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車
早晨上山的時候,還沒有下雪。到了中午,天空已經(jīng)濃云密布。我在背風(fēng)處攏了一堆火。柴有點發(fā)潮,黑煙嗆得人直咳嗽。我摘下眼鏡,抹了一把眼睛,鼓著腮幫子吹,轟的一聲,火苗子躥起來。飯菜熱好,我喊一聲開飯啦——工友們陸續(xù)爬上了操作坑。
從坑沿上看過去,天然氣管線靜臥著伸至我的腳下。我想,等日后鋪設(shè)好的管道被回填,恐怕我們誰也不會再回到這大山深處來看看了。情緒一時低落下來。放眼四周,迷霧已經(jīng)散去,遠處的山巒隱約可辨。雪在傍晚落了下來,我們知道又要歇工了,都很高興,包括項目部經(jīng)理。好幾個已婚的打算明天就趕回西安——有老婆的都想老婆了。
我們不用回西安,那里連女朋友都沒有。
實在無所事事,我們就到臺球廳去玩。
從項目部駐地出來,雪突然密集起來,大山的輪廓模糊了,石橋?qū)γ娴淖o坡上已經(jīng)鋪了一層白。河道里結(jié)著冰,水淺的地方,冰面上冒著石頭尖,八卦陣似的排布著。國道上不時有拉煤的卡車駛過,能夠感覺到橋面的振動。
沿著國道,有商店、飯館、旅館、修車廠、加油站,還有理發(fā)店和臺球廳。理發(fā)店其實也是臺球廳,一間屋子多半邊打臺球,少半邊理發(fā)。老板是一雙與我們年齡相仿的親兄妹。來這里施工已有好幾個月,與他們兄妹倆熟得不能再熟了。
我的臺球技藝一般,小孫三兩桿子就能把球戳完,我們都佩服他精湛的球藝,就像欽佩小孟有女人緣一樣。項目部卡車司機的徒弟叫張曉斌,小年輕一個,經(jīng)常與我們一起玩,大家都挺喜歡他。
我們?nèi)齻€在這邊打臺球,小孟與閑著的理發(fā)師聊天。
理發(fā)師小巧玲瓏,皮膚白皙,一雙眼睛有點勾人。我們從不直呼其名,就喊她理發(fā)師。我曾一度懷疑理發(fā)師在國道邊開理發(fā)店,不僅僅是為了理發(fā)。可日子久了,彼此了解后,就打消了此前先入為主的觀點。
理發(fā)師說,小孟,二隊的巧云長得好,也有氣質(zhì)。啥時候我介紹給你認識認識?
小孟說,我只想認識你。又說,哦,她芳齡幾許?
理發(fā)師嘁了一聲,忽然向門口說:師傅,理發(fā)?。科鹕砣フ泻粢幻M店的過路司機。
那司機哦哦幾聲,說我看看……朝我們這邊瞅了瞅,轉(zhuǎn)身又出了理發(fā)店。
小孟起身離開理發(fā)椅,朝我們這邊走來,說,誰有煙給我吸根。又低聲說,剛才那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張曉斌扔下臺球桿,說,我不跟小孫打了,老是輸,真沒意思。從褲兜里掏出煙,抽出一根,遞給小孟,你跟他打。
小孟點著煙,吸了一口,卻轉(zhuǎn)身又踅到理發(fā)師身邊,繼續(xù)黏糊去了。他說,我看剛才那司機不像好人,賊眉鼠眼的,一定不是好人。
理發(fā)師說,司機就不是好人?小張算不算好人?他也是個卡車司機呀。
張曉斌撂下臺球桿,沖著他們那邊說,他是拉煤的司機——指指我和小孫——我是拉人的司機,不一樣哩。
小孟說,你沒指我,難道我不是人嗎?
我們都開始笑。理發(fā)師笑得咯咯的,小青蛙似的。她邊笑邊飛著眼梢瞟我。我趕忙去戳剛才就要戳的那個紅色球,連著兩桿子都戳空了。
我跟張曉斌打了幾場,難分伯仲。小孫在邊上干瞪眼。他球技太好了,我們都不愿跟他打,輸球畢竟是不痛快的事,誰愿意找不痛快?
打臺球是要收費的。理發(fā)師哥哥不在的時候,理發(fā)師讓我們看著給;她哥哥在的話,就得按場數(shù)收費了,毫不含糊。我們都不喜歡她哥哥,流里流氣的,是他們這一片的混混。理發(fā)師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她哥哥打架很厲害。小孟不服氣,跟我們發(fā)誓,一定要把理發(fā)師搞到手。小孫說,你就搞吧,小心她哥哥揍你。張曉斌說,不見得,小孟也不是吃素的,畢竟是鉗工,雖說是學(xué)徒,手勁兒還蠻大呢。我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身在外地,我們還是老實點好。
最后一局我輸給了張曉斌。這時,天馬上就要黑了。理發(fā)師提議去鎮(zhèn)上看錄像,還說要叫上那個巧云。大家都很高興,紛紛表示同意。
關(guān)了店門,理發(fā)師讓我們在國道邊上候著,她爬上坡頭去叫巧云。
此前雪停了一會兒,這會兒又下大了。天寒地凍的,從河道冰面上刮過來的風(fēng),像是冰塊一樣撞著我們的臉龐。我們縮頭縮腦地吸著煙,哈著手,跺著腳,不住地朝坡頭上張望。巧云家的幾孔窯洞已經(jīng)亮起了燈,能聽見她母親的咳嗽聲,遠遠的顯得很空洞。從理發(fā)師口中我們了解到,巧云的父親在鎮(zhèn)上教書,她姊妹四個,一個比一個漂亮,巧云最小也最漂亮。有那么一刻,我擔心巧云不會與我們一起去看錄像。畢竟我們一次面也沒見過,或許她還會認為我們不過是一伙西安來的二流子。
小孫性格內(nèi)向靦腆,可識人的本事就像他的臺球技藝一樣精湛。他說,武良,我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企青工,你就把心擱回肚里吧。
小孟湊過來說,理發(fā)師辦事你還不放心?也許人家還要化妝呢。
張曉斌說,理發(fā)師已經(jīng)化過妝了,嘴巴血紅能吃人,也能嚇死人。
小孟說,我是說巧云。
張曉斌反唇相譏,巧云化妝也是給我們?nèi)齻€看,管你屁事。你不要太貪心,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
坡頭上出現(xiàn)兩個人影,她們倆有說有笑地向國道邊走來。也許是理發(fā)師太過小巧玲瓏,巧云一出現(xiàn)在窯洞門口的燈光下,理發(fā)師就好像被大雪遮掩,幾乎看不見了。終于來到跟前,巧云的相貌和氣質(zhì)令我有點炫目。她一點兒都不像村姑,脖子上的那條紅毛線圍脖,在胸前打了個紅領(lǐng)巾結(jié),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像一簇燃燒的火苗。
張曉斌嘴巴嘖嘖贊嘆,說,理發(fā)師甘愿犧牲自己做電燈泡,令人感動啊。
理發(fā)師雙手捂著耳朵說,好冷啊。
小孟說,走起來就暖和了,等回來時,我給咱們叫輛出租。
錄像廳放映的全都是港片,一部接著一部,腥風(fēng)血雨,也不知道有多少深仇大恨,打打殺殺,沒完沒了。小孫不動聲色,就像他的臺球技藝一樣高深莫測。張曉斌大大咧咧,好像完全被錄像吸引。我覺得沒意思透了,想離開,又覺得不甘。巧云主動選擇坐在了我旁邊,我察覺到理發(fā)師的不快。她喊上巧云,只是想把小孟的注意力引開,可偏偏小孟的注意力只落在她身上,也確實蠢蠢欲動;而巧云的注意力在我,對影片里的故事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我感覺好復(fù)雜,也很為難,就走出錄像廳,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
錄像廳在一個院子里面,靠著圍墻是一排店鋪,對面是一排家屬樓,時間尚早,幾乎每個窗戶都亮著燈光。密集的雪花就蕩漾在窗戶溢出的亮光里,撲朔迷離,又叫人感到莫名的憂郁。我點了根煙,嘴里吐著煙圈,想套住幾片雪花。
不知道什么時候,巧云已經(jīng)默默站在了我身邊,說,你也不嫌外面冷。
我說,你想喝點兒什么嗎?
巧云說,我覺得你跟他們有點兒不一樣。
我說,我還年輕,啥也沒經(jīng)歷過。
巧云說,我連高中都沒考上。我爸在鎮(zhèn)初中教語文,還是我們班主任,可我就是學(xué)不進去習(xí)。
她說得很小心,那語氣聽上去好像擔心她配不上我。
我伸手接了幾片雪花,抽回來時,手心有了潮濕的感覺。我學(xué)著她的話說,我也學(xué)不進去習(xí),高考考了幾次都沒考上。
巧云說,也許是我們都笨吧。
我笑了笑,說,你可一點也不像山里人。
巧云說,我爸也經(jīng)常這么說??晌疫€是給他丟了臉,沒考上高中。
我說,那這幾年你在干什么?
巧云說,村里有好幾個姐妹都去南方打工了,我不想去,就在市區(qū)飯店做服務(wù)員。
我說,那你平時有什么業(yè)余愛好?
巧云說,我不喜歡看電視,閑下來的時候,就喜歡讀點書。
我略感意外,一個“學(xué)不進去習(xí)”的女孩竟然說她喜歡讀書;想了想,又不覺得有多么意外,好像企盼她應(yīng)該如此。我說我正在讀 《平凡的世界》,又問她讀什么書。她說她讀《讀者》 和 《青年文摘》。
我說,喝點什么吧,這么干站著多沒意思。熱飲還是冰峰?
巧云說,那就喝熱飲吧,這兩天我來了那個。
我一下子面紅耳赤,想不通她為什么要給我說這個。我去買了兩瓶加熱的橘子汁,一瓶自己喝,另一瓶遞到她手里,扭過頭瞥見了站錄像廳門外的理發(fā)師,不得不又去買上一瓶。理發(fā)師沒有馬上接,嗔怪著讓我?guī)退蜷_。我只好用牙咬開了瓶蓋,遞給她。理發(fā)師喝了一口,夸張地叫著好甜好甜。巧云卻沒有喝,她握著瓶子暖手。
我覺著自己犯了錯誤,糾結(jié)著不知說什么好,就在雪地里轉(zhuǎn)圈子,看雪,看燈光雪光交織下的巧云。她美極了,敞著的橘紅色的羽絨服里,是一件駝灰色的毛衣,毛衣里面是兩只小兔子,看不見,但我知道那里有兩只小兔子,一時耳根發(fā)熱。相比之下,理發(fā)師就平淡無奇了。
這時,小孟也出來透氣兒。理發(fā)師瞪了他一眼,拉著巧云氣鼓鼓走進了錄像廳。我就知道剛才在里面,小孟肯定上手了,可能沒有得逞。
那晚看完錄像已是凌晨。回到駐地,張曉斌問小孟下手了沒,小孟說,下了。不下手,錄像不是白看啦?小孫問,咋下的手?說具體點兒。我兀自笑著,不知怎么想起了巧云和她的兔子,又覺得不對,便收回了笑容。小孟說,奶子摸成了,再想深入下去,手就被她掰開了。我說,小孟應(yīng)該沒有撒謊……說完又覺得失口。小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咋知道我沒有撒謊?我今天告訴你們仨,可別忘了我是鉗工,手勁兒大著呢,她一個弱女子,豈能是我的對手?張曉斌說,到底深入成功了沒?趕緊說啊。小孟說,沒成,主要是我做事從不強人所難。
小孟忽然轉(zhuǎn)過臉問我,回來到橋頭下出租的時候,她對你說了什么?
我說,誰?
小孟說,理發(fā)師。
我說,沒說什么。
我瞥見小孫一臉的壞笑。
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將近一個禮拜,駐地里的工友已所剩無幾。除了回西安看娃看老婆的,也有得空回老家相親的。210國道宜君縣那邊傳來封路的消息,說積雪太厚了,滯留在路邊旅館和飯店的卡車司機人滿為患,都快住不下了。
閑得無聊,小孟又提議去理發(fā)師那兒打臺球。
張曉斌說,我們不能老是圍著臺球案子轉(zhuǎn)吧?
小孟說,我得圍著理發(fā)師轉(zhuǎn);武良呢,圍著巧云轉(zhuǎn);至于你們倆吧,就只能圍著臺球案子轉(zhuǎn)嘍。
張曉斌說,憑什么?憑什么我和小孫就不能圍著她們倆轉(zhuǎn)?
小孟說,憑什么?憑的就是江湖道義。一個蘿卜一個坑,滿共倆坑,四個蘿卜,你說咋分?
最終我們還是都去了,因為除了理發(fā)師那兒,也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理發(fā)師她哥哥天天見不到人影兒,成了“真空”狀態(tài)的臺球廳和理發(fā)店,就由著我們在里面肆意妄為,胡說八道,很有點兒當家做主的感覺。小孫又贏了張曉斌一局,催促著他趕緊下桿子。這時,進來一個理發(fā)的中年男人,說他是國道邊修車廠的修理工。理發(fā)師卻不在,說是去國道邊上廁所,一時也不見回來。小孟見生意來了,急得竄到店外看了好幾次,那樣子,好像理發(fā)師再不回來,他就親自操剪上手了。小孟是一個主動慣了的人,從不拿自己當外人看。
修理工等不到理發(fā)師,就離開了。不料他前腳剛走,理發(fā)師就回來了。她不是一個人,后頭還跟著巧云。
理發(fā)師說,下雪天的,也沒生意。咱們?nèi)ヅ郎桨?,雪景得爬到山上去看?/p>
小孟說,我完全同意。武良,有句文詞兒,叫什么來著?
我說,一覽眾山小。
小孫說,好啊好啊,飛雪連天射白鹿。
除了打臺球,他還喜歡讀武俠小說,金庸所有的小說他都讀過。
張曉斌手里拄著臺球桿,說,小孫,你的意思是咱們上山去打獵?
小孟擺擺手,說,據(jù)我了解,她們這里的山上沒有鹿。豹子從前有,也是八十年代以前的時候了,現(xiàn)在只有野雞。
理發(fā)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巧云偷偷瞟著我,抿著嘴笑。
我們?nèi)サ絿肋吷痰曩徺I了些零食,有面包和辣片,還有瓜子什么的,就轉(zhuǎn)到了山腳下。
坡很陡,走了好大一會兒,才上到坡頂。理發(fā)師的家就在那里,屬于一隊。理發(fā)師站住腳,說,你們等我一下,我回家拿個東西。我們就站在村口等。放眼望去,村里的屋脊上都積著厚厚一層雪,樹冠上也是積雪,幾乎分不出枝杈來。村巷里連個人影也沒有,四野里一派靜寂。
過了一會兒,理發(fā)師來了,并沒看見她拿了什么。等我們再次出發(fā),爬到一條小徑的轉(zhuǎn)彎處,理發(fā)師突然又停了下來,四下看了看,說,你們瞧,這是什么?說著,就從羽絨服里面掏出一把鋸短了槍管的土槍,舉著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我哥的家伙什,他們打架用的。
巧云嚇得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令我感到非常意外。
小孫自顧向前走去,說,這種土槍我見過,扳機一扣,往外噴火。看著嚇人,殺傷力有限。
小孟說,就是,這玩意兒就是用來嚇唬人的。等我鉗工技藝有了長進,興許經(jīng)我手一改裝,殺傷力就會大點兒。
我說,咱們這行為算不算偷獵?
理發(fā)師說,村子里人經(jīng)常上山打野味兒吃,山高路遠的,沒人管。
張曉斌提議土槍由小孫保管,理由是小孫臺球打得好,打土槍也就差不到哪兒去。小孟有點不服氣,又覺得張曉斌說得有道理,也就掐滅了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
我們繼續(xù)朝山上爬去。山路陡峭,而且狹窄,又下著雪,一點兒也不好走,沒過多久,就都氣喘吁吁了。我們每個人都撿了根或粗或細的樹枝,當拐杖拄著走。漸漸的,路越發(fā)細了,最后甩進一片林子,就沒有路了。
林子里的積雪比山下厚多了,白茫茫一片,卻給人一種擁擠而靜寂的感覺,似乎這雪從久遠的年代傳下來,從來就沒有化過。我們六個人在林子里瞎轉(zhuǎn)悠,一根野獸毛也未曾遇見,但仍然玩得忘乎所以。巧云和理發(fā)師歡快地在我們眼前跳著,笑著,歡叫著;我們四個男人輪換著踢踹一棵又一棵松樹,樹冠仿佛感受到了疼痛,撲簌簌落下一簇又一簇白色的凝固的眼淚。
小孫和張曉斌走在一起,或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小孫說,山上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除了雪就是雪,有什么好看的。我這會兒真想把臺球案子搬到這雪地上戳幾桿子。張曉斌說,沒人愿意跟你打,萬一球落到雪地里,滾到山谷里,誰也找不見。小孫突然就生氣了,說,就是所有的球滾到雪地里尋不見,我也照樣打,對著空氣戳。張曉斌也是頭一次看見小孫發(fā)脾氣,感覺有點兒意外,就沒再說什么。
巧云走過去拉開了小孫,說,就是就是,我覺著吧用雪捏成臺球,也不是不能打。
我就覺著巧云不僅聰明,而且善解人意。
小孫可能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就沖張曉斌笑了笑,兩個人又恢復(fù)了友誼,有說有笑地結(jié)伴而行,倒像一對戀人。
小孟總是圍著理發(fā)師轉(zhuǎn)。這家伙一向大膽,誰也不放在眼里,時不時攬過理發(fā)師的肩膀,照著她凍紅了的臉頰就是一口。理發(fā)師一點兒也不反抗地接納了他。后來,小孟干脆倚在一棵高大的樹干上,抱住了理發(fā)師小巧玲瓏的身體。理發(fā)師踮著腳,迎合著小孟粗野的舌頭。
我和巧云經(jīng)過他們時,我用余光瞥過去,正巧接住了理發(fā)師歪著臉投過來的一道目光。我感受到了一絲慌亂,趕忙離開。前面是一個急轉(zhuǎn)彎,把小孟和理發(fā)師擋在了后面。巧云抓緊了我的胳膊,主動迎上來吻了我一下。我就勢擁抱住她,兩張嘴不再分開。我們的接吻技術(shù)都不太熟練,不是我的牙齒咬了她的舌頭,就是她的牙齒磕了我的嘴唇,有時蠻尷尬的。就這樣,我和巧云總是落在最后面。我又一次想起凌晨看完錄像回到橋頭坡底下時,理發(fā)師悄聲對我說的那句話。
天漸漸晚了,三組人馬重又聚到一起。
雪小了下來。遠處犬牙交錯的山巒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那種迷離的效果消失了,一座座山頭靜止不動,如同許多頭靜默而臥的巨獸。
張曉斌說,該下山了,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夜吧?小孫說,不如我們回去打臺球吧。小孟卻提議還是去鎮(zhèn)上看錄像,說他買票請大家。我知道他對理發(fā)師余興未盡,這一點和我一樣,就附議贊同。理發(fā)師和巧云都沒意見,但張曉斌說要看錄像的話,小孟得請我們吃火鍋,小孟想了想,也同意了。
逼仄又曖昧的錄像廳,散發(fā)著煙味兒、腳臭味兒和說不清的味兒。我和巧云坐在中間,小孫坐在巧云那邊,張曉斌坐在我這邊。為此,張曉斌很不忿,但沒辦法,誰讓他慢了一步呢?小孟硬把理發(fā)師拽了過去,他倆坐在我們后排。
剛剛坐下,錄像就開始播放了,是劉德華和吳倩蓮主演的《天若有情》。這部片子我在西安看了不下八遍,加之又心猿意馬,一點兒也看不進去。巧云細柔的呼吸,我能清晰感覺到,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她駝色毛衣里那兩只可愛的小兔子。我也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到可恥,但又無法扼制。我有過單相思的經(jīng)歷,肌膚之親卻從未有過。我想巧云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也跟我差不多。
后排的理發(fā)師不時地踢一下我的座椅。我不太清楚她這是什么意思。小孟在她旁邊,再多余的小動作她也不好施展,或許只是傳遞著某種無奈和不滿。在理發(fā)店和臺球廳,她暗示過我,通過她所能夠想到的各種方式,可是沒什么用,小孟喜歡她,我不喜歡?,F(xiàn)在,小孟就在她旁邊,身子幾乎都貼到一起了,而且開始上下其手。那么,她傳達的也許是另外一層意思?下午在山上時不也是如膠似漆的嗎?
為了盡快將理發(fā)師從我的腦海里清除干凈,我想我必須有所行動了。我看了看巧云,她幾乎同時轉(zhuǎn)過臉看我。四目相接時,我已經(jīng)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伸過來,也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涼,我那只手在她雙手中間,像插進了雪里。對,就是那種感覺。她的腦袋抵在我的肩頭,一瞬間我的意識變得有點模糊。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的另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了她的毛衣。我的手也是涼的,像巴掌大的一塊冰覆蓋在她灼熱的一只小兔子上。她的胸罩勒得我手腕有點疼,卻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世上的事兒,總得有個輕重緩急。她的兩只手把我外邊那只手緊緊攥著,我感覺她的手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害怕。我感覺到我們的心跳都在加速。
后面的理發(fā)師又踢了一下我的座椅。我把手從巧云的毛衣里抽了出來,就勢攬住了她的腰。這時候,我們的手都已經(jīng)滾燙滾燙的了。
外面的雪應(yīng)該仍在下著。是大是小,我無法知曉。
兩天后,雪停了,天氣放晴,村舍和遠處山巒上的積雪耀眼奪目,河里融化的雪水嘩嘩流淌著,沉寂了幾天,拉煤卡車又開始來往穿梭。
休假的工友們紛紛返回駐地,不久,就開始傳播一個消息,說是過了年單位就要轉(zhuǎn)崗分流,一批人可能要下崗。吃過晚飯,大家坐在宿舍的火爐前吸煙發(fā)呆。張曉斌的師傅說,他妹妹的單位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型改制,他妹妹買斷了工齡,就算是正式下崗了。說這話時,他臉上明顯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太明白,他有什么可擔心的,他只是個合同工而已。轉(zhuǎn)念一想,就覺察出了不對。他雖然只是個合同工,但他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勤勤勉勉,目標就是期待有一天轉(zhuǎn)為正式工?,F(xiàn)在,企業(yè)改制,說不定他這個希望就要落空了。一個失去目標的人,肯定是痛苦的。那些天,駐地的氣氛詭譎而壓抑。
我們畢竟年輕,少不更事,談不上有多大心理波動。
小孟說,就這破工作,誰稀罕。整天在大山上、荒溝里亂竄,雨雪冰霜,烈日寒風(fēng),每天一身土兩腳泥的。我他媽的早就不想干了。
張曉斌說,還是我們陜南那地方好,哪像這邊冷得凍掉下巴,不行我就回陜南去。
小孫說,牢騷歸牢騷,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得注意,工作不能丟。要不,下崗后回老家丟人死了。
小孟睨一眼張曉斌,拿下嘴角叼著的香煙,夾在指間說,跟你有個屁關(guān)系。你又不是我們單位的。
我笑了一下,心里想起了巧云。不知道小孟是不是也在想理發(fā)師。自那天從山上下來以后,我總覺得她和小孟之間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們。
小孫瞪了一眼小孟,轉(zhuǎn)頭對張曉斌說,別理他,走,我們打球去。
我們從駐地出來,剛走到國道邊的橋頭上,就被理發(fā)師她哥攔住了。我們這邊四個人,他們那邊卻有八個人。理發(fā)師她哥手里拿著一把鋸短了槍管的土槍,就是那把我們在山上沒能用得上的土槍,此刻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小孟張開雙臂,把我們?nèi)齻€人攔在了身后,大有一人做事一人當?shù)挠⑿蹥飧?。理發(fā)師她哥見狀,也把土槍交給身邊的人,獨自走了出來。
小孟卻蹲下了,他的鞋帶松了,他蹲下來慢條斯理地系著鞋帶,看都沒看理發(fā)師她哥一眼。理發(fā)師她哥走到小孟跟前時,小孟突然起身,手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塊磚頭,那塊磚頭好像自己長了翅膀,嗖地就飛到了理發(fā)師她哥的腦門上。理發(fā)師她哥噢了一聲,蹲下了,很驚訝,仰著頭,眨巴著眼看小孟。然后,腦門上就淌血了。
小孟的胳膊又掄起來了。理發(fā)師她哥一手捂著頭頂,一手示意小孟不要再拍了。
小孟就沒有再拍。他扔掉了手里的磚頭,說,去衛(wèi)生所包扎一下吧。
自始至終,理發(fā)師她哥都沒有說話。
自始至終,小孟就說了這一句話。
理發(fā)師她哥被他那幫朋友簇擁著,走了。
打架后第二天,小孟就被項目部開除,先回了西安。小孟離開前的那天傍晚,在駐地門口對我們?nèi)齻€說,明天,我就要提前下崗了,你們就沒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們?nèi)齻€不約而同地搖搖頭,說,沒有。
小孟突然就情緒激動了,說話夾帶了哭腔。他說,你們?nèi)齻€王八蛋,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我明天就要離開你們了,你們也沒個表示……
小孫說,要不,我們請你打臺球吧?
小孟說,算了,再也不去那地方了。
張曉斌說,那我們請你去看錄像?
小孟說,一會兒我還要收拾行李,來不及了。
我說,你走了,理發(fā)師怎么辦?
小孟說,她去死吧。就這點屁事,還唆使他哥叫人打我。
我想說事實是你打了理發(fā)師她哥,但我沒說。因為小孟畢竟丟了工作,這比挨打更糟糕。
小孫說,為什么呢?
張曉斌說,是啊,為什么呢?
小孟說,是我不要臉,我睡了她。
我說,睡了?啥時候的事兒?
我們?nèi)齻€吃驚不小,或者是假裝吃驚不小。
春寒料峭,從坡頂理發(fā)師家的村子刮過來的風(fēng),寒意十足。
時間很快就來到第二年早春。在西安過完年,我們又陸續(xù)返回了項目部駐地。
天還沒熱起來,又下了幾天連陰雨,河道里管線的操作坑積滿了雨水,電焊機又怕水,施工就暫停下來。有了時間,我們就想著玩,好像玩起來,啥煩惱都沒有了。我們也知道這是自己欺騙自己,又實在想不出啥辦法打發(fā)這多余的時間。
我提議去看宜君那邊的孟姜女哭泉。我這么說,是想去一個更遠的地方,好跟巧云有個更自由的空間。這些日子,我得空就跟巧云約會,不是在河道里就是在她家后面的山坡上。我們的接吻技術(shù)越來越老練,彼此的牙齒也再沒磕碰過。我的手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巧云迎合著我,雙頰總是羞得通紅。
張曉斌提議帶上理發(fā)師。小孟離開后,作為備胎,張曉斌就黏上她了。所以他很積極,悄悄把項目部那輛天津大發(fā)開了出來。
還沒到目的地,因為雨天路滑,天津大發(fā)滑進了國道邊的溝渠里了。好在人都沒有受傷,就是嚇得不輕。理發(fā)師一開始很生氣,后來又開心得笑個不停。我們幾個都大惑不解。
我問巧云,理發(fā)師怎么了?
巧云難為情地說,剛才翻車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她胸罩帶子崩斷了。
張曉斌說,小地方賣的東西,質(zhì)量就是不行。
小孫說,市里也一樣,假冒偽劣。你們說,會不會與現(xiàn)在工人下崗有關(guān)?
我雙手一攤,說,這哪兒跟哪兒呀,扯得上關(guān)系嗎?
小孫說,怎么扯不上關(guān)系?這就跟打臺球一樣,戳一球而動全盤,工人們?nèi)诵幕袒?,出來的產(chǎn)品質(zhì)量能過關(guān)嗎?
張曉斌檢查了汽車,天津大發(fā)倒也沒有受損,只是栽在溝渠里,開不出來了。離孟姜女哭泉還有很遠,我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時,一輛212吉普車由遠而近,停到了我們跟前,是張曉斌的師傅從甘泉那邊拉了一臺電焊機返回駐地,發(fā)現(xiàn)了正在路邊晃悠的我們。師傅從吉普車上跳下來,目光掃視了我們一遍,最后落到張曉斌臉上。張曉斌說,反正也快散攤子了,我們想去孟姜女哭泉那邊玩一次……
師傅沒說什么,走到天津大發(fā)跟前,手臂伸進駕駛室,擰了下鑰匙,天津大發(fā)就吼叫起來。
張曉斌說,車沒事,就是沒辦法拖出來,正好,您來了……
師傅問,回不回?要回去我拉上你們幾個;不想回,我就走了。
我們都說回吧,再去也玩不開心。
師傅就從吉普車里取出一根鋼絲繩,一頭掛在吉普車上,一頭拴住天津大發(fā),轟的一聲,拖出來了。我,巧云,還有小孫坐上了吉普車,張曉斌和理發(fā)師坐了天津大發(fā),開始往回走。
返回途中我在想,不知道張曉斌得手沒有,如果還未得手,這回兩個人坐車上,倒是一個好機會。又想,畢竟張曉斌還得開車,恐怕也沒法做得太過分。
到了理發(fā)店門口,我、小孫和巧云,下了吉普車。理發(fā)師也從天津大發(fā)里下來,走過去用鑰匙打開門,往邊上靠了靠,說,今天免費,讓你們打個夠。說完,又上了天津大發(fā),張曉斌鳴了兩聲喇叭,開走了。
我和小孫打球,巧云坐在椅子上看。打了沒幾局,小孫見我心不在焉,覺得沒意思,就找了個借口,獨自回了駐地。
小孫走后,時間和空間就留給了我和巧云。我迫不及待地擁抱了巧云。她推開我說,聽說你們就快離開這里了?
我說,是的。施工已經(jīng)進入收尾階段,我們也不能老死在這里。
巧云哦了一聲。沉默了很久,又說,啥時候走?
我說,快了吧,在等通知。
巧云又哦了一聲,不吭氣了。
我沒話找話地說,太遺憾了,今天孟姜女沒看成……
巧云說,有什么好看的,我去看過好多次了。她男人修長城的,死在了那邊。
我說,我們安裝的管線連起來,也老長老長的。
巧云說,再長也不是長城。
我笑了一下,說,不過我還活著,你也不用哭。
巧云卻開始哭起來了。
不久,接到撤離通知,所有人員開始返回西安。
張曉斌開著卡車將最后一批撤離的工友送到了市區(qū)汽車站,返回駐地,我和小孫坐他的專車。車上還有理發(fā)師,張曉斌說要帶她去西安看大雁塔,不然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卡車經(jīng)過巧云家門口坡底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她的身影。我沒有告訴她我們哪天離開,但她肯定知道,卻沒有露面。
昨天晚上,駐地有個電話喊我去接。是小孟從西安打來的。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了個BB機。你想我了,就呼我。我說我有病啊想你。他說,那我就呼你,你家門口小商店就有公用電話,兩三步路的事兒。我說,我哪有BB機。他說,回來哥送你一個,剛從廣州進了一批。我叫了一聲,你現(xiàn)在當老板了?他在電話里笑了笑,說,開除了,我也不能喝西北風(fēng)吧?又問,哦,對了,你跟巧云的事怎么說?我說,還能怎么說?我明天就回西安單位報到了,沒跟她說。小孟說,這樣也好,你沒挨打就不錯了。還有,就是那天凌晨看錄像回來,理發(fā)師到底偷偷給你說了什么?我說,偏不告訴你。小孟嘁一聲,說,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告訴張曉斌,對她好點兒……不說了,我還忙著呢。再見。記得呼我啊。
我看了一眼張曉斌,理發(fā)師也在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很溫柔。
張曉斌本來就是臨時工,項目部解散了,他就沒了工作。但他有了理發(fā)師,所以決定留下。他說先跟理發(fā)師結(jié)婚,等攢下錢了,買輛卡車跑運輸。他好像忘了這里冷得凍掉下巴,他老家陜南比這里好到天上去了……
那天凌晨看錄像回來,理發(fā)師偷偷給我說的話是——小孟靠不住,張曉斌倒是個實在人。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