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東斌(安徽)
大海有輕微的戰(zhàn)栗時,觀日出的人不自覺地摁了摁身體里的島嶼。
大海在波濤中奔走,傳遞喜訊,墨綠色的絲綢正醞釀裂帛之聲。一種巨大的痙攣之力,在大海的產(chǎn)床上,滾動、震躍。
大小島嶼如產(chǎn)床的榫卯,在固守中交換耳語,替大海咬緊分娩的陣痛。
云海連接處,妊娠紋隱約可見,被微露的霞光撐開,又似乎被縫合。膠著間,聚力的海天沖破夢境的藩籬,一輪嶄新的太陽,躍出大海。
身邊的母親說,此時的太陽像一枚剝?nèi)サ皻さ牡包S。
耄耋的母親,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日出,那些日出只屬于奔波與忙碌。光芒一味地將她的身影拓于土地,并慢慢地彎成一枚問號。
與一面快要枯竭的海,一起站立,我體內(nèi)的鹽粒紛紛墜落。
太陽的光芒,絲絲縷縷,攪勻了大海的一壺瓊漿。我倒空的心盞裝滿了大海與美酒。
這曠世的佳釀,只有母親,才能獨享。
礁石,來自大海骨頭的崩塌。硬物退盡了,海水就變得柔軟。
抑或來自大海的咳嗽,謎團咳盡了,浪濤便可收放自如。
有一部分礁石來自堤岸,請下來的一只只耳朵。肩負一種使命,諦聽大海的心跳與鼻息。
還有一種礁石最容易被忽略,來自佛祖入定的禪意、打坐的蒲團。
嵌在海水里,指認了眾多的皈依者。
礁石,不知是大海長出的肉刺還是神祇釘下的釘子?不要輕易地拔出肉刺,飽有疼痛的大海,才不會陷入一潭死水。
也不要拔出釘子,否則沒有收斂的大海,一旦發(fā)怒,狂浪里逃逸出的猛獸,會咬破堤岸,吞噬人間的蔥蘢。
沒有角逐之心的人,看礁石,像一粒粒棋子,擱置在大海的棋盤,咸澀中,吞吐著潮漲潮落。
白天為白子,黑夜為黑子。對弈的是海闊與天空,魚群與飛鳥,大海與陸地。
白天不對弈,夜晚不對弈。對弈的時間連接了白天和黑夜的縫隙,晝夜的或長或短,暗合了一場棋局的膠著與暢達。
日月交替的旋轉(zhuǎn)之音,宣告了亙古的棋局沒有輸贏。
贏的是大海,是大海的一顆慈悲心。
在竹簡和石頭上寫字,需要鋒利的刀鑿。
字粒長在硬物里,剔除多余的部分,峰峙的歷史煙云與碑文里的月光,就會橫空出世。
或深或淺的印記,或真或假的往事,無關(guān)雕者,歸咎于震顫的刀鋒。
在絹帛與紙張上寫詩,墨汁洇濕了句子,只需吟誦幾遍便可干爽。詩意洇濕的詩歌,或許要濕上千年。
若謄寫經(jīng)文,需要墨汁不濃不淡,紙張不大不小。
一邊謄寫,一邊誦經(jīng),筆下絕不會出現(xiàn)任何一枚錯別字。
白沙灘拓下的腳印,衍化成經(jīng)文或詩行。
一粒沙子,一滴海水蛻下的硬殼,在撞身取暖中,鋪成遼闊的鐵卷。
在鐵卷上寫詩,得摒棄大海咆哮的意象,取星海中的月光、海鷗的鳴叫,蓄墨于筆尖。
這柔軟之物,最容易滲入鐵沙的層理,在鐵卷上抄寫大海的心經(jīng),務(wù)必有超強的腕力。握緊筆,蘸大海的波瀾旋轉(zhuǎn),能提起大海的筆,或人,在舉重若輕的手法中,能將狂瀾隱于筆跡。
怒吼隱于沙粒,也能從沙粒中取出海闊,天空。
塵世間,我的指紋一用再用,指認了不同身份的自己,也接納了許多非自己的鐘愛之物。
而我腳掌的密紋,一直秘而不宣。
赤腳行走在白沙灘,讓沙粒來破譯我腳下的密碼。炙熱、微痛的敷貼與戳刺,似針灸一樣,激活了被我淡忘的路程。
在沙灘行走,沒有足音,只有兩行或深或淺的足印。
左邊是詩句,右邊是心經(jīng),合抱我一生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