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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邊

2023-11-05 19:32張文燕
南方文學 2023年5期
關鍵詞:鎖邊裁縫丁丁

張文燕

引 子

“剃頭陳,裁衣黃,羅家會做丁丁糖?!?/p>

這是我們大灣村獨有的幾句順口溜,說的是剃頭裁衣做糖這些行當里,村里頭最出色的師傅。這幾個人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少年時從湖南到廣西,流浪到這個湖廣交界的小村安家,再沒離開過。

“剃頭陳”自然姓陳,那是個矮小的老頭,自我懂事起,他的禿頭上就沒長過多少頭發(fā),尤其是頭頂的一圈,亮得能照出人影子來,但這并不影響他把村里各種人的頭發(fā)打理好。那時整個大灣村只有他一家剃頭店,就開在村里的小河邊,清澈的小河水嘩啦嘩啦地從店門前流過,水中一年四季都漂著五顏六色的不知名的花瓣。每天傍晚,陳師傅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就會蹲在小河邊,把他的剃刀磨得亮閃閃的,再把用過的毛巾、圍裙洗得干干凈凈,然后順便打回來一盆帶著花瓣的清水,放在梳妝臺前的鏡子旁邊。大灣村的大人小孩,老老少少都去他那里剃頭。他把鋒利的剃刀拿在手中,膝蓋上長年累月放著一塊黑漆漆的家織布,剃刀往頭上剃幾下,又往膝蓋上的家織布面上正反各擦幾擦,抹幾抹,那粘了碎發(fā)的剃刀便又锃光瓦亮呼呼生風了,三下兩下,就可以剃出一個頭來。他剃頭的收費幾十年不變,永遠只收六毛錢,并且免費給人修面,甚至修面的時間要比剃頭還長,似乎把一張胡子拉碴的臉修光彩來要比剪短頭發(fā)重要得多。村里的老人對他總是贊不絕口,說他這份手藝要有人傳下去才好??上簧慈ⅲ嚼隙际枪录夜讶?。據說他也曾收了個徒弟,當村里開起了幾家閃著彩燈的美發(fā)店后,這個徒弟就跳槽到這些店里掙錢去了,剃頭陳只得獨自守著自己小小的店面,在越來越清淡的生意中打發(fā)著光陰。

丁丁糖是怎樣一種美味我無緣嘗到,因為我懂事的時候羅家公公早已不做丁丁糖了,只聽得他在和老人們聊天時,說起丁丁糖制作的工藝有多么復雜,做好后的丁丁糖有多么香甜。做丁丁糖是羅公公從湖南帶到廣西的祖?zhèn)魇炙嚕3C硷w色舞地說起,當年自己挑著貨擔,一邊賣丁丁糖一邊趕路,走到大灣村這個地方,看著這里山清水秀,地沃土肥,世外桃源一般,就下定決心不走了。也曾有鄉(xiāng)鄰問他,留在這里沒辦法做丁丁糖的生意了,祖?zhèn)鞯氖炙噥G了不后悔嗎?羅公公捋著他的白胡子樂呵呵地說,賣丁丁糖是流浪人才做的生意,有安穩(wěn)的日子過,誰稀罕走村串巷做這辛苦落的生意!羅公公是這樣一種觀念,他的丁丁糖手藝自然再沒有傳給子孫的必要,他最終做了大灣村生產隊的種糧好手,他的兒子則做到了大灣村的村長,如果不是歌謠里提到,村里人幾乎都忘了他家還曾經有過做丁丁糖這門手藝。

“剃頭陳”漸漸成為過往,羅公公的丁丁糖也只是有名無實的美麗傳說,而“裁衣黃”的故事,才是和我最為親近、息息相關的,因為當時遠近聞名的裁衣師傅——“裁衣黃”黃吉寶,就是我的親爺爺!

據說,爺爺年輕時走南闖北做生意賺了一筆錢以后,想要學門手藝居家過安生日子,考量過很多行業(yè),最后選定做裁縫,理由是不管哪個社會、哪朝哪代,穿衣吃飯都是人們的頭等大事,是日常生活中缺少不了的,做裁縫橫豎都有飯吃。于是他把賺來的錢用來找了裁縫名師,拜師學藝,學成之后就在這個村子里娶了我奶奶,安安心心做了一輩子的裁縫,還把這門手藝傳給了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爺爺從一個四海為家的商人,成功地轉型為有一技之長的手藝人,并把這一“技”當成家傳手藝傳下來,也不枉了“裁衣黃”這個稱謂。

我的父親真正從爺爺手中接過裁縫剪子的時候,已經是“改革春風吹大地”的時代了。爺爺那臺用了幾十年的老式縫紉機已經轉不動新時代的車輪,走到了淘汰的邊緣,父親把它細心地擦拭干凈,打好機油,用一塊舊布仔細包裹起來,放到家里閣樓上去。爺爺對這個處理很滿意:若是用不上了,這臺縫紉機就是古董,放在干燥的閣樓上,算是家里的傳家寶代代相傳下去;若是有一天還用得上,這樣上了油收拾好的機器不會放壞,到時拿出來還可以發(fā)揮余熱。

父親和同樣做裁縫的母親結婚以后,買回了兩臺嶄新的縫紉機,一臺是上海產的蝴蝶牌,名牌貨,給了母親使用;父親自己則用相對便宜的廣東產華南牌。兩臺機子在堂屋的左右兩側排開,同時工作時,踏板被踩得飛速旋轉,嗡嗡的機車聲烘托出一種比翼雙飛的氛圍來,羨煞了多少沒有手藝靠做苦力吃飯的同齡人!

人們的日子在一天天翻新,時髦的東西像風一樣的往小山村刮過來。父親親眼看到過“剃頭陳”的生意從一家獨大到一落千丈,自然想著要吸取教訓。于是,他訂購了好些時裝書,照著給村里人做時新款式。外邊流行燕尾領了,他就把襯衣的衣領裁得尖尖的;外邊流行喇叭褲了,他也把褲腳裁得寬寬的;外邊流行穿西裝,他還專門漿好了布做肩襯。總之外面有的各種款式,他都想方設法地做出來,做不到神似,起碼給他來個形似。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在傳,“裁衣黃”的兒子小黃師傅,不但繼承了老黃師傅的傳家手藝,還會做大城市里的時髦樣式。父親的裁縫店每日里擠滿了來做衣服的人,一度火爆到接下的活得排到兩年后才能做完的地步。

只要是來做衣服的,父親來者不拒,人們常常帶著衣服樣品上門,而我的父親也確實肯下功夫,只要是看過的樣式,都費盡心思地給人做出來,直到有一天——

那天裁縫店里來了個穿著考究的中年婦人,用父親的話來講,就是顯得非常高檔,一身上下齊齊整整,讓人感覺她是從城里來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與我們這個小村子不一樣的味道。她拿出來的布料也是前所未有的,粗重而有墜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摸上去感覺厚實而溫暖。父親拿不準那是什么料子,謹慎地把母親叫過來一起看。母親小聲說:“這布看起來好像是現在流行的毛料,布邊很容易松散,布縫包邊蠻難做的?!蹦菋D人又拿出一件上衣,衣服的質地和眼前的布料很相似,她說想照這件衣服的樣子做。又特別翻開衣服的里子,指著衣縫之處說:“布料太厚了,如果用平常的包邊方法,接縫的地方會又厚又硬了,不好看也不好穿??刹豢梢韵襁@件一樣,不用包邊,用鎖邊。”

這是我的父母第一次聽到“鎖邊”這個詞。

他們湊近了婦人手中的衣服,仔仔細細地查看,只見布與布的連接之處,本該是厚實的包邊的地方,被一行細密而均勻的細線包裹著了。那些細線往來交叉,有規(guī)律地重疊穿梭,把布邊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防止布邊松散的效果一點也不比傳統(tǒng)的包邊差。更大的一個好處是,這樣做出來的衣縫,不會因為重疊多層布料而變厚變硬,那些密密羅列的細線,又能呈現出一種刺繡的美感來,真的做到了又實用又好看。

可這樣的“鎖邊”顯然不是手工做出來的,按照母親的說法,如果手工做,怕是十天也做不出一件衣服來,這個工錢人家不愿給,我們也不好收。既然手工做不可能,那就必定是機械做的,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機械,別說做,連見也沒見過,父母親第一次無奈地放棄了到手的活,讓那婦人到鎮(zhèn)上去試試有沒有人能夠做。

自此以后,“鎖邊”這個事就記在了父親的心里。

實際上,從那以后,用鎖邊來替代傳統(tǒng)包邊的衣服樣品就源源不斷地出現在了我們家裁衣的案板上。父親的煩惱與日俱增,送上門的生意都沒法做 ,這還真不光是賺不賺錢的問題,這就算是低了“裁衣黃”的名頭了呀!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剃頭陳”的遭遇會在我們家重演,“裁衣黃”也會照那樣子沒落下去。不行,不管怎樣,這個現狀必須得改變。

父親四處打聽,哪里有這種“鎖邊”的機器。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打聽到了,在距離我們家二十多里路的鎮(zhèn)上,有一家姓梁的人開的裁縫店,那里就有一臺鎖邊機。父親高興壞了,扔下手頭的活兒,專程去了鎮(zhèn)上,找到了那家裁縫店。那店主梁師傅和父親差不多年紀,見人三分笑,倒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樣子。聽說父親是專門為看鎖邊機而來的,便把他帶到一臺機器前。那機器其實和普通縫紉機沒有太大區(qū)別,或者說它就是一臺舊的縫紉機改裝而成的,只是機頭的地方被截斷了,扭轉了一個角度,像是一個人脖子斷了以后扭轉了四十五度再接上,看起來很是別扭。普通的縫紉機只有一底一面兩根線,這個改裝后的機器有三根,三個寶塔線團放在機頭旁邊一個特制的小鐵架上,高低參差,顯出這臺機器的與眾不同來。三條線穿過許多的孔洞,最后聚集到針頭之處,而那針頭也由原來的一個變成了三個,一上兩下,上面的一個是直的,下面的兩個則像魚鉤一樣彎曲。踩動踏板,三條線交差匯合,就形成了刺繡般細密均勻的鎖邊。梁師傅拿了些裁剪好的布料,放在這鎖邊機上,踩動機器,鎖好邊的布就從機器前邊跑了出來,雪白的細線均勻地交叉包裹著布邊,美觀而又實用,正是父親看到的成品樣式!

父親自然打聽起這鎖邊機的來處,梁師傅卻總是把話題岔開,父親明白這是人家不愿意透露商機,怕同行的人搶了生意的意思。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可以把裁剪好的衣服帶來加工,計件付給報酬。梁師傅權衡了半天,答應了,不過他表示沒空幫忙做,要父親自帶車線,自己動手,他只提供機器,每件收加工費兩毛五分錢。這個條件很苛刻,只提供機器意味著只付出極少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成本。而當時每件衣服車工平均一塊錢左右,這兩毛五的鎖邊費占了父親向顧客收取車工錢的四分之一。這梁師傅等于憑著這臺罕見的機器,坐享其成??墒歉赣H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接受了這個“不平等條約”。

第一次去這家店里鎖邊,父親背了個大袋子,把半個月來接到的十幾單要求鎖邊的衣料都裝在里面,當然,還有托人從柳州帶回來的三個大的寶塔線團,甚至還帶了一壺衣車油。說好一切自費只使用鎖邊機的,父親不想占人家半點便宜。

到了店里,梁師傅讓他坐到鎖邊機前,簡單交代了幾句,伸手就去抽放在線鐵架子上的線團,父親眼疾手快,拿起剪刀給他來了個攔腰一剪。父親很久一段時間都在為這機智的“攔腰一剪”而驕傲,他當天回到家后是這樣拍著胸脯對母親描述的:“好險,今天差點出丑!那三條線要穿過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要是被那梁師傅把線抽出來了,我八成不會穿。還好我是把線攔腰剪斷的,這樣把我?guī)サ木€耐心打結,慢慢接上去就成了。嘿喲,真的是好險呢!這老板城府深著呢,時時都在考驗人哩!”

這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跑鎮(zhèn)上去鎖邊的日子過了一年多,父親和那家店主漸漸也混熟了,知道他的一些故事。梁師傅做裁縫屬于半路出家,本來他家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在生產隊里埋頭做事,按工分得糧食,勉強填飽肚子。改革開放后,想著家就在鎮(zhèn)子上,算是得了個做生意的地利條件,看著鄰居們擺攤的擺攤,做手藝的做手藝,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權衡了許久,決定到縣里去上裁剪班,專門學習新式服裝的裁剪。學習了半年的時間,把各種新型的衣服款式都學會做了,這才回到鎮(zhèn)上開了這家裁縫店。他聽說父親是父傳子的第二代裁縫,又見父親的談吐頗有見地,不像是平日里趕集的那些粗俗的鄉(xiāng)下人,心里加了幾分敬重。兩個裁縫常常談論各種款式衣服的做法,交換交換意見。父親常常帶著母親親手做的年糕糍粑、花卷饅頭之類的東西到他店里去,中午就在他家喝油茶,兩個人算得上是相談甚歡。只是對鎖邊機來路的問題,店主始終諱莫如深守口如瓶,不愿意透露一個字。

父親也從其他渠道打聽過,有朋友說柳州的廠里有嶄新的原裝鎖邊機賣,比這種改裝的機子好得多,當然了,價錢也貴得多,大概要一千多塊錢。父親猶豫了很久,一千多塊錢幾乎是他和母親一年收入的總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還有種田種地的農藥肥料,一年到頭的人情來往,哪一樣都得開支,實在是空不出這么大一筆錢去賣。所以算來算去,還是只能維持現狀,有了要鎖邊的衣服,就到鎮(zhèn)上的梁師傅家去加工。

事情的轉機來得很是偶然。那一天,父親和往常一樣正在梁師傅家踩著那臺鎖邊機工作,梁師傅在一旁釘扣子,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父親聊著天。這時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個老頭,梁師傅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高老頭手上提了個塞得結結實實的大布包,看得出來裝了不少的布料,矮老頭則拿了兩件衣服樣品,他們的意思是讓梁師傅照樣子幫做兩套衣服。梁師傅接過樣品,那是兩件唐裝衣服,一件長衫、一件長褂,和電視里說相聲的人身上穿的相似。那高老頭說自己是湖南人,想要按湖南人的習慣做幾套長衫,過年過節(jié)可以穿,百年之后還可以穿著入土,就算是回到湖南老家了。聽說梁師傅好手藝,就專門找到這里來了。說著鄭重地把手中的一袋子衣料遞到梁師傅的手里。

父親抬頭看了一眼,他發(fā)現梁師傅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心里早猜到了原因。果然,等到量好了尺寸,那兩個老頭剛剛離開,他便走過來,搓著雙手對父親說了老實話:“這種衣服的做法在裁縫班里沒學過,平日里也沒見人穿過,只是拿著這樣一個樣本,不敢下剪子呀!”

父親早在心里想好了對策,就等他這番話,于是馬上就接過了話頭,說道:“我會呀,我爹本來就是老裁縫,做老式衣服才是他的老本行!這樣,我?guī)筒眉艉靡惶?,其他的你照樣子剪就會了。?/p>

梁師傅沒想到父親這么爽快地答應教他,激動得很,立刻把裁衣的案板重新收拾干凈,擺下剪子和尺子,還細心地換上新的粉塊,恭恭敬敬地請“黃師傅”教。這種款式雖然如今很少人做了,但父親上手做裁縫時學的就是它,裁剪起來駕輕就熟,很有師傅范。他邊裁剪邊講解,很貼心地把注意事項都劃了重點,梁師傅聽得不住地點頭。

那天中午,梁師傅誠心誠意地挽留父親吃午飯。從來不在別人家喝酒的父親喝醉了,回到家時走路有些踉蹌,母親迎上去攙了一把,不免有些埋怨,父親大手一揮,驕傲地大聲宣告道:“梁師傅喝得比我還醉!他在飯桌上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好兄弟,把鎖邊機的秘密全都告訴我啦!”

父親一天也沒有耽擱,從梁師傅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他便從家中的閣樓上,請出了那臺祖父的老縫紉機,用厚實的麻袋裝好,踏上了去往灌陽的班車。原來梁師傅告訴他,自己家的鎖邊機是一個灌陽師傅用舊的縫紉機改裝而成的,帶上一臺舊的縫紉機去找那個改裝的師傅,只需一百塊錢就可以搞定。他把那個師傅的地址、聯系方式和盤托出,來回報父親把祖?zhèn)鞯淖鎏蒲b衣服手藝無償教給他的情義。

父親去了灌陽以后,母親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今天該回來了吧?”提心吊膽的一個星期過去了,父親音信全無。

母親很著急,村里有兩個人前兩年出外面去闖蕩,一直沒回來,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她擔心著父親,可是她這個沒上過兩天學的農村女子,哪里想得出什么辦法來。她想來想去,只有去求二叔和三叔,他們是男人,總比一個女人主意多些。

于是母親帶上我,去找二叔三叔。二叔苦著臉對母親說:“大嫂,我們家就我大哥最有本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講去就去了,要是他都搞丟了,我們哪有什么辦法找到他?”三叔則是打著哈哈,讓母親盡管放心,他說:“我大哥是去找掙大錢的路子去了,他那種人到哪里都吃不了虧,到哪里都回得來,你安心在屋等就可以了,瞎操什么心咧!”母親知道求他也是白求,只得怏怏地回了家。想想實在無法可想,只得天天唉聲嘆氣地苦熬著日子。

母親吩咐我每天到村頭的臘樹下去看,大灣村每天一趟的班車都停在那個地方,上午十一點半到來,十二點鐘開走,村里人到鎮(zhèn)上、縣里或者更遠的地方去辦事或者辦完了事回來,只能坐這輛車,沒有別的選擇。我們學校每天上午十一點半放午學,出校門就可以看到這輛車經過。那幾天我一放午學就跟著班車跑,每天都跑到臘樹腳下去,看班車停下來,看一個一個的男人女人走下車來,盼望有一個是我的父親??墒菦]有,人下完了,連司機也下來了,我的父親連影子都不見。

哥哥見我每天跑,也跟著我跑了幾次,書包甩得“啪啪”響,可是跑了幾次他就泄氣了,沖我嚷嚷說:“每天跑每天跑,有什么用?爸肯定是不回來了!”

那天放學遲了一點,我們沒見到停在臘樹腳下的班車,大馬路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我本來就很心焦,被他這樣一說,眼淚都快下來了,沖口而出嚷回去:“你亂講!你才不回來,你永遠不回來!”可是仔細想一想,我就這么一個哥哥,我怎么可以希望他永遠不回來?我一時不知道怎樣來挽回已經脫口而出的話,臉漲得通紅,直接就哭起來了!

哥哥見把我惹哭了,趕緊過來逗我,在我面前又是做鬼臉又是學狗叫,我捂著臉不愿意理會他。這時候,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你怎么又把妹妹弄哭了?你怎么當哥哥的?”

是父親,是我們一家苦盼了十多天的父親呀!他就那么肩扛著心心念念的鎖邊機,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臉上仆仆的風塵掩蓋不住他的興奮與驕傲,麻包的重重包裹也無法掩蓋那臺機器的熠熠光輝,我們家里從此有了一臺屬于自己的鎖邊機了!

我飛跑著回家給母親報信,她高興得也不管正在洗的菜了,直跑到大門外去迎父親,一家人歡歡喜喜地把父親簇擁到屋里。母親仍舊去做午飯,我們圍在父親身旁,看他把扛回來的鎖邊機卸去重重麻包的包裹,裝到原來的車身上,興奮地踩動踏板,讓機器轉得飛快。我從案板上給父親拿過來一塊邊角布料,他立刻放到鎖邊機的壓腳下,布料一側立刻被如繡花般的整齊鎖邊包住了。

這天的午飯吃得特別久,父親喝著母親打的油茶,享受似的咂著嘴,嘆息說十幾天沒喝油茶了,早念著這一口了,一邊把自己這十幾天的經歷講故事一般地講給一家人聽。

“到了灌陽,一下車我就蒙了,從來沒到過這地方啊,南北東西都分不清楚?!彼f,“我就按著梁師傅說的,向旁人打聽農機廠,那么大個廠大家都知道,一問就找到了。難找的是改裝師傅的家,梁師傅告訴我他姓王,我在農機廠旁邊問了一圈也沒打聽到這么一個人。后來問到一個老人家,他才告訴我這個王師傅前幾年搬家了,搬到集市旁邊去住了,還告訴我去集市怎么走。我找到集市的時候天都黑了,我只得找了個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吃了點早飯繼續(xù)找。那個集市很大,比我們鎮(zhèn)上的大得多了,好在那個王師傅還是蠻有名氣的,問了幾個人就問到了,我找到他家門口,就聽到機器切割的聲音,就想,這一定就是了。進門一看,一個粗壯的男人正低著頭,用電鋸在鋸一臺舊的縫紉機。我那一下子激動得聲音都打抖了,大聲地叫王師傅,他還真就答應了。”父親的臉上欣喜的笑容慢慢漾開來,似乎找到了王師傅,便是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一般。

“第二天就找到師傅了,那為什么這么多天才回來?”母親嗔怪道。

“你不知道,做這個鎖邊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光是鋸這個舊機子就得兩天的工夫,還要做出十幾個穿線的洞,改裝好一根直的針,兩根彎的針,還有放線的鐵架子,樣樣都弄好得一個星期的工夫呢!又趕上不巧他家里缺了幾個零件,要到專門的廠家去買,搞到昨天才完工,可不就是今天才能回來嘛!”

“王師傅怕是個老師傅了吧,有這樣的手藝?”母親猜測道。

“那你可猜錯了,人家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得很!”父親感慨地說,“要不說多讀書有大用呢,這個王師傅讀完了高中,要不是家里困難,就考大學去了。你看,就算是讀個高中,也比我們強得多了!”

解決了鎖邊機的問題,父母親的裁縫店恢復了之前的繁盛。父親開始考慮接班人的問題了。

我們兄妹三人,弟弟還小,我也只是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只有哥哥已經念到了初中三年級,眼看就要初中畢業(yè)了。父親常說哥哥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念完初中就可以回來學做衣服了,雖然發(fā)不了財,但好歹是個輕松活,總比日曬雨淋地出去干苦力好得多,況且這是爺爺傳下來的手藝,總得有個人繼承。

哥哥嘴上不敢說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是萬分不愿意,我聽到過他和鄰家的哥哥說過,窩在這小村子里能有什么出息?他們要一起去參軍,到外面看大世界去??纪曛锌迹绺绨阉械臅疚木呓唤o了我,表示他的書念完了。這時父親裁衣時開始讓哥哥站在旁邊看,如何畫線條,如何下剪子。哥哥呢,他要么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要么抬起頭東張西望,完全是一副不愿意就范的樣子。父親發(fā)了火,讓他專門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給裁剪好的布料鎖邊。父親說這是最簡單的事了,先從最簡單的做起。

唉,父親不明白,對于想學的人來說,再復雜的事也會變得簡單;對于不愿意學的人來說,再簡單的事也會變得復雜。

哥哥剛踩上鎖邊機不久,就出了問題,把一件上好的毛料衣服弄反了,給它的反面鎖上了邊。父親氣得臉色都變了,責令他拆掉重新做。可是這毛料不是那么好侍候的,稍不留神,它的毛邊就散開來,須修剪才能再縫紉。裁好的各塊布料尺寸是固定好了的,微調可以,但不能過多修剪,不然穿的人就不合身了。哥哥本就操作不熟練,弄得快收不了場了,母親只好嘆著氣,接手過來自己拆。

我在一旁看母親用針一點一點地挑著那些交纏在一起的絲線,小半天只拆出來一尺來長,忍不住說:“媽,讓我來試試好不好?”她嘆著氣說:“教過你哥他都搞不成,你一天都沒學過怎么會弄?”我堅持說:“讓我試試吧,我小心不把它弄壞,好不好?”母親大概已經弄得頭昏眼花、煩躁極了,居然真就把手中的衣料遞給了我。

我接過那塊衣料,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三個線頭來,然后試著輕輕扯動它們,第一根扯不動,第二根居然就動了,抽出這第二根線,其他兩根也就自動散開來,雪白的鎖邊線居然被完整地拆了下來,用時不過兩分鐘。母親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望著我,望著眼前完好無損的布料。她大聲叫父親快過來看,這個沒學過縫紉的女兒是如何神仙般地操作,把鎖邊機鎖出來的邊輕松拆掉的。我頗為得意,在父親面前如法炮制,把剩下的幾根邊也拆完了。父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個暑假,母親開始教我做唐裝衣服的布扣,我學得很快,以為接下來就是父親教我裁剪了,可是他始終沒有教。他說我年紀太小了,個頭比案板高不了多少,還夠不上用剪子的高度??墒俏蚁脒@不是主要原因,我感覺他其實是不愿教我,但要說出原因,我又實在說不上來了。他都和別人說過這個女兒是天生學裁縫手藝的人了,為什么就是不肯教我呢?

哥哥和父親達成協定,哥哥這兩年先學裁縫,滿了十八歲以后可以去報名參軍,過得了體檢關、政審關,父親就放他去參軍。

自此,哥哥每天跟著父親在裁縫店里打理。心一定下來,哥哥的手藝學得很快,不久就可以擺脫專門鎖邊這項枯燥的工作,正式上縫紉機做衣服了。先是做簡單的小孩子的背帶褲,不久改為做成年人褲子,接下來是復雜的各類上衣。倒是我,仍舊停留在縫扣眼做布扣這種粗淺的活兒,再沒有了更進一步的學習。

哥哥十八歲的時候,終于如愿報名參了軍。各項審核出乎意料地順利,哥哥很快就要穿上軍裝離開家了。母親偷偷哭了好幾回。父親說:“兒大不由娘,讓他去吧!別人家的兒子去得,我黃家的兒子也不會比別人差!”

臨行前兩天,哥哥找到我說:“妹,我走了你就是老大了,你要多幫家里做事情。你書讀得好,爭取考到縣里去,我們家也出個大學生!哥哥說不定就像你以前說的那樣,不回來了!”說著說著眼眶紅了。我這才知道,雖然他哭著鬧著要去參軍,到了離開家時,還是舍不得的,我當時無心說的話哥哥都還記得,我不禁哭了起來。我說:“哥哥你得回來,那個鎖邊機還得你回來用,我不會!”哥哥幫我擦了把眼淚說:“我家小妹這么聰明,怎么能不會用?你放心,哥哥開玩笑的!我當然會平安回來的,到時候,我退伍會有一筆錢,我就幫家里買臺新的鎖邊機,家里改裝的機子三天兩頭出毛病,爸總是為它傷腦筋!”

出發(fā)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去送哥哥,母親眼圈紅紅的,父親也是,他們拼命地向著遠去的軍車揮手,我看見眼淚從母親的眼里靜靜地流下來,她也顧不上去擦。

回到家里,除了弟弟沒心沒肺在玩哥哥給他做的木頭手槍,其他的人都沒精打采地不做聲。對于眼前的其他事情,父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熱情,一心一意只記掛著那個遠方的兒子。

不久后哥哥寫回了第一封書信,他告訴父母,新兵的訓練很苦,可是不用擔心,這點苦他完全吃得消,而且班長很關心他們,教他們唱歌,給他們講故事。

父母親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生活漸漸回歸到原來的樣子,縫紉機的“喋喋”聲又整日里響起來了。

尾 聲

哥哥參軍走后不久,我參加了升學考,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那一天傍晚,羅伯伯——就是羅公公的村長兒子,親自把我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家里。因為上一輩的親密關系,平日里羅村長與父親都是兄弟相稱,經常在一起喝酒喝茶,所以他一到來,母親和父親就停了手中的活計,忙著打油茶招待。

三個大人圍桌而坐,羅伯伯對父親說:“老弟,你這女兒了不得呀!小小年紀考去縣里讀書,在我們村還是第一個。以后上高中考大學,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父親謙遜地擺著手說:“哥,哪有你講的那么容易!這才考上了初中,以后的路還長著哩!”兩個人慢慢地喝著茶,說著話,聊得很是開心,連母親也加入了進去,從我聊到我哥,再聊到羅伯伯兩個開汽車的兒子,說這些孩子各自有自己的前途,大人們不必為他們操心了。

羅伯伯忽然話鋒一轉,憂心忡忡地說:“各有前途是好事,但是我們上一輩傳下來的手藝就沒有人來繼承了。我爸的丁丁糖已經讓他帶進了棺材,陳老伯的剃頭鋪子也早就關了門,只有你黃家這門手藝傳了下來。老弟啊,眼前你大兒子當兵去了,復員回來不太可能再做裁縫這行,女兒又考上了重點中學,也不可能再做這行了,你這手藝莫非要傳給小兒子?我看那個小子書也讀得蠻好,如果以后也考出去了,你這行也險了!”

父親猛喝了一大口茶,點著頭說道:“是這么個事,我恐怕是要帶著我的縫紉機、鎖邊機進棺材了,對不起老一輩創(chuàng)下這點基業(yè)。鎖邊鎖邊,我爸這點手藝怕是要在我的手里鎖上邊結上線了!”低頭想了想,他用力揮了揮手,像是要揮走心頭的千頭萬緒,繼續(xù)說:“不管那么多,參軍為國家,讀書學文化,總不是壞事。那年我到灌陽去做鎖邊機,就曉得了讀書的好處,這才沒教我這個女兒做衣服的。老話講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把兒孫當蠢奴,只要日子過得好,做哪行都一樣的?!?/p>

繼承了“裁衣黃”手藝的父親和沒有繼承“丁丁糖”手藝的羅伯伯都沉默了,很久,很久……暮色漸漸籠罩了屋子,屋外小街上,新裝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

(編輯 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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