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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之后

2023-10-28 14:44:10范亞湘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五爺族譜銅像

范亞湘

他摩撫光頭的手突然停下來,兩眼怔怔地盯著我,說,還能少些嗎?我沒有猶豫,立刻給了底價,說,12800,不能再少了!早上門一開,他就來了。為了少個幾百千把元,磨磨蹭蹭半晌,自帶光環(huán)的頭頂被摸得烏亮烏亮。怎么可能?摸爬滾打,久經(jīng)沙場,我心里有數(shù),和這種愛磨嘰的人談生意,只要把價格死死咬住,生意準成!

見我態(tài)度堅決,他沒再啰唆,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反手一揚,說,算了,我還要去做核酸。打了4000 元預(yù)付款后,他說,下周給我安裝到位,可以嗎?我隨即起身,臉上堆著笑,說,沒問題。

如果順利,這單能賺個六千多。蚊子也有肉,不能大快朵頤,但對付幾餐沒問題,像涓涓細水,幫助公司這條小溪暢流一些時日。這幾年,生意不像以前那么順當,我這個文化策劃公司老總,已經(jīng)淪落到靠給人做展板來維持生存了。換作過去,做展板這種粗活只是公司的邊角余料,誰會當一回事兒。對我來說,做展板也不太費什么勁,心情順暢時,帶個打下手的一天可做五六塊,撈個千兒八百利利索索。只是如今這生意像天上游走的月亮,十天半月才能光照一次。

若天氣反復(fù)無常,月亮不給好臉色,我這個伴著月亮走的癩子也難沾到光啊。

準備訂購做展板的材料,三叔電話來了,我欲接卻掛了。三叔差不多每次都這樣,給我打電話響兩聲就掛,等我撥過去。

三叔,您好嗎?怕莫有三四年沒去看您了。自打父母進駐郊外公墓仙居,三叔就成了我唯一至親長輩。生意不順,情緒煩亂,連帶親情也大打折扣,我腦海里掠過一絲悲憫,像冬天喝冷水,心里拔涼拔涼的,不知如何和三叔說。倒是電話那頭的三叔挺熱乎,聲音還是以前那么洪亮。三叔說,沒事沒事,叔知道你忙。年輕人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哪個不忙?叔兩年前就退休了,身體硬朗著咧!過去是教書,現(xiàn)在是讀書,有的是時間讀空閑書。

三叔仿佛把我當成了他學(xué)生,他一個勁地講,我只需要聽,他不提問我就不用作答,連嗯都沒機會嗯一聲。三叔說,叔在棋盤村小學(xué)教了一輩子書,村里一半人都是叔學(xué)生,從穿開襠褲到嘴上長毛,叔是一個個看著他們長高長大的??!你也一樣,記得叔第一次抱你時,嘴里還銜著個奶瓶嘴子咧!

我想三叔應(yīng)該沒有記錯,直到現(xiàn)在我還喜歡喝牛奶,每天早上出門前都喝一杯。

三叔問,你和園園都好吧?我答,我們都好,園園還常念叨到您。三叔說,叔就知道你和園園都是好孩子!你們要一心干事業(yè),不用掛念叔。

園園,大名李園園,我老婆。要說她念叨到三叔,那是倆和尚打架扯辮子,從沒有過的事情。她個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家伙,連自己父母都不會去念叨,怎么會念叨到我家三叔?三叔是我父親堂弟,我父親的爺爺就是三叔的爺爺。

恐是棋盤村小學(xué)敲鈴的老頭兒犯了迷糊,忘記敲下課鈴了。三叔在電話里給我講的這節(jié)課嚴重拖堂了,顛三倒四,倒四顛三。三叔聲若洪鐘,鏘鏘鏘地震擊著我耳膜。我想,假若連聽三叔講兩節(jié)課,可能耳膜都會穿孔,只怕以后打雷都聽不見了。

實在是有些聒噪,我身體似手機一樣發(fā)熱,像是被三叔用聲音做的罩子給罩住了,心里憋悶得厲害,呼吸急促、困難。我踱到窗前,推開窗戶,像個餓鬼大口大口地吞吸著清潤的空氣。三叔還在講電話,說,叔這幾天老是想到你,眼睛一睜,是你;眼睛一眨,還是你。春天來了,梨花開過了,桃花也開了,這幾年棋盤村變化大啊,到處都是春天的氣息,你該回老家看看了,順帶讓叔好好看看你!答應(yīng)叔,回趟老家?我說,好!

電話終于掛斷了。下課啦,自由啦!真恨不得從窗口飛出去,像鳥一樣飛過偏遠的叢林。

三叔要我回趟老家就是回棋盤村。湘中棋盤村是我老家,文雅點說,就是故鄉(xiāng)。

父親是因為中風(fēng)而病倒的,到了后期,還患有嚴重癡呆癥,很多事情已不再記起,很多人已不再認識,甚或就連我也不再相熟,我像個陌生人,仿佛與他沒有過任何干系。父親生前最后那段時光幾乎總是一人斜著身子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兩眼盯著窗外飄搖的樹枝發(fā)愣。閑時,我故意打他眼前晃來跳去,但是不見他有絲毫響應(yīng),仿若視我為窗外隨風(fēng)飄飛的落葉。父親嘴里間歇會嘟噥幾句,我認真聽過,可他從來就沒說清楚過,我也從來就沒聽明白過??赡苣侵皇菈魢?,連父親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父親身體越來越壞,我打電話給三叔,意思是趁我父親還活著,兄弟倆團聚一下。三叔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我家,一進門,就親切地捉住我父親一只胳膊,說,哥,還認得我不?奇怪了,一向神志不清的父親居然有了回應(yīng),呆呆地看著三叔不放。三叔說,哥,我是誰???我父親嘴里嘟噥著,兩片嘴唇不停地囁嚅。三叔皺眉扭頭問我,我哥在說什么?我無可奈何地搖頭。

我父親渴望地看著三叔,著急得淚眼婆娑。三叔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到我父親嘴邊,忽然,三叔站起身,臉上疑云散去。三叔說,哥是在叫我小名,三兔子!我父親又嘟噥了一句,三兔子,像個天真的孩子,雞啄米似的點頭回應(yīng)著他堂弟,涎巴流水地嘿嘿傻笑。

我知道,父親童年喪去父母,跟隨爺爺奶奶生活,兒時最長久的玩伴就是他堂弟三兔子!也許,在父親的腦海里,故鄉(xiāng)就是三兔子,故鄉(xiāng)只有童年——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那是一道抹煞不去的刻痕,一直深深地埋藏在父親的心里,不曾出離。

父親走了,就在三叔辭別后的那個晚上。

故鄉(xiāng)不算太遠,開車走高速只需個把小時。下了高速,一條新修的黑色柏油路縱貫全村,像蛇一樣扭來扭去。三叔家就在路旁,我開著車窗,呼吸著青草味的田園空氣,遠遠就看到了高大的玉蘭樹,青綠油亮的葉片間,白玉蘭花兒開滿一樹。

車未停妥,三叔就歡快地跑來與我握手,我問,三嬸咧?三叔答,在后面桃樹下拔雞毛,聽說你要來,她殺了只下蛋雞。中午我們吃黃燜雞還有玉蘭花煎雞蛋,這是我哥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兩道菜。三叔和我從側(cè)房穿到屋后,眼前一樹桃花開得妍麗、妖嬈。聽到動靜,三嬸直起身,轉(zhuǎn)頭朝我笑,說,來了。我欲上去和三嬸握手,她兩手攤開,說,手臟。三嬸手上黏滿雞毛,毛茸茸的,像桃花花蕊,于和煦春風(fēng)中搖曳。幾年不見,三叔和三嬸也沒什么太大變化,只是三叔頭上光亮了不少,“地方”在吃力地支援“中央”。

喝了茶,三叔說,我們先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隨三叔出門向右,上了柏油馬路。乍暖還寒,田野仍在沉睡,滿是上年留下的禾蔸,灰不拉幾一片。間隔有幾堆干草垛,像散落在田間的巨大蘑菇,也像歐洲古堡,讓人想起莫奈的《干草垛》,在光與影的流動中找尋時間的瞬間。路邊溝里流水清澈、透亮,路肩上的小草拱破了泥土,冒出黏著泥土的尖尖兒。隔不遠就有一兩株細細稈兒的植物,像是生長得比較著急,沖有尺把高,頂端還擎著個小花苞,孤獨地在春風(fēng)里晃。三叔說,這是野蔥,也叫胡蔥,煎雞蛋吃好香。我們農(nóng)村就是這點好,吃的喝的都是純天然的,空氣也是。我說,這樣的神仙日子,誰不向往啊!

村里蓋了不少新樓,歐式的,日式的,中式風(fēng)格的居多,依山傍水,粉墻黛瓦。路上沒見到什么人,一位拄拐杖的白胡子老人家站在屋前,神秘兮兮地沖我們招手,笑著喊,三兔子!三叔向他打手勢,他又喊,三兔子!笑得更開心。三叔說,別看這位老人家,輩分可高啦!我叫他爺爺,你應(yīng)該叫他祖爺爺。天?。∥疫B爺爺都沒見過,陡然遇到一位活祖宗,別提有多欣慰了。我向老人家一個勁地揮手致意,高喊,祖爺爺好!老人家一臉燦笑,快活得拐杖都在顫抖。

三叔領(lǐng)著我來到一座南北略長的土山包前,山左邊凹里藏有一塊平展的石頭,四四方方,乒乓球桌大小。石上落滿了灰塵,一攤攤鳥屎像綻放的白菊花。

三叔說,這是棋盤石,我們村就因這塊石頭而得名。

我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然懷有幾分好奇,我問,怎么沒看到棋盤?三叔伸手在石頭中間橫畫了一根線,說,這就是楚河漢界!三叔這一畫,讓我想到了上小學(xué)時那個扎麻花辮的女同學(xué),她不喜歡我這個調(diào)皮的同桌,每天落座前都會在課桌中間畫道線。

三叔在石頭邊青苔上擦拭手上的灰塵和鳥屎,指著楚河漢界,像是要開課了,忽而聲音提高幾度,說,從前,村子里就以這條線為界,北屬上棋盤,南屬下棋盤。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棋盤村的人都姓范,我們同宗共祖,同為范仲淹后人。我想插話,怎么以前沒聽說過啊,可三叔講課沒法插話,而且,他壓根就不會顧忌到學(xué)生的反應(yīng),盡管講他的。三叔說,我們是范仲淹后兩支不同的范姓,明朝末期,下棋盤人從四川遷徙而來,他們占據(jù)了肥沃的土地,人多一些,也蠻橫一些。清朝初期,上棋盤人從山東遷徙過來,雖然土地貧瘠養(yǎng)活不了多少人,但我們享有水源,勤于耕讀。

那時,上下兩方經(jīng)常會為了灌溉用水和田界發(fā)生械斗,村民時有死傷。清朝乾隆年間,兩方族長商定以這塊石頭為棋盤,用對弈方式告別爭端。三叔講得直喘氣,可我聽得焦急,問,誰贏了?三叔沒有直接回答,說,兩位族長盤坐石上,日曬夜露,風(fēng)里雨里,凝神靜氣,目不斜逸,足足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你說怎么著?我像個頑皮的學(xué)生,說,范老師曉得怎么著!三叔笑著擺了擺手,說,下到最后,兩方拼殺得各剩一兵一卒和一將,這下你知道結(jié)果了吧,誰也將不死誰,和了!三叔仿佛全程觀摩了那場對弈,講得繪聲繪色,說,兩位族長智慧超級高啊,以和為貴,從此上下合二為一,齊心協(xié)力,共興棋盤!

又轉(zhuǎn)了幾個地方,回到三叔家時,我有些疲倦了。三叔說,叔去幫你三嬸搭把手,你在堂屋歇歇,叔等下來陪你。我說,好,您忙。

堂屋大門右邊掛了塊“棋盤范氏宗親會”牌子,屋內(nèi)靠右縱向擺放一張條桌,靠里是一把藤條圍椅,應(yīng)是三叔講課時坐的;靠外散亂地置有好幾張圓凳,該是聽課人的坐凳了。三叔雖從棋盤村小學(xué)退休了,可仍熱衷于給人講課。三叔是個好老師,愛講課,課講得好,講了一輩子課。

整個堂屋裝修得像個展廳,又像祖堂。左邊墻上掛了三排畫像,孤懸在上是范姓始祖武子;中間一排是棋盤范氏先祖:蠡、雎、滂、曄;第三排是棋盤范氏高祖:履冰、仲淹、純祐、純?nèi)?。這一排后面,預(yù)留著幾個與前面畫像等大的空格,可能是還有幾位高祖等待去發(fā)現(xiàn)。后墻正中設(shè)了個香案,挨著香案左邊置有一面整裝鏡。香案上方墻上掛了一副對聯(lián):“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聯(lián)上戳了好幾枚閑章,落款是三叔大名范三柏。上下聯(lián)間有一幅對開報紙大小的畫像,配有說明:范仲淹(989 年10 月1 日-1052 年6月19 日),字希文。系春秋末期越國相國范蠡、唐朝名相范履冰之后,祖籍邠州,后移居蘇州吳縣,北宋杰出政治家(參知政事)、文學(xué)家。長子范純祐,平民;次子范純?nèi)?,北宋政治家,人稱“布衣宰相”。右邊墻上有張“棋盤范氏宗親會”組成人員圖表,會長為三叔,有八個副會長和四大排理事名單。這面墻上還掛了一個展板,全是“棋盤范氏宗親會”活動照片,每張里面都有三叔。

正看得入神,三叔端了盆水來。我有些納悶,問,您這是?三叔說,水有源,樹有根,在外棋盤范氏宗親回到故鄉(xiāng)都得認祖歸宗。在三叔指導(dǎo)下,我凈手、整裝、焚香,行鞠躬禮!禮畢,三叔指著一張圓凳示意我坐下,他自然地在圍椅上落座。我明白,這是三叔又要給我講課了。三叔說,你都看到了,叔就只講重點。去年秋天,“棋盤范氏宗親會”成立時,各位與會宗親推舉叔為會長,叔是受之有愧??!三叔指著范仲淹畫像,說,叔是希文公第二十八代后人,你是第二十九代后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我們范家祖訓(xùn),叔可是用這一生做人、習(xí)字,方才寫好了這副對聯(lián)啊!三叔專注地看著對聯(lián)和畫像,停頓了會兒。三叔講課拿捏得死死的,總會恰到好處地安排時間讓學(xué)生順著他講的思路去拓展、思考。不謙虛地說,我讀初二時就能搖頭晃腦地把《岳陽樓記》倒背如流,也曾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句名言欣欣然地寫進了高考作文里。高考作文因此加沒加分我不明曉,可我竟一直不知道這句話是我們范家祖訓(xùn),只曉得稀里糊涂地背誦、引用,儼然沒有一點莊重、崇敬之感……我對我的淺薄無知倍感汗顏。跟著三叔回看對聯(lián)和畫像時,我掐著手指計算了一下,從范仲淹以后到我九百多年,范家共育有二十九代人,平均三十多年一代人,這哪符合前人早婚早育的習(xí)俗?結(jié)婚生子是人生之至樂,可我前面二十八代范家人對標祖訓(xùn),克制欲念,先憂后樂,真是個個都值得尊敬啊!

三叔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游離已遠,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我們“棋盤范氏宗親會”當務(wù)之急就是要新修《棋盤范氏族譜》。你只有兩個堂妹,她們是不入譜的,我們這個小支,能夠活著入譜的只有叔和你。三叔突然加重語氣,說,我們不能辜負列祖列宗,要為修譜之事做點實事才對!

我還沒拎清三叔所說,三嬸在廚房喊三叔去炒菜。三叔說,等下再說。我說,好,想吃玉蘭花煎雞蛋了。

無所事事,我便對著整裝鏡欣賞自己,忽覺鏡子里的那個人特像某個人。我心頭一緊,抬頭觀看范仲淹畫像,直腳幞頭的官帽下,印堂飽滿、锃亮;眼睛雖不大,卻是俊朗的雙眼皮,眼神睿智、犀利,可能是長年累月為天下蒼生操勞,導(dǎo)致眼袋下垂嚴重;兩頰鼓起,下巴圓潤……沒錯,鏡子里的人就是畫像上的人,范仲淹的畫像就是鏡子里的我!這一剎,我血脈僨張,血流加劇,像是開閘的水,洶涌湍急,倘若噴薄而出,一定比桃花還燦爛!

鏡子里的人捋了捋胡須,戴正官帽,整理好青飾領(lǐng)緣,啪啪甩直雙袖,端著鞶帶,神搖意奪地踱起了方步……我風(fēng)清氣朗地走在通向皇宮的大道上,萬丈光芒將我照得影子修長;我咬牙爬上高山之巔,飽覽壯麗山河,把酒臨風(fēng),絕句頻頻,“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我匆匆走在視察災(zāi)后泥濘的小路上,百姓的哀號、詛咒令我如針扎心、憂急如焚,“是進亦憂,退亦憂”;我在姹紫嫣紅的花園里悠閑漫步,陶冶情操,佳人如片片薄云飄過,軟弱腰肢似那輕盈垂柳。

柔枝映水,我心宛若柳下池塘,潔凈明澈……一陣狂風(fēng)赫然刮起,把我的官帽掀出老遠,像個球在地上滾,滾啊滾,我什么也不顧地緊追帽子。我清楚,做官的人,若是丟了帽子就什么都丟了。

吃午飯時,我說,既然我不能為修族譜出力,那就出錢吧!我加了三叔微信,給他轉(zhuǎn)了10000 元。三叔沒看手機,只顧給我夾菜,說,你不知道,共興棋盤其實是個假象,他們下棋盤人總愛與我們上棋盤人爭個輸贏。這次修譜,我們堅決不能拖后腿,免得他們僇笑。三叔之意,似乎棋盤村潛伏著一條地下之河,時刻都在暗流涌動。

飯后,我們坐在堂屋茶敘,三叔悄然掏出手機收了款。

日光偏西,我要回家了。三叔說,叔送你一幅親書的祖訓(xùn)。三叔喊三嬸從樓上取來一個紫色金絲絨布袋,倒出兩幅卷軸,說,這是叔最滿意的一幅作品,一直沒舍得送人,你拿回去掛在辦公室吧。我說,那掛不得,掛了我只怕收不回一分錢欠款了。三叔說,也是,那你掛家里吧,以后來個什么人,一看就知道你有境界。作別兩位長輩,我鉆進車里。三叔追到車旁,說,差點忘了,叔啰唆一句,我們先祖范蠡被人尊稱為“商圣”,做生意的人應(yīng)效仿他才對。我說,您說的沒錯,只是我做到范蠡,猴年馬月了。三叔說,你會有那一天的。記得回去后請尊范蠡塑像放在辦公室,有了祖先照拂,就會百事皆順!我說,好,三叔我走了。三叔眼里有些潮濕,車子拐彎上馬路前一刻,我從反光鏡里看到三叔在用衣袖擦拭眼睛。

已是三天沒有客戶光臨了,我坐在辦公桌前,除了翻手機就是打哈欠,像個守在樹旁等待兔子來撞的老農(nóng)??赏米幼膊蛔矘洌l知道呢?想起三叔叮囑請范蠡塑像的事兒,何不趁生意清淡去市場上逛逛?

穿過幾條街道,我慢慢悠悠地轉(zhuǎn)到一家工藝品商場。古香古色的商場里就我一個顧客,幾個有說有笑的營業(yè)員見到我像貓見到了老鼠,紛紛擺出一副逮鼠的架勢。我信步逛到賣雕塑的區(qū)域,地上堆滿了孔子、老子,橫七豎八,仰面八叉。我問跟上來的營業(yè)員,有范蠡雕塑沒有?她說,范蠡是誰呀?哦,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帶著西施浪跡江湖的人吧,我們這里有濟公和尚、浪子燕青,他們可比范蠡要浪哩個浪啦!

媽的!我氣呼呼地離開了商場,他們生意不好是活該!回到清冷的辦公室,上網(wǎng)一搜,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有銅鑄范蠡雕塑賣,618 元,我網(wǎng)購了一尊。

這尊銅像有一尺來高,貨到那天拆開包裝,我先鞠了個躬,說,給先祖行禮了!銅像沉甸甸的,我雙手扶著,將之安放在辦公桌上。

這下可好,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抬頭低頭見到的都是銅像。我看著銅像,銅像看著我,兩個菩薩相依為命,相互支撐,遨游在波詭云譎的商海。還真是邪門,自從有了銅像,辦公室漸漸熱絡(luò)起來。先是一個客戶,后是一群客戶,前來談生意的人腳尖連著腳跟。若逢新來的客戶,我必先指著銅像,說,這是我家先祖范蠡!客戶嘴巴喔得像個〇,訝異地瞧瞧銅像,又瞧瞧我,掏出手機,說,來來來,我們一起合個影,好發(fā)朋友圈。三叔真有先見之明,不得不佩服!我唬不住人,銅像卻唬得住。銅像和我當然樂意配合拍照,客戶合完影,發(fā)了圈,收獲了點贊,心里美美的,生意當然就好說了。不出一月,我們公司便成了網(wǎng)紅店,人說日進斗金,我說日入五位數(shù)。呵呵,照這個速度,三五年后福布斯富豪榜上說不定就會有我的大名了。

這天,生意談得嘴巴沒歇氣,送走最后一個客戶,辦公室就剩下我和銅像了。我有些累,恍恍惚惚,銅像卻如松立挺,特別精神。眨眼間,銅像倆眼珠子滴溜溜地翻動了,黑里透紅的嘴皮子一張一翕,說,吾之后輩!我一震,即刻打躬作揖,說,拜見先祖!銅像說,愿聞經(jīng)商之道乎?我其實想聽先祖和西施那些不被人知的風(fēng)流韻事,又怕先祖怪罪大逆不道,只好忍住,說,敬請先祖訓(xùn)示!銅像說,經(jīng)商之道在于操計然之術(shù)矣!我說,何為計然之術(shù)?愿聞其詳。銅像說,此乃實指依時令、氣候、民情、節(jié)俗等,做到人棄我取、人取我予、順其自然、伺機而動,操持財產(chǎn)……商求誠信、義理,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我說,感謝先祖昭告,富我所欲也!銅像說,不可急矣。我說,三十老遠的人了,能不急嗎?銅像說,吾曾三次經(jīng)商致富,三散家財,將之分與知友鄉(xiāng)黨,雖耄耋之年浮于商海,卻能致產(chǎn)數(shù)十有萬矣。我說,先祖之意是要后輩富后散財?銅像說,OF COURES!先祖學(xué)貫中西,我無以言對。許是先祖嫌棄我呆傻冥頑,不可教化,銅像雙唇緊抿,不再說話。我連忙又打躬作揖,說,再請先祖訓(xùn)示!銅像肅穆,默然無語。我摸摸銅像額頭,被空調(diào)吹得冰涼涼的,又摸摸自己的額頭,壞了!銅像腦袋沒發(fā)熱,是我腦袋發(fā)熱。當即跑到醫(yī)院做核酸,萬幸,只是體虛,沒中招。

從醫(yī)院出來,想到先祖訓(xùn)示,我用微信給三叔打了9800 元,附言說,愿為家族修譜再盡綿薄之力,祝早日譜成!三叔快速收了款,回微信豎了一排大拇指。

片晌,三叔微信說,宗親會正缺錢時,你的捐贈就來了,及時雨宋江也!明天我和棋盤村村主任、我的學(xué)生一道去省圖書館族譜收藏中心查閱資料,中午一點左右高鐵到。我微信說,那我來接你們?三叔微信說,好。

雄偉的建筑遮蔽了陽光,高鐵站進進出出的人的臉上像是籠了一片云一樣。

三叔學(xué)生、棋盤村村主任先走了出來,他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理著寸頭,白襯衫扎進藏青色褲子里,右手扶著皮帶,左手拎著一個黑色時尚男士包,繃著個臉,只管自個兒朝前走。三叔夾著包,肖似氣宇軒昂的大領(lǐng)導(dǎo)身后屁顛屁顛的小秘書,兩眼東張西望地搜尋著。三叔看到我了,朝我搖手。我回應(yīng)著,迎上去。三叔快步搶到我和村主任之間,說,這位就是我們棋盤村村主任,對,你應(yīng)該叫五爺!我說,五爺好!五爺目光吝嗇地脧了我一眼,微微點了下頭。我熱情地朝五爺伸出手,他臉像冰塊,冷得人死,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我的手,說,大桿子的崽吧,聽你三叔說過。大桿子是我父親小名,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名。故鄉(xiāng)的人可能早已忘記了我父親的大名,但還知道他小名,可我在他們心中連個小名都沒有,唯一標記就是大桿子的崽。

我把車開過來,三叔先拉開我身后車門招呼五爺上車后,再繞到副駕駛后座。車出高鐵站,我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看到,五爺目不斜視地端坐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恍若不知世上還有憂樂。我以為五爺是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打我和他見面起,那冰塊臉就一直繃著,像尊木偶,無悲無喜。三叔哆哆嗦嗦,將一個茶杯遞給五爺,說,一路上滴水未沾,主任口渴了吧?五爺輕慢地接過茶杯,擰開蓋子遞到嘴邊,嘬飲了一小口。冷不防,一位老人橫穿馬路,我猛踩了個急剎車,五爺身子向前一沖,茶杯口磕到了牙齒,茶水潑得四散,像肆虐的河水從胸前奔瀉而下。三叔觳觫了,急忙用手去攔截五爺胸前的水流,無奈,茶水迅速淌進了五爺?shù)难澮d里,在那兒形成了一個堰塞湖。三叔急得拍打著我的肩膀,說,怎么開車的!我想笑卻沒敢笑,說,總有一些人不守規(guī)矩,有什么辦法啊!我把一包紙巾遞給三叔,說,您幫五爺擦擦。接下來,車后座上兩人忙個沒完,三叔殷勤地不斷給五爺擦著身上的茶水。車到省圖書館,三叔急跳下車欲跑到另一邊給五爺開門,不想,五爺自個兒下車了。我搖下車窗,說,你們?nèi)ゲ橘Y料,我就在車里等。五爺朝向我,說,辛苦你了!我說,不辛苦。五爺冰塊臉上似冒著絲絲熱氣,生出了幾朵芝麻大小的冰花兒,像遙遠深邃天空里的小星星。

五爺扭扭捏捏地走向圖書館,屁股上褲子補丁似的濕了一大塊。當我看到五爺每走幾步就背手提拉一下濕褲子時,“噗”地笑了。

我找了一個樹蔭處停好車,零零碎碎地睡著覺。

手機響了,三叔微信說,查完了。車一到,三叔紅光滿面地打圖書館里出來了,他徑直拉開車門坐到我身后的座位上。我問,五爺咧?三叔答,誰曉得咧,難受去了吧!我問,為什么?三叔答,還不是因為祖宗那些事。我說,隔著十萬八千里,至于嗎?三叔說,他們下棋盤人就這副德性,凡事都要占上風(fēng),連個祖宗都要和人搶,現(xiàn)在逐一查落實了,他們嘚瑟不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五爺沒精打采地來到車邊,見三叔坐著他來時位置,愣了一下,一言不發(fā)地坐到副駕駛后面座位上。我說,請你們吃了晚飯再回去吧!三叔說,已經(jīng)訂好了高鐵票,就不吃了吧,再說,估計你五爺也吃不下。五爺?shù)仡┝巳逡谎?,沒吱聲。三叔和來時截然不同,不住地拍打我后肩,沒話找話說。三叔說,叔查證了,你五爺他們下棋盤人是范純祐的后裔,而我們上棋盤人才是范純?nèi)实暮笠?。范純祐是一介平民,范純?nèi)适且淮?,從范蠡到范履冰、范仲淹,再到范純?nèi)剩掀灞P人的祖宗出了四位宰相。進入晚高峰,路上人車都多,我沒怎么搭理三叔,也聽不大明白三叔所說??扇遴枥锱纠?,沒完沒了。三叔說,范純?nèi)嗜朔Q“布衣宰相”,說明我們這位高祖宅心仁厚,難怪上棋盤人樸實厚道,不像有些人那樣蠻不講理,在村子里橫行霸道。要不怎么說五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就發(fā)現(xiàn)五爺頗有一番寵辱偕忘的況味,不管三叔說得多么難聽,五爺似個啞巴,就是不接話。不過,五爺精神支柱許是崩潰了,稀牛糞一樣癱坐著,兩眼散了光似的沒了神兒,冰塊臉像坨鎢鐵,比從馬王堆漢墓里挖出來的那位老太太臉色還難看。

在路邊小粉店隨便吃了一碗粉,回到家已天黑。

昨天有個客戶約了要來談做展板,量有點大,說是四五百塊。我喝了杯牛奶,一早就到了辦公室。

網(wǎng)絡(luò)如潮水,潮漲得快,可退潮比漲潮還快。網(wǎng)紅店一度讓我平添了一個富翁夢,只可恨夢還未圓就被殘酷的現(xiàn)實給灰飛煙滅了。我雖奈何不得,倒也想得通。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哪有便宜都被我撿的道理?再說,你以為你是誰?人家銅像是銅像,你是你!有人樂意花錢供奉銅像,就是不會有人給你施舍分文。

冬天了,窗外狂風(fēng)怒吼,似野狼嚎叫,瘆得我和銅像面面相覷。左等右等,客戶沒來,卻等來了三叔微信:我在省圖書館門前。我微信說,要我來不?三叔微信說,剛才給省圖書館族譜收藏中心捐贈了兩本《棋盤范氏族譜》,叔手里還有兩本,是專門給你送來的。我微信說,大功告成,祝賀!我馬上到。

三叔左手腋下夾著個包,右手拿個公文夾,佝著身子站在臺階上等我。寒風(fēng)將他頭發(fā)吹得亂舞,無遮無擋的頭頂被凍得紅不棱登,像摘下來放過幾天的西紅柿,紅脹紅脹的。三叔為了讓我們有個好祖宗,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在朔風(fēng)里忘我奔波,真不容易?。?/p>

我有些感動,車沒熄火停在了三叔站立的臺階前坪,側(cè)身推開副駕駛車門,說,三叔,您快上車!三叔眼睛一亮,趕忙鉆進車里。我說,外面冷吧?三叔說,還好,心里熱乎著咧!三叔一坐好就打開公文夾,給我展示蓋有省圖書館族譜收藏中心鮮紅印章的收藏證書,說,這下好了,《棋盤范氏族譜》被收藏,標志著我們都存史了。我佯裝替三叔高興,笑著看了看收藏證書,可心里犯起了嘀咕,三十多歲就成了歷史,余生漫漫,我以后該怎么活???像顯赫祖宗那樣活成一個傳說?或者,活成一張畫像、一座雕塑?三叔自個兒陶醉著,經(jīng)車內(nèi)暖風(fēng)一吹,臉像個捂熟的柿子,紅潤飽滿。我說,族譜修成,中午上我家喝杯慶功酒吧!三叔說,好?。∥医o李園園打電話,說,三叔給我送新修族譜來了,你炒幾個菜,做個火鍋,我們要喝點小酒慶祝一番。李園園說,真回家嗎?剛才發(fā)現(xiàn)家里沒煤氣了,那我得趕緊叫。我說,就回家,你叫完煤氣把書房空調(diào)開著,我要和三叔說話。

三叔也有些老了,步履拖沓,動作明顯比前幾次見面時要遲緩。站在樓道口等三叔時,我回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天氣預(yù)報說明天要下雪,可仍有幾只小鳥在天空中翩然翻飛。我自感這一生不會像顯赫祖宗那樣活成傳說,也不會活成畫像、雕塑,我只是一只小鳥,一只喜歡天空的小鳥。

聽到開門聲,李園園丟下手里的活兒從廚房跑出來,說,三叔您好!三叔笑嘻嘻的,說,園園好!我把三叔引進書房,請他坐我平時坐的真皮靠椅,三叔順手拖過一把圓凳坐在了靠椅對面書桌邊,說,叔不習(xí)慣,你坐。我把靠椅向后拖開,坐下去后又向前挪了挪,坐正身子,習(xí)慣性地拿起了一支鉛筆。李園園端茶進來了,三叔接過一杯,說,園園還是那樣年輕、漂亮?。±顖@園咯咯笑著,說,謝謝三叔!我說,您別夸她,怕她飛上天。三叔說,你們年輕人,就要飛,飛得越高越好。李園園說,三叔真會說話。我說,她身輕如燕,我追不上?。∪搴攘丝跓岵?,說,追得上,一定追得上。李園園咚地把茶杯擱到我面前,剜了我一眼,關(guān)門出去了。

三叔摸摸索索地從包里取出兩本《棋盤范氏族譜》,說,這次修譜,你貢獻大,叔感謝你!我受寵若驚,說,您客氣了,晚輩應(yīng)該的。三叔捧著族譜突然站起來,我只好緊跟著起身。三叔說,每戶村民家里只有一本,給你兩本。我接過族譜,說,您坐。三叔頷首坐下,我也坐下。

《棋盤范氏族譜》雜志大小、厚薄,魏碑體書名、黑色封面和膠線混裝,內(nèi)頁是宣紙毛筆字豎排,譜系表格直觀,上下前后人物一目了然……整本書呈現(xiàn)出一種意趣古雅,沉穩(wěn)大氣的風(fēng)格,看著非常舒爽,正切我意。我說,族譜裝幀設(shè)計古樸漂亮,三叔費了不少心血?。∪逭f,這不算什么,都是花錢搞的?,F(xiàn)在,族譜制作早已形成產(chǎn)業(yè),我們鎮(zhèn)就有三家,一條龍流水線作業(yè)。三叔似乎有點抱憾,說,要是有錢做成精裝,效果可能會更好一些。我說,已經(jīng)夠好了,比前幾天我在李園園爸媽家看到的他們李家族譜好多了。

空調(diào)溫度上來了,我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興致高昂地翻讀散發(fā)著油墨芬芳的族譜:棋盤范氏,源遠流長,代有賢達,湘中望族也……時逢盛世,范氏專修族譜,知根追源,傳承文明,繼往開來,發(fā)揚光大,可喜可賀也!題跋、序言部分辭藻華麗,差不多全是對祖宗和編撰者的浮夸謬贊之詞。我直接翻到譜系部分,埋首譜系表格中探微索賾,深深覺得范仲淹就是一棵綠蓋如陰、高聳云天的超然巨樹,樹上盤虬臥龍,樹邊翥鳳翔鸞,好不繁茂。樹大分杈,范純?nèi)适氰局凶顬榇謮鸯雍盏蔫?。粗杈分出細杈,細杈分出粗枝,粗枝分出細枝,細枝分到我這里就是一根線頭兒小枝,一只蜜蜂飛過,把我這根線頭兒小枝扇動得晃悠。

我找到我這根線頭兒小枝,用鉛筆在我的名號下做了畫記。懷著對祖宗的敬仰,我像一條弱小的幼蟲,身體一遍遍地收縮拱起,收縮拱起,蠕動著從顫顫巍巍的線頭兒小枝末梢,艱難地爬向煊赫的樹杈,爬向超然的樹干。我爬呀爬,爬過了我父親,爬過了我爺爺,爬過了我爺爺?shù)臓敔?,爬過了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停下了。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敽秃竺娴娜巳挥幸粋€光溜溜的名號,這意味著他們與我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百姓,除了名號什么都沒有留下,什么也留不下來?;蛘吆臀腋赣H差不多,他離開這個世界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我覺得我父親的一生就像一滴水跌落江河,了無痕跡??身斣谖覡敔?shù)臓敔數(shù)臓敔旑^上的這個人就大不相同了,名號后多了一個逗號和一串文字:進,山東學(xué)道,后遷通政,正四品。我有些迷惑不解,用右手食指按住“進”字,抬頭向三叔,問,這個范進怎么和《儒林外史》里的范進一樣?三叔答,就是他。我頓感錯愕,問,我們是范進之后?三叔答,是。我說,范進不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嗎,怎么就成了我們祖宗?三叔說,但凡虛構(gòu)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你看人家孫悟空,好多地方在爭搶他的故里、祖宅,棋盤村隔壁孫家大屋村的孫姓人家,就認孫悟空為先祖。我按捺住心頭不悅,略帶譏誚,說,人都是猴子變的,誰敢說不是?說不定我們都是孫悟空后人??!三叔說,叔專門做過考察,我們確實是范進之后!我說,這也太不靠譜了,我都懷疑我們可能并不是范仲淹后人!三叔急了,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兒,說,這個不會有假,叔那天在省圖書館查了二十八本范姓族譜,沒有一本說不是范仲淹后人,既然他們是,我們肯定也是。我合上書,口氣不再撙節(jié),說,范仲淹有個哥哥叫范仲溫,如果天下范姓都是范仲淹后人,那豈不是范仲溫和當時其他范姓人家都斷子絕孫了?

三叔磕磕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像答不上題的小學(xué)生,眼神蔫耷耷的,不住地搣手指,看得我都尷尬了。好不容易輪到我來給三叔講課,剛開個頭,就講不下去了。

401,煤氣!送煤氣的男人在樓下喊。

這時,從廚房傳來李園園扒拉窗戶的響動,她扯開嗓子朝樓下男人喊,我老公不在家,你上來??!

我起身往外走,說,這謊話說得,真是無語!三叔笑了,我也笑了。

原載《湖南文學(xué)》2023 年第5 期

責(zé)任編輯:楊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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