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ry
每逢飯點,長江邊的李莊,就成了肉林。
本已是酒池了——背靠宜賓好釀酒,李莊古鎮(zhèn)上每走幾步就有酒坊。大缸子小瓶子里都藏著海,仿佛要和咫尺外的長江拼氣勢,又臭又香的酒糟味道就是對戰(zhàn)的號角,時時刻刻都在吹。肉林則是每日限時供應。臨近飯點,一個接一個的師傅從飯店深處慢慢踱到街頭,四川老街的房子面門窄,進深長,一眼望去仿佛山洞,鉆出來的大師傅們,就像是剛從秘境里出來的上師,身懷著了不得的寶貝。
是真有大寶貝!師傅們掏出一把巨大的菜刀,長和寬都脫離了日常的維度,與其說是工具,不如說是宣言:這肉林,如你所愿。
李莊的肉林交響曲也隨即進入高潮。精心煮到剛好的大塊二刀肉被放到了門口精心搭建的臺案上,戲劇化地顫巍巍抖幾下,聽天由命,任人宰割。但它們的結局是溫柔的,甚至是帶著愛意的:持大刀的師傅們,先翻花一樣操著大刀給二刀肉修容,剔掉四面八方不夠平整的部分,修到能四平八穩(wěn)在案板上躺住了,方才上演大戲。
此刻大刀打橫,從側面慢慢割入肉塊,緩緩推進,同時來回輕輕拉扯,薄如蟬翼的肉片先在刀面聳起小小的浪頭,又平靜而溫柔地匍匐下去,隨著刀面的行進輕輕顫抖。等到刀鋒、刀背依次突破了做功的平面,薄如蟬翼的肉片才最終平靜了下來,仿佛從未同母體分離,可旋即,大師傅們大刀一撩,肉片竟懸到了空中 ——
肉真的在飛!大師傅們大刀橫揮,向路過的游客們展示這巨大的肉片,要讓所有人都看清它輕薄到會在這個動作里飄起來,還透著光,這也讓承托它的刀愈發(fā)顯鋒利堅硬。大師傅們手再一抖,肉片就掛到了專用來展示的木架上,講究一點的店家,還會挑選一椏株型優(yōu)美的去皮老樹枝甚至根雕來做肉片的架子。
經(jīng)年服役,早已浸潤得油光光的枝丫上長出了第一片“葉子”,很快,更多的“葉子”也掛上了枝頭,飯點的李莊,正在活色生香展示酒池肉林的真諦。大師傅的手法也越來越快,大肉片被整齊地排在大白磁盤里,用輕盈構建出了四川人,乃至所有國人喜歡的關鍵詞:實惠,豐盈。
再不挑一家坐下,點上一盤李莊白肉,多少就有點不禮貌了。
好看的白肉千篇一律,有趣的蘸水萬里挑一
作為蒜泥白肉的變體,李莊白肉巨大到?jīng)]有對手的尺寸,天然適合傳播并出任當?shù)孛?,但偏偏不適合涼拌!蘸蘸水成了唯一的食用選項。如何讓巨大的肉片入口后不寡淡,每嚼一口都有豐富平衡的味道,是李莊白肉真正的技術核心。
李莊人民選擇的解題思路是蒜蓉,大量的蒜蓉,極細的蒜蓉,遠超日常蒜泥白肉用量的蒜蓉。李莊白肉的蘸水多以三花蒜蒜蓉為底,外加糍粑海椒,更具粘度,還香,其他就是各種常見四川調(diào)料,或者每家店口中的秘制調(diào)料、祖?zhèn)髋浞?,比如復制醬油,蘸水最后要攪成密度適中的糊狀,且流且凝的狀態(tài),既要確保蘸水能穩(wěn)穩(wěn)粘在肉片上,又要防止大量蘸水粘成一團,這樣的蘸水才能讓食客們咬的每一口白肉,都風味十足,卻也不過度刺激。
調(diào)味相比川菜里的紅油涼拌菜來說,味道相對克制,復合程度也更好。
一碗優(yōu)秀的蘸水,追求的是“蘸得少,不覺淡垮;蘸多了,不嫌齁辣”。既然每一片肉都切得工巧,也得工巧的蘸水才配得上,之前用到靈魂做比,果然分外適合,有特色,也契合所有人,這樣的靈魂真是萬里挑一。
和李莊最老飯店——映秋飯店的張姓白肉師傅聊天時,她說自己學做白肉師傅前后也就一個月,快的人一周就能切出漂亮的肉片,所以李莊的這片肉林,竟然是可以速生的!李莊白肉蘸水的配制,也沒什么不傳之秘,蒜蓉、糍粑海椒、復制醬油為底,講究的地方不過是選好的蒜,糍粑海椒每天現(xiàn)做,復制醬油的熬制精細一點。當然,二刀肉來自周邊收來的,兩三百斤的糧食豬,肉香不柴。其實就是傳統(tǒng)川菜的精神,把日常的食材精細地料理、調(diào)味。
中國李莊,白肉管夠
但李莊的李莊白肉有其不可取代的魅力。自金沙江和岷江在宜賓的合江門匯合成長江,李莊就成了萬里長江第一鎮(zhèn)。但李莊還是謙遜的,甚至是懶散地蟄伏在長江邊上,釀酒,打糕,切肉,過日子。和國內(nèi)很多古鎮(zhèn)景區(qū)一樣,李莊在吸引游客上有著努力。但也許因為地理位置,李莊和上面的宜賓,雖名氣極大,并不是人們首選的旅游目的地,因此李莊得以緩慢而悠長地呼吸。
老房子的深處還是住家,不甚寬敞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卻又擠滿了具體生活的證據(jù):墻角插針一樣栽了幾株蜀葵,正開綢子一樣的花;不高的樹,能遮陰,能結點酸甜的果子,洗好的衣服褲子也能順手掛枝丫上;散放的工具、玩具,似乎不太在意,但再一看,就知道它們?nèi)杖毡皇褂?、被玩耍,日子是映照其上的?/p>
街頭有賣給游客的旅游紀念品、奶茶,也有服務街坊鄰居的老店:極小的盲人推拿店里只擺得下一張小小的鐵架子床,卻是一方供應了衣食、舒緩了疲倦的微小宇宙;某些賣白酒的店里只放著巨大的酒缸,沒有小巧精致的古風小瓶,這一看就是供老鄰居們拿了空礦泉水瓶來打酒喝的,是當?shù)厣畹牧硪环N樞紐。
長江就在幾米之外,不停歇地流動;李莊就這么在長江邊上,新舊共生著。這樣的環(huán)境中,美食自然也就生長出來了,自己人享受,游客也不委屈。
李莊白肉并非是為了噱頭而“特產(chǎn)”的。最早的李莊白肉被叫做裹腳肉,名字不雅,但對其形態(tài)的描述很是信、達。等到抗戰(zhàn)時期,國立同濟大學的師生遷來了李莊,一住就是六年,還有金陵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的駐留,裹腳肉才變成了李莊白肉,在時任國立中央研究院社科研究所所長的陶孟建議下,裹腳肉更名為了“李莊刀口蒜泥白肉”,產(chǎn)地、技法、味道和食材都穩(wěn)穩(wěn)地嵌了進去,再后來終于成了李莊白肉,讓刀口成了面上精彩的表演,而蒜泥成了內(nèi)里獨特的靈魂。
有了這層淵源,李莊白肉也就不再是李莊的白肉了。這一大片一大片飛薄的肉片,裹著蒜泥蘸水,喂飽的除了日常,還有幾所大學的青春和家國希望。梁思成、林徽因、傅斯年也曾在李莊的街道里游走,梁的《中國建筑史》就是在李莊完成的,一起在此喘息的還有來自故宮的三千多箱珍寶。
如今在李莊景區(qū)的一處牌坊上,寫著四個鎏金大字:中國李莊。初看會覺得口氣不小,可等到深入了李莊的歷史之后,才得知當年海外來信寫上“中國李莊”便可準確投遞,這份大氣,名副其實。這一切的根源,則是 1939 年由李莊發(fā)往上海的十六字電報:“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痹偌铀膫€字吧:白肉管夠。
在李莊吃白肉,選擇困難癥的福音與噩夢
在李莊吃白肉,是選擇障礙癥的噩夢,也是福音。家家都有家家精彩,怎么選嘛,正如之前提到的,沒有什么驚天秘密,整個小鎮(zhèn)的白肉館子每天在街頭“刀兵相見”,技術和味道完全沒法藏私,肉大料稠就不會差。如果一定要推薦,鎮(zhèn)上最老的映秋飯店自然是要去的。
四川火爆老館子的典型“展開”形態(tài),看來小小的門臉,走進一看,隔壁門臉是他家的,再隔壁的門臉也是他家,街對面的門臉還是他家,靠味道打下了半條街的江山。到了飯點進入了一種肉食愛好者的街區(qū)派對,整條街上都洋溢著肉香。
白肉不說,他家的另外兩款“白”著實驚艷,白肚,是煮好的豬肚蘸蘸水吃,蘸水有荔枝味,微酸回甜,襯得豬肚鮮香細嫩;白雞則配了紅油蘸水,吃的時候要用筷子夾著雞肉來一個深潛,突破了蘸水表面厚厚的紅油,裹上了其他味道,出水時再掛一層紅油,吃來就是味道熨帖了。外加獲獎無數(shù)的白肉,三道“白”,三款味道,偏居李莊的映秋,把川菜的百菜百味用得到位。
臨著長江,位置絕佳的留芬飯館也是李莊的名店,大招牌寫著“李莊白肉創(chuàng)始店”,真假不論,但晚風微涼時,坐在這幾個大牌子下的露天座位上,大口吃肉,體驗不錯,除了招牌白肉,盡可以問問店里的阿姨們當下的時令菜有哪些,燴一盤青豆,煮幾根苦筍,再來份李莊特有的膽水豆花,清清爽爽的一餐,還有江風和江景佐餐,夠了。
背對留芬飯館往左走,還有一家時常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里的飯店——何三白肉。老派酒樓的樣子,自家的新聞報道大張旗鼓地展示著。但我喜歡的其實是何三白肉門口的一塊小黑板,歪扭扭寫著當天的時蔬,不過是些常規(guī)的豇豆茄子空心菜,但看到吧,就好像目睹了川菜在春末夏初的盛景一角,這些普通卻又頂頂肥嫩的鮮蔬,才是核心競爭力,是解答生活的秘密答案。
走在李莊的各條小街里,總能挑出不錯的餐館,看人氣、看表演或者看某某明星來過,都是不錯的挑選標準,各家的白肉都在水準之上,反而可以看看白肉之外,有沒有讓你動心的東西。
李莊的歷史,是我飯后癱軟在長江邊的露天茶館里,權當消食和補課看的,當時長江在我面前緩緩流動,李莊在我身后安靜地鋪開,等讀到“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這十六個字,背后平鋪的李莊突然有了高度,李莊的風味也就有了風情。
但李莊還是不一樣了,它的縫隙里,除了本地的生活,游客的好奇,多了一個緯度,所見的建筑街道,開始向著歷史的深處延伸,也成了我們對理解食物的另一種答案。此刻,李莊白肉蘸上的不再僅僅是蒜泥蘸水,而是此地獨有,無法復制的故事,如果地方美食有黃金標準,李莊白肉算是打了一個完美的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