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歲月靜好
1
晚間,林雨喝了點酒,微醺,卻毫無睡意。窗外嘩嘩地下著大雨,房間也蒙上了水汽。聽雨無聲,腦海里滿是這些天風(fēng)靡網(wǎng)絡(luò)的歌曲《花妖》的旋律,催不走,趕不去。最近,刀郎的專輯《山歌寥哉》橫空出世,令人震撼,然而最讓林雨感懷的還是其中的《花妖》。
如果說母愛之于人或動物是天性使然,那么兩情相悅則多少帶有社會內(nèi)涵。動物世界中,為獲得雌性青睞,雄性以力量或以外貌相競爭,而在人類社會,便是階層、時空、財富、倫理、文化等等。絕對單純的兩情相悅,一旦面對上述幾項的錯位,大多會以悲情結(jié)束?!痘ㄑ防铮倌猩倥畯囊婚_始的階層錯位就注定了結(jié)局。無論是時間樹下的等待、累世的輪回,哪怕卑微到車轍旁的流沙,祈盼與來世顛沛的你相遇,卻依然是求而不果,愛而不得。其實林雨最痛心的是燦若朝霞的花墻下委地彌留的枯黃,強(qiáng)烈的生命能量對比——生和死。林雨讀懂了“枯黃”的深深不甘。正是這樣的不甘,讓《花妖》能與“梁祝”比肩,凄美絕倫。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珠打落在茂密的香樟樹葉上,由著一旁的路燈照射,昏暗里竟閃出螢螢點點的光暈。林雨想到《花妖》里的那句歌詞:“我若是將諾言刻在那江畔上,一江水冷月光、滿城的汪洋?!痹娫~中以水來比喻情懷,古往今來,太多太多:李后主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白有“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蘇東坡有“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而以水為介斬斷情根的癡男怨女亦何其多?杜十娘怒沉揚(yáng)子江的故事眾所周知,林雨卻想講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2
清代戲曲作家汪炳麟(字石青)幼年隨父客居湖州,就讀于蕪湖圣雅各學(xué)校,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黟縣以教書為生。石青富于才情,風(fēng)姿俊美,翩翩公子如玉。同族妹妹汪瓊芝極仰慕其風(fēng)雅,即以金釵為贄禮,請授業(yè)為女弟子。石青也十分欣賞瓊芝的靈慧,教之以詩,兩人自此唱酬甚得。然而好景不長,對于他們這樣的互動,族中一時閑言四起。彼時,汪瓊芝年方十七,恰值豆蔻花季。本來是一個佳人遇到才子,生出少年慕艾之情的故事,卻因為同為族人、同是汪姓,被當(dāng)時的禮教風(fēng)俗所不容。兩情相悅又如何?它離不開社會內(nèi)涵的約束,他們的感情在發(fā)生時就錯位了,且是倫理上的錯位,結(jié)局必然是悲情的。石青喟然長嘆:“斯世悠悠,于我已矣!”1927 年正月初九,他“偕瓊芝共沉于邑之屏山湖”,即黟縣屏山村口的長寧湖。此時,石青年僅27 歲。
汪瓊芝的詩,林雨未能見閱,但她有一套酬答石青的《步步嬌·新秋慰瓊芝》曲作,寫得哀婉悱惻。石青曲道:“容易新秋來庭院,凉味搖深淺。紅蓼岸,白云天,莽莽蒼蒼,西風(fēng)一片。歲月太茫然,系流光靠不住垂楊線。”瓊芝酬云:“又是秋光來梧院,蝶瘦腰肢軟,醉了海棠煙。我早是憔悴西風(fēng),柔腸似剪。暮色落蟬邊,柳絲兒綰不住斜陽線?!蹦菐恰靶虑锿ピ骸?,這廂是“秋光梧院”;那廂是“西風(fēng)一片”,這廂是“憔悴西風(fēng)”;那廂是“歲月茫然靠不住垂楊線”,這廂是“暮色蟬邊綰不住斜陽線”。兩廂里郎情妾意,句句透著百轉(zhuǎn)相思和時運(yùn)哀嘆。接著瓊芝又自傷自憐:“芳華一片流云卷,鏡里紅顏不似前。番番水火煉青蓮,蘭心細(xì)碎無人見。落得個吟魂一縷秋煙,眉梢鎖住愁深淺?!边@些曲文活脫脫呈現(xiàn)出一位有著風(fēng)華才情、心思玲瓏,卻困于私情、哀怨憂傷的美麗女子。這讓林雨很是唏噓,然而更讓林雨惋惜的是石青先生。
吳蔭南在《汪石青傳》中寫道:“無何,上海慘案起。君大憤,拍案叫號,捱拳切齒。為文刊報章,縷縷數(shù)千言。大旨以求統(tǒng)一、勵自強(qiáng)、謀興國、雪積恥為言?!薄霸饺眨浴侗彪p調(diào)》一套寄余,則詠滬案事。痛軍閥之禍國,恨強(qiáng)鄰之欺凌,警國人之自救。其詞如鵑泣、如猿啼、如晨雞鳴、如獅子吼。長歌當(dāng)哭,極慷慨淋漓之致。愛國熱忱,躍然紙上?!币晃粔褢鸭ち摇⒄龤夂迫?、立于天地間的朗朗君子赫然在目。
林雨不由地想,如果石青沒有錯投了這份兒女情長,又會是怎樣的人生軌跡呢?難道不該繼續(xù)如他曲中所寫“一答是花香酒香,一答是爆竹洋洋。看水綠衣裳斗靚妝,小兒女嬌憨模樣”?不該是“一春來風(fēng)雨讀離騷,對云山春愁縹緲”?不該是“呀,我也曾嘯長虹吞吐廣陵濤,我也曾逐春風(fēng)走馬章臺道”?不該是“我本待擒虎夷蛟,我本待屠龍射雕,我本待剪秦安趙”?不該是“把那一縷國魂兒斷處招,把這一縷正聲兒挽的牢”?不該是“俺問你雄獅睡幾時醒,俺問你封狼禍幾時靖”?而這,才應(yīng)該是石青作為詩人、儒學(xué)雅士、愛國文人的本來面目呀!
石青先生詩有近千首,詞次之,散曲有三十套,琴棋書畫、文論劇本皆有成就。如果他的生命不是在27 歲那年戛然而止,林雨相信,石青會給中國文化、給后人留下更多珍貴的文化瑰寶。
3
這時雨已停,被洗刷過的空氣分外清新,仰望星空卻不見繁星,黝黝然更覺天宇間寂寥空遠(yuǎn)。林雨不由感傷,竊想《花妖》里那顆“年輪上的眼淚”,現(xiàn)在會在哪一個時空?哪一個界面呢?石青和瓊芝的神魂抑或能在某一域“終成眷屬”吧?明代有一位著名散曲家叫施紹莘(字子野),他愛花惜花,自云“五六歲時,便喜種植,以盆為苑,以盎為池”。到了7 歲就讀私塾,也經(jīng)常逃課避學(xué),“無他嬉也,止游戲于花草間耳?!彼麍孕呕ㄓ猩窕觎`魄,每于仲春百花生日,便會為花神慶生,以套曲寫成祝詞《花生日?;ā?,并將自己的曲作刻印成《花影集》。顧胤光曾云:“子野有種情多,一切愁緣病緣,大半根花緣得。”
中國古代的文人士夫,慣以松竹喻志、喻節(jié),以花草喻情、喻高潔、喻風(fēng)雅。曇花綻放雖只剎那,卻是燃燒自我般的絢麗驚艷,瓊芝是也;石青則如同君子蘭,謙謙如是,高雅如是,亦深情如是。他們倆“錯投”“錯位”下的情深,就像《花妖》歌曲里的情殤,一樣的凄美哀怨,令人唏噓淚目。
按照現(xiàn)下通行的觀念,這是生命情感的處理問題。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王德峰說:“人性的價值在于我們的生命情感與天道的一致……人最后的毛病總是出在人自己身上,出在生命情感上?!绷钟瓴恢朗嗪铜傊プ詈蟊婚L寧湖水淹沒時,有沒有如“花墻”下那“枯黃”一般,心存不甘和無奈,但施紹莘在《花影集》序中寫的一段話讓林雨頓醒:“爾不見夫花影乎?花外之影,影即非花;影中之花,花即是影。然則何有何無?何彼何此?……而本無之幻想也哉?!焙我詧?zhí)著、何以妄念呢?一切本空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