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良才
我們小時候剃頭,父母多半叫一個叫朱茍羊的剃頭佬來剃。
朱茍羊常年背著套剃頭家什,走村串戶,上門服務(wù)。
到鎮(zhèn)上的國營理發(fā)店找蘇八壽理發(fā),要在門口排長蛇陣,鄉(xiāng)下人耽誤不起那工夫。朱茍羊剃頭收費低廉,比國營理發(fā)店便宜一半,這樣就省出三兩豬肉或一斤鰱子魚的錢。盡管朱茍羊的剃頭手藝跟蘇八壽沒法比(蘇八壽會理各種發(fā)型,還會絞臉、掏耳朵眼、松骨頭),剃個最簡單的二分頭、三七開、馬桶蓋還剃得七長八短,凸一塊凹一塊的,好在鄉(xiāng)下人平時不講究,省錢就行。
如果是小伙子去相親,就不敢圖巧買老牛了,狠狠心,去了蘇八壽的國營理發(fā)店。
朱茍羊的名字好怪,豬呀狗呀羊的,一股子尿臊味和腥膻味。朱茍羊撓撓大腦袋瓜子,呲牙笑道,我家三代單傳,娘老子怕我養(yǎng)不大,找到廟里的老和尚,給取了這么個賤名,好養(yǎng)哩!
朱茍羊名字怪,人也長得不周正。大腦殼,五短身材,五官搭配得咋看咋別扭。他五十開外了,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朱茍羊似乎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整天都樂呵呵的,天天都像攤上了喜事。
我們小屁孩都喜歡朱茍羊給自己剃頭,因為他的口袋里揣著一分錢一粒的黑不溜秋的“牛屎糖”,給哪個小伢剃頭就會往他嘴里喂一粒。那個年頭,即便牛屎糖也稀罕哩!
朱茍羊剃頭,隨遇而安,不講究排場,隨手掇過一條高腳凳或長板凳,顧客屁股還沒坐穩(wěn),朱茍羊已抖開一條臟不拉嘰的白布罩住顧客上身,剃頭刀在同樣臟不拉嘰的擋刀布上煞有介事地蹭幾下,就著東家端過來的一臉盆溫水,推剪“咔咔咔”,剃刀“刷刷刷”,不消半個鐘頭,一個腦袋就大功告成了。
剃完你別想照鏡子,朱茍羊沒鏡子給你照。不像鎮(zhèn)上國營理發(fā)店的蘇八壽,每理完一個頭,就像誕生了一件藝術(shù)品,你不在大玻璃鏡前轉(zhuǎn)著圈照上三回,他是不會放你走的。
朱茍羊收拾剃頭家什,收了錢抬腿走人,繼續(xù)串村入戶。
他時常有“打白差”的時候。要么剃刀刮破了人家的臉頰或下巴頦子,把人弄得血糊流拉的,這樣還好意思找人家要錢?不賠錢就算燒高香了。要么……這話都有點難于啟齒,但朱茍羊就是屢教不改,是個“慣犯”了。
給女同志理發(fā)時,他只會理“耳朵毛子”(學(xué)名叫“運動頭”)。但凡是有些姿色的大嬸、大嫂、小媳婦,朱茍羊理著理著就不老實了,不是在人家胸前擼一把,就是在人家腚上擰一下。罵他“臭流氓”的幾乎沒有,不過占了人家的便宜,理發(fā)錢也就打了水漂!
我們生產(chǎn)隊里有個 “韓大奶子”,男人修水庫,負責點炮,一次炮啞了,他重新去點導(dǎo)火索,不料這當口炮響了,他被炸飛了?!绊n大奶子”拉扯著一嘟嚕男伢女伢真叫不容易,頓頓吃“紅鍋”(炒菜幾乎不放油),年年超支戶。
2.1 護色劑添加量單因素試驗 空白試驗:用蒸餾水代替護色液作空白試驗按相同方法處理,得油梨飲料成品,在37 ℃恒溫下貯存7 d后,褐變嚴重,感官評分12分。
“韓大奶子”每次找朱茍羊給自己或給伢們理發(fā),從來沒付過錢,理完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對朱茍羊說,剃了幾個頭就擼老娘幾下,想擼哪擼哪!年底老娘犒賞你,給你啃一回“白饃饃”。
那時候,我還不懂“白饃饃”另有其意。遇到這樣的女人,朱茍羊反倒鬧了個大紅臉,哪兒也不敢擼不敢擰了。不曉得朱茍羊吃沒吃到“韓大奶子”的“白饃饃”,那女人每個月從朱茍羊那里支取一塊錢應(yīng)該是真的,大家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嘛。
我娘一度想把“韓大奶子”撮合給朱茍羊,朱茍羊撓著大腦袋瓜子,嘿嘿笑著說,還是算了啵!我這人散漫慣了,受不得約束。
有一年,鎮(zhèn)上來了一個大首長,一腳跨下吉普車,就嚷嚷著要理發(fā)。公社書記屁顛屁顛地把首長往國營理發(fā)店領(lǐng),直夸蘇八壽的手藝方圓百里一等一。首長不屑道,啥八壽九壽的,算個球!沒聽說過!老子這顆腦袋只認朱茍羊!公社書記嚇得不輕,沒想到平時跟武大郎似的朱茍羊真人不露相,還有通天的能耐!急忙差人尋來了朱茍羊。
朱茍羊一見那位首長,激動得嘴直哆嗦,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首長同樣激動地握緊朱茍羊的手:豬呀狗呀羊呀!這些年,你還好吧?你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啊!來,再給我剃個頭,剃和尚頭!
大首長走后,一個重磅消息傳開來:朱茍羊參加過新四軍游擊隊,專門在隊伍上理發(fā)。傳著傳著就有了更玄乎的:朱茍羊是那位大首長的救命恩人哩!曾用剃頭刀挖出了首長屁股蛋里的一塊彈片……
朱茍羊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還是背著套剃頭家什走村串戶。不過找他剃頭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就是被他不小心刮破了臉頰或下巴頦,剃頭錢也照給不誤。人們說,朱師傅給大司令都理過發(fā),這還了得?我們也沾沾司令的福氣哩!
打這以后,沒再傳出朱茍羊擼胸擰腚的丑話了。聽說朱茍羊剃頭時不時會冒出一句話:我好歹也是在隊伍上待過的人哩!
不料,一貫樂呵呵與世無爭的朱茍羊竟然對鄉(xiāng)長發(fā)了脾氣!——這時公社改叫鄉(xiāng)政府了,要選舉人大代表,選民榜上遺漏了他的名字。鄉(xiāng)長再三賠不是,朱茍羊就是不依不饒,拿剃頭刀頂著鄉(xiāng)長的咽喉,硬逼著他親自用毛筆在選民榜上添上了“朱茍羊”三個字。
真當我是豬呀狗呀羊呀,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我上初中那年,我們家鄉(xiāng)出了一件大事:一只木船翻了,船上的五男二女全部遇難。
按照我們當?shù)氐泥l(xiāng)俗,人死了要剃“奈何頭”,收拾得齊齊整整,去另一個世界好投胎轉(zhuǎn)世。不巧的是,專剃“奈何頭”的王滿月剛剛暴病死了。在我們家鄉(xiāng),只有最蹩腳的剃頭佬才剃“奈何頭”,是被人看不起的。
喪家先找到國營理發(fā)店的蘇八壽,又找到全鄉(xiāng)的所有剃刀佬,不管出多高的價,誰也不愿攬這個活。道理也不是沒道理:給死人理發(fā),活人誰還愿意找我理發(fā)?這是觸霉頭犯忌諱的事,等于自砸飯碗哩!
到底有一個剃頭佬主動站出來了,他就是朱茍羊。
朱茍羊給七位遇難者理好了發(fā),連在場的蘇八壽都忍不住夸朱茍羊這回手藝露得漂亮!朱茍羊隨后又當眾自己給自己剃了個光頭,邊剃邊喃喃自語:要真有晦氣,都應(yīng)在我一個人身上!……
后來,朱茍羊的剃頭生意依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