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有一種玩具你是不可能拿在手上把玩的,但是,這不妨礙你和它廝守在一起,難舍難分。
那就是九月的云朵。這里的九月是公歷的九月,如果換算一下的話,其實是農歷的八月,在我的老家有一句老話,說,八月繡巧云。這句諺語是有語病的,是誰在八月繡巧云呢?不知道。那就望文生義吧,繡娘的名字就是“八月”。這樣說好像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孩子都頑皮,沒有一個人的屁股可以坐得住??墒牵搅税嗽碌陌?,不一樣了,猴子一樣的孩子往往會變成幽靜的抒情詩人,他們齊刷刷地端坐在橋上、墻頭、草垛旁、河邊,對著遙遠的西方,看,一看就老半天。
真正讓孩子們關注的當然不是云,而是動物。平白無故的,一大堆的白云就成了一匹馬了。這匹白馬的姿勢很隨機,有可能站著,也可能騰空而起。一匹馬真的就有那么好看嗎?當然不是。好看的是變幻。一匹馬會變成什么呢?這里頭有懸念了,也可以說,有了玄機。
四五分鐘的靜態(tài)足以毀壞一匹馬的造型,我們可不急。兩三分鐘,或四五分鐘,一定會有人最先喊出來:“看,變成一頭豬了。”
在通常的情況下,第一聲叫喊大多得不到重視,一匹白馬憑什么會變成一頭白豬呢?可是,老話是怎么說的?天遂人愿——玄機就在這里,不知不覺的,一匹白馬真的就幻化為一頭白豬了,所有的眼睛都能見證這個遙遠的事實。越看越像,最后成真的了,的的確確是豬。
我不知道“白云蒼狗”這個詞是誰發(fā)明的,他一定是一位心性敏感的倒霉蛋,他被人間的變幻與莫測弄暈了頭,不知何去,不知何從。就在某一天,當然是“八月”里的一天,他的“天眼”開了,通過天上的云,他看到了蒼天的表情,還有眼神。就在一炷香的工夫里,他理解了大地上的人生。他看到了人生的短暫和不確定性,他看到了命運姣好的靜,還有命運猙獰的動。他有些成了一個懷疑論者,或者說,相對論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由此獲得了生命里的淡定與從容。就像虞姬在臨死之前所吟唱的那樣: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為了押韻,這里念“nuó”),一剎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