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充閭
批子弟理舊居狀
楊玢
四鄰侵我我從伊,
畢竟須思未有時。
試上含元殿基望,
秋風秋草正離離。
楊玢舊居被鄰居侵占,子弟們欲訴諸官府,擬好狀紙送給他,請他出面干預,他卻寫詩加以阻止,教育子弟放開視野,從歷史的高度來看待現(xiàn)實中的得失、棄取問題,處理好同鄰里的關(guān)系。
詩中說,四鄰侵占我們的房產(chǎn),那就讓他們?nèi)デ终己昧?,畢竟要想想當初未曾置辦這些房產(chǎn)之時。如果你們還想不通,不妨到唐代大明宮正殿含元殿的殿基上望一望,當年作為長安城的標志性建筑,是何等繁華富麗,而今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秋風蕭瑟,荒草離離。所以,立身行事,還是能讓則讓,不必過分計較得失。世事無常,繁華易逝,擁有再多又能怎樣?子弟讀詩后,遂打消了上告官府的念頭。
與楊玢相對應的是明代的楊翥。據(jù)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 記載:“楊尚書翥住宅旁地,為人所占一二尺?;蛞愿婀?,公作詩云:‘余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作兩家墻。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闭嫉卣咦x詩愧服。明人王锜在《寓圃雜記》中說,楊翥“篤行不欺,仁厚絕俗,善處人所不堪”。他做修撰時住在京城,鄰家丟了一只雞,便罵是姓楊的偷去了。家人告訴楊翥,楊翥說:又不是我們一家姓楊,管那做啥。又一鄰居,每逢雨天,便將自家院子里的積水排放到楊翥院中。家人告知楊翥,他卻勸解家人:總是晴天日多,落雨日少。
清代也有一位尚書,同樣深明大義,氣度寬宏。據(jù)《桐城縣志》 記載:康熙年間,禮部尚書張英老家的家人,與比鄰吳家因宅基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兩家大院的宅地,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產(chǎn)業(yè),時間久遠了,本來就是一筆糊涂賬。就這樣,爭執(zhí)起來,相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張家人便把這件事稟告了張英,讓他出面說話。張英見信,當即揮毫寫詩一首,“千里家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家人不敢違拗,只好遵命將垣墻拆除,向后退讓三尺。這一寬容忍讓的行為,使鄰居一家深受感動,便也照樣把圍墻向后退出三尺。從此,兩家之間留出一條六尺寬的巷子,名為“六尺巷”,遐邇馳名,傳為佳話。
文/王充閭
江邊鷗鷺
趙翼
覓食終朝傍水湄,
晚來戢羽靜無為。
始知鷗鷺閑眠處,
也在謀生既飽時。
前兩句寫海鷗、鷺鷥這兩種水鳥的生活形態(tài)。當它們餓著肚子的時候,整天傍著水湄辛勤地尋覓魚蝦,以求飽腹。到晚上吃飽了,便收斂起翅膀,悠閑地待在沙灘上,無所事事。后兩句由此生發(fā)議論:鳥類和人一樣,只有生活有了保障,起碼不餓著肚子,才能靜下心來,閑適地充分品味生活的樂趣。
詩中以小見大,闡釋了社會發(fā)展中一個普通而重大的原理。就個體的人來說,必須首先解決生命存活的基本物質(zhì)需要,之后才能談到其他方面的需要;而從社會歷史發(fā)展來說,只有到了滿足社會成員生存需要并且有所剩余之時,部分成員才有可能從事物質(zhì)生產(chǎn)以外的精神文化活動。也正是如此,馬克思、恩格斯才把物質(zhì)生產(chǎn)活動稱為人類生存的“第一個歷史活動”。
回過頭來,再說鷗、鷺。以此類題材入詩,宋人極多,但多是從閑適角度著墨,諸如“日閑鷗鷺自飛鳴”(王令)、“日斜鷗鷺滿蒹葭”(張耒)、“沙頭鷗鷺更相親”(吳芾),不一而足。但到了清人趙翼筆下,卻獨具創(chuàng)見,別有寄托。這固然反映了“性靈派”詩人的風格特點,而更主要的還是其思想的深刻,也有賴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感受與生命體驗。
清朝統(tǒng)治者以科舉等手段籠絡士子,但所給予的物質(zhì)待遇甚低。以乾隆時代的一些詩人為例,黃景仁生活極度窘迫,從他的詩句中就可看出:“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薄耙皇崴浯扔H發(fā),半甑塵凝病婦炊。寄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蹦敲?,身處儲材之地的翰林院、地位也堪稱顯赫的張問陶,又怎么樣呢?生活之艱困出乎人們意料,“謀生憑祿米,計月望官錢”。有一首詩標題就是“夏日酒貴衣裝典質(zhì)殆盡”。這些在他的專門記述三年翰林生涯的《京朝集》中,隨處可見。
趙翼本人的生活條件,與他們大體相近,由此可知,他的這首七絕,亦屬有感而發(fā)。言外之意是,就連江邊的鷗鷺,若要“戢羽”“閑眠”,也都得在“謀生既飽”之時。至于那些除了自身需要,還要奉老育幼的寒門士子,當然就更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