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青虹
李軍從火車站擠出來還算順利,除了閘機口那對怎么也掃不出身份證的中年夫妻。男的穿一件豬肝色夾克,夾克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被時間洗得褪色的衣角可以證明。女人的性格明顯急躁一些,身上大紅色的長裙可以證明,她言語中的火焰可以證明。
李軍等了約五六分鐘,那對中年夫妻還在閘機前同安全員爭執(zhí),準確地說是那個紅裙女人,她高亢的聲調(diào)讓李軍恨不得替安全員彎腰鞠躬高呼女王大人。安全員二十來歲,左邊眉毛上有一顆痣,五官很隨意地搭配在一起,但性格卻一點也不隨和。
閘機前是女人,女人右手邊是安全員,后邊是她的丈夫。李軍被堵在夾克男的后面,右手扶著裝滿臟衣服的行李箱,手提電腦斜跨在抱著合同材料的左手小臂上。
“能不能快點,不要耽擱大家的時間?!眲倧募追匠园T回來的李軍失去了耐心,理了理身上的西裝說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眾A克男聞聲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李軍以及李軍身后長長的人群說道,隨即轉(zhuǎn)過身輕觸妻子的手臂,示意妻子趕緊走。
“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可不行,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什么叫我不要堵在這里,你以為我想這樣……”
“請快點離開,不要耽誤其他乘客?!睕]等女人說完,安全員再次重復(fù)之前的話語,但是語氣明顯比之前不耐煩。
“快點走吧,爸媽還在等我們吃飯?!眾A克男伸手扶在女人的胳膊上。
“不行,今天必須說清楚……”
由于另一名安全員的介入,后續(xù)的對話李軍沒有心思也沒有機會再聽了。順著另一通道,李軍總算順利地走出了車站。此次洽談,雖然過程曲折,但最終還是達成了協(xié)議,并且簽下了合同,回到公司也能跟那個成天冷冰冰的主管交差了。
由于剛才那對夫妻堵住通道,李軍來到站臺時,等出租車的乘客已經(jīng)不多了,沒等幾分鐘就順利地坐上了車。司機三十來歲,開車的方式富有個性,起步猛轟油門、轉(zhuǎn)彎幾乎不減速都使李軍不由得眉頭緊皺。一是他并非一個喜歡刺激的人,二是劇烈的抖動差點將他昨夜陪楊總喝的酒晃進大腦。
李軍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又提醒司機不趕時間,才又將那股酒勁壓下去。他不是一個善于飲酒的人,直到上班的第二年,被調(diào)到公司的商務(wù)部門,才不得不試著少飲。若非如此,他并不愿意與那種辣嗓子的液體打交道,他一度甚至無法將酒與飲品聯(lián)想到一起。
李軍開門進屋,房間里沒有追劇的聲音,也沒有打掃衛(wèi)生時拖把發(fā)出的吱呀聲。他隨手把鑰匙放在進門的儲物柜上,逆時針活動了一下腦袋,脖子處的骨頭發(fā)出一陣清脆的聲響。從米黃色木質(zhì)餐桌旁的換鞋架上取下拖鞋,地面有些許碎屑沒來得及打掃,餐桌上的茶杯墊和酒柜上的器具一樣鋪了淺淺的一層灰。
李軍簡單地洗漱后疲憊便襲來,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睡得夠沉夠深,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妻子馮夢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李軍睜開眼睛的時候,疲憊感已經(jīng)消解得差不多了,整座城市也已經(jīng)進入了短暫的休憩期——除了不時碾過高架橋的車輪。那些車輪的主人或正忙于回到自己的家庭,他們急切地需要回到自家的沙發(fā)上小憩,或是剛剛從家里出發(fā)急于將車廂中的貨物交付,或與伙伴談?wù)撝酉聛硪サ降?,足以令他們橫掃一段時間以來的疲憊的場所。
李軍用手“洗”了一把臉——準確地說是他用手將臉上殘存的睡意和發(fā)絲上掛著的最后一絲疲憊撣開??匆娦l(wèi)生間的燈亮著,他才知道妻子已經(jīng)回來了。
李軍瞥了一眼窗外由燈光勾勒的城市輪廓,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掀身上的毛毯,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沒蓋。換做以往,馮夢只要看見他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便會為他蓋上一張毛毯。
“小夢,小夢?!崩钴妼χl(wèi)生間喊了兩聲。
“怎么了?”隔了快一分鐘,衛(wèi)生間才傳出馮夢淡淡的回答。
“哦,沒怎么。”小別勝新婚的喜悅在李軍這個年紀本該不存在了,但他此次出差足有半個月時間,雖說不上欣喜,但剛回到家不免也生出了一絲溫暖,可很快便被妻子冷淡的語氣澆滅了。
李軍沒有再說話,起身打開飲水機,取過一個茶杯放上些許茶葉,便坐在沙發(fā)上等。飲水機響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李軍將裝了茶葉的杯子接滿開水,轉(zhuǎn)身走進書房捧過一本關(guān)于經(jīng)商之道的書籍。
書本上的內(nèi)容并未引起李軍的興趣,因為直到他合上那本書的時候,書簽仍舊停在他打開時的頁數(shù)。他將書放回主要用于陳列灰塵的書架上——書架是在他的強烈要求下花了三千多元找木匠制作的,但至今,除了幾本關(guān)于職場攻略和財經(jīng)類書籍之外,更主要的作用便是陳列每日漂浮在空氣里的灰塵。
除了精力不足以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馮夢——她早在結(jié)婚后不久便將李軍的文學(xué)書籍賣給了廢舊品回收站,一共賣了一百三十五塊七,老板一共給了馮夢一百三十六元。當天下午,他們花了兩百多元吃了一頓西餐。
要不是李軍答應(yīng)不再去讀關(guān)于作家們臆造幻象的書籍,多讀一些怎么才能賺錢的書——也就是現(xiàn)在書架上的那些書,馮夢為了道歉,花了三百多元給他買的——馮夢也不會答應(yīng)做這個書架。書房在客廳旁邊,進門是一張藍白相間的高低床,外墻上立了一面書柜,靠窗則是一張白色的桌子。
“猜我給你買了啥?”李軍在臥室門口探進半個身子,馮夢正坐在梳妝臺前。
“什么?”
“我專門去東站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那家烤鴨?!?/p>
“哦?!瘪T夢并未如李軍期待的那般轉(zhuǎn)過身來,而是繼續(xù)擺弄著化妝品。
“你怎么啦?”李軍對妻子的態(tài)度感到茫然,人到中年,雖說不上如膠似漆,但他和馮夢一直還算得上和諧。
“沒怎么?!?/p>
“不開心嗎?”
“沒有?!?/p>
“誰惹你啦?”
“沒有?!?/p>
“晚上吃啥?”
“隨便。”
“要不我們?nèi)コ曰疱仯繎c祝一下?這次合同談成,公司應(yīng)該會給我獎勵。”
“不去?!?/p>
“那吃啥?”
“隨便?!?/p>
李軍明顯察覺到了不對,但他剛出差回來,如丈二的和尚完全弄不清楚馮夢這是玩的哪一出,便沒再說話,悻悻地縮回身子,坐回沙發(fā)上。
晚餐最終以李軍獨自炒了一個素菜解決掉的,馮夢回家洗漱完便“睡”了——雖然并未睡著,但無論李軍怎么搭話,她都沒再接話。晚上十點,李軍伸手試探,但被馮夢甩開了手。
馮夢側(cè)身背對李軍玩著手機,心思卻一點也沒在手機上,滿腦子都是閨蜜小玲給她講的事情。明天雖然是周末,但對馮夢這個職業(yè)來說,卻是沒有周末的,仍舊得準時到醫(yī)院面對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患者和家屬。她關(guān)掉手機的網(wǎng)絡(luò),想要趕緊入睡,但想要睡著的意圖越明顯,她的精神就越發(fā)清晰,她能明顯感覺到腦神經(jīng)高速運轉(zhuǎn)的軌跡,甚至能聽到心臟紊亂而強有力的跳動。
十二點多,李軍已經(jīng)發(fā)出鼾聲了,馮夢仍舊未能入睡,她起身走到客廳接了一杯水,涼水下肚,肚子里空落落的,她便就著剩菜煮了一小碗面,面條沒有吃完。她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早上還得起床上班。
她再次回到床上,此時李軍已經(jīng)鼾聲如雷。本就睡不著,李軍的鼾聲還如此的重,讓馮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重重地推了一把李軍。
“咋啦?”李軍睡意朦朧地問道。
“你多久沒有碰我了都?”馮夢責問道。
“你不是不想嗎?”
“我說了嗎?”
“今天太困了,明天再說吧?!?/p>
“行,那你睡吧,再也別碰我了。”
“好吧,那來吧?!苯?jīng)此一鬧,李軍的睡意也消散了。
“算了吧,惡心。”馮夢又想起了閨蜜小玲下午給她說的話。
“不來?那我睡了哈?!币婑T夢沒再說話,李軍便很快再次入夢了。
馮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總之她順著小玲說的話想了很多。同事劉麗的老公出軌了,那個渣男聲稱出差應(yīng)酬不接視頻,結(jié)果卻是和小三在一起;說是加班,結(jié)果加到了小三的家里;說同學(xué)聚會,結(jié)果一連兩天都沒回家……
想到這里,馮夢愈發(fā)篤定李軍有問題。
“李軍有問題。”馮夢起床時腦袋發(fā)脹,喝了一罐牛奶便去上班了,直到中午,才和小玲抱怨道。
“他有什么問題?”小玲不以為意地問道。
“他前幾天不是出差嘛,我給他打視頻他沒接,過了好一陣才打電話回來?!?/p>
“男人應(yīng)酬也很正常,要面子嘛,怕被別人笑,而且你不是說他是去談合同,應(yīng)酬的時候估計也不好接電話吧?”
“他出差這么久回來,昨晚都沒碰我?!瘪T夢篤定地說道。
“你這么說還真有一點問題,應(yīng)酬就算了,回到家連老婆都不碰,那不是……”小玲沒有再說下去。
“和劉麗老公一樣是吧?人渣?!瘪T夢差點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李軍一覺睡到了九點,完全沒察覺到妻子是什么時候起床的。好不容易休個周末,他決定出門吃點早餐,然后沿著河堤散步。洗漱完,換上一身休閑裝,李軍就出門了。
河邊稀疏地灑著一些釣魚人,河堤上則是一些晨練完畢回家的老人。他在橋邊停下,靠街道的一邊是幾家茶樓,大都以棋牌為營生,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只有一家名為“江邊小筑”的茶樓格外冷清。
這家名為“江邊小筑”的茶樓在一個巷道旁,店名用了行書牌匾,大門前的空地由兩排竹子圍起,空地中間只擺了兩張木質(zhì)茶桌。進門處立一屏風(fēng),繡花鳥。整體裝修以深色為主,除靠北的墻邊擺了三張茶桌,其余三面全做成了書墻,書籍以文史哲為主。
李軍繞過屏風(fēng),老板言生正一本一本地將書放回書架。寒暄幾句后,李軍取了一本名字極為特別的書,坐到旁邊讀了起來。故事并不算精彩,但語言極為靈秀,好歹自己也曾是一個文藝青年,這點審美能力還是有的。
有效的閱讀能挽留時間,但也極易使時間變得脆弱。
當李軍翻到一百來頁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這是老板言生要關(guān)門吃飯午休的時間,雷打不動。言生開這家茶鋪似乎并非為了盈利,從某種層面來說,更類似于李軍對于要有一個書架的那種執(zhí)著。
告別言生后,李軍在一家快餐店簡單吃了點,中午妻子是不回家吃飯的。李軍打算從菜市場買些排骨,晚上給妻子做一道土豆燒排骨。當然,得配上一道青葉子菜,這是妻子不可或缺的菜肴。
土豆、排骨、青菜、尖椒、大蔥、洋蔥、香菜,姜蒜和花椒家里都還有,另外再買一袋火鍋料。李軍一邊想著有沒有買漏的配菜一邊拎著菜往回走,在紅綠燈前他注意到對面的巷子里新開了一家舊書攤。
李軍走進舊書攤,挑選了近一個小時,才選了五本舊書,共三十五塊錢,最后講成了三十?;氐郊遥钴姲巡朔旁趶N房便走進書房拉開抽屜,揭開一層報紙將剛買的書放在報紙下面,確認將報紙重新鋪設(shè)自然后才走進廚房,著手打理食材。
排骨焯水的同時,配菜一一備好,最后才削土豆是為了避免發(fā)黃。
李軍忙得差不多時,已經(jīng)五點了,李軍坐在沙發(fā)上,享受著廚房傳來的陣陣香味,表情像是已經(jīng)與妻子馮夢享用了今日的成果。
開門聲響起,李軍知道是妻子回來了,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老婆,回來啦?!泵髦蕟柕脑捳Z顯得極沒有技術(shù)含量,但也是李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破夫妻之間的沉默的話語。
“嗯?!闭趽Q鞋的馮夢聞到了廚房的香味。
“今天給你做了土豆燒排骨?!?/p>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馮夢的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誰又能拒絕在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后就能吃到做好的飯菜呢。過去一段時間,馮夢都不得不加班,大多時候只能吃外賣,今天準時下班,還能吃上家里的飯菜,自然心情也好了起來。
“沒有青菜嗎?”馮夢換好鞋準備去衛(wèi)生間洗手的時候,看見李軍在端上一盆排骨后又端著兩碗飯出來。
“哦豁,我忘了呢。”李軍憋著笑,隨即又轉(zhuǎn)身進入廚房。
“不是說沒有青菜嗎?”馮夢走到餐桌旁的時候,李軍從廚房端出一盤熗炒青菜,馮夢的笑沒憋住,一如花苞從冬天憋到了三月,不得不開。
看見隱忍的笑意在妻子的嘴角綻放,李軍心情大好,拿出醒好的紅酒和酒杯,燈光柔和,兩人都在盡量使自己回到第一次在這間房子里用餐時的感覺。
“你那天為啥不接視頻,回電話時還和做賊一樣?”馮夢的話和先前的笑一樣憋不住了。
“當時正在跟甲方洽談,我還是借故跑到衛(wèi)生間給你回的電話?!崩钴娀腥淮笪?,原來妻子是為了之前出差時沒有接她的視頻而生氣,好在她既然說出來了,那就不再是問題了,他相信只要自己態(tài)度夠好,這件事很快就能過去。
如何解釋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頓飯讓馮夢的心情好了起來,而李軍如果能識趣地低頭認錯,這件事情馬上就能過去。此時馮夢臉上的花已經(jīng)盛開了,馮夢心想今晚一定要讓他把前段時間該交的作業(yè)全部補回來。
正當李軍虔誠地俯首接受批評時,電話的振動將兩人從晚餐的氛圍中拉出來。
“誰呀?”被打擾的感覺讓馮夢感到不快。
“我們主管。不管,不想接?!崩钴娨矠榇烁械讲粣?。
“接電話呀?!瘪T夢瞥見李軍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你不是讓我不接嗎?”李軍還不想這么快打破浪漫的氛圍,至少要在晚餐結(jié)束后,也就沒有想接電話的意思。
“接吧,工作嘛?!瘪T夢把最后一個字的音拖得很怪,不是因為氛圍被打破,電話響起的時候,氛圍就已經(jīng)打破了。
李軍沒有察覺到妻子的變化,電話里傳來一個女聲。
“好的,明天我就處理?!崩钴娺呏v電話,順勢便走到了陽臺,這是工作帶給他的習(xí)慣——接電話盡量不影響他人。
“現(xiàn)在,立刻,馬上?!比齻€詞語都不符合這個聲音但卻符合聲音主人的性格。
“老婆,我得去加班,昨天帶回來的合同出了問題,我盡快弄完就回來,你吃完把碗放在桌上就行了,我回來收拾?!崩钴娬f話間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鞋子準備出門。
“你真的是去加班嗎?”馮夢的語氣已經(jīng)變了。
“我除了加班還能干啥呀?”李軍被馮夢突然的變化搞得一臉懵逼。
“怕是外面的野花讓你這么迫不及待吧?”
“你說啥呢?我這是工作,是為了咱倆這個家?!?/p>
“家,你也好意思提家,今年你有幾天在家,每次都是加班、應(yīng)酬、出差。我看你就是在外面有女人了?!瘪T夢終于從自己的語言中證實了自己憋了幾天的猜測。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說了,我得去加班了,這次的合同出了大問題,我得馬上去公司?!崩钴娺呎f,邊開門準備離開。
“去吧,去跟你的野女人過吧,別回來了。” 馮夢的咆哮還沒完全炸開時,門已經(jīng)從外面被關(guān)上了。
李軍趕到公司時同一項目組的同事都到齊了。見門口有人來,原本熱鬧的辦公室頓時啞靜下來,見來人是李軍,又逐漸熱鬧起來。李軍是項目組的副組長,組長是那個冷冰冰的張主管。相較之下,李軍與下屬們相處更為融洽,也更能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此刻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十一分了,李軍抬手看了一下時間,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大家稍微安靜一下,我也感到十分抱歉,這么晚還召集大家來加班,但是這次的事情是我們整個項目出了問題。”李軍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說道,他需要一杯水沖淡先前飲下的紅酒。
“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說???我剛洗漱完準備睡了?!贝└褡由赖男』镎f道,緊接著眾人七古八雜的抱怨聲又將辦公室填滿了。
隨著一聲故意的咳嗽從門口傳來,大家知道是張主管來了,便沒人再敢說話了。李軍向門口望去,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如果人的下巴能掉在地上,那么此刻辦公室應(yīng)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永遠——穿著那身——黑黢黢的——職業(yè)裝的——張主任張媛,今天——居然穿了一件——米白色長裙——出現(xiàn)在門口,雖然她已經(jīng)在外面加了黑色職業(yè)裝外套,但這破天荒的一幕仍然使眾人感到不可思議,也沒人敢議論什么。
李軍在辦公室加班修改資料補救合同的時候,馮夢還氣沖沖地坐在餐桌上,仿佛只要她的氣憤表現(xiàn)得足夠明顯,李軍就能被拉回餐桌并且為此深深自責。
李軍正在校對產(chǎn)品數(shù)據(jù)時,手機響了,是馮夢打來的,他接通電話還沒等馮夢開口便說:“正在忙,忙完就回來了。”
好你個李軍!——馮夢心想。
氣不過的馮夢再次給李軍打去電話,李軍實在忙不過來,加上上司、同事都手忙腳亂,便掐斷了電話。
好你個李軍!——馮夢心想。
李軍的電話再次響起,大家正坐在辦公室梳理問題,討論解決辦法,李軍只好將電話靜音放在一邊。
“李副組長,要是有急事,您要不先去處理一下?”李軍手機的振動明顯影響到了開會,張媛“善意”地提醒道,李軍只好將手機關(guān)機。
而馮夢再次在心里罵道——好你個李軍!一連打了二十幾通電話后,馮夢才把電話打給小玲。
“李軍居然敢掛我電話,還關(guān)機了?!焙唵蔚貑柫藢Ψ皆诟墒裁粗螅T夢就切入了正題。
“說是去加班,誰知道是去干什么呢?”小玲的勸導(dǎo)并沒有使馮夢開解,甚至李軍是如何赤裸著身體趴在別的女人肚皮上的畫面都越來越清晰。
“好了,不說了,你早點睡吧?!瘪T夢簡單地結(jié)束了與小玲的通話。
李軍一眾在辦公室忙完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問題沒有預(yù)想的那般大,一切都還有補救的余地。李軍如釋重負地伸了一下腰,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想給妻子回電話,又怕對方睡著了。
幾個肚子里養(yǎng)了蛤蟆的同事提議吃點夜宵,李軍晚餐沒吃多少,便也加入了。
馮夢從餐桌前坐到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挪到床上,頭發(fā)蓬松地指向她散向四面八方的思緒,說不上是氣憤還是惱怒,或許是兩者聯(lián)合趕走了她的睡眠。馮夢起身換下睡衣,穿上那雙小白鞋便出了門。
馮夢打車來到李軍公司,辦公室空無一人,只有電腦電源燈隔著玻璃閃爍著。果然,馮夢越發(fā)篤定地確認了心里的猜想。
“你還在加班嗎?”馮夢撥通了李軍的電話。
“剛加完班,跟同事吃點宵夜就回來?!彪娫捘穷^傳來李軍心安理得的回答。
“好吧?!瘪T夢出奇地平靜,沒有如以往那般糾纏,因為她心里已有計策。
既然說是加班,那便不可能走太遠,而他公司附近的夜宵攤位雖多,但常去的只有那幾家。女人是天生的偵探,更何況一個誓要捉奸的已婚女人,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十多分鐘后,馮夢終于在夜宵攤的人群里看到了李軍。在一家燒烤攤前,幾張折疊桌椅搭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下。李軍面對馬路背坐在一個圓形花壇邊,一共五人——準確地說是六人,李軍的旁邊還空著一個位置,桌上擺著幾盤爆炒、一堆烤串。
馮夢知道加班的辛苦,剛邁步準備上前的時候,一個身穿米白色長裙的女人徑直坐到李軍旁邊的座位上。馮夢觀察過那個位置,只是一開始搭在椅子上的那件黑色西服誤導(dǎo)了自己。馮夢蹲在對街光線稍暗的角落里,化身偵探。
張媛本來已經(jīng)離開了,因為手機落在辦公室又折返回來,聽見李軍一行說要吃宵夜,便主動提出請客。李軍幾人面面相覷,雖心有不愿,卻又不想撕破臉面,只好應(yīng)了下來。
“李組長,你等一下,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需要再商量一下?!蓖聜兂燥柡茸慵娂婋x開,李軍打算和小楊一起走,卻被張媛留了下來。
小楊對李軍聳了聳肩,李軍只好重新將外套放回椅子上,坐了下來。
“主管,您說。”張媛一直沒有說話,只顧低頭吃菜,這使得李軍如坐針氈。
怕李軍發(fā)現(xiàn),馮夢見有人陸續(xù)離開的時候便回家了,但直到一個多小時以后,李軍才推門而入。
李軍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沒有開燈,馮夢已經(jīng)“入睡”——原本正在玩手機的馮夢,在聽到開門聲后趕緊放下手機并睡得異?!吧畛痢?,在李軍邁著輕微的腳步走進臥室換睡衣時,馮夢還翻了一下身,咂吧了一下嘴唇。
確認馮夢已經(jīng)睡著后,李軍走到書房,從抽屜里拿出白天買的書反復(fù)打量。有時候買書并非是為了閱讀,有些書即便不翻閱,收藏起來也是極有味道的。
李軍翻開封面,泛黃的扉頁上還留有上一任主人筆記,字體娟秀。這是一本美洲作家的書,上世紀90 年代的版本,定價三塊七毛,發(fā)黃的書頁透著久置的霉味,霉味的深處藏著一縷幽幽的清香——很淡。
第二本是一本傳記,年代不久,扉頁上同樣留有上一任主人的字跡,兩個名字中間畫了一個愛心,字跡沒有長在李軍的審美之中,所以他猜測大概是這本書的主人曾幼稚地在書本之中愛過這個女孩。
后面三本是一套書的其中三冊,共四冊,但李軍在舊書攤怎么也沒找到第四冊,只好寄希望于能在將來某一天從舊書攤那個堆滿破舊雜志的角落里尋出。
“耍安逸了?舍得回來了?”正當李軍暢想著無心插柳地從舊書攤抽出一本舊書,而這本書又剛好是他尋找的第四本時,馮夢的聲音突然傳來。
“你不是睡了嗎?”李軍下意識地連忙用手捂住書,強裝鎮(zhèn)定地問道。
“是睡了呀,你咋沒睡呢?那個美女身材怎么樣呀?” 馮夢說著走上前來,李軍此時拉過一本財經(jīng)書籍攤開在買來的舊書之上。
“什么美女?我不是說了我去加班了嗎?”
“加班,加到燒烤攤,加到美女的旁邊了是吧?”
“什么美女,我就跟幾個同事吃了點夜宵,哪里來的美女?”李軍被問得一臉懵。
“長裙美女呀,大胸部,你是不是高興壞了呀?!?/p>
“那個呀,那是我們主管,也是我們這次項目的組長?!崩钴娺@才想起夜宵的意外——張媛。
“你不是每天都說她多討厭多討厭嗎?怎么還約著吃夜宵啦?”馮夢的語氣愈發(fā)咄咄逼人。
“她本來已經(jīng)走了,我們才約夜宵的,誰知道她又折返回來了,在一個屋檐下共事也不好直接拒絕呀?!?/p>
“那她要是邀請你上床,你是不是也不好拒絕呀?”
“你說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她兒子都讀小學(xué)了?!弊越Y(jié)婚以來,李軍在生活作風(fēng)方面完全問心無愧,他更無法理解為什么就加班正常吃個夜宵都能被馮夢扯出這些事情。
“你還給人讓座,你應(yīng)該讓她直接坐你懷里呀。”馮夢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
“你來了的?你怎么不直接過來呀?”李軍這才反應(yīng)過來馮夢在夜宵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甚至是跟蹤,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感到懊惱,甚至慶幸她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這樣至少可以證明他與張媛并非獨處,更不可能發(fā)生越軌行為。
“我過來干啥呀,我過來不是壞了你的好事嗎?多不好呀。”馮夢在心里已經(jīng)給李軍判了“死刑”。
“還有那么多同事在呢,你說到哪里去了,這么多年我什么為人你還不清楚嗎?”李軍繼續(xù)解釋道。
“是呀,人可多了呢,要是沒人,你是不是就該得償所愿了?”馮夢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可太清楚了,就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我才知道你心里那些齷齪的想法。你以為你偷偷摸摸干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嗎?我什么都知道,以前你可是秒接視頻,現(xiàn)在視頻也不接,電話也不回,不接電話就算了,還掛我電話,還關(guān)機,哼,真是出息啊?!瘪T夢并沒有被沖昏頭腦,反而在言語之間試圖套李軍的話。
“我還不是為了工作,為了掙錢,為了咱們這個家?!崩钴姼械角八从械奈约簺]日沒夜地加班,都是為了能早點還清房貸,換一輛好一點的車,得到岳父的認可,給妻子更好的生活,到頭來一切都是錯,李軍感到一陣頭疼。
“是呀,你多偉大呀,為了這個家。掙錢,錢呢?”馮夢伸出手掌,接著說,“你就天天抱著這個掙錢呀?給你買的書你不讀,還藏著掖著,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看你也就這樣了?!瘪T夢走到李軍跟前,一把掀開攤在桌子上的那本財經(jīng)類書籍。
“我就買了,怎么了?我就喜歡這些!實話說吧,我對你買的那些書一點也沒有興趣,這是我唯一的愛好,你還要壓制甚至剝奪,我真的……”李軍的話沒有說完,即便是吵架,他也不愿意變成一個出口成刀的人,將語言的劍刃指向自己身邊的親人。
“是呀,我傷害了你,剝奪了你的愛好,是我錯了,對不起。”馮夢的道歉充滿了“誠意”。
“連買本書都背著我,誰知道你還背著我做了些啥呢……” 馮夢又拋出一連串篤定的猜測。
爭吵一直持續(xù)到凌晨四點,準確地說是持續(xù)的部分一直是馮夢在喋喋不休,李軍像一個聽著無聊課程的中學(xué)生昏昏欲睡。但每當他即將陷入昏睡,馮夢的音調(diào)就會突然凸出一個山峰,讓他在心悸中清醒。期間,馮夢三次飲水緩解持續(xù)爭吵導(dǎo)致的口干,直到李軍最后回到床上,馮夢跟著罵到床上。
“說話呀!”馮夢踹了一腳剛剛進入睡眠的李軍,直到自己也發(fā)困,房間里才平靜下來。窗外的燈光平靜地亮著,沒有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也沒有工地上節(jié)奏鮮明的敲擊聲,此刻的夜晚出奇地平靜。
興許是馮夢一直念叨的緣故,抑或是昨夜張媛借著酒勁對他講的只言片語顛覆了李軍心里對她的印象,張媛出現(xiàn)在李軍冗長的夢境中。在一個教室中,他與張媛是同學(xué),張媛坐在李軍的前座,這一刻的張媛臉上掛著陽光,當李軍仔細看時,這個女同學(xué)卻一點也不像張媛,更像他在初中時暗戀過的女孩,但他又明明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張媛。這是李軍在第二天醒來后唯一記得的場景。
李軍把窗簾掀開,隔壁的新樓盤已經(jīng)長到了玻璃上白色劃痕的位置了,遠處的江被硬生生截斷,仿佛他本就不該看見江水是如何隱秘地穿過被建筑圍欄擋住的那一段。
李軍還在回想昨夜的爭吵并試圖找到一個解決辦法的時候,楊總打來電話詢問合同的事情,李軍恭敬地道歉并將昨夜加班討論出的解決方案復(fù)述了一遍,事情才總算過去。
時間令人面目全非,時間從來不是殺手,人只是乘著一艘紙船順著時間的河流向下航行。他們最終都將在這條河里消失,或早或遲。在消失前,這艘紙船慢慢地浸水,有的人會因此跳著雙腳想要脫離,但無論他怎么掙扎,浸水是事實,水會順著腳面、褲管向上攀爬,浸濕下體、乳房,最終浸透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而另一部分人要么無視它,要么以水為師。
顯然,李軍并非后者,或者說他是被同行者——馮夢——要求掙扎,盡管沒有真切的證據(jù)表明馮夢這樣做了,但該死的世俗男人的責任感使他不得不練習(xí)游泳,只要還沒淹死,還沒完全消失在水面,就得試圖把臉露出水面,把頭發(fā)上的水漬甩掉。
一連兩天,馮夢都沒有同李軍說話,一連兩天,只要在家,李軍就跟在馮夢的身后。從門口跟到臥室、從臥室跟到衛(wèi)生間的梳妝鏡前、從洗漱臺跟到廚房,跟到她輕微的鼾聲里。壓抑的氣氛使房間里的空氣凝固,向來習(xí)慣早睡、鼾聲如雷的李軍總要等到馮夢鼾聲漸起后才緩緩地舒出一口長氣。
李軍憋著一個噴嚏,輕輕地掀開被子光腳跑到書房才釋放出來,一個響亮透徹的噴嚏,連鼻涕都灑在蓋了薄灰的書柜上。房間里傳來一聲咳嗽,摸不準她到底是醒了還是故意在提醒李軍。李軍連忙關(guān)上燈,一路靜步,腳后跟先著地接著是腳掌最后是腳趾,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噪音,任何一點聲響都可能打破好不容易維持的寧靜。
李軍扶著門框探出腦袋,黑乎乎的沒有任何光亮也沒有任何聲響,用蚊子振動翅膀的音調(diào)喊了一聲 “老婆”,黑乎乎的沒有任何光亮也沒有任何聲響。確認喊不醒馮夢后,李軍才躡手躡腳地扶著墻走到床邊,小心翼翼挪進被窩。
李軍睡不著,也不敢玩手機,因為手機的光隨時有打破這難得而窒息的寧靜的可能。李軍閉上眼睛,眼前是一顆顆閃著光的白點,它們從視角的右下方緩慢地上升,仿佛宇宙中漂泊了數(shù)萬年的星辰。
李軍抱著一疊匯報材料頭腦發(fā)脹地盯著地面走路,一只黑色高跟鞋踩在地磚的十字縫上,李軍連忙剎住身體,卻還是和張媛迎面撞上了。再次見到張媛的時候,她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冷峻。
“啥情況?都十點了還愣神?”張媛語氣平淡地說道。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稱呼李軍為“李副組長”。
“不好意思,急著送匯報材料?!崩钴姼械筋^腦發(fā)脹,最近像是犯了啥一樣,工作工作不順,家庭家庭不和。
“沒事?!睆堟侣柫艘幌录绨?。
“好吧?!崩钴姳緛磉€想再說點什么,但頭實在痛得厲害。三天都沒睡好覺是其次,工作上也沒有一點進度,昨天上午還被總經(jīng)理呵斥一頓,真他媽晦氣,要不是,要不是沒錢……李軍沒來得及接著往下想就注意到張媛衣服后面粘了一小塊碎紙屑。
“嘿!”李軍叫住正邁步走向辦公室的張媛。
“有事?”張媛側(cè)過上半身看著李軍。
“沒事,呃……你衣服……”李軍伸手指了指張媛的衣服,要不是礙于性別,李軍實在想親自幫她拈掉紙屑。
“哦,謝謝?!睆堟?lián)坶_紙屑對著李軍淺笑了一下。
直到走進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直到剛才的插曲已經(jīng)過去良久,李軍才意識到自己突然對張媛有了性別的概念,這女人向來比男人還強勢,而自己居然拿她當女人看待了。不過,說實在的,她笑起來才更像個女人,即便是淺淺的禮貌性的笑。
一直這樣也不好。不好并非是出于對感情的維系,結(jié)婚這么多年,當初蠱惑著他走向婚姻的那份感性已經(jīng)被磨得很淡了,更多的是出于對家庭的和睦考慮。
照理性而言,結(jié)婚并不是一個好選擇,甚至靠著出賣自己的時間換取金錢也并非最優(yōu)抉擇,但當一個人明白這些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jīng)被感性牽著鼻子走進了婚姻的土墻院子,并且需要為修補院墻不停地出賣自己的時間。
“我送你吧?!崩钴姳绕匠T缙鹆艘粋€小時,雖然眼皮還沒眼球清醒,腦袋還沒有手腳清醒,他特地把鬧鐘調(diào)到了妻子馮夢上班的時間。
“不用?!瘪T夢雖然有些詫異,但這樣的舉動顯然沒能完全打動她,也不足以使她原諒一個背叛自己的男人。雖然自己還沒有明確的證據(jù),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人了。
“在下雨,萬一堵車呢,我送你。”李軍繼續(xù)說道。
“不用,大不了我打車?!瘪T夢并非沒有這方面的擔憂,說大不大的城市,一到下雨就堵得水泄不通,但她咽不下這口氣。他越是小心翼翼,越是不停示好,就表明他心里越是有鬼,而這只鬼極有可能就是那個穿米白長裙的狐貍精。
馮夢出門后,李軍躺回床上準備睡個回籠覺,但怎么也睡不著。他起身洗漱完畢后,離他平常起床的時間還要早半個小時,便坐在用于展陳灰塵的書柜旁,翻看他淘來的二手書。
直到另一個鬧鈴響第二次,他才起身,鑰匙掛在左手食指上,手里抱著那幾本書。走出門后,李軍把書扔在廢品回收站的紙堆里便開車上班去了。
“親愛的,我下班來接你?!崩钴娞匾馓崆鞍咽掷锏氖虑樘幚硗戤?,準備早點去接馮夢。
“老婆,我不看那些書了,早上我把書都扔了,也不買了,你別生氣了,咱們和好吧?!瘪T夢遲遲沒有回消息,李軍再次發(fā)去消息,并起身離開座位,準備下樓開車去老婆單位提前等著。
“李軍,你過來一下。”資本家真是精打細算,總經(jīng)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李軍不得不轉(zhuǎn)身回去,先緩緩轉(zhuǎn)頭,接著用肩膀帶著上半邊身體,最后是雙腳調(diào)換方向,這是他最后的倔強和對抗了。
“去你媽的?!崩钴娫谛睦锪R道。他原本已經(jīng)訂好一家音樂餐廳,打算下班接馮夢過去,希望以此緩和夫妻關(guān)系。上次開車路過,見情調(diào)不錯,又專門在網(wǎng)上看了一下風(fēng)格和氛圍,才打去電話訂座。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泡湯了。
“好,真好!”馮夢站在停車場邊等了二十分鐘,也不見李軍的人影,便回了幾個字。
“對不起,老婆,原本是想給你驚喜的,但是我都準備出門了,老板突然又讓我加班?!笨吹今T夢的消息時,李軍已經(jīng)滿頭大汗地在辦公室加了快一個小時的班了。他能想到馮夢如果此時用嘴說這幾個字,那一定是咬牙切齒。但是,這鬼玩意要得急,明天就要上會,早不說晚不說,非得在這個時候出岔子。如果眼神能殺人,此刻李軍能用眼皮把老板夾死。
馮夢再也沒回消息,老板又連打了三通電話催促,李軍也沒有時間再想吃飯的事了,只好繼續(xù)將頭埋進鍵盤之中。
直到晚上十一點,李軍才暈乎乎地離開辦公室,回到家準備開門時,卻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從里面反鎖了。李軍只好給馮夢發(fā)消息,等了十分鐘也沒收到回信。李軍又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卻一再被掐斷,到最后直接被拉黑了。李軍把耳朵貼到門上,門內(nèi)傳來陣陣啜泣。
“老婆,咋啦?你開門啊。”李軍拍著門喊。
“沒你的事。”馮夢暴怒的聲音從屋里傳來。
“有什么事咱們開門再說好吧,你總得讓我進屋吧,讓鄰居聽見多不好?!?/p>
“這會兒知道不好了,你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馮夢終于開門了,但是并不是讓李軍進屋,而是一股腦地將李軍的衣服扔了出來。
李軍見馮夢沒事,便沒再刺激馮夢,先前他還擔心妻子是不是在家里出了什么意外。李軍多次試圖用手安撫馮夢的情緒,但每次都被重重地甩開了,李軍只好悻悻地抱著被甩出門的衣服下樓放到車上。
李軍在車上睡了一個多小時,脖子和肩膀?qū)嵲谑懿涣?,又起身坐了一會兒,望著寂靜的停車場,他心想哪怕有一張沙發(fā)也好,至少不用蜷著?;乜隙ㄊ腔夭蝗チ?,至于沙發(fā),李軍突然想到辦公室那張黑色皮質(zhì)沙發(fā)。
推開公司的門,李軍摸了好一陣才打開燈,冷是冷了點,但好歹能伸腳了。李軍打開電腦又檢查了一遍先前做的資料才安心地躺下。
在辦公室睡的唯一好處是不用擔心堵車,能多睡上半個小時,第二天李軍索性買了洗漱用品,添了一件小被子。
李軍剛要入睡,一陣稀疏的腳步聲傳來,接著辦公室的燈被打開了,李軍瞇了一下眼才才適應(yīng)突然變強的光線。
“誰?”對方比李軍先叫出聲。
“我?!崩钴娨戳艘幌卤蛔踊貞?yīng)道。
“你怎么在辦公室?”
“你這么晚到辦公室干啥?”
來人是張媛,李軍有一種正睡在自家臥室,卻被人突然闖入的羞恥感。
“加班唄,在辦公室還能干啥,難不成跟你一樣來睡覺?要不是數(shù)據(jù)在辦公室,鬼才來。”張媛沒好氣地說道,本來這段時間就不順心,臨時被要求加班,就更氣了。
“我就是加班晚了,明天還要加早班,所以才不得不臨時在這里將就一晚?!崩钴娹q解道。
“怕不是一晚喲,你這是打算在這里安家呀?!睆堟碌哪抗饪聪蛄死钴姷霓k公桌。
李軍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洗漱完忘了將口杯和牙刷收好,暗道一聲不好,就起身準備將之藏起,不料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一件紅色短褲。李軍難為情地用被子裹住下半身,光著腳走到辦公桌前把杯子和牙刷藏進抽屜。
“你倒是比女人還金貴呢,又不是沒穿?!睆堟锣坂鸵幌滦α顺鰜?。
“對不起,對不起。我可真不知道你要回辦公室?!崩钴娺@才注意到張媛的臉上有一朵晚霞,而且看樣子應(yīng)該沒少喝,至少在醉意發(fā)酵前,她絕不可能這么跟自己說話,與平日那個冰塊女人判若兩人。
“咋啦?被媳婦從家里攆出來了?”張媛意味深長的笑讓李軍感到手足無措。
“加班而已,加班而已?!崩钴娭匦禄氐缴嘲l(fā)上,用被子擋著身體坐在一旁,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他就連在泳池游泳都要選擇在人最少時候迅速甩開浴巾下水,更別說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只穿著一條短褲。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一個大男人比女人還害羞?!?說著張媛轉(zhuǎn)過頭,示意李軍換好褲子,李軍連短褲都沒脫迅速地套上褲子。
“我家那個要是有你一半老實就好了?!睆堟?lián)u了搖頭,沒有再看李軍,而是手扶桌面低下頭尋找電腦開關(guān)。
許是酒勁上來了,張媛坐在電腦前不一會兒就開始搖晃了,李軍起身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
“你是被家里那位攆出來了吧?”張媛再次打趣,而這次李軍抿了抿嘴唇?jīng)]有說話。
“看來是了?!睆堟虏]有猜想被證實的快感,從李軍手里接過紙杯,心里一陣酸楚——李軍已經(jīng)將水晾得溫熱了才遞過來。
“他要是有你一半體貼,我們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我不顧一切反對嫁給他,本想著他會成熟起來,會變好,我真是瞎了眼……” 說著說著張媛眼眶就濕潤起來,李軍手足無措,只好默默地拿過紙巾,一張一張地抽出遞給張媛。
這一刻,李軍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多了一絲人味,多了一絲女人味,還是那種讓人心生憐憫和疼惜的。上一次張媛提過只言片語,但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外表剛毅的女人,內(nèi)心還埋著這么多事。
李軍捏了捏手指,想抬手安撫一下張媛,卻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張媛埋著的頭突然抬起,李軍的目光無意間落進了張媛衣領(lǐng)與胸口的空隙,李軍尷尬地站起身轉(zhuǎn)過頭看向窗戶。
安慰別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比別人還慘,李軍只能就自己最近的遭遇慢慢地講給張媛聽。雖說自己遠沒有對方承受的那般沉重,但貌似這一招起了效果,張媛不僅停止了啜泣,反而不時發(fā)出調(diào)笑。
張媛發(fā)出笑聲的時候,李軍轉(zhuǎn)過身想表示抗議,目光卻不自覺地打量起對方的身材來,照實說,張媛雖然哭花了妝,但身材(胸)確實比馮夢要好。李軍搖了搖頭,趕緊溜到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冷水臉。
回到辦公室,張媛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李軍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猶豫半晌后才起身,將自己的被子披在張媛的身上,準備到車里過夜。
李軍正欲轉(zhuǎn)身,張媛差點滑倒,李軍只好把張媛扶到沙發(fā)上躺著,沒成想自己卻被摟住了。
李軍腦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媛那張柔軟的嘴唇湊了上來,而當她跪在李軍身前俯下身的瞬間,李軍整個人愣住了。他雖然在兩個人的微電影里見過,但卻從未感受過,馮夢從來沒有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在張媛的要求下,兩人從辦公室轉(zhuǎn)到了酒店。而這一次,李軍變成了一頭脫籠的豹子,在張媛的引導(dǎo)下,豹子以不同的姿勢奔跑著,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這一夜,房間里數(shù)次下起春雨,數(shù)次響起春筍拔節(jié)的聲響,而李軍在張媛的萬種風(fēng)情中真正體會到了帝王的快樂。
李軍在疲憊的早晨醒來,張媛豐滿的身體還緊貼在胸口。他慢慢移開張媛搭在胸前的手臂,抽身挪出被窩。明亮的光灑在落地窗前,李軍將地上灑落的衣物收攏,穿好衣服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頭,隨后下樓買了兩份早餐?;貋淼臅r候,張媛已經(jīng)不見了,只留下凌亂的白色床單和床頭那杯喝了一半還未完全冷卻的熱水。
李軍心不在焉地在辦公室坐了一天,好不容易才熬到下班,他神神秘秘地將那張早已捏得皺巴巴的紙條遞給正在收拾文件準備下班的張媛,張媛接過紙條沒有說話。正當李軍為自己冒失的行為感到懊惱的時候,張媛卻歪著頭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
李軍按照張媛的短信指示站在公交站牌前等了十多分鐘才見到對方,他沒有昨夜那般大膽了,而是快了一小步走在張媛的前面,隨著步行街上的人群逐漸將他們淹沒。張媛的一聲咳嗽打破沉默,兩個人終于并肩而行。
李軍關(guān)切地問了句:“沒事吧?我去給你買點感冒藥吧?!?/p>
“我沒事,就是嗓子癢了一下,我們?nèi)コ阅莻€吧。”張媛指著不遠處的店招,大方地挽住李軍的胳膊,李軍僵了一下,右手食指在褲兜處敲了一下便順著往前走了。
當他們即將走到店門口的時候,一個灰色長衣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不遠處。馮夢看著眼前的場景,閉著嘴巴用鼻孔嗤了一口氣,人贓并獲,她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