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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筆春秋:王國維與清華

2023-11-05 03:28:41李零
出土文獻 2023年2期
關鍵詞:王國維清華考古

主講人:李零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

主持人:黃德寬清華大學人文講席教授、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

時間:2022年10月28日15:00—17:00

地點:清華大學蒙民偉音樂廳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下午好。我今天的報告題目是《絕筆春秋:王國維與清華》。前不久,我在北大講過一次王國維,側重講五大發(fā)現與中國考古。今天有所不同,我想講一下王國維生命的最后兩年,講一下他和清華的關系。

一、王國維就在我們身邊

首先,我想做個導游,陪大家在清華轉一轉,讓大家體會一下:王國維就在我們身邊。

古人講“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現在有很多王國維傳記、王國維年譜,大家可以找來讀,不用多講,我只講個大輪廓。

我們都知道,王國維一生只活了50歲(1877—1927年),很短。

古人說,百年期頤。人,很少能活到100歲。以前,10塊錢是大票子,北京人管人活10年叫一張。王國維只活了五張。過去的五張,據說相當現在的500塊,我不知道是不是準確。現在,人越活越長,我們都活“毛”了。王國維的古史研究是在1912年后,到死只有15年。15年里,他寫了那么多好文章,真了不起。

現在,15年能干什么?我們的學生,從本、碩、博一直讀到博士后,再拖一拖延一延,一眨眼,15年就過去了。然后跟老師搞項目,一個項目搞下來,一輩子就交代了。大家的生命,很快就在“學術流水線”上消磨光了。

王國維于而立之年寫過一篇《三十自述》。他說,他在打工,多愁多病,沒錢沒時間,每天讀書兩小時,頂多四小時。他說,假如他能像別人一樣有錢有時間,成就不定有多大。但很多有錢有時間的人,他們真的有成就嗎?不一定吧。

王國維生活的時代,有很多觸目驚心的大事。如甲午戰(zhàn)爭(1894年)、戊戌變法(1898年)、庚子之亂(1900年)、辛亥革命(1911年)。1911年,他隨羅振玉東渡,在日本五年,盡棄西學,改治國學。他的東西大多寫于這五年。他受遺老影響大,受日本影響大,沒錯。但我們常常忽略,有件大事,對他影響更大,讓他的思想急轉直下,一發(fā)而不可收,這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14—1918年)。這事雖發(fā)生在歐洲,遠離中國,但對他的影響、刺激恐怕并不亞于辛亥革命。因為正是這場戰(zhàn)爭讓他對他癡迷的西政西學徹底失望,對革命的恐懼日益加深。

民國初年有“國學熱”。很多人以為“國學”就是尊孔讀經,但王國維不是這種“國學家”。魯迅喜歡罵人,他最看不起那些號稱“國學家”的人,而唯獨夸王國維。他說,“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是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不懂的音譯》)。

說實話,北大辦“國學”比清華早,辦“考古”也比清華早。1917年,蔡元培當北大校長,反復派人邀王來北大,皆遭婉拒。1922年,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成立,下設考古研究室(北大考古系的前身),馬衡任主任。1923年,還成立了考古學會。馬衡跟他關系好。北大派馬衡去上海請王國維。王問羅振玉如何是好,羅說他已答應北大,只當通訊導師,不拿錢,王才勉就通訊導師。那時王與北大,關系還可以。1923年5月1日,蔡元培到上海看過他。

1923年5月31日,王國維奉詔進京,住織染局胡同舊10號,今27號。織染局胡同10號,地點在皇城東北角。當時北大還在沙灘一帶。他住的地方,離故宮、北大都很近,但他老躲著北大。北大打算組織學生為他開歡迎會,他說不要開,找?guī)讉€人座談一下就得了。1924年11月5日,溥儀被驅逐出宮?!盎噬稀弊吆?,王國維心灰意冷,對小朝廷內的勾心斗角深感厭倦,天津不想去,上海又不想回,正進退兩難。1925年,清華籌建國學研究院,正好。清華請他當教授,問題不就解決了嗎?1925年4月18日,王國維全家搬進清華園。據說,清華請王國維是由胡適推薦。校長曹云祥怕王國維不接受,托溥儀的洋師傅給他下詔,命他來清華。這樣,他才來了清華。這是莊士敦在《紫禁城的黃昏》一書中講的。

王國維為什么選擇清華而不是北大?大家都知道,他是個“遺老”(錢玄同管他叫“王遺少”),新時代的不合作者。他是把清華當“首陽山”,“不食周粟”,不吃民國飯。北大是國立北京大學,民國辦的教育機構和學術機構,后來的故宮博物院、中研院、北研院也是。蔡元培、李石曾(李煜瀛)、易培基,這些人都是民國大佬。北大,新派人物和“過激黨”多。這是他不肯到北大的原因。

當時,清室正在敗家,有人偷東西、賣東西。溥儀大婚,缺錢,要把《四庫全書》賣給日本。1922年4月1日北大發(fā)布《為清室盜賣〈四庫全書〉敬告國人速起交涉啟》,主張把溥儀移出大內,將清宮和清宮收藏的古物收歸國有。兩年后,溥儀被驅逐出宮。

溥儀出宮后,王國維與北大鬧翻,上了清華。這是怎么回事?原因是1924年8月9日,北大考古學會發(fā)表了個宣言,叫《研究所國學門考古學會保存大宮山古跡宣言》,指責清室破壞文物古跡。王大怒,給沈兼士和馬衡寫信,說你們對圣上直呼其名,真是大不敬,清室文物是清室私產,又不是從明朝接收,全世界都保護私產,等等,從此與北大斷絕往來。

清華是庚款留洋的預備學校,與民國政府相對疏遠。王國維很倔,他是寧肯去洋學校,也不愿端北大的飯碗。正如他在上海,即使哈同花園很無聊,他也寧肯待在那兒,不愿北上。他來北京是沖“皇上”來。但來了沒多久,“皇上”走了,去了天津,讓他沒著沒落。

王國維任教清華也就兩年多,他的生活軌跡很簡單,西院到工字廳,兩點一線,除了偶爾進城,逛過一次西山,哪兒都不去。我住藍旗營,每天一大早在清華遛彎兒,因為起得早,人很少,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遛狗。我沒狗,總是自己牽著自己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每天這么轉。我經常沿著王國維的足跡走。他的兩點一線我很熟。

王國維住清華西院。西邊挨著加油站,東邊挨著萬泉河。西院分新舊。舊西院包括兩組連棟房,每一組的兩排連在一起,一共四排,早先雙號在西,單號在東(表1)。最初,他挑的是18號和17號,原以為這兩個號挨著,沒想到18號在最西頭,17號在最東頭,所以后來把17號換成16號,也就是現在的42號和43號。42號住家眷,43號是書房。這是他的“前朝后寢”,他的“小一統(tǒng)”。你們看,王國維的最后兩年就是在這里度過。可惜的是,這兩個院子已經變成大雜院,破敗不堪,讓人看了很難受。

王國維上課在工字廳。1929年,清華為王國維立紀念碑(圖1)。陳寅恪與他惺惺相惜,專門寫了碑文,碑就在工字廳的東南,離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每天早上,為了鍛煉記憶力,我經常去那兒背碑文,搖頭晃腦,背了忘忘了背,不知多少回。我印象最深,是他講的“蓋將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這話我忘不了。什么叫“俗諦”?“俗諦”跟“真諦”相反。我理解,就是與世俯仰,隨波逐流,人云亦云,跟著輿論走。大難臨頭,大勢所趨,這是多數人的選擇。陳寅恪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恰好擰著來。

孔子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論語·微子》)。漢代童謠說,“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續(xù)漢書·五行志》)。直道事人,經常倒霉,鬧不好把命都得搭上,古人講得很清楚。普通人不可能這么倔。

王國維自殺,很突然。他從他住的地方先去工字廳,找人借打車錢,然后雇輛人力車,出西校門,直奔頤和園,自沉魚藻軒。這是一條大橫線,從王國維每天兩點一線的一線向西延伸,“命懸一線”的“線”。這條線突然就斷了,他是“一命歸西”,死在頤和園。

王國維寫過《頤和園詞》,痛說他的“興亡之感”,很多日本人和遺老都很欣賞。這里有個問題,除了自殺這一回,以前他去沒去過頤和園?有人說,他沒去過,如他的學生吳其昌。但莊士敦說,1924年他陪溥儀逛頤和園,曾跟鄭孝胥、羅振玉、王國維坐在昆明湖邊聊天(《紫禁城的黃昏》)。1927年6月2日,正好端午節(jié)前兩天,王國維自沉于魚藻軒,很多人都想到了屈原。

魚藻軒,小時候,我常去。前面水很淺,只有腳脖子深,但石臺比較高,他從這里一頭扎下,腦袋扎泥里,就這么走了,很可惜?!对姟ば⊙拧~藻》和《大戴禮·用兵》引《逸詩》皆以“魚在在藻”起興。金梁說,王氏之所以挑這兒自殺,跟《逸詩》的詩意有關,未免求之過深。

王國維自沉,尸體運回來,曾停放在一個叫剛秉廟的地方。當時清華的師生都去那兒哭奠。剛秉廟的位置就在燕東園的南面。今北大出版社和北大物理學院之間有條路,走到頭是北大工學院,剛秉廟就在這個院子里。廟早就拆了,現在只剩一棵槐樹、兩棵柏樹。剛秉是剛炳之訛。剛炳祠在八寶山。他是永樂朝的大太監(jiān)、大將軍,很有名。中關村是太監(jiān)的墳場,剛炳是他們的神。

王國維死后,葬在清華園東二里一個叫“西柳村七間房原”的地方,據說是穿著官服下葬,水泥墓壙(劉節(jié))。他的墓志,原石不知還在不在,拓本還看得到,楊鐘羲撰文,袁勵準書丹篆額(圖2)。這兩位都是遺老,楊鐘羲還是他的同事,四個南書房行走,其中有他倆。1958年,清華擴建校區(qū),墓被毀。1960年,遷葬福田公墓。新墓本來沒有碑,1985年才立碑。碑文是他的學生戴家祥寫的,沙孟海抄的。每年清明,我給我的老師張政烺先生掃墓,都會到他的墓上看一下。

王國維的墓原來就在咱們校園里,位置在上述大橫線的最東頭,具體在今天什么地方,恐怕還得請校史館的同志考證一下,我聽說,很可能就在主樓、藝術博物館一帶,就在我們腳下。

關于王國維的死因,我在北大的演講里做過一點討論,眾說紛紜,可以歸納為四種說法。

一是“殉清說”,羅振玉、遜清遺老和日本學者都是這個說法,吳宓亦主此說。但大部分新派人士不認同,他們“抑羅揚王”,想把王國維與羅振玉區(qū)別開來。他們不承認王國維是殉清,覺得此說貶低了王國維。這是過去那個時代,“政治正確性”下的必然結果。

二是“殉道說”,陳寅恪主此說。他相信羅振玉“逼債”和“剽竊”,這種說法影響到傅斯年。陳寅恪在“羅王失和”的問題上替王打抱不平,本來要把“逼債”“剽竊”寫進碑文,但有個日本學者說不合適,陳寅恪把它刪了,只以“獨立”“自由”高尚其行。他說王氏殉的不是清,是一種精神。

三是“世變說”,如梁啟超還有許多清華門生主此說,認為葉德輝的死和南軍北上(國民黨北伐)造成了他的死。這些學生并不守舊,但他們都很愛他們的老師,害怕王國維出意外,勸他把辮子剪掉,或到別處躲躲。此說認為是社會巨變造成了王氏自殺。

四是“家變說”,如馬衡。馬衡與王國維很熟,自稱“知道他的環(huán)境,知道他的背景,又聽到他不便告人的話”。他的文章是化名(殷南),回避隱私,閃爍其詞。1926年秋,王的長子病逝,兒媳婦(羅振玉女兒)跑回娘家,羅、王因此失和。他說,“既有長子之逝,又遭摯友之絕,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殺”。

1980年代,羅氏后人重張“殉清”說,有意淡化羅、王失和,堅決否定“逼債”說和“剽竊”說。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女士活了106歲,2019年3月25日剛剛去世。她反對“殉清說”,強調羅王失和,責任在羅,為其母辯護。

王氏自沉有各種說法,現在變成學術問題,我在北大做過一點討論,這里不再多說。

這里,我只談一下王國維的遺書(圖3),這是他自己的話,落款日期“五月初二日”是1927年6月1日,他自殺前一天。

王國維的遺書,有些話是交代后事。關鍵的話是頭四句。這四句話是什么意思?我從字面解釋一下。

第一句“五十之年”。王國維只活了50歲,這句很簡單,不用解釋。

第二句“只欠一死”。宋朝有個謝枋得,和文天祥一樣,是個為宋殉節(jié)的烈士。北京有文天祥祠,也有謝枋得祠,都是明朝建的。歷史上,改朝換代,墻倒眾人推,絕大多數效力前朝的人都是貳臣,真正殉節(jié)的人很少很少。謝枋得遺書說,“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續(xù)資治通鑒》卷一八七引,參看《宋史·謝枋得傳》)。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人呀物呀,全都變了,什么都是他不愿見也不忍見。王國維學他,但求一死。

第三句“經此事變”。王國維說過,世界積弊太深,非革命不足以掃蕩,但他怕亂,怕革命。他生活的時代,讓他觸目驚心的事太多,但最最直接導致他自殺的,恐怕還是溥儀出宮和南軍北上。他是死在北伐的高潮。北伐軍進北京,其實是1928年6月8日,他死后一年多一點兒。

第四句“義無再辱”。什么叫“義無再辱”?《漢書·李陵傳》有句話,“丈夫不能再辱”。李陵兵敗被俘,漢武帝聽信謠言,把他全家殺了,讓他有家不得歸,他是被迫降胡,在他看來,這是奇恥大辱。武帝死了,漢使勸他歸漢,被他拒絕。他說,當年降胡已是一辱,現在歸漢則是再辱,“丈夫不能再辱”,不能反復叛變。當年溥儀出宮,王國維就要自殺,上次不能死,是奇恥大辱,現在再不死,豈不是“再辱”?

剛才提到“世變說”,學者說,王國維自殺可能與葉德輝、王葆心的被殺有關。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政變”,殺共產黨。幾乎同時,4月11日,葉德輝在長沙被處決,據說是柳直荀(時任湖南農民運動協(xié)會秘書長)抓的。葉這個人,名聲并不太好,但后來毛澤東說,葉德輝還是不應該殺。當時寧漢還沒合流,審判法庭由五個人組成,兩個國民黨,三個共產黨(跨黨的國民黨員),名義上是國民政府審判葉德輝,不是共產黨。周言說,柳直荀后來在監(jiān)利被殺是遭報應。他有他的政治立場,我們不去討論。但他指出,王葆心被殺是謠傳,這是對的。王葆心是1944年才死。

我說,王國維的最后兩年是“絕筆春秋”,為什么我用這四個字?這是以孔子為喻。中國傳統(tǒng)最重“天地君親師”。1911年,辛亥革命,改天換地,“天”沒了,“地”沒了。1924年,溥儀出宮,“君”也跑了,躲到天津去了。1926年,長子潛明病死,羅、王以兒女之事斷絕來往,“親”“師”之情也斷了。我認為,他的晚年很像孔子。孔子晚年,喪子哀麟,回死由亡,不但兒子死了,兩個最心愛的學生也死了,真是“眼淚泡著心”。

我們都知道,王國維是個非常熱衷政治的人,但他對政治,更多是關心,而不是行動。他并不是一個行動派的政治家。他沒有能力搞政治,完全不適合搞政治。我常說,不適合搞政治就別搞政治,一誤國家,二誤自己,把學問毀了,太可惜。

盡管王國維的政治態(tài)度非常保守,但無論新舊,各派人物都尊重他,對他的道德、學問很佩服。王國維學問好,沒得說。道德,中國傳統(tǒng)看重的不是一個人的立場選擇,而是他的政治操守。比如孔子講存亡繼絕舉逸民,特別看重前朝遺老。他周游列國,沿途碰到許多佯狂避世的人,當時的不合作者,他們對孔子冷嘲熱諷,但孔子不惱,反而敬重他們,認為他們比他干凈,比他高尚。中國歷朝歷代都把“隱逸”視為讀書人的最高境界,特別是改朝換代,絕大多數人都降了叛了,尤其看重,尤其推崇。我們要理解王氏的“遺民情結”,必須了解這個中國傳統(tǒng)。陳寅恪強調的是這個傳統(tǒng)。

王國維是個直戳戳“一股筋”的人,按魯迅的說法,就是“老實到像火腿一般”(《談所謂“大庫檔案”》)。他最佩服誰?張勛。他最反感誰?是袁世凱和袁系人馬。當時很多人都認為,天下大亂,不是皇帝壞,壞是壞在內務府,一幫馬屁精,只有袁世凱能救清朝。但結果是誰斷送了大清朝的性命?正是袁。王國維在《頤和園詞》里有句話,“哪知此日新朝主,便是當年顧命臣”,就是講袁。其實,社會巨變,“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不但社會會分裂,人心也會分裂,人們會有各種各樣的政治選擇,這很正常。我們在所有社會巨變中都會看到,比如離我們最近,冷戰(zhàn)背景下的各種“顏色革命”,人都是說變就變。他最討厭傾側反復。陳寅恪看重的是這一點。

知人論世,我們先講“人”,再講“學”?!叭恕笔俏抑v的第一個問題。我為大家導游,從西門到東門,從清華到頤和園,再回到清華,重點是講“人”。

二、王國維的最后兩年

第二個問題,我想簡要回顧一下王國維的學術歷程,拿他在清華的最后兩年跟他以前的學術經歷做個比較。

王國維很聰明,也很用功。早年,他在海寧,喜歡讀前四史,不喜歡讀十三經。我們從他后來寫的《流沙墜簡》不難看出,他的史學功底非常好。壯歲,他寫過不少詠史詩。如甲午戰(zhàn)敗后他寫了《詠史》二十首(1895—1897年),辛亥東渡后寫了《頤和園詞》(1912年)和《詠史》五首(1913年)。這些詩,實際上都是寫當下的歷史,寫他的興亡之感,用人生體驗講千古興亡,用“小歷史”講“大歷史”。我們從他的早期詩作不難看出,他是“獨上高樓”。難怪羅振玉見到他的兩句詩(“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一眼就看中了他。

我們要談王國維的學術背景,不能不說清代學術。王國維說,清代學術有三變,國初是一變,前朝遺老志在經世,做的都是致用之學。乾嘉是一變,功夫全都花在支離破碎的考證上,不再把學問當經世之具。道咸以降是一變,西方列強挾船堅炮利打中國,為了救國,讀書人又開始做“實學”。王國維總結說,“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參看《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觀堂集林》卷二三)。

王國維的學問,特點在哪兒?在于“新”。王氏之學新,一是觀點新,二是材料新。

王國維這一輩子,海寧20年,并不愉快。早年,科場不利,讓他厭倦舊教育和它的考試制度。戊戌變法給他帶來新希望,羅振玉給他帶來新希望。他從上海追隨羅振玉,到武漢、南通、蘇州辦新式教育,滿腦子全是西政西學,教書是教教育學、心理學之類。所以,1911 年他給羅振玉辦的《國學叢刊》寫序,才會說什么學無古今,學無中外,學無有用無用。

王國維的早期著作主要圍繞哲學和文學,不是歷史。研究哲學和文學,主要是為了解決人生苦惱。治詞曲、小說,是延續(xù)年輕時的愛好。治哲學,則是對西學刨根問底。這里不能多談。我想指出的是,35歲以前的他和35歲以后的他簡直判若兩人。當時的他,整天學洋文、讀洋書,搞翻譯,興趣根本不在中國古史。

王國維學過日文、英文、德文。當年留學日本的人,很多人都兼學英文和德文。據說,他日語能說,但日本人聽不太懂,英文、德文能讀,但不能寫也不能說,主要是讀,像很多老漢學家一樣,閉門造車。他翻譯過不少東西,據說閱讀能力很強,能給辜鴻銘挑錯。王國維讀洋書,不光是讀哲學名著(如康德、叔本華),也讀文學名著(如歌德、席勒)。他甚至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讀過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如姜亮夫在清華的時候,在王國維的書架上就見過他收藏的德文原版《資本論》,上面有王的批注。

我說他“觀點新”,是因為他有西學底子,有西學訓練。雖然后來,他盡棄前學,閉口不談西學,但有這個底子沒這個底子還是大不一樣。比如吳宓就很看重這一點。

他治詞曲、小說也不是浪費,說明他有眼界,有情懷,有想象力。當年北大請他,就想讓他講這方面的課。

其次,我想強調的是,他是用新材料做新學問,材料也是新的。王國維這一輩子研究什么?主要是“五大發(fā)現”。王國維是到清華后,在清華做演講,才總結這“五大發(fā)現”。

他說的“五大發(fā)現”,是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五大發(fā)現”。一是“殷墟甲骨文字”(殷墟甲骨,1899年),二是“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西域簡牘,1901年),三是“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敦煌文書,1900年),四是“內閣之書籍檔案”(大庫檔案,1909年),五是“中國境內之古外族之遺文”(民族古文字和外國古文字,1901年)。這一演講,最后整理成文,題目是《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發(fā)表在《清華周刊》第350期(1925年)。

這些發(fā)現,不僅是羅振玉的研究基礎,也是王國維的研究基礎。有人想把“羅王之學”分開,說羅壞王好,恐怕不合適。我認為,“羅王之學”就是“羅王之學”,沒有羅振玉就沒有王國維。我在北大講了,鐵證如山,“剽竊”說不能成立。大家對學術規(guī)范不要理解得太簡單,以為古代或民國時代都是按現代學術規(guī)范寫作,就像余嘉錫講的,“執(zhí)曹公之律令以案肅慎之不貢楛矢、先令之盜蘇武牛羊也”(《古書通例》),動不動就講“剽竊”,把知識私有、注冊發(fā)明當學術標準。其實,羅與王,亦師亦友,根本分不開。早年,王幫羅整甲骨,他從羅學了很多,他的“二考”,其中也有羅的貢獻。你的我的,沒法一清二楚。

羅王之學是研究五大發(fā)現。這“五大發(fā)現”開出五門新學問,甲骨學、簡牘學、敦煌學、明清檔案學、民族古文字和外國古文字學,現在每一門都是“蔚為大國”。它們不僅各自獨立,還引發(fā)了后來的殷墟發(fā)掘和西北考察,推動了邊疆史地和中國的跨文化研究。中國的考古學是由這“五大發(fā)現”做鋪墊,中國考古學的“歷史學取向”不能不說早在起步階段就已形成。

王國維時代的寫作方式,主要是讀原書,在原書上寫校語、箋注、短評,然后集為題跋、筆記式的短札,即使輯錄成書,也都是小書。他這一輩子,寫了不少東西,但千挑萬選,他自己認可的東西,全都集中在《觀堂集林》。一個本子二十卷(1923年),一個本子二十四卷(1927年)。二十四卷本、《遺書》本和《全集》本都是后人編的。

王國維的創(chuàng)作高峰是1912年到1917年,也就是35歲到40歲之間。他的貢獻主要在六個方面。

第一是甲骨。羅振玉是甲骨收藏大家。王國維的甲骨研究是從他在日本幫羅振玉抄校《殷墟書契考釋》開始。王國維出名是靠“二考”,即《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1917年)?!岸肌钡呢暙I是坐實了“商”。這是石破天驚的發(fā)現,絕不是認出幾個新字所能比。

第二是銅器。羅振玉也是收藏大家。銅器不屬于“五大發(fā)現”,宋代就很有研究。但清代又有許多重器出土,如毛公鼎、盂鼎、克鼎、散氏盤。王國維是從著錄入手。他整理過宋代和清代的著錄(1914年)。當年我在考古所,學銅器也是從著錄入手。羅振玉希望他做“金文通釋”,后來白川靜寫過一套書,就叫這個名,但他只寫過一批重器題跋和釋字短札。研究銅器,王國維有《生霸死霸考》,名氣最大,新城新藏佩服得不得了,影響非常大,但今天看,“或有時而可商”(陳寅恪語)。他的很多考釋,不一定都成立,特別是釋字,有些只剩學術史的意義。其實,我更看重他的器物研究。王國維寫過一組短札,叫《古禮器略說》(1915年),講銅器分類。他的分類,不一定都對,比如食器,他還沿襲宋人的定名、《三禮圖》的定名,分不清簋、敦、盈,羅振玉也分不清。后來,還是容庚才分清楚。但他講酒器,有些說法今天仍有啟發(fā)。商周酒器,宋人所定器名,今天仍在用,很多都有問題。1918年,他寫過《釋觶觛卮膊儲》。他考證,禮書中的“觶”有許多不同寫法,其實是卮的前身。1924年,他寫過《書顧命同瑁說》。今天我們已經知道,禮書中的“觚”其實是個錯字(鄭玄早已指出),其實就是《尚書·顧命》講的“同?!?,這點已被出土發(fā)現證實,王國維很早就注意到這一器名。還有,他寫過一批題跋,過去未發(fā)表,最近才看到。比如他早就注意到,魯侯爵的銘文有“爵”字,史獸鼎的銘文也有“爵”字,它們都是三足爵的自名。他對銅器的研究,貢獻也不光在識字。

第三是戰(zhàn)國文字。古文字研究,本來源自漢代的古文之學,最初跟戰(zhàn)國簡牘的整理釋讀有關,比甲骨、銅器早,但真正的戰(zhàn)國文字研究反而起步最晚,基本上是從1950年代開始,1980年代發(fā)展,新世紀大發(fā)展。王國維生活的年代,戰(zhàn)國文字,材料太少,只有一些小零碎,如璽印、陶文、兵器之類,長篇很少。材料少,怎么辦?他是從漢代的古文之學入手,加《史籀》《倉頡》,加《正始石經》,窮源溯流,從歷史角度,做深度開掘,才理出頭緒。1916 年,他作《漢代古文考》,第一篇就是《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他把戰(zhàn)國文字分為東西二系,短短598字,高屋建瓴,發(fā)千古之覆。我們的學生,現在寫文章,下筆萬言,就考一個字,甚至花四五萬字考一個字,跟他沒法比。我做研究生的時代,大家都迷戰(zhàn)國文字,都迷傳世古文。原因是戰(zhàn)國文字難認,認出幾個新字很有成就感,容易被老師和學界認可。其實,王國維早有先見之明。有人“材料至上”,“有一分材料講一分話”,或者“有十分材料講一分話”。但王國維怎么樣?他是在材料很少、幾乎沒有的情況下,一眼就看穿了問題所在。他有洞察力,有預見性。這種穿透力,一般人沒有,只有聰明人才能如此。

第四是漢代簡牘。早期研究,典籍簡少,文書簡多。他跟羅振玉合作,寫《流沙墜簡》(1914年),兩人有分工,羅振玉負責小學、術數、方技和書信,他負責屯戍文書和屯戍遺址。與羅振玉相比,他更關注大問題,如屯戍制度和簡冊制度。他寫《流沙墜簡》之前,先寫《簡牘檢署考》(1912年)。《簡牘檢署考》也是經典之作。這類問題,后來陳夢家也寫?,F在,大家對簡牘作為考古對象,作為考古遺址的一部分,作為物質形態(tài)的古代遺存,作為書寫載體和書寫制度的存在,越來越重視。研究簡牘,王國維也是開路先鋒。

這四個方面,當然屬于古文字研究。但王國維的研究并未止步于此。他是個高瞻遠矚、胸有大局的人。他是用古文字材料研究大歷史。

首先是三代研究。代表作是《殷周制度論》(1917年)。這一研究,最初是從地理入手。1915年,他寫過一組短文,叫《三代地理小記》,說是講“三代地理”,六篇文章,五篇考商,一篇考秦,沒有夏,沒有周。后來,他把這批文章收進《觀堂集林》,有所增補,才加了點周,加了點漢,但還是沒有夏。《殷周制度論》,最初叫《續(xù)三代地理小記》,后來變成考殷周異同,重點講周禮對殷禮的因革損益,類似孔子的關注。

孔子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他也宗周。周是他的“理想國”,代表中國大一統(tǒng),代表“中國模式”。此文作于歐戰(zhàn)方殷、張勛復辟之后,這是大背景。此文寫出后,他給羅振玉寫信說,“此文于考據之中,寓經世之意,可及亭林先生”。

王國維替“中國制度”辯護,說周制是一種“道德政治”,“東方之道德將大行于天下”(1920年致狩野直喜信),他有他的一套理由。我們都知道,古人講商周異同,總是強調周的“文”?!拔摹笔潜容^高明的統(tǒng)治術。這就像西人講三大帝國,總是拿亞述、巴比倫與居魯士的波斯帝國做對比。如果大家到不列顛博物館參觀,你們會看到亞述宮殿的石刻墻裙和青銅門飾,從這類畫面,你會發(fā)現,亞述真是很血腥?!鞍捅葌愔簟保q太民族至今仍痛心疾首。居魯士的統(tǒng)治術,類似孔子講的“興滅繼絕”“柔遠能邇”。

閱讀此篇,我建議,最好與他的《論政學疏稿》(1923年)對讀。它是王氏當南書房行走時給溥儀上的折子,最能反映他的政治立場。

讀這個折子,我們不難發(fā)現,人生好像“鬼打墻”,他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總結說,西政之弊在于“貪”,社會主義之弊在于“均”,都不可取。天下大亂,根子在西政。立憲、共和,不過以黨魁易君主,此其所以亂也。俄國革命因歐戰(zhàn)而起,歐戰(zhàn)因西政而起,西政不好,根子是西學。他說,西學“以權利為天賦,以富強為國是,以競爭為當然,以進取為能事”,這是禍亂的根源??偠灾?,什么都不行。他對他生活的世界很失望,很絕望,不光是中國。絕望現實怎么辦?只有回到過去?;夭蝗チ嗽趺崔k?只有自殺。

王國維是個被政治拋棄的人,但正是因為邊緣化,反而成就了他的學問,這就像過去我在一篇文章中說的,“太史公去勢”反而成就了太史公(《太史公去勢》)。

今天,我們該如何看王國維的政治立場?我的想法是,我們不必認同,不必贊同,更需要的是了解和理解。我們應該知道,在那樣一個社會巨變的時代,各種人有各種想法,不奇怪,每種想法有每種想法的理由,不奇怪?!耙粦?zhàn)”,大家很失望,就連西方人自己對自己也很失望。這場戰(zhàn)爭,四大帝國,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俄羅斯帝國,全都解體。解體當然是“亂”。中國,內憂外患,清帝國解體還在“一戰(zhàn)”前,民初政治也很亂。這就像先秦諸子,大家對現實沒有共識,但“天下無道”,絕無異詞,沒人覺得亂世是什么好東西。我們理解他,也就不難理解陳寅恪。陳比王小13歲,但他們在政治上和學術上惺惺相惜,因為他們有相似的時代背景,有相似的感受,《桃花扇》那樣的感受。

很多人說《殷周制度論》是王國維的學術總結。他的總結是什么?簡單講就是一句話:君一定不能選,臣一定要選。這話,今天聽起來,簡直是昏話,根本行不通。但中國帝制,長達幾千年,必定有它的道理。它有一套制度支撐。這套制度,推到秦還不夠,還要追到周。

其次,王國維重四裔研究。四裔就是四大邊疆,四大邊疆連著周邊鄰國,史書列入蠻夷列傳、諸蕃志。這是中國大歷史的另一半,范圍更大的一塊。漢簡研究、敦煌研究,都跟這一研究有關。

蠻夷列傳、諸蕃志是我國古代的民族志,我們是由近及遠,從四大邊疆研究世界,跟漢學家相反,他們是由遠及近,雙方是相向而行。王國維講的清代學術第三期,此學是顯學。為什么?一是清朝繼承遼金元,特別是元,他們靠四大邊疆治中國;二是“鬼子”來了,他們也想靠四大邊疆治中國。王國維有一篇著作很有名,《鬼方昆夷獫狁考》?!妒酚洝ば倥袀鳌分v中國北方,相當中國的《日耳曼尼亞志》,他想為匈奴找源頭。雖然,他把鬼方、昆夷、獫狁混為一談“或有時而可商”。但他以媿姓赤狄為鬼方,姜姓之戎為氐羌,允姓之戎為獫狁,即使今天,對我們仍有啟發(fā)。他做邊疆史地,涉獵極廣,但天不假年,主要還是蒙元史,未能展開。

王國維到清華任教,有兩大收獲,一是教書,二是育人。以前,王國維教過書,但沒有學生,沒什么像樣的學生。清華國學院,兩屆學生,64人,后來多是學界的領軍人物,個個都很厲害。

他教學生讀經史、小學,有他對古書的基本認識。《詩》《書》《易》,他最重《書》,其次《詩》,《易》根本不提。三禮,他最重《儀禮》,其次《禮記》,對《周禮》不太相信?!洞呵铩啡齻?,他最重《左傳》,認為《公羊》《穀梁》不必讀。研究夏商,他相信《世本》《史記》。小學,他看重《說文》《爾雅》,對韻書也很重視。錢玄同說王輕信古書,輕信古文家說,輕信許慎,其實是他自己不懂。

王國維曾托羅振玉之名,自己給自己的書寫序?!队^堂集林》的序是他自己寫的,等于自序。在這篇序中,他自我評價,說晚清學者,他最接近程瑤田、吳大澂。程瑤田長于器物,吳大澂長于文字。這是他的看家本事。

王國維在清華留下兩本書,一本是《古史新證》,另一本是《蒙古史料校注四種》?!豆攀沸伦C》是講義,《蒙古史料校注四種》是研究。大家不要以為他在清華,成天都在研究古文字,其實他主要在研究蒙古史。講義多半是用過去寫過的東西作素材,當然也有修訂,也有補寫。

我們今天看這部講義,最重要的是它的一頭一尾。一頭是《古史新證》,一尾是《西吳徐氏印譜序》。講義的總題是以第一篇的題目作題目。

《古史新證》本來是個單篇,放在講義頭一篇,占講義全部的四分之一。這篇重要。重要在哪里?不光是總結以往的研究,還在回應了當時疑古思潮,提出了新問題,即夏鼐先生說的“夏問題”。

羅振玉說,王國維研究的是“三代之學”,現在時興各種學,他的學問,當然也可以叫“三代學”。以往,王國維講三代,商靠甲骨,周靠金文,他的“二考”側重商,《殷周制度論》從商講到周,突出周,從未提到夏。他是在《古史新證》講義的開頭第一次提到夏。以前不講,是苦于材料不足,多聞闕疑,慎言其余。

王國維講“夏”,是把“夏”當大一統(tǒng)的別名?!队碡暋返谋尘笆俏髦艽笠唤y(tǒng)。雖然周天子,沒有誰像秦皇漢武那樣巡行天下,但西周把夏、商、周捏一塊兒,這事以前沒有。他指出,夏、商遺民和周人,不管住哪兒,離得有多遠,都說自己是住在“禹跡”,住在大禹治水走過或去過的地方。這就像今天,甭管你屬于哪一族,祖宗是誰,信什么教,說什么話,只要入了中國籍,就都是“中國人”。“諸夏”的意思是“中國人”。這是講義開頭的重要性。

這里,我想指出一點。王國維這么講,不是突發(fā)奇想。其實,他年輕時就有這個想法。他有一首詩:

塞北引弓士,塞南冠帶民。耕牧既殊俗,言語亦異倫。三王大一統(tǒng),乃以禹跡言。大幕空度漢,長城已筑秦。古來制漠北,獨有唐與元。元氏儲祥地,唐家累葉婚。神堯出獨孤,官氏北地尊。英英文皇帝,母后黑獺孫。用茲代北武,緯以江左文。婉孌服弓馬,瀟灑出經綸。蕃將在閫外,公主過河源。所以天可汗,古今唯一人。(王國維《詠史》五首之四)

這首詩推崇唐太宗,看重的是唐與元“有容乃大”,氣魄大,疆域大。清代立國267年,也是如此。我們要知道,“五族共和”是滿族提出來的,“驅逐韃虜”行不通。

其次兩篇講度量衡,重點考度。一篇是《中國歷代之尺度》,一篇是《莽量釋文》。以前,他寫過四篇考證,兩篇寫于1917年,兩篇寫于1922年。1925年,故宮坤寧宮發(fā)現王莽嘉量,這是新材料,他心里癢癢,但不忍進宮去看,因為“皇上”不在了。1926年,王國維給燕京華文學校做演講。他任教清華,這是第二次演講,演講題目就是《中國歷代之尺度》。他除總結以往的發(fā)現,加了王莽銅斛尺,是請馬衡給他送的復制件?!队^堂集林》卷十九專收這類文章,前四篇是舊作,后兩篇是新寫。講義中的《中國歷代之尺度》就是《觀堂集林》卷十九的《記現存歷代尺度》,《莽量釋文》則與卷中的《新莽嘉量跋》有關。這兩篇都是1926年的新作,屬于他最后的作品。

再下來是四篇金文考釋。毛公鼎寫于1916年,講義有修改;散氏盤寫于1924年,沒發(fā)表;盂鼎、克鼎是1926年新寫。這四篇考釋,加上他1915年發(fā)表的《不其敦蓋銘考釋》,后來收入《觀古堂金文考釋》,是他考釋金文的代表作。

再下來是《蜀石經殘拓本跋》(1926年)。據學生回憶,這是他五十歲生日后不久,跟同學聚會,出所藏拓本,給學生講解,乘興而作。以往,王國維寫過《魏石經考》(1916年),這是新作。

再下來是《釋樂次》(1916年)。他寫過一批考周樂的文章,此篇受沈曾植啟發(fā),是他的得意之作。收入講義,裘錫圭推測,可能與講《儀禮》有關。

再下來是16篇金文釋文。只有釋文,沒有講解。

最后四篇是講傳世古文和籀文。前三篇是舊作,《西吳徐氏印譜序》是最后一篇,后來改題《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以前李學勤先生做報告,特意講過這篇,也寫過文章,題目是《王國維〈桐鄉(xiāng)徐氏印譜序〉的背景與影響》(《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李先生說,王國維不愛跟人辯論,一輩子很少寫文章反駁別人,唯獨寫了這篇,專門反駁錢玄同。錢玄同認為,王國維的“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沒有證據,《說文》中的古文、籀文都是假的,孔壁中書全是偽造,跟清代鄭珍的書看法相似。為此,王氏用戰(zhàn)國璽印回應他。這個辯護很有必要,雖然材料不多,但關系到后來戰(zhàn)國文字的發(fā)展,這個尾巴也很重要。

1922年,顧頡剛在上海初見王國維。王對他的印象是,他很用功,但“其風氣頗與日本之文學士同”。王年長,學問大,顧還年輕,他對王非常崇拜。他在1923、1924年的日記中說,他經常做夢,夢見自己與王攜手同行,與王同座吃飯。他說,他愿王能收他作弟子,終生追隨杖履。后來,他也一再說,人多以為他受康有為、胡適影響最大,不對,他最佩服王國維。1926年,顧頡剛編《古史辨》第一冊,特意把王國維的《古史新證》收入,登在最前面。雖然顧在附跋中說,春秋時人只知禹,不知黃帝、堯、舜,他從王書得到了有力證據。但王氏此篇明顯是批評顧,他強調的是商周時期,人皆認同夏。

顧也知道王對自己的看法不太滿意,但1926年,他在日記里說:“日人某君持我之《古史辨》往質于諸耆宿,皆謂看不得,惟王靜安先生謂其中固有過分處,亦有中肯處?!彼貏e希望得到王的認可。

我們都知道,宋代辨?zhèn)螌W是個重要傳統(tǒng),對清代學術影響很大。王國維并不完全否定辨?zhèn)?,比如在《古史新證》中,他明確講,他很欣賞閻若璩對古文《尚書》的考證,也很欣賞清朝學者對《孔子家語》的考證。

王國維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里,回應了疑古思潮,這在學術史上,意義非常大。我們都知道,傳統(tǒng)辨?zhèn)螌W,疑子不疑經,疑古文不疑今文,是道統(tǒng)作怪。他們往往把題名先秦的古書往下拉,拉到漢代魏晉,最極端的想法就是“劉向歆父子遍偽群書”說。顧氏雖承襲了這一傳統(tǒng),但立場相反,疑古是為了破道統(tǒng)。

王死后,羅振玉為他立傳,有段話。他說:“尼山之學在信古,今人則信今而疑古。國朝學者疑《古文尚書》,疑《尚書孔注》,疑《家語》,所疑固未嘗不當。及大名崔氏著《考信錄》,則多疑所不疑。至于晚近,變本加厲,至謂諸經皆出偽造……方今世論益歧,三千年教澤不絕如線,非矯枉不能反經。士生于今日,萬事無可為,欲拯救此橫流,舍反經信古莫由也?!绷_氏批評崔東壁、批評康有為,估計與王立場相似,但王并非信古派。

讀《古史新證》,大家多把“二重史證”視為王的最大貢獻,但西方學者卻往往把此說當作中國學者的通病,反而主張考古自考古,文獻自文獻。因為,考古主要是研究史前,無書可讀,講傳說,他們又不信。王國維和顧頡剛,他們更看重顧頡剛。很多人以為,信是迷信,疑是科學,把二者對立起來,認為“二重史證”還是屬于信古。

我認為,“二重史證”并不是王國維的發(fā)明,宋以來的金石學就強調“證經補史”,“證經補史”不就是“二重史證”嗎?“二重史證”并沒有太多復雜含義,古書有古書的讀法,考古材料有考古材料的讀法,應該在細致研究的基礎上進行比較,可比比,不可比,不要生拉硬扯地比。

三、王國維的清華遺產

最后,我想講一下王國維的清華遺產,看看他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對我們有什么啟發(fā)。

今天,我們評價一位大學者,首先要看他的問題意識、導向性、預見性,看他對學術的整體推進,看他的開風氣之先。有人說,“細節(jié)決定一切”,這話對不對?對,但它有個前提管著,叫“大道理管著小道理”。很多人都以為,王的特點是細針密縷,善于考證,以為他是個“繡花針”式的學者。其實,他首先是個“大刀闊斧”型的學者,然后才是這樣的學者。王的“三境界”,首先是“獨上高樓”。

剛才我們講了,羅王之學是研究“五大發(fā)現”。王與羅相比,廣度,王不如羅;深度,羅不如王。羅對“五大發(fā)現”,幾乎都有所涉獵,對材料的搜集、整理、刊布,攤子鋪得很大,王比不了。但王重闡釋,很多人把他歸入釋古派,就是因為這一點。王的研究,主要是“五大發(fā)現”的前三條。大庫檔案,他寫過《庫書樓記》,介紹羅的貢獻,自己沒什么研究。中國境內的民族古文字和外國古文字,滿文、蒙文、回鶻文、藏文、西夏文、契丹文、梵文、粟特文、佉盧文,他也沒什么研究。羅雖不通外語,一門也不懂,但他是西夏學的開拓者,羅氏四子皆治西夏文,羅福萇還精通中國境內的外國古文字,惜壽不永,走得太早。王寫過《羅君楚傳》。他知道,“五大發(fā)現”的最后一條,其實大有前途,“四大邊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后面還有更大的天地??上沧叩迷纭?/p>

今天,討論王國維的遺產,我想講三點意見,供大家參考。

(一)清華國學院的“國學”是什么學

清華國學院辦“國學”,請了“四大導師”,外加李濟,全是有西學背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太像流俗認為的“國學大師”。這五位,梁啟超講學術史、思想史,王國維講古史,還比較“國學”,陳寅恪講東方學,趙元任講語言學,李濟講考古學,怎么看怎么像“西學”。吳宓辦國學院,他講得很清楚,“所謂國學者,乃指中國文化之全體而言”。既言“全體”,就不光是漢文化,不光是經史子集,不光是儒家思想,不光是虛頭巴腦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道德”。

王國維講“五大發(fā)現”?!拔宕蟀l(fā)現”都是中國境內的發(fā)現,但中國人的研究從一開始就與歐美和日本人的研究有關。甲骨文,以前沒人見過,甲骨學并不是傳統(tǒng)研究。殷墟是中國人獨立發(fā)掘,我們很自豪,但中國缺錢,頭兩次發(fā)掘是弗利爾美術館出錢,派董光忠參加。西北漢簡、敦煌遺書和中國境內的民族古文字、外國古文字是“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來華探險發(fā)現,北研院、中研院的西北考察是因此而起。

前面,我們談到,晚清,徐松、龔自珍、魏源、林則徐等人提倡邊疆史地和中西交通等學問,這是清學第三期的“顯學”和“絕學”,馮承鈞把這門學問叫“西域南海史地考證”,現在時髦的說法是“一帶一路”研究。王國維受沈曾植、柯劭忞影響,后來轉向的遼金元史研究,屬于這類大學問。清華時期的他,迷的是這類研究。

所以,“五大發(fā)現”不僅是古今學術的結合點,也是中外學術的結合點。

我們都知道,早年,王國維主張“學無古今中外”。晚年,他雖拒絕西方價值觀,但并不拒絕與漢學家來往。相反,他認為,漢學家熱心中國研究,說明他們對中國越來越重視,早晚有一天,“東方之道德將大行于天下”。他與日本學術界,特別是京都學派(如狩野直喜、鈴木虎雄、內藤湖南等)有來往,與法國漢學家(如伯希和)有來往。伯希和來中國,他們見過面。王國維早年想到歐美留學,沒去成。后來,歐洲漢學家邀羅振玉訪歐,羅要他陪著去,正好碰上“一戰(zhàn)”,去不了。他一輩子沒去過歐美,只去過日本,跟日本關系更深。但他跟法國漢學界一直有聯系,頗受伯希和敬重。王死后,伯希和寫了《評〈王國維遺書〉》,紀念他。

20世紀上半葉,法國漢學一度稱雄。這門學問是從1814年雷慕沙在法蘭西學院開設“漢文與韃靼文、滿文語言文學講座”(LaChairedelanguesetlitteratures chinoises et tartares-mandchoues)開始。2014年,法蘭西學院慶?!胺▏鴿h學200年”,就是以此為開端,我參加過這個活動。有人說,法國漢學不是200年而是300年,這是把傳教士的漢學加上去,學術化的漢學是200年。1922年,王接受北大通訊導師時,曾給馬衡寫信,問“現在大學是否有滿蒙藏文講座?此在我國所不可不設者。其次則東方古國文字學并關重要。研究生有愿研究者,能資遣法德各國學之甚善,惟須擇史學有根柢者乃可耳”。他說的講座就是法、德等國的漢學講座。他對法國漢學很重視。1919年,他譯過伯希和在法蘭西學院的演講(《近日東方語言學及史學上之發(fā)明與其結論》),寫過《西胡考》《摩尼教流行中國考》《九姓回鶻可汗碑跋》,從此越來越轉向四大邊疆,轉向蒙古和中亞,越來越國際化。

清華國學院的“國學”很有特色。我知道,多年來,清華一直想重建和恢復國學院。過去李學勤先生和葛兆光先生辦過一個研究所,他們起的名字,不叫“國學研究所”,叫“漢學研究所”。我理解,這是為了強調“國際接軌”。其實嚴格講,“漢學”是外國人研究中國的學問,研究對象一樣,但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和文化立場大不一樣,至少目前還不一樣。饒宗頤先生不喜歡用“漢學”代指以往的“國學”,他跟清華漢學所合辦雜志,改叫《華學》?,F在,“國學”熱鬧一陣兒,又時髦“古典學”。就我所知,我們這兒的“古典學”和西方的“古典學”好像沒多大關系。北大古典文獻專業(yè),研究傳世文獻,研究出土文獻,本來叫“古典文獻學”,現在你把“文獻”二字去了,是不是就叫“古典學”?1980年代以來,我們總是掙扎于“傳統(tǒng)”與“接軌”之間,很多說法像帽子戲法?!皣鴮W”掛牌兒沒兩天,又掛一牌兒,改口叫“古典學”,意思不大。我不喜歡帽子戲法。但中國人研究中國,不能抱殘守缺,這事沒商量。

(二)王國維在清華國學院講的“古文字學”是什么學

當年我在社科院歷史所聽唐蘭先生演講,他說過一句話,我至今不忘。他說我們是“羅王之學”的傳人,“羅王之學”是被“章黃之學”革出教門。今天我們好像已經不太能夠理解這一點,其實當年,很多人都以為,“章黃之學”才是古文字學的正宗。我理解,“羅王之學”不是傳統(tǒng)小學,不是現代漢語研究的語言文字學,而是以出土材料為研究對象,最初跟金石學有關,后來逐漸獨立,成為考古學、歷史學和語言學相結合的學科,與咱們的文、史、哲和考古系都有關系。

現在,中國學古文字的人是“羅王之學”的傳人。我把他們分四代,好像電影界講的第幾第幾代導演:

第一代(民國以前生人):楊樹達(1885—1956年)、郭沫若(1892—1978年)、容庚(1894—1983年)、董作賓(1895—1963年)、于省吾(1896—1984年)、徐中舒(1898—1991年)、唐蘭(1901—1979年)、柯昌濟(1902—1990年)、商承祚(1902—1991年)。

第二代(1910年代生人):陳夢家(1911—1966年)、胡厚宣(1911—1995年)、張政烺(1912—2005年)、饒宗頤(1917—2018年)、陳公柔(1919—2004年)。

第三代(1920年代生人):朱德熙(1920—1992年)、黃盛璋(1924—2018年)、姚孝遂(1926—1996年)、高明(1926—2018年)、于豪亮(1927—1982年)。

第四代(1930年代生人):李學勤(1933—2019年)、裘錫圭(1935— )。

我讀研究生時,這些人,除了三個人不在,差不多都在。40年過去,我列出的這批先生幾乎全都走了,只剩裘老師。

上述學者,只有徐中舒是王氏在清華國學院的及門弟子,其他人是自學。即使大家認為跟羅、王關系最密切的所謂“四大弟子”,唐蘭、容庚、商承祚、柯昌濟,他們也不是及門弟子,大部分人跟羅、王沒有師生關系,并不像現在,“門戶”分得那么清。現在,“羅王之學”的傳人分散在各單位。很多大學都有古文字團隊,除考古所、歷史所、北大、吉大、川大、中大,后來有清華、復旦、武大、安大,像清華大學出土文獻中心,就是很重要的團隊。

這里,我想指出的一點,“羅王之學”的傳人,并不是只有識字一派,并不是只有“識字能手”才叫古文字學家。他們當中,有些人是金石學家,收藏和研究金石,金石學的色彩比較濃,如于省吾、容庚、唐蘭、商承祚、柯昌濟;有些人是歷史學家或文史學家,如楊樹達、郭沫若、徐中舒、張政烺、饒宗頤、李學勤;有些人是考古學家,如董作賓、胡厚宣、陳公柔、高明、于豪亮。董作賓和胡厚宣,一般都說他們是甲骨學家,其實原來都是做田野考古的。陳夢家,雖然不做田野考古,但他在考古所研究古文字,畢竟不一樣??脊潘鶔焓舷?,他是其中之一。還有人是語言學家,如朱德熙、姚孝遂、黃盛璋、裘錫圭,朱德熙是著名語言學家,裘錫圭是胡厚宣的弟子,本來學歷史,但他說,他受朱德熙和張政烺影響最大。黃盛璋,本來在語言所,后來到地理所??梢?,并不是只有一種古文字學家。

同樣,我想說的是,王國維并不僅僅是一個“古文字學家”,大家不要僅僅把王國維當作一個“古文字學家”。我們要知道,古文字是“小道”,“小道可觀,致遠恐泥”。學者納古文字學于考古學、歷史學,才有大出息??脊艑W需要想象力,古文字學也需要。中國的古文字學家,有三位最有才氣,王國維、郭沫若、陳夢家,他們都是詩人,都搞過文學,博學多聞,有大局觀和想象力,成就在同輩之上。

下面我想舉三位有代表性的清華學人,看看他們對古文字學怎么看。

第一是夏鼐。

夏鼐是清華歷史系的學生,跟吳晗同學。早上散步,一到熙春園遺址,我就會看到吳晗像,但清華沒有夏鼐像。我一直覺得,這是個遺憾。其實,清華人文,夏鼐最有代表性。論國際地位,論學術影響,他遠在吳上。

徐蘋芳紀念夏先生,他曾說,“夏鼐先生在學術上的優(yōu)勢,除了歷史學本身古今貫通之外,還有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和中外學術之溝通的優(yōu)勢。夏先生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規(guī)定學人文科學的學生必須修一門理科的基礎課,其用意是要讓學生通過理科學習,從思維邏輯和方法論上接受科學的訓練,這是十分重要的措施。同樣,理工科的學生也必須修一門文科課程”(見氏著《我所知道的夏鼐先生》,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夏鼐先生紀念文集—紀念夏鼐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08頁)。

徐先生說,清華的傳統(tǒng)是文理并重,這點很重要?,F在,中國大學紛紛成立考古系。清華本來是中國考古的搖籃,反而沒有。其實,現代考古重科技,清華如果辦考古,很有優(yōu)勢。

過去,我在考古所效力七年,我知道,夏鼐對銘刻學很重視,并不把銘刻學當作考古學以外的東西。他在英國學考古,學過埃及古文字,深知銘刻學對考古很重要,特別是近東考古。1952年,他從清華調陳夢家入所,為考古所主持甲骨、金文、簡牘、石刻的研究。1956年,請徐森玉編《歷代石刻圖錄》,還為他配備了兩名專職助手。后來徐森玉以年事過高請辭,這個項目被擱置。1977年,我進考古所,夏先生讓我到金文組,他曾請李學勤先生為我們當顧問。王世民先生說,夏先生還動員李先生加入考古學會。1978年,他請北大的孫貫文先生任考古所特約研究員,目的是重啟《歷代石刻圖錄》的項目,并為考古所帶石刻方向的研究生。1979年,他去故宮請?zhí)铺m先生為考古所帶殷周銅器方向的研究生。本來,唐先生已答應下來,不料突然唐先生就走了。不得已,又請張政烺先生帶。為此,夏先生還聘請張先生當考古所的學術委員。我和陳平就是這樣當了張政烺先生的研究生,趙超就是這樣當了孫貫文先生的研究生。

考古所的學術委員,不光是考古學家,也有老一代的古文字學家。夏先生主持編寫的《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國考古學簡史部分,既包括歷史上的著名金石學家,從呂大臨到王國維,也包括郭沫若、于省吾、唐蘭、陳夢家、胡厚宣、張政烺這批現當代的古文字學家。夏先生說,考古所的任務主要在“提高田野考古工作的質量”,但“創(chuàng)新”的同時也不忘“推陳”,“對于我國有悠久歷史的金石學,尤其是其中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也應該加以吸收和發(fā)展,使之成為系統(tǒng)化的古器物學,而后者可以作為現代中國考古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殷周金文集成》前言)?!巴脐悺笔前呀鹗瘜W、銘刻學的傳統(tǒng)繼承下來,納入考古學,“出新”是借助這類研究,提升考古學。他說,外國人已經編了各種銘刻學集成,如亞述、巴比倫、赫梯、羅馬、希臘等古國的各類銘刻,中國也應該有,甲骨、金文、簡牘、石刻都應該有。甲骨的項目后來被歷史所拿走,考古所支持了不少拓片。但其他幾種,他希望考古所能做下去。

古文字,考古是源泉,出自考古,反哺考古。它與考古是什么關系,夏先生有篇文章,很重要,值得認真讀,即他給《殷周金文集成》寫的序。

在這篇序言中,夏先生說,金石學是中國考古學的前身,“如果依照現代的學科分類來說,實際上包括有銘刻學(Epigraphy)和考古學(Archaeology)兩門學科”。銘刻學主要研究“古代刻在金、石、甲骨、泥版等堅固耐久的實物上的銘文”,但西方也有研究類似簡帛文字(寫在軟材料上的文字)的學問。如埃及的“紙草學”(Papyrology)。紙草學“既可以算銘刻學的一部分,又可以獨立自成為一門分科”。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夏先生把銘刻學和古文字學做了區(qū)分。他說,古文字學“是語文學的一個分支。我們通常所稱的‘中國古文字學,實際上是漢字的古文字學。它包括西文中所謂古字體學(Palaeography,研究古字的形體以確定古寫本的年代和地區(qū))、語源學(Etymology,探討每字的原始意義)等”。他說,每字必求其通,不知闕疑,是不懂古文字。這種說法和王國維是一樣的。王國維認為字字都能講通,這實際上是不懂古文字。這是夏先生對古文字的看法。

第二是陳夢家。

陳夢家本來是清華教授。清華文科特別重視聞一多、朱自清。陳夢家曾長期追隨聞一多。他跟容庚學過古文字,學過青銅器,但他不僅是古文字學家,還是新月派詩人,有才氣,有想象力。夏先生對他很重視,把他調到考古所來,就是希望他把上面說的那些集成搞起來。可惜,1966年他就走了。他在考古所做古文字,跟其他古文字學家不一樣。特點是有考古眼光,有國際眼光。比如做甲骨研究,做青銅器研究,他都是采用分坑分組,一網打盡、全覆蓋的方式。后人繼續(xù)做,無法繞過他。

陳夢家評論過王國維的古文字考釋。他說:

王氏很少為詮釋文字而詮釋的,他在討論《尚書》、古地理、禮儀制度、先公先王等等的題目下,為解決諸題目的關鍵所在而詮釋文字。他在講解《說文》時而作的試釋,以及《類編》所引他箋注在羅氏《考釋》上的那些字,不少是懸空設想而不甚確鑿的推測。然而就審釋文字而言,他所釋的字數雖不多,卻還有其特殊的貢獻的。孫、羅所釋,是比較容易審釋的字,有了一般的《說文》、金文的修養(yǎng),是可能釋出來的。王氏所釋的字數只寥寥十余字,然他認識了早期的“王”字,對于卜辭全體的認識,是很重要的。他的“旬”字、“昱”字的認識,解決了占據很多數量的卜旬卜辭。他認識了“土”字并以為假為“社”字,對于古代禮俗提供了新材料,我們由此而發(fā)現卜辭中的“亳社”。他分別了卜辭中“又”字有“祐”“侑”“有”的不同用法;他說明朔義與假義的分別如“我”字本象兵器,假借為人稱。凡此皆足表示他在文字學上的精深之處。(《殷虛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1頁)

第三是李學勤。

李學勤先生是清華肄業(yè),后來在考古所和歷史所都工作過,考古所的經歷比較短,歷史所的經歷比較長,最后回到清華。

中國的傳統(tǒng)小學,經現代改造,被納入漢語專業(yè),屬于語言學的范疇。古文字學曾是許學附庸。比如王國維提到的吳大澂,他寫過《說文古籀補》,后來又有人寫《補補》《三補》。這些書都是拿出土文字印證和補充《說文》古籀(古文和籀文)。很多人都認為,古文字是語言學家的研究對象,是許學的附庸?,F在看來,兩者的關系應該倒過來。

李學勤先生有一段話很重要。他說:

中國古文字學既有悠久的歷史淵源,又是一門新的獨立學科。它介于考古學、文獻學、語言學和歷史學之間,需要把幾方面的知識綜合兼括起來,因而和傳統(tǒng)的小學有所不同。經過十年動亂,古文字學得到恢復和發(fā)展,但相對于大量的新材料來說,這一學科的力量卻是相對薄弱的。于豪亮同志既有田野考古經驗,又通習文獻典籍,來到他最后的崗位上,正是適逢其會,將大有作為的時候,不料他竟以中年就離我們而去了。(《紀念于豪亮同志》,見《于豪亮學術文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現在,中國的古文字學從“冷門絕學”變成“工業(yè)生產”,變成一門專門認字的工作。這段話顯得格外重要。

我特別喜歡讀李先生的《戰(zhàn)國題銘概述》(1959年)。這篇文章很重要。文章開頭就說,我國舊名為“金石學”的學科,其實可稱“題銘學”,相當英文的 Epigraphy。這個詞也就是夏先生說的銘刻學。陳世輝先生曾質疑這一用法,認為這個詞不能概括所有古文字材料,比如剛才說的軟材料。其實,這一概念是與考古學匹配的概念,強調出土文字的通讀、對讀,有別于傳統(tǒng)小學和現代的語言文字學。戰(zhàn)國文字和簡帛研究,主要是從1950年代才起步,1980年代后成為顯學。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的續(xù)作。李先生為戰(zhàn)國文字分國分系,具有開創(chuàng)性。當年,王國維作《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缺乏出土材料,很多人持懷疑態(tài)度。李先生把當時能找到的材料做了一個綜述,更有全局觀,更有說服力。這是當年我們學戰(zhàn)國文字所必讀。

(三)王國維在清華國學院講的“考古”是什么學

這里我想說的是,清華國學院與中國考古學是什么關系。我不清楚你們是不是知道,中國考古與清華有不解之緣,清華是中國考古的搖籃。

現在,高校考古,北大最厲害。1949年后,它是龍頭老大。最近北大考古文博學院舉辦北大考古百年慶典。嚴文明先生已經90歲,親臨盛會,登臺講話。他說,北大考古專業(yè)是個“大母雞”,下了很多很多蛋。北大對中國考古影響特別大,特別是1949年后。1949年后,夏鼐是“新中國的考古學之父”,北大考古專業(yè)的設立與他分不開。

1949年以前呢,這我就要說了,清華很重要,非常重要。中國人獨立搞考古是從李濟發(fā)掘西陰村起步,這是1926年的事。這次發(fā)掘是清華與弗利爾美術館合作,弗利爾出錢。他去山西夏縣,心里揣著一件事,是去找“夏”。李濟是清華培養(yǎng)的留美生,回國后,先在南開教書,后在清華教書。1927年初,他從山西回來,清華給他辦過歡迎會,王國維仔細看過發(fā)掘標本。但沒過多久,王國維就走了。王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李代表一個時代的開始,這是轉折點。

當時,清華國學院有“四大導師”,李濟是講師,最年輕,論名氣,不如“四大導師”,但后來,他是公認的“中國考古學之父”。衛(wèi)聚賢、吳金鼎都是清華國學院的學生,既是李濟的學生,也是王國維的學生。雖然,有人對衛(wèi)聚賢評價不高,但張光直先生說“他是我的大師兄”。考古學史,他也算一號人物。我們都知道,考古學是從西方傳入,中國到西方“取經”,主要有五位,李濟、梁思永去美國;夏鼐、吳金鼎、曾昭燏去英國。這五位,除了曾昭燏,都是清華的學生。李濟、梁思永還是夏鼐的老師。夏鼐在清華歷史系讀書,老師叫蔣廷黻,蔣是李濟在南開的同事和好朋友。后來,夏鼐學考古,師從李濟、梁思永,他們也是清華的學生。

王國維在清華,被聘名義是經史、小學、考古(見《清華周刊》350期教職員介紹欄)。他在清華開四門課:“古史新證”“尚書”“儀禮”“說文”。他在清華講“考古”,是泛指用出土文物研究古代的學問,其實是金石學,或西方所謂的古物學,既包括器物學,也包括銘刻學?;仡櫱迦A校史,我常常想一個問題,王國維的“考古”跟李濟的“考古”是什么關系。

金石學是考古學的基礎。過去歐洲人寫考古學史,照例要講“古物學”??脊艑W500年,前300多年都是古物學。但他們講的都是歐洲古物學。后來,光講歐洲,妄稱世界,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改了,加了中國、日本的古物學。金石學是古物學。它和考古學都是用出土材料研究過去,材料不斷更新,研究也不斷更新,“上不封頂,下不保底”。不同點,金石學的材料是偶然發(fā)現,失去層位關系和共存關系;而考古學是通過科學發(fā)掘留下科學記錄。考古學是用考古方法研究這類材料,這是兩者不一樣的地方。

當年,李學勤先生講《走出疑古時代》,我是在場者,也是整理者。李先生說,馮友蘭有個“信古—疑古—釋古”三段式:“信古”是正題,“疑古”是反題,“釋古”是合題。這個說法很哲學,很像哲學系的說法。但楊寬說:“建設古史的大道,我們相信不是‘信古,也不是‘疑古,也決不是‘釋古,而是‘考古?!保ā吨袊攀方ㄔO初論》,《大美晚報·歷史周刊》1936年9月14日第3版,與鄭師許合撰)《古史辨》的收關之作,呂思勉、童書業(yè)編的第七卷,其中就有楊寬的作品。

“考古”是什么?并不是對現成史料做重新解釋,炒冷飯。歷史系的老師經常說,我們讀的書、我們用的材料都一樣,關鍵看誰讀得好,解釋得好。不,“考古”不是這樣。它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傅斯年語)。這是“歷史”的本義。“History”的本義是探索,首先是調查,是發(fā)掘,是發(fā)現,在這個基礎上才有解釋。我覺得,楊寬的說法很值得重視。

“考古”有三種含義。

第一種含義最寬泛,即“研究古代、研究過去的學問”。西方如此,中國也如此。西語 Archaeology的字面含義是“古學”。“古學”是研究過去,這是第一種含義,最寬泛的含義。

第二種含義,“考古”是研究古物,研究傳世文物和出土文物,用古物研究過去。比如呂大臨《考古圖》的“考古”就是如此。西方有時不怎么區(qū)分“古物學”和“考古學”。如西方有個雜志叫Antiquits,克勞福德創(chuàng)辦,很有名。Antiquits的意思就是“古物”,但這個雜志是考古雜志。因為研究過去,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古物學”都是“考古學”的前身,古物也是考古學的研究對象。

第三種含義,只有“以田野考古為基礎”的“考古學”才是現代意義的“考古學”。研究古代,文獻不足征,信也罷,疑也罷,沒有材料,沒有證據,干瞪眼。史前考古,無書可讀,光靠傳說,不解決問題。最后解決問題,還得靠“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沒有探索,沒有發(fā)現,闡釋是無的放矢。

王國維的研究只限前兩種,他還沒達到最后一種。

去年,慶“百年考古”。大家說的“百年”是從1921年算起。這樣算有這樣算的道理。因為周口店、仰韶、沙鍋屯的發(fā)掘都在這一年。但過去我們不愛講1921年,因為這是外國人的考古。中國國家博物館說,中國最早的考古是裘善元的鉅鹿宋城發(fā)掘,但那次發(fā)掘的重要性,恐怕不能與周口店、仰韶、沙鍋屯相比。當時,中國缺錢,缺經驗,不得不給外國人打下手。比如很多發(fā)掘都跟弗利爾美術館有關。大家都認為,中國人獨立干考古,還是從李濟挖西陰村開始。剛才我說了,王國維的死就在這次發(fā)掘后不久。

王國維死后,有兩件大事:1928年,中研院成立,隨后有殷墟發(fā)掘(1928—1937年);1929年,北研院成立,隨后有斗雞臺發(fā)掘(1934—1937年)。中研院挖殷墟,北研院挖周秦,加上1959年徐旭生的夏墟調查。這是三代考古的三個原點。王國維的研究,雖然還不算真正的考古,但他為中國的三代考古做了必要的鋪墊。

今天,我們回顧這段歷史,我想說的一句話是,從王國維到李濟,從李濟到夏鼐,都是清華的驕傲。

清華會不會有一天重新發(fā)展考古?我希望有這么一天。我認為,考古是一所綜合性大學不可或缺的部分,最好是考古學加藝術史研究加銘刻學,三位一體。

王國維死后,他的教席是由馬衡接手。馬衡當然是有名的金石學家,但他主要研究“石”,不大研究“金”。1928年,梁啟超病重辭職,清華國學院塌了一半的天。這一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院反而停辦。1929年,梁啟超病逝,“四大導師”去了一半。“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陳寅恪、趙元任、李濟的最后歸宿,都是去了中研院史語所。史語所初分八組,后改三組:一組歷史,陳任主任;二組語言,趙任主任;三組考古,李任主任。真正繼承清華國學院的,其實是史語所。史語所,“五大發(fā)現”都研究。除甲骨、簡牘、敦煌的研究,還有明清史料整理,提倡“虜學”,提倡邊疆史地和跨文化研究。傅斯年的辦所宗旨是:以 Archaeology改造傳統(tǒng)的經史之學,這就是“史”;以 Philology改造傳統(tǒng)小學,這就是“語”。其宗旨,其陣容,都令人想起那個曾經輝煌的清華國學院。

可惜的是,當中國考古終于揭開大幕時,王國維已經不在了。

最后說兩句希望吧。天才不世出,全靠學術環(huán)境和學術氣氛來栽培,不是光靠錢就能造就。今年是王靜安先生逝世九十五周年,“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謝謝!

主持人黃德寬:非常感謝李零先生的精彩講座。大家常說“精彩演講”“精彩講話”,聽了今天下午的報告,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精彩。李先生從我們身邊的王國維說起,如數家珍,發(fā)掘了很多史料。讓我感動的是,講座中提到王國維的故居、停靈的很多地方,都是李先生新拍的??吹竭@些細節(jié),我覺得李先生為這一次演講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他讓我們更好地了解了王國維在清華的日子。由此,他又全面介紹了王國維最后的學術生涯、在清華所做的工作,介紹了王國維的整體人生、思想和學術轉型,他對中國現代學術的重大貢獻,以及他開辟的幾大研究領域對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影響和貢獻。

最后一部分,李先生談到“王國維的遺產”。這個遺產從王國維說起,談到清華國學院,談到考古學、古文字學、三代研究,以及四裔研究,也就是現在比較重要的邊疆史、民族史研究??梢娨粋€偉大的學者,他的影響力絕不是以其生命終結為終結。知人論世,蓋棺定論,當他過世以后,我們才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在那個時代所作的學術貢獻。李先生在最后一部分談到傳統(tǒng)的時候,我感覺特別值得我們去領會。李先生把王國維的學術傳統(tǒng)與當前的古文字學、古代史、考古學研究很自然地結合起來了。

實際上,我們應該從李先生的演講中更好地吸取他的學術思考。當前古文字研究成為社會比較關注的領域,我們清華又重新在古文字學界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牽頭來承擔“古文字工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樣更好地推動古文字學學科的發(fā)展,怎樣更好地理解古文字學這個學科,怎樣更好地判斷古文字學與古史研究、考古學研究、古代歷史文獻研究多學科的關系,我覺得李先生的報告提出了很多思考。雖然沒有展開,但是他的思考是非常深遠的,而且很有現實的針對性。我想,以后我們出土文獻相關學科要更好地發(fā)揚清華國學院的傳統(tǒng),尤其是珍視和發(fā)揚王國維的學術遺產,推進中國古文字學的發(fā)展。

李先生最后還寄希望清華有沒有可能辦考古學,也多次聽到清華內外的先生們提起這個話題。剛才李先生說考古學對清華的重要性,對現代大學的重要性,我覺得這一點也很重要。

雖然只有兩個小時,從李先生的演講可以看出他涉及的學科領域之廣泛,思考問題之深入,整理和發(fā)掘材料之細心,這都是我們的典范。今天是我第二次聽李先生講這樣一個主題,但是兩次所講頗有不同,各有側重。我相信這樣的演講,其重要性將會在未來更加凸顯出來,對我們的學科建設也會產生重要的影響。

今天的講座到此結束,再一次感謝線下和線上的各位聽眾、各位朋友,謝謝。

2022年11月5日溫小寧根據演講錄音整理

2022年12月13日李零根據初步整理的演講稿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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