同參與到民族獨立過程中的廣闊背景。
此外,冷戰(zhàn)時期,通過政變上臺的領導人很容易通過宣布其意識形態(tài)選擇而獲得美國或者蘇聯一方支持,也就是說,冷戰(zhàn)時期的大國權力政治為政變成功提供了條件,并有利于其擴散。21世紀前20年,政變年均發(fā)生次數相較此前40年降低了一半,被普遍解讀為得益于非洲大陸更加民主化。
考慮到冷戰(zhàn)后“反政變”已經成為國際通則。2007年的非盟憲章中有關“民主、選舉和治理”的部分,明確對于“非憲法性的武裝奪取政權”給予嚴厲譴責。這意味著,之前輕易通過美蘇支持獲得合法性的政變領導人,今天在國際上和非洲大陸內都沒有“市場”。然而,外來的壓力顯然沒能阻擋疫情以來這些國家陸續(xù)發(fā)生政變,其內部動因是什么呢?
從發(fā)生政變的西非國家情況看,雖然導火索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這幾國均面臨恐怖主義威脅不斷升級、公眾生存環(huán)境惡劣等困境,加之新冠疫情和烏克蘭危機以來急劇攀升的物價對民眾生活造成巨大影響,可以說政變是各種困境交織的結果。而判斷政變領袖會成為“寡頭”還是充當推動社會進步的“改革者”,需要聽其言觀其行,看其與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互動關系。
對于尼日爾政變原因,很多觀察家在政變領導者齊亞尼中將與民選總統(tǒng)巴祖姆之間的“個人恩怨”上做文章,卻忽略了長久以來恐怖主義活動令尼安全形勢惡化,新冠疫情“綜合癥”和持續(xù)的旱災使得該國自2022年2月以來糧荒嚴重、民生無著。尼民眾毫不掩飾對政變軍人的支持,并強烈質疑持續(xù)通過采掘重要礦產、貨幣綁定等手段剝削尼日爾的法國,這足以說明民眾的訴求。政變以來,在尼日爾存在巨大軍事和礦產利益的美國和法國,立即聯手歐盟、英國等伙伴對尼施加外交壓力,切斷了對尼財政援助,并迅速采取撤僑行動,但同時宣布絕不從該國撤軍。對此,尼軍政府以最后通牒的方式下令驅逐法國駐尼大使,并要求法國歸還軍事基地。同時,尼軍政府領導人連續(xù)出訪此前亦發(fā)生軍事政變的幾內亞、乍得、馬里、布基納法索,向其“取經”并希望獲得這些國家的支持。
7月26日尼日爾發(fā)生軍事政變后,非洲次區(qū)域組織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對其實施了關閉邊境、限制人員流動等制裁措施,西共體是否會以軍事介入的方式督促政變者還政于民選總統(tǒng)備受關注。不過,西共體軍事介入尼局勢的窗口期現在似乎已經過去,陷在各種巨大政治經濟壓力之下的西非各國實際上很難有余力出兵境外。多國的傳統(tǒng)勢力和支持政變軍人的尼日爾民眾,實際上都在督促西共體超越“反對一切非選舉形式更迭政府”的一刀切式思維,辯證地看待軍事政變。
相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布基納法索。該國2022年陸續(xù)發(fā)生兩次政變,引發(fā)外界關注。不管是第一次舉義的達米巴中將還是第二次發(fā)動政變的特拉奧雷上尉,歐盟不斷警告其不得與俄羅斯瓦格納集團合作,美國也多次以將該國踢出“非洲經濟增長機會法案”(AGOA)為要挾要求其恢復民選政府,但兩人都得到了民眾的擁躉。對于該國民眾破壞法國文化設施的象征之舉,外界應超越“反法情緒”層面去看待,這是一種社會深層的動力,他們的憤怒所指向的是國家貧困的根源,是獨立以來延續(xù)存在的霸權和帝國主義結構。2022年10月,特拉奧雷宣誓就職過渡總統(tǒng)。目前,他麾下的政府正在經濟民生領域推進改革,有些人認為這或許可以被視為塑造布基納法索國家新發(fā)展方向的重大變革。
新冠疫情大流行以來,非洲國家惡性安全事件頻發(fā),如尼日利亞的牧民與農民因爭奪水源和土地而發(fā)生的械斗、綁架等事件激增,索馬里、肯尼亞、尼日利亞等國多年來一直飽受跨境恐怖組織困擾。政變的發(fā)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對國家社會陷入復雜危機的一種反彈。更值得深思的是,為何薩赫勒地區(qū)成為諸多恐怖組織的溫床?
2023年2月,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UNDP)發(fā)布了一份題為《走向極端主義:招募通道與解脫》的調研報告,調查樣本為八個非洲國家(布基納法索、乍得、尼日利亞、尼日爾、馬里、喀麥隆、蘇丹、索馬里)的2000名青年,其中1000多位受訪者之前是“基地”組織、“博科圣地”、“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的成員,沒有工作機會和基本生計來源是這些青年加入極端組織的原因。這份調查報告非常有說服力地顯示了青年的極端化問題和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定義的貧困(是指作為權利和能力的發(fā)展機會的貧困)之間的根本關聯。
近年來很多學術作品追蹤了殖民統(tǒng)治與非洲貧困、沖突和暴力現象關聯的研究,但常被打上“還原主義”的標簽,認為非洲的暴力和不安全體現的是非洲本身的“安全治理能力赤字”,不能把責任推給西方,仿佛昨天的風吹不到今天的樹。對此,南非約翰內斯堡大學學者F.Nganje辛辣地指出,冷戰(zhàn)時代和后冷戰(zhàn)時代,非洲的不安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大國對非施加的種種經濟和地緣政治影響的“副產品”,是這些域外行為體與某些貪婪的、短視的非洲政客勾結起來沆瀣一氣的結果。美國傾向于對非洲安全問題采取短期干預行為,這有其地緣政治、安全和經濟利益考量。例如,美國大多數“安全援助行動”都尋求強化自身在非洲的軍事影響力,包括增加武器銷售和轉讓、軍事培訓、海軍演習并且獲取在戰(zhàn)略性國家的駐扎基地權。又如,2001年打響反恐戰(zhàn)爭以來,延續(xù)冷戰(zhàn)時期對扎伊爾(今日的剛果民主共和國)、埃及獨裁政權長期支持和扶植做法,美國把“更迭政權”作為一種對非政策目標,瞄準那些不能夠服務于美國利益的國家。
對于一些非洲國家而言,前宗主國法國扮演了更糟糕的角色。2011年,法國扮演了北約轟炸利比亞行動的核心角色。12年來,這一行為的溢出效應不斷傳導到非洲北部和西部地區(qū)國家。早有學者提出,對于法語非洲國家而言,解決不斷影響非洲的軍事政變和其他形式的政治不穩(wěn)定,“首先要重思法非關系,因為這種關系不斷地將大批非洲政治精英變成法國利益的輸送管道,特別是保障其在大陸上獲取自然資源和投資機會的特權”。同馬里和布基納法索一樣,尼日爾政變發(fā)生之前的幾年里,國內民眾已經多次舉行游行反對執(zhí)政者過于親法親美的外交政策。這是因為民眾清楚地看到:尼日爾國家儲備的一半在法國央行,美其名曰保證貨幣(非洲法郎)的穩(wěn)定性,尼需要使用時候須以繳交利息的形式才能拿到;尼日爾的鈾礦是法國大部分核電供應的原料來源,但這一生意95%的利潤掌握在法國人手里。政變發(fā)生后,面對媒體采訪,尼日爾民眾大聲質問,“為什么前法國的殖民地都是最貧困的”?
非洲老一代學者、思想家馬茲魯伊教授在一本書的序言中寫道,“非洲災難的本質和核心,是西方成功地建立了全球種族等級制度,非洲被置于金字塔底端”,因而重建的關鍵是“非洲人沖破種種矛盾和分裂的桎梏,達成泛非解決方案”。針對非洲本土社會文化和政治網絡被外來者瓦解、碎片化后形成的安全困境,馬茲魯伊教授建議了八種具體“泛非解決方案”,目標指向“非洲治理下的和平”。美國學者布雷默反思新冠疫情以來的世界,在其新作《危機的力量》中提出了“必要的危機”一詞,認為困難重重的時間節(jié)點下,也剛好意味著“豹變”的可能。期待全球大變局下遭遇重重困難的非洲,化危為機,獲得真正的“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