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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歸一

2023-11-09 20:41黑鐵
野草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爺

他走出小區(qū)的南門,左轉(zhuǎn),一路向東,直到急促的喇叭聲響起,才發(fā)覺自己已身在路口。司機(jī)瞪了他一眼,罵罵咧咧地開走了。

路對面指示燈上由燈珠組成的綠色小人,在燈光明滅之間,邁動雙腿行走著??蔁o論走了多少步,都沒能前進(jìn)分毫。時間漸漸膠著起來,吸收了大部分聲音,只剩燈珠在閃動時發(fā)出的咔咔輕響。小人終于站住,燈珠不再閃動,變?yōu)榧t色。他看到小人的頭部略暗,很傷感的樣子。

就像他。

在這個仲秋之夜,他原本應(yīng)該和從前一樣,下班先去買菜。然后做三個小菜,一個熱炒,一個燉,一個涼拌。米飯盛兩碗,其中一碗照例盛一半,他那碗也不好盛得太多,盡管他并不需要靠節(jié)食來瘦身,但終究得表現(xiàn)出一些道義上的支援。熱水兌洗滌劑,擦洗過炒勺、鏟子、長勺,以及菜板菜刀,又用廚房用紙擦拭干爽,收拾妥當(dāng)。

當(dāng)餐桌上的飯菜到了可以入口的最佳溫度,廚房中煙火氣已經(jīng)滿溢,漸漸向客廳流散。此時只等她回來,換了衣服開飯。

可他等來的不是門鈴聲,而是一條微信消息:十一我?guī)覌屓ズD希崆白?,今晚的飛機(jī)。

為什么不早點說呢?他原本想和她商量商量,十一假期去趟丹東或者朝陽的,盡管這些地方她都不屑一去,可他卻抱有極大的興趣。一向不愿出門的他,忽然覺得自己該出去走走,也不必遠(yuǎn)行,先是本省及東四盟,而后吉林,最后是黑龍江。她或許會說他沒出息,就知道在東北轉(zhuǎn)悠,他則會用戲謔化解刻?。簴|北那么大,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里,有山有水有河流,夠咱們走的了。

不過這一切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他很惱怒,想說點狠話,但在嘴邊轉(zhuǎn)了許久,還是沒能出口。他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當(dāng)著她的面,無論是真人還是頭像,都沒法說什么硬話,要么口氣委婉,要么沉默不語。在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說了很多,但其實什么都沒說,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或者該抱怨兩句,但現(xiàn)在家里尚在呼吸的活物,除他之外,只剩窗臺上那些矮小的植物,說給誰聽呢?

他把手機(jī)扔到一邊,走到書房的窗臺前。花盆擺滿窗臺,養(yǎng)的是多肉,是她開的頭,之后因為心思淡了,多肉們都消瘦了許多,葉片蛻變?yōu)榘稻G,直至枯黃。他出于不忍,將它們逐一挖出修根,再重新植入新土。靜待幾日后,白色的葉芽一點點出現(xiàn),變?yōu)槟劬G,又在綠色中舒展開來,老樁上生出新枝,新枝生出嫩葉,嫩葉插進(jìn)淺土又生出新根,移入新購置的花盆。生生不息中,窗臺上的綠意日漸繁盛。他樂此不疲,甚至由此生出些許成就感。他對她說,或許自己是水命,五行相生,水能生木,要不然這些多肉不能長得這么好。她盯著電視屏幕中身著灰綠色旗袍的寵妃,目不轉(zhuǎn)睛地說,我倒是希望你能是土命,土能生金,就生點花花草草有什么用?

他恍然回過神來,發(fā)覺多肉們周末剛澆過水,她又偷偷澆過,本已被他除盡的枯葉又被埋入土中。他說過多少次,枯葉要摘走,埋起來只能發(fā)霉,要長得好得用專門的緩釋肥,而不是枯枝敗葉,而且水不能天天澆,否則莖葉瘋長,會很難看,但她壓根就不聽。他醞釀著,想鄭重地提醒她,夫妻間應(yīng)該有基本的互相尊重,事先商量是尊重,事先通知不是。他在醞釀措辭,但心里清楚,醞釀的其實是憤怒??舍j釀了許久,如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依舊鼓動未果。他放棄了,給她發(fā)去一條消息:出門在外,自己多加小心,晚上我去送送你們吧。

回復(fù)當(dāng)然是不用,她一向心思縝密且行動力強(qiáng)大,認(rèn)準(zhǔn)的事一定早已安排妥當(dāng)。況且他并不會開車,去機(jī)場送行并不會帶來什么實際上的幫助,只會在地鐵和輕軌上引來一路的尷尬。

原諒過她的他,并不能原諒自己。屈從后的不甘,不甘后的惱怒,和惱怒后的委屈攪在一起,讓他坐立難安。于是他徑直走了出去,對堆在門口的土豆芹菜五花肉視而不見,然后狠狠摔了一下門。

街上的風(fēng)景和昨晚差不多,人行道的欄桿上不知何時起掛滿花盆,里面長著一簇簇紅花綠葉,路燈桿上紅旗招展。就連過街天橋上也滿是中國結(jié),紅色順著蝴蝶結(jié)上彎曲的線條在暗夜里閃動,流轉(zhuǎn)。

街上人很多,車更多。送快遞的三輪車穿插其間,車廂上摞起許多裝滿期待的紙箱,用捆扎帶扎著,搖搖欲墜。臨街的商鋪都早已備好時鮮水果、干果炒貨、飲料牛奶以及啤酒白酒,依次擺在店門前。賣貨的已顧不得吆喝,只顧低頭出貨收錢。而做餐飲生意的,無論賣的是包子素燴湯,還是花卷麻辣燙,抑或地三鮮鍋包肉醬脊骨,全都因循起夏日以來的新模式,幾近傍晚時,就在外面支起遮陽棚,擺好折疊桌塑料凳,燒好炭,一俟食客下單,就把穿好的牛肉羊肉生筋熟筋架在爐火上翻烤,不時濺起火星紛飛的焦香。

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忙著過節(jié),享受難得的長假。

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在過節(jié)。每有節(jié)假日,他和她都要例行回父母家看看。吃一頓豐盛卻未必可口的午餐,聊一些已經(jīng)不知聊過多少次的陳年往事。盡管這個十一他和她變成了他,但傳統(tǒng)依舊保持著。

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回來,所以席間氣氛比較冷清,他明顯能感到爸媽的熱情下調(diào)了幾度。他媽埋怨,為什么不提前打個招呼,也能可著他愛吃的做點。他忙幫著打圓場,說小麗原打算跟他回家后再走的,但十一機(jī)票不好買,剛好搶到兩張一號的。小麗要退,他沒讓。他說得繪聲繪色,還補(bǔ)充了許多用app搶票的細(xì)節(jié),連自己也有些信了。

他媽又問他最近忙不忙,他說,單位佯死不賴活的,這班上得有今天沒明天,能忙到哪去。當(dāng)初還不如進(jìn)廠當(dāng)工人了呢。飯桌上忽然沉默起來,他媽說鍋里還燉著魚,得去看看。他爸并不說話,只是夾著油炸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間或抿一口白酒。他沒話找話,問他爸假期怎么過,是不是準(zhǔn)備還和蘇叔到蒲河邊打窩子釣魚。他爸頭也不抬,盯著花生米說,還釣什么魚,你蘇叔現(xiàn)在可沒那個空。他媽端著魚從廚房轉(zhuǎn)出來,接話說,你蘇叔和蘇嬸現(xiàn)在幫著帶孫女呢。上禮拜我跟你爸回廠里喝的滿月酒,小偉家剛生了個閨女。他說,小偉不是五一才結(jié)的婚嗎,這就生了?他媽說,小偉媳婦結(jié)婚的時候都顯懷了,你看不出來?他說,有幾個同學(xué)也去了,忙著跟他們喝酒呢,沒注意。他爸把酒盅頓在桌上說,都啥歲數(shù)了,玩心還這么盛,一點正形都沒有。他爸說完,轉(zhuǎn)身回屋了,門一關(guān),客廳里只剩他和他媽。

他雖然不知道他爸說的是他還是她,但隱約猜到了他爸的心思。他不愿說破,拿了根小蔥,三折兩折,又拿了根黃瓜條,用干豆腐卷在一起。

他媽說,你也別怪你爸,他從喝滿月酒回來就一直不痛快,成天敲盆摔碗的。連小偉都有孩子了,你倆怎么一點都不著急呢?

他沒搭茬,干豆腐卷在醬碗里蘸過就往嘴里送。或許是因為心虛,醬沒蘸了多少,小蔥辣了鼻子。

他媽說,早先你倆說不要孩子,我跟你爸只當(dāng)你們是玩心大,想著玩兩年,穩(wěn)當(dāng)穩(wěn)當(dāng),也該張羅了,可沒想到你們這都七八年了,還不要。跟你一邊大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你們倒好,一點不著急。

他說,都奔四十了,還生什么生。

她媽說,你蘇叔四十那年有的小偉,比你倆還大好幾歲呢。

還是老調(diào)重彈,只是這次因為沒有她在場,少了旁敲側(cè)擊和迂回穿插,直奔主題了。他想,她特意趕在十一去旅游,可能也是因為這事膩煩了。

他一向?qū)ν庑Q自己要做丁克,言之鑿鑿,神情堅決。有感到惋惜者,不免要勸上幾句,他則耐心等人家說完,再一一道來,說是首先他和妻子感情很好,有沒有孩子都是;其次他覺得養(yǎng)育孩子責(zé)任重大,他一無所長,庸庸碌碌,很難肩負(fù)起生養(yǎng)孩子再把他培育成才的重任;最后,他的愛好很多,過得也很充實,并不覺得沒有孩子會晚景凄涼。話說到這個份上,聞?wù)咭簿椭荒苷f一句等后悔可就晚了,然后搖頭離去。于是他心里也就暗暗松了口氣,為自己又說服了一個好事者,也為又說服了一次自己。

關(guān)于孩子,她的態(tài)度一直很堅定,從未動搖。在她看來,生孩子痛,養(yǎng)孩子煩。她對孩子從未表現(xiàn)出喜歡,也沒有多少耐心,反倒是對貓貓狗狗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而他,并不那么堅定,想著事情慢慢拖著,總會有轉(zhuǎn)圜,結(jié)果卻把自己拖成了個丁克。對同事,對朋友,對親戚,甚至對父母,他都擺出這副姿態(tài)。其實他心里清楚,表現(xiàn)出一種堅強(qiáng),不過是為了掩飾另一種軟弱,僅此而已。

在婚后的七八年里,她堅持不要孩子,他也堅持不養(yǎng)貓狗。她與他的決心都愈加堅定,表面緩和,內(nèi)里卻在對峙。終究鬧了個勢均力敵,他有時不無得意地想??筛鄷r候,他卻隱隱覺得,自己倒像是離異多年,和前妻不得不湊在同一個屋檐下,每天在家時,處心積慮,爭奪著一窗臺多肉的撫養(yǎng)權(quán)?;蛟S是急于去見更多的人,才會興起出門旅游的荒唐念頭,他不由地想到。

既然已經(jīng)到了說服-反駁-爭吵-不歡而散的傳統(tǒng)環(huán)節(jié),任他再怎么絞盡腦汁岔開話題也是無用,這回摔門的依然是他爸,他心中忽然騰起幾分釋然。雖然結(jié)局不算理想,但例行公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下一輪爆發(fā)要等到三個月后的元旦。這段時間足夠他慢慢療傷。

她家不用去了,漫漫長假,余下的時間都是他自己的。他在街上走著,一時想不起該去哪里,就像她不辭而別的那個晚上一樣。

他茫然地走著,從廠區(qū)正中那條老街走過,雖然許久沒來了,但老街的變化不大,還是十多年前,或者說三四年前的樣子。走到頭之后,或許該沿著廠區(qū)大門前的那條林蔭大道前行。右轉(zhuǎn),走到技術(shù)學(xué)院再右轉(zhuǎn),沿著生產(chǎn)路穿過宿舍區(qū),在原來廠區(qū)西門那棵大松樹前右轉(zhuǎn),上樓,打開防盜門,找一部已經(jīng)看過不知多少遍的老電影,在已經(jīng)能夠背誦的對白中沉沉睡去。

他聽見街邊有人嘿嘿地喊著,聲音有點耳熟,他循聲望去,一張折疊桌旁坐著四個人,正對著街面的那個老頭抬著胳膊,手比成勺子形,一下一下往懷里撈著,動作僵硬而有力。老頭喊,小子,往哪踅摸呢!他覺得老頭眼熟,等走近了才認(rèn)出來,是老鄰居二大爺。比之十多年前動遷的時候,二大爺更瘦了,鞋拔子臉變成了刀條臉,頭發(fā)倒是全黑了,但稀疏了不少,頭頂著一圈從白到紅到棕再到黑的漸變。

他走到老頭旁邊,喊了聲二大爺,二大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跟小時候一樣,只是他現(xiàn)在感覺不到疼了。二大爺說,這小子,穿開襠褲的時候賊瘦,現(xiàn)在長這么老壯。他笑了笑,沒說什么,桌上其余三個年齡和二大爺差不多,看著眼生。當(dāng)著生人,他有點抹不開。二大爺說,你們不知道吧,這小子從小腦瓜就好使,神童!麻將上手就會,就一把四歸一,把我們?nèi)齻€大人都給贏干了。二大爺左手邊的老頭兩手一緊,擠住十三張牌,扣在已經(jīng)起球滿是煙灰燙眼的綠化纖毯上,頭向前探著,顯然是想聽二大爺給仔細(xì)講講。

他恍然記起還有這么一檔子事。一株瀕死的植物被二大爺?shù)脑挐补嘁环?,萎縮的根系漸漸復(fù)蘇,向記憶的深處延展。

那時候,集資樓還沒蓋起來,除了領(lǐng)導(dǎo)高工和勞模老工人,廠里其他人大多住平房。名曰工人宿舍,實則是廠區(qū)劃了一片稻田地,拉來磚頭水泥房梁門窗,由工人們自己蓋的。每戶一個小院一間平房,一居室,帶廚房,有上水沒下水,做飯用煤氣罐,供暖靠土炕,水電隨便用,不走表,按季度收。五戶是一趟,比鄰的兩趟之間是土路,上下兩趟之間是柏油路。六趟共用一個廁所和垃圾箱。

他家在那一趟中間,二大爺家把頭臨街。二大爺家的院子?xùn)|南角種了棵杏樹,樹下是幾壟地,地里的東西每年都不一樣,有時候是韭菜小白菜,有時候是辣椒土豆,有時候用竹棍起了架子,種上豆角。培育好的秧子不但自家種,也分給鄰居,他家院里的辣椒秧子就是。房前搭了棚子,去年爬的是葫蘆,今年就爬了倭瓜。剩下的邊邊角角,都讓二大爺栽上了草莓秧子,隨它們四下爬著。二大爺說,這玩意竄根,長哪算哪。此言不虛,他小時候甚至能在他家屋角的草稞里發(fā)現(xiàn)紅白相間的草莓果。

和許多退伍后被分配來的工人不同,二大爺是坐地戶,用他的話講,什么職工宿舍,原來這一大片地都是俺們家的。二大爺他媽還活著的時候,每當(dāng)聽到這話,總要低聲說,老二,可別瞎白話,回頭運動來了,這都是罪證。二大爺對老太太當(dāng)然是恭順的,嘿嘿一笑不說了,可等老太太回去了,就依舊故我。大家也都習(xí)以為常,只要二大爺喝點,這話就如同車轱轆,在嘴里顛來倒去地轉(zhuǎn)悠,停不下來。

那一晚和許多個夏日的夜晚一樣,酒足飯飽之后,就是牌局。二大娘干活利索,也就一根煙的工夫,杯盤碗筷全都收拾下去洗凈碼在碗架柜里,桌面也擦抹得干干凈凈。二大爺進(jìn)屋取來個包裹,放在桌正中,展開灰色毛毯的四角,剛好鋪滿桌面。里面是橙黃色的皮盒,人造革的盒面邊角已經(jīng)開裂。二大爺打開盒蓋,一手捂著,緩緩傾倒,一陣清脆的響聲后,桌上滿是奶黃色的小方塊,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七萬挨著二條,北風(fēng)旁是四餅。二大爺?shù)鹬鵁熞灰粚⑴泼娉系呐品^去,幫忙的還有他媽他爸。二大娘用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盤子端出來一壺?zé)岵?,四個杯子,放在桌旁的方凳上,從鋁盆里撈出一瓶汽水,在窗臺上拍開了蓋塞給他,然后在圍裙上抹抹手,解下來掛在晾衣繩上,坐在二大爺對家的位置,從盒里拿起那摞舊撲克牌,分成四摞。每摞按面額算是五十個,六十四個封頂,輸光便推倒重來。廠里人都嫌干摸爪子沒意思,牌桌上要見個彩,于是五十個籌碼便有了具體的含義,一個一毛,錢先扔盒里,推倒重來前以撲克牌算出輸贏。

二大娘分撲克牌和干家務(wù)一樣利落,其他人接了就手塞在桌角的毛毯下。一陣稀里嘩啦,牌被洗過后,逐一摞起,四條長城首尾相接,便圍成了四方的城,兩粒骰子被擲于其間,擲骰子的手在對面的城墻上點著,數(shù)夠數(shù)目,便抄起四張牌放在面前挨張碼好。其他幾只手逐一伸出,一面城墻便被切分殆盡,余者一張一張地被蠶食,城中散亂地扔著其他牌。被扔出的,還有許多言語,有的是譏諷,有的是調(diào)侃,有的是懊惱,有的是興奮。直到某一張牌被啪地拍在桌面,一片嘆息聲響起,撲克牌被以兩番四番或者八番的倍數(shù)支付,幾雙手推倒了城墻,洗過后又開始了筑城與破城的輪回。

他爸那晚腸胃不太舒服,去了幾次廁所,牌局也隨之中斷。最后一次尤其長,三個大人一邊聊著閑話,一邊喝著茶。他在柵欄邊刨出來個遍布綠斑的銅錢,塞到他媽手里。他媽用拇指蹭了蹭,在燈下努力辨認(rèn)著模糊的字跡。許久才說,五……銖吧,應(yīng)該是。他媽把銅錢塞給了二大爺,二大爺沒當(dāng)事,要給他,卻被他媽攔住了。他媽說,二哥,這錢看著有年頭,留著吧,回頭找個明白人看看,給他白瞎了。二大爺聽他媽這么說,便對這東西重視起來,交給二大娘,讓她收好。

他感到很委屈,因為那銅錢是他發(fā)現(xiàn)的,卻被他媽給了別人。若在平時,他不大會哭,但在二大爺和二大娘面前,他仿佛是找到了依靠,淚水憋不住,被委屈頂出了眼眶。

他媽罵他小心眼,沒家教,作勢要打,卻被二大爺攔住。二大爺把他抱起來,放在他爸的折疊凳上說,小子,再過幾年就是大小伙子了,怎么還哭天抹淚的呢,我在你這歲數(shù),都能使大馬勺給一家老小熬棒子面糊喝了。

二大爺?shù)脑挍]怎么起作用,他小小年紀(jì),實在體驗不到何謂男子漢的尊嚴(yán)。他坐在凳上哭著,肆無忌憚。她媽掐了他兩把,嚎聲愈加嘹亮。二大娘埋怨她媽不該打孩子,把他攬在懷里,教他認(rèn)著牌面,說著三根馃子是三條,七張餡餅是七餅,刻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是萬子,還有刻著小鳥的幺雞和刻著黑色窗框的白板。

他漸漸安靜下來,雖然偶爾還要抽噎一下,但總體而言,心思已經(jīng)被花花綠綠的麻將牌所吸引。

他爸遲遲不歸,二大爺牌興正濃,就給他擺起了牌型,什么叫一套副,什么叫對子,什么叫杠,什么叫吃,什么叫差,什么叫夾,什么叫單砸。他聽得云里霧里,懵懂間覺得這和他玩過的拼插積木很像,三卯找兩隼,方形對方形,三角拼三角。

他先是學(xué)會了碼牌,然后是當(dāng)莊家擲骰子,等他媽想要阻止的時候,他面前已經(jīng)擺好十三張牌,他抓了張二餅,嵌進(jìn)牌列里,然后抽出一張六萬打了出去,一氣呵成,像模像樣。

二大爺說,別管能不能和,起碼這個架勢拿得挺像那么回事。弟妹,咱們就是瞎鬧,閑著也是閑著,你也別當(dāng)真。

二大爺這么一說,他媽也不好阻止,只能由著一張一張打了起來。三個大人權(quán)當(dāng)是逗孩子玩,有一搭沒一搭地抓牌打牌,說著閑話。他忽然抬起右手,手里還抓著一張牌。他媽說,好好玩,別出洋相。他說,媽,我好像和了。她媽不信,說,你還能和牌?二大爺湊過來,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牌,又掰開他的手,見是一張汗津津的二餅,脫口道,可不咋的,這小子不但和了,還是把大的。

二大爺把二餅塞回他手里,示意他可以喊和了。他想像他爸那樣,把二餅重重拍在桌面上,誰知不會使力,牌的邊沿先磕在桌上,差點飛出去,聲音也并不響亮,只發(fā)出了噗的一聲悶響。

他媽和二大娘湊過來,二大爺推開牌列說,你看,這小子坐手就是兩張二餅,后來又抓了一張,湊成對子了,手里還剩一三餅,自摸了張二餅,和了夾,還是四歸一帶暗杠,咱們手里這點都不夠給的。

他不知道二大爺說的是什么,只是覺得自己贏了一摞厚厚的撲克牌,是完成了一樁壯舉。

雖然他媽一再推辭,但二大爺還是堅持用籌碼結(jié)算,把盒子里的鈔票塞給了他媽。

當(dāng)他媽領(lǐng)著他回家的時候,他爸躺在炕上,早迷糊過去了。

他爸第二天沒去上班,還是二大爺推著自行車送去廠醫(yī)院的,大夫說是急性腸炎,還留他爸住了幾天院。

等他爸好了,特意支走了他媽,把他鄭重其事地叫到面前,說了兩條。

第一條,麻將是大人玩的,小孩不許玩。

第二條,下次要再看到他耍錢,打折他的手爪子,說到做到。

他嘟嘟囔囔地試圖辯解,他爸抄起一旁的鋼尺,抓住他的右手,往手心猛抽了兩下。他大聲地哭著,這次卻沒人哄了。

再后來,他再沒去過二大爺家,他爸媽去得也不那么勤了。

來年開春,他爸沒再去要辣椒秧子,而是用手推車從街對面擴(kuò)建的水泥廠拉來不少碎磚頭,鋪滿院子。屋腳的雜草和草莓秧,也被拔了個干干凈凈。

二大爺說,他爸是市里人,他媽是校辦中學(xué)會計,家教嚴(yán)。自打那天晚上以后,再沒見過這小子打麻將,可惜了。

旁邊的老頭說,二哥,那個五銖錢還在不在?

二大爺說,留著呢,當(dāng)初要不是我弟妹提醒那一句,也不能有今天。

老頭說,二哥,回頭上你家瞅瞅,去好幾回了,也沒見你拿出來。

二大爺說,其實也不算啥珍稀品種,紫銅的,朱字頭的筆畫轉(zhuǎn)得硬,這在行里叫上林三官,十多年前遍地都是,廠區(qū)里最多,不定哪個犄角旮旯就能挖出來一串,都是小日本當(dāng)年收上來準(zhǔn)備融了鑄炮彈殼子的。

二大爺說得頭頭是道,幾個老頭聽得滿眼放光,都不住嘆息,只可惜認(rèn)識二哥晚了,手里有點銅錢全給孩子做毽子了,要不然也讓二哥給鑒定鑒定,賣了鬧點錢花。

他一時插不上嘴,心里也有事,就跟二大爺告了別。二大爺在他身后喊,給你爸媽帶好,讓他倆沒事回廠里看看。

他答應(yīng)了,等走了很遠(yuǎn)才想起,也沒問問二大爺,二大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倆后來有沒有孩子。

其實二大爺不知道,麻將他后來也打過,還是上學(xué)的時候。

自打那一晚,他展現(xiàn)出在打麻將上的天賦后,就再也沒在其他方面帶給他爸他媽什么驚喜。

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在廠辦學(xué)校念的。中考的時候花錢補(bǔ)過課,白搭。高一的時候原打算出去找個重點高中借讀,后來他爸一錘定音——他就不是那個材料,白霍霍錢,就在廠辦高中念得了,混個畢業(yè)證,回頭我找找人,進(jìn)廠吧。

其實他的成績還行,怎么在班里也是中等,還稍微偏上點,可在廠辦中學(xué)里混個中游,還不是快班,似乎畢業(yè)后進(jìn)廠當(dāng)工人是唯一的出路。他和另外幾個人高不成低不就,考試排名偶爾升降兩三名,不過是范小波超過了陳奎義,或者孫斌超過了他。

趙穎跟他們差不多,成績和相貌一樣平平,不顯山不露水,老師不怎么重視她,她跟其他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不遠(yuǎn)不近。跟他們幾個熟一點,也是因為大家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下學(xué)的時候,他們結(jié)伴騎著自行車回家,趙穎是其中一個,隨著職工宿舍漸近,人群變得稀疏,等騎到他家附近時,就只剩他和趙穎。趙穎家更北一些,抵近宿舍區(qū)的邊緣,過了她家,就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和水稻田。

他記不起從何時開始,總要陪著趙穎再騎一段,當(dāng)水電管理所門前的一對大燈照亮趙穎和她的26坤車,他便停下,等趙穎拐進(jìn)胡同,過兩分鐘,響起院門鐵門栓滑動的聲音,他才上車,轉(zhuǎn)彎,騎走。

趙穎從未說過謝謝,他也沒期待過這個?;蛟S是被言情小說鼓動的幻想尚未破滅,或許是自視甚高的心有不甘,他把愛情這兩個字看得很重,不像范小波,請人吃了個甜筒就滿世界嚷嚷。這兩個字他不愿隨便托付給誰,或者說托付給趙穎。

他和趙穎不咸不淡,范小波陳奎義孫斌他們卻沒事就起哄。他鄭重其事地解釋過兩次,結(jié)果他們變本加厲。趙穎既不解釋,也不惱怒。趙穎的態(tài)度讓他搞不清她的心思。好像對于趙穎,他報以同情或者遺憾甚至那么一點點期待,都不合適。

高二那年要分班了,暑假他們玩得尤其瘋,大人們在廠里都因為一刀切改革的事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他們。一天在小水庫里扎完猛子,范小波忽然提出要玩麻將。玩麻將滑旱冰打臺球,那是社會人的專利,雖然他們多多少少都見過大人玩麻將,卻沒怎么下過場。其他人都表示同意,眼中閃著光,唯有他沉默不語。

范小波說,老付,你該不是不會打麻將吧?

他沒說話,范小波搖搖頭說,沒看出來,你家家教挺嚴(yán)。范小波的嚴(yán)肅沒繃住,笑出了聲,其他人跟著訕笑。

他說,不就是餅條萬,吃碰杠嗎,那玩意誰不會?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還和過四歸一,但他到底還是沒提這事,想著在牌桌上贏他們一次,尤其是范小波。

陳奎義回家取來麻將,他們跟著范小波去買了幾瓶汽水,居然是玻璃瓶的可口可樂,檔次不低,錢自然是范小波掏的。買完了汽水,大家都才想起還沒個打牌的地方。去誰家,是個問題,各家的大人已經(jīng)不怎么按點上班了,被撞個正著,免不了一頓拳腳教育。

大家都看著范小波,是他挑的頭,也得他收場。范小波倒是好整以暇,用小賣鋪的公用電話打了個電話。便一臉壞笑地說,搞定。

五輛自行車把趙穎家的院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趙穎家和宿舍區(qū)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在最近幾年大興土木,房后又接出來兩間,一間當(dāng)廚房,一間當(dāng)餐廳,廚房里還單隔出來個衛(wèi)生間。原來的小廚房改成了單間,貼著墻角的一溜暖墻旁放著個單人床,床旁是書桌和椅子,書桌上方的白墻上貼著中國地圖和元素周期表,桌面的玻璃板下壓著幾張照片,是張國榮和焦恩俊。

牌局是在餐廳展開的,桌椅是現(xiàn)成的,趙穎把汽水塞進(jìn)冰箱,又拿來錄音機(jī),放了盤張信哲的磁帶進(jìn)去。桌上鋪好了毯子,牌在上面散著,大家卻都站在椅子邊。趙穎找出四張東南西北,翻過去洗了洗,說,抓吧,好定座次。

一切進(jìn)展得如此順利,倒讓他們感到不自然,陳奎義讓趙穎上桌,他等下把的,趙穎卻說,你們玩吧,我看著就行。

他翻了張東,其他人依次坐好。趙穎拆了大禮包,每人手邊都扔了幾個,自己卻沒吃。她又搬了個椅子,坐在他旁邊。他下手的孫斌說,趙穎你往這邊來點,別在那擠著。趙穎說,不能看兩家牌,這是規(guī)矩。

他在那晚之后就沒再上手打過麻將,擲骰子數(shù)張抓牌,很生疏。其實他們都生疏,但因為他旁邊坐著趙穎,于是就越發(fā)顯得手忙腳亂,甚至錯把陳奎義打出的四條當(dāng)成了四萬。他剛要伸手,聽見趙穎笑了,吃什么吃,那是條子。他只得訕訕地收回手,對家的范小波說,不吃你倒是抓牌啊。老付你到底會不會,不行換趙穎上來。他盯著范小波,沒說話。趙穎一欠身,伸手幫他抓了一張,伸給他看。趙穎該是剛洗過頭發(fā),濕漉漉的洗發(fā)水味襲來,他接牌的時候觸到了趙穎的手掌,軟軟的,那張五餅上還殘留著些許體溫,他心跳得格外厲害,要順手把牌插進(jìn)另三張五餅里,按規(guī)矩扣暗杠。趙穎伸手按住牌,把那張五餅擺在了七餅旁邊,順手拎出了八餅。趙穎看著他,他點了點頭。那張八餅打出去,趙穎坐回原位,他從洗發(fā)水味中掙脫出來,才看清楚趙穎的策略——五七餅夾六餅,四張五餅的暗杠還在,另外多出一個夾口,和的時候加一番,而且沒扣暗杠告知其他人,更有隱蔽性。

又是四歸一,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上天給他的某種暗示。這么快就上聽,有一半功勞要歸于趙穎。從打過那張八餅后,他便緊盯著方城中被打出的牌。一次次的失望壓得心越發(fā)劇烈地跳動著。抓牌時,他也要在趙穎的那個方向停一下。這一手牌已不唯他所專有,是他和趙穎共同經(jīng)營起來的,如今只等一個驚喜的結(jié)果。

趙穎倒是沒那么緊張,拿了把老式的黑鐵剪子,把上纏著紅繩那種,左手捋起一縷頭發(fā),手指夾著發(fā)梢,找尋著分叉的,用剪子尖輕輕剪去。伴隨著嚓嚓的輕響,她時不時看看伸過來的牌,見不是要和的那張,便又低頭找著,剪著,不緊不慢。

范小波看出他已經(jīng)上聽,又有趙穎幫著,有些急了。范小波扔出一張九餅說,趙穎,你這樣可不好啊,說是看牌,其實是偏幫。讓你這么一整,老付都上聽了。他是莊家,要是和把大的,那可就是斷子絕孫牌了,我們都得出局。

趙穎瞥了范小波一眼,睫毛掃了下去,剪子沒停,輕聲說,歲數(shù)不大,說話這么妨人呢,你是打牌還是斗嘴?

“妨人”這詞實在是太老派了,是二大爺他媽那一輩的口頭禪,趙穎卻說得那么自然。她是趙穎,也是千千萬萬曾經(jīng)生活在廠區(qū)的人們中的某一個。他甚至可以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便可想盡趙穎的一生。生在廠醫(yī)院,在廠區(qū)幼兒園長大,然后是廠辦小學(xué),廠辦中學(xué),高考一定是落榜的,進(jìn)廠里的技校,兩年后進(jìn)廠當(dāng)學(xué)徒,在某個老大姐的撮合下,拿著兩張廠俱樂部的電影票,去見一個年紀(jì)相仿的青工,幾個月后在廠招待所一樓的餐廳里辦了婚禮,再生兒育女,在宿舍、幼兒園和廠區(qū)之間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直到垂垂老矣,最終在廠區(qū)西緣的火葬場里接受家人親友以及同事們的送別,被煉為一抔白灰,用木盒盛了,葬在廠區(qū)北邊的公墓里,水泥封過,豎起石碑,她的名字用紅筆描過,旁邊一列已經(jīng)鐫刻完成的名姓則保持著花崗巖的本色,一待丈夫故去和她合葬在一起,就也會被描紅。她和他的子孫輩會住進(jìn)他們的房屋,繼續(xù)著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不曾改變。

盡管她現(xiàn)在穿著白色連衣裙,拖鞋搭在腳尖,悠閑地剪著發(fā)梢,可她的內(nèi)里,卻早已變成了個廠里人。她似乎已經(jīng)坦然接受日后的命運。但他卻覺得她不該如此,正如他不相信自己也會如此一樣。但很顯然,趙穎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趙穎。

范小波忽然把手中的牌拍在桌上,推倒面前的牌,搓著手說,自摸六餅,四五六,對倒,給錢給錢。

孫斌笑著扔過去兩張撲克牌說,老孫,夠意思,這個屁和和得好,你要是不這么攪和一下,咱們都得讓老付贏得光屁股。

他多扔了兩張撲克牌,把牌推倒,又?jǐn)嚵藬?,那一手四歸一混于一片混沌中,仿佛從來都沒存在過。

他把位子讓給趙穎,說忽然有點頭疼,想回家睡覺。范小波說,老付,就你這手法,趁早下桌,手太臭了,把人家趙穎的一手興牌給打沒了。他也不爭辯。趙穎想出去送他,他說不用,在一陣稀里嘩啦的洗牌聲中,獨自推車走出了院子。

從那以后,他再沒動過打麻將的心思。

電視盒子里循環(huán)播放著抗戰(zhàn)劇,團(tuán)長嚷著要意大利炮,他卻總是想著在趙穎家的那個下午。

他從現(xiàn)下一點點向上回溯,能記起的事并不多,好像所有的日子都差不多,晨起趕公交車,到公司打卡,然后在電腦前正襟危坐,看似忙碌,實則真正關(guān)心的是股票K線和時事新聞,間或在微信里和同事聊聊八卦和公司里的小道消息,中午在食堂吃了飯小憩一下,醒來時,股市已經(jīng)開盤,等到收盤時,他才會在文件夾中找出某個文檔,在表格里添一些數(shù)字,或者在正文中插入幾個餅形圖,臨近下班了,文件保存,逛逛網(wǎng)店,然后打卡下樓,買菜做飯,吃飯,收拾碗筷,一邊看著電視劇一邊打兩把吃雞王者榮耀,然后洗漱上床,沉沉睡去。

他就這樣安穩(wěn)地生活著,好像被一張干爽而厚實的毯子包裹著,溫暖而柔軟,欣欣然,昏昏然,不知所以然。

可關(guān)于四歸一的回憶,卻將毯子一點點撕開,他忽然有了一種掙脫開來的沖動,仿佛被母親掖好被角的孩子,總想著把被子踢開一腳,然后是腳掌,腿,胳膊,直至半個身子袒露在被子之外。

自從他家搬進(jìn)集資樓后,同學(xué)來的就少了?;楹?,她的態(tài)度更是明確,家里不招待客人,同學(xué)或者同事都不行,親屬的拜訪盡量推辭,實在推不掉,飯局?jǐn)[在外面。

于是他與她的生活,就被規(guī)則封閉在這六十平方米的區(qū)域中,牢不可破。

既然她可以不辭而別,為什么他還要受規(guī)則的約束呢?

況且家里冷清的時間太長了,他希望家里多些人氣,能一點點氤氳開來,使得她當(dāng)初選擇的日系裝修風(fēng)格看起來不那么冷淡。他期待著粗糙的熱鬧,要么是二大爺二大娘式的,要么是范小波式的,總之,越?jīng)坝吭胶?。他期待著自己將能被熱浪與聲浪淹沒。

他想,應(yīng)該請他們幾個來,客廳的茶幾挪到一邊,扔在地下室的舊折疊桌搬上來,擺好椅子,先是吃,掂對幾個下酒菜對他而言不是難事,酒事先備好,兩箱啤的應(yīng)該差不多了。等酒足飯飽,就沖好茶水準(zhǔn)備牌局。茶不要七個碟八個碗沖泡繁復(fù)的普洱,就要茉莉花,大茶壺裝了,熱水一直泡著,誰想喝就倒進(jìn)玻璃杯里,茉莉花的濃香隨著熱氣在淡豆綠色的茶水泛起,吹散了浮在面上的茶葉,抿一口,不由得高聲贊一句,香!好茶!

他忽然想到,家里什么都有,單單沒有麻將。爸媽從來不在家里玩麻將,也不預(yù)備那東西。他忙上網(wǎng)搜起麻將來。挑來挑去,他最終選定了一副,七百多塊,牌面牛骨,牌底楠竹,精心打磨后人工雕刻上色,凸出的骨片和凹進(jìn)的竹片再以黏合劑黏合,扔進(jìn)滾筒里做舊。因為賣家遠(yuǎn)在東南,所以他還特意多加了二十塊運費。賣家信誓旦旦,最多三天,肯定到。

他翻找著微信里的聯(lián)系人名單,心想,雖然比之普通的麻將牌多花了幾百塊,但值得。他甚至能夠想象得出,當(dāng)他拿出那個精致的木盒,把牌一摞一摞地拿出,鋪在桌面上,陳奎義、孫斌,甚至范小波臉上的神情。范小波會伸手拿起一張,拇指在牌面上摩挲著,感受牛骨的細(xì)膩,然后說,老付,你這小麻將整得挺帶勁啊,太爺那輩傳下來的吧?再用指甲在牌面上摳摳,接著問,象牙的?他會微笑著說,不是象牙,是牛骨。

先找到的是范小波,他們畢業(yè)后沒見過幾次,微信還是上次去參加小偉婚禮的時候?qū)O斌給的。

那次見孫斌,他差點沒認(rèn)出來。人胖了一圈,戴上了眼鏡,神情比之從前,不但穩(wěn)重,而且斯文了許多,仿佛脂肪不但可以重塑人的外貌,亦可改變?nèi)说男郧?。小偉雖然比他們小,但蘇叔和他們的父輩上下差不了幾歲,所以席間有不少他的同學(xué)。他在市區(qū)謀了個差事,久不參與廠區(qū)的社交圈子,甫一見故人,恍然有些昔日的影子,可要么是想不起名字,要么是想起名字卻發(fā)現(xiàn)對不上眼前的人。好在孫斌誰都認(rèn)識,他仔細(xì)聽著孫斌跟人打招呼,聊著過去的事,然后一一對號,避免了很多尷尬。

孫斌幾乎和所有人都能聊得來,對誰都不怠慢,對誰都很熱情,對他亦是如此。但他分明能感覺到,孫斌對于許多同學(xué),例如他,熱情是泛泛的。而對某些同學(xué),比如穿著比較入時,戴著名貴腕表,或者車鑰匙檔次不錯的,都要格外親昵一些。一般都是兩人端著酒杯,勾肩搭背,兄弟相稱,追溯著上學(xué)時候的共同回憶,而在碰杯的時候,孫斌的杯沿總要低下去那么幾分,二人一飲而盡,杯底露過來,坦誠相待,然后臉湊得格外近一些,竊竊私語一番,具體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聊完后,兩個人都在微笑,孫斌說,這事大哥給幫著費費心?對方則輕輕拍拍孫斌的肩頭,答案不言自明。

他在孫斌敬酒的間隙問了問近況,孫斌沒多說,就說干點項目,全靠朋友幫襯。他又問范小波和陳奎義怎么樣了,孫斌說范小波開了個物流公司,天天忙,基本見不著。陳奎義家里給湊了點錢,跟人合伙買了輛車開滴滴,一替一天,也見不著。他跟孫斌要他們的微信號,范小波的倒是好找,陳奎義的卻找了很久,孫斌找的時候沒話找話,問他沒事找陳奎義干啥,他原本想說,原來關(guān)系都挺好,后來聯(lián)系斷了,可惜。話剛要出口,他還是忍住了,就像和她在家閑聊時一樣,有些話是暗礁,避而不談是最佳策略。

他給范小波發(fā)了一條文字消息,大意是畢業(yè)以后很多年沒見了,想請他來家里吃頓飯,敘敘舊,要來的可能還有孫斌和陳奎義。他沒提打牌的事,想等酒足飯飽后再來個水到渠成。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他依然不愿意把玩麻將這事端出來,放在臺面上說。他知道自己不是成功人士,可也不想顯得那么無所事事,日子悠閑,盡管這都是事實。

過了一會兒,范小波回復(fù)過來語音消息,十幾秒一個,接連不斷,一個紅點接一個紅點。聽背景音挺嘈雜,車來車往,還有大貨車特有的高音喇叭時不時響,一聲催著下一聲。范小波說今天忙著給司機(jī)結(jié)款,能歇兩天,正好聚聚。可最好是四五號,六號以后又要開工了。他問范小波想吃點啥,他提前準(zhǔn)備。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期待著范小波能夸贊兩句,再說聲謝謝。可范小波并未表示出驚喜與感謝,只是說烤肉得了,省事,正好他家旁邊有個小公園,也沒人管,孩子也好這口。范小波還說爐子和炭都是現(xiàn)成的,肉和海鮮什么的不用操心,都預(yù)備好帶去。

他沒預(yù)料到一場小型同學(xué)會變成了家庭聚會,但范小波要帶孩子來,他也不好阻止。炒菜變成了烤肉,還在他家旁邊的小公園,野趣有了,但飯后玩麻將的閑適沒了。剛剛膨大起來的熾烈興奮一點點在冷凝。

范小波說陳奎義他找,定好時間通知他。

他又給孫斌發(fā)了微信,說要烤肉的事。那邊隔了幾分鐘回復(fù)說,假期這幾天倒是在本市,不過要去談幾個項目,都是節(jié)前定的,不知道時間行不行,到時候看情況。孫斌既沒問是幾號,也沒問是在哪。他有些意興闌珊,準(zhǔn)備就回復(fù)個抱拳的表情了事。沒想到孫斌的消息又到了,問是多大規(guī)模,他回復(fù)說,沒別人,就你我陳奎義范小波四個。孫斌說,忘了問時間地點,自己事太多,啥都幫不上忙,都得付哥費心張羅。畢業(yè)后很久沒聚了,機(jī)會難得,我爭取看看哥幾個。

他發(fā)去了時間,還有定位,又打開手機(jī),查看起訂單的物流信息,又把那幅竹骨麻將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

他或許是太興奮,忘記了孫斌是認(rèn)識他家的,從前上學(xué)的時候沒少來。

時間定在五號,范小波說那天他正好沒事,也是陳奎義休班,陳奎義老婆也休息,方便帶孩子。孫斌一直沒有回復(fù)確切消息,他也不太清楚孫斌是否婚配,是否有了孩子,但從觀感的印象來判斷,應(yīng)該是一個人來。六個大人兩個孩子,人口不少,規(guī)模超過了他的預(yù)期,他不得不又去多買了四個塑料凳。

這幾天里,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網(wǎng)上玩麻將,對手隨機(jī),玩法選本地,雖說短短幾天不可能練成雀圣,但怎么也得熟練一點,畢竟張羅局的是他,再像從前那樣受人指點,亦步亦趨,不免有些尷尬。他驀地想起,要是趙穎還在就好了,不過念頭只是堪堪掠過記憶的荒丘,并未抵近。當(dāng)初他不曾選擇趙穎,如今是不是選擇趙穎,看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吧,起碼還有個孫斌陪著他。兄弟四個是從小玩到大的交情,害怕到時候見面無話可說嗎?他不免笑自己的焦慮毫無來由。

牌玩得久了,難免腰酸背痛,他就出去走一圈,順便采買點燒烤雜七雜八要用的東西。雖說范小波要準(zhǔn)備東西,但他還是買了兩箱啤酒,兩瓶汾酒,還有幾瓶果汁和一大袋小食品。另外買了幾捆竹簽子、烤肉料,還有烤網(wǎng)。他從前只是在燒烤攤上看過烤肉師傅操作,有個大略的印象,所以在買東西時,也只能依葫蘆畫瓢。他時不時會碰到二大爺和那三個老頭。上桌打兩圈的欲望不斷涌起,但他還是選擇了打過招呼走開。

不知是不是因為長假的原因,麻將在四號晚上才到。雖然晚了點,好在沒耽誤事,他松了口氣。拆了包裝,他發(fā)現(xiàn)木盒遠(yuǎn)不如想象的精致。表面有雕花,但線條難說流暢,紅花綠葉只具備大略的輪廓,勉強(qiáng)可辨認(rèn)而已。等他打開盒子,拆開真空塑封的牌,發(fā)現(xiàn)紅綠相間的牌面比盒子的雕工好些,但也有限。研磨打稿雕刻上色的功夫遠(yuǎn)不如做舊用力,幾張牌上甚至出現(xiàn)了破損的白茬。他拿了塊新抹布浸濕了又?jǐn)Q干水,在臺燈下拿著麻將牌逐個擦拭著,不敢碰上色的部分,手法盡量輕柔。他花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白抹布上已經(jīng)花花綠綠,投水時,水面泛起一層細(xì)密的白色骨粉。

擦過的牌黑白相間,白是蒼白,黑是棕黑,泛起特殊的氣味,在水的滋潤下,氣味緩緩膨大起來,那是骨的油脂氣混合了竹的清香。

賣家附贈了一張?zhí)鹤樱w的,綠色,絨毛細(xì)密,正反兩面都印刷著東西南北,正中則是個碩大的繁體發(fā)。毯子摸著厚實,可他總覺得這東西像是地毯。

毯子鋪在書桌上,牌散在上面,他伸手揉搓著牌,偶爾拿起一張,用拇指的指尖在牌面上試探著,再翻過來,十有八九猜錯了。然后牌面向下扔回牌堆,繼續(xù)揉搓。過一會兒,再把牌面逐一翻起,牌底向下揉搓起來。

他心不在焉,仿佛一切都不重要,這世界唯一的聲音,便是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和麻將牌碰撞的輕響。不知過了多久,他拿起一張牌,在暖黃的燈光下,蒼白的白已漸漸泛黃,棕黑的黑不再濃重,牌面上是細(xì)密的痕跡,層層圈圈,漸漸將劃痕以及白茬填滿,手掌與毯子的摩挲讓牌看起來圓潤了許多。相信再假以時日,時光會賦予它們另一種面貌。漸漸打磨掉物的屬性,代之以人的氣息。

他隨手拾起牌,在自己面前擺了起來,三張紅中,兩張幺雞,六七八萬,三張五餅,旁邊是四六餅。他隨手在牌堆里摸著,每摸出一張,都拍在旁邊,可總也摸不到想要的那張五餅。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即便是工作日都沒這么早過。他順著窗子望去,只見穹頂是陰沉的青色,重重地壓著,樓宇之上只剩一條白線,透出不堪重負(fù)的晨光。

假期的前幾天還秋高氣爽,風(fēng)緩日熏,不知怎么的,這一天卻忽然變了天。整個上午天都陰著,風(fēng)也大,北陽臺的塑鋼窗被吹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微響。他見街面上三三兩兩走過的行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

他給范小波發(fā)去消息,說今天是不是就別燒烤了,天不好。范小波卻說,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大不了早點收。語音消息里交織著他兒子興奮的喊叫和他老婆的斥責(zé)聲。

范小波真是沒少買,牛肉羊肉魷魚土豆韭菜花生弄了好幾大袋子,還有一個西瓜和一小筐砂糖橘。他倆實在拎不動了,就和爐子炭什么的扔在后備廂里。

范小波比以前瘦了不少,上學(xué)時愛梳的郭富城式的分頭不再,發(fā)量堪憂,已遮蓋不住油亮的頭皮。臉上少了脂肪的填充,抽縮出溝壑,沿著眼角鼻翼和嘴角伸展。范小波的兒子算起來,他是第二次見,第一次是在辦滿月酒時,還不大一點,讓奶奶抱著。范小波的老婆見得也不多,除了在婚宴上就是滿月酒時。

進(jìn)了屋范小波老婆要去切肉,范小波說,我跟老付忙活就行了,你看住兒子比啥都強(qiáng)。范小波老婆說你上人家來,還讓人家主人動手?他見范小波老婆并沒有離開沙發(fā)的意思,忙說沒什么,要不這也是他的活??蛷d茶幾上的幾樣堅果是他事先準(zhǔn)備好的,玻璃杯新洗過,旁邊擺著果汁飲料,能有三四種,口味不一。他開了電視,按照范小波兒子的指示在電視盒子里選了奧特曼。

客廳里震耳欲聾,是怪獸的嘶叫和奧特曼的呼喝,以及范小波兒子興奮的喊聲。范小波老婆偶爾出聲制止,但也就能消停幾分鐘。

進(jìn)了廚房他才知道,范小波在家從來不做飯,只能干點洗洗刷刷的活。菜板上攤著一大塊牛肉,他從未處理過這么一大塊肉,上面還泛著血光,一時間讓他無所適從。范小波說,切塊吧,別太大,要不然吃著費勁。范小波說著,在手機(jī)中翻出來一條抖音視頻,里邊一個光頭男人展示著腌制肉塊的過程。

客廳里忽然響起小男孩的哭聲和女人的責(zé)罵聲。他和范小波忙去看,范小波老婆抽打著兒子的屁股,沙發(fā)上滿是深紫色的葡萄汁,還在往地板上滴著,地上是打翻了的玻璃杯。他忙去取了毛巾。范小波老婆說,跟你說了老實坐著,非得在沙發(fā)上蹦,越來越訕臉了。他忙拉過孩子,用毛巾擦著臉,說,弟妹,小孩淘,人來瘋這是正常的,別動氣。范小波老婆拿過毛巾,在沙發(fā)上擦著??赡贪咨恼嫫ど?,淡紫色的水漬怎么也擦不干凈。范小波一把拽過兒子要打,被他攔住了。他把孩子推到書房,關(guān)上了門。

勸過夫妻倆,他回去繼續(xù)切肉,范小波恨恨地說,就是欠打,一眼看不住就上房揭瓦。他沒說什么,繼續(xù)切肉,心里卻琢磨著沙發(fā)得想法擦干凈。等肉切成條,準(zhǔn)備切塊時他才發(fā)現(xiàn),沒注意肉的紋理,都切成斷茬了。

范小波見他停下,問為啥不切了,他說沒切好,不是順茬切的,范小波說什么順茬逆茬的,這玩意又不是做火箭,用不著這么可丁可卯的,誰能吃出來。

范小波兒子再來廚房時,是來幫著往竹簽上穿肉。小男孩照著媽媽一句一句地學(xué)著,跟他道歉,他當(dāng)然是選擇原諒。小男孩見自己并未受到想象中的懲罰,穿肉時漸漸不安分起來,簽子上的肉大的大小的小,要不然就是把腌肉的洋蔥穿了一串。

肉串穿完了,魷魚都改刀成了大片,花生煮過,土豆切了片。韭菜沒動。東西太多,估計烤韭菜這玩意應(yīng)該沒人吃,他勸范小波拎回去。

等他和范小波大包小裹地把東西拎下樓,在小公園里鋪擺完了,陳奎義一家也沒來。范小波打電話過去問,那邊說去美術(shù)班接兒子了,正在道上,一會兒就到。

于是他又按著視頻的指引生火燒炭,因為沒經(jīng)驗,爐子擺在了上風(fēng)口,一陣風(fēng)吹來,嗆得大人孩子一陣咳嗽,偶爾路過的行人見狀,捏緊領(lǐng)口,暗笑著走開了。

又過了將近半小時,陳奎義一家才來。

他迎上去,想跟許久未見的陳奎義敘敘舊,可陳奎義就沖他點點頭,然后從舊夾克的懷里掏出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范小波老婆說,嫂子,這是這個月的,最后一筆,你點點。范小波老婆說點啥點,還能差了是咋的。說著跟范小波要了車鑰匙,拎著信封鉆進(jìn)車?yán)?,好一會兒才回來?/p>

陳奎義盯著爐子說,怎么還放上風(fēng)口了?說著,找了兩塊碎磚,架在爐耳,挪了個方向。陳奎義在啤酒紙箱上撕下一截,沖著爐子里熱烈的火焰猛扇,等扇滅了焰頭,又說,這誰燒的火?又不是燒熱炕頭,整這么旺干啥?火這么硬,回頭不都烤煳了?趕緊整點水,礦泉水瓶子裝,瓶蓋扎幾個眼。對了,帶點色拉油辣椒面鹽和白糖,砂糖最好,拿小碗盛,再來個刷子。

他應(yīng)著,趕忙上樓去拿那些東西。他在下樓時琢磨,陳奎義從前話不多,見人就笑,不像現(xiàn)在,話多,還帶刺,一下一下扎著人難受。

等他回來的時候,陳奎義已經(jīng)坐在爐子后邊,接過水瓶在爐子上滋了水,一陣白煙騰起,火小了許多。陳奎義一手一把肉串,來回頂著,把串頭的肉塊頂下去不少,手法嫻熟,挺像那么回事,再加上身上半新不舊的毛衫和挺起的肚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燒烤攤的師傅。

陳奎義嘟囔著,這肉串誰穿的,頂頭穿,這能架爐子上嗎,得留點空啊,還用竹簽子,待會都得烤折了,牛肉怎么還是斷茬的……

范小波感覺出了氣氛的尷尬,攔住話頭說,奎義,你買車的事后來咋樣了?

陳奎義說,磨嘰半個月了,對方不松口,我跟他說,現(xiàn)在遍地網(wǎng)約車,出租車都讓人家頂成啥樣了,你這個車我還愿意照市價收,你還有啥合計的?可人家不聽,非說回去跟媳婦研究研究,這一研究就又沒信了。

范小波說,你反正現(xiàn)在有滴滴開,跟出租也差不多。剛把買車?yán)酿嚮倪€完,犯不著這么來回折騰。

陳奎義說,不是合計出租畢竟穩(wěn)定嗎。再說出租是自己的,能多鬧點。陳奎義沖著正拿樹枝掘土的兒子說,養(yǎng)了這么個玩意,多錢都不夠?,F(xiàn)在只要是能掙錢不犯法,讓我干啥都行。

陳奎義一邊說著,一邊在小碗里抓了點鹽,投入另一個碗中,倒了點烤肉料,和碗里的辣椒面和在一起,又抓了一捏,撒在肉串上,翻面再撒,爐子上騰起細(xì)小的火星。

范小波說,真要有心思,不如去頂個門市,坐地收錢,啥心不操。陳奎義顯然是被說動了心,把烤好了的一手肉串交給他媳婦,然后喊他來看著另一手,到一邊和范小波聊了起來。

什么上打租下打租,什么爿店頂賬,又是司法拍賣,全是他平日里未曾接觸的詞。這些詞底下又藏著一個個據(jù)說手眼通天的人物,這樣或者那樣的地塊開發(fā)消息,以及動輒約等于他一二十年工薪總收入的價格。

另一邊,兩個女人捏著幾串肉串,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聊得倒是很多,聲音很低,聽不清是說些什么,但從風(fēng)送來的只言片語聽來,大概是日常生活中的家長里短,抱怨公婆不伸手,抱怨丈夫啥也不管,抱怨兒子頑劣不聽話。期間還要呵斥一下瘋跑的小男孩,小心看車,留神腳下。

兩個男孩已經(jīng)從素昧平生發(fā)展到打成一片。陳奎義小車的后排簡直就是個武器庫,長槍短炮一應(yīng)俱全。陳奎義兒子自己挑了把電動的M4,給范小波兒子挑了把手拉的98K,可能是覺得火力上相差太過懸殊,于是又給補(bǔ)了把電動的格洛克。他在烤串的途中還被指使上樓,在大可樂瓶里倒入一個個彩色的小塑膠球,然后灌滿水,過了一會兒,瓶里便被膨脹起來的小球充滿。陳奎義兒子說這叫水彈,然后又演示怎么把水彈裝進(jìn)碩大的彈夾,插回槍身,調(diào)節(jié)點射和連射,神情宛如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在給一個新兵蛋子作講解。范小波兒子應(yīng)該是沒玩過水彈槍,于是陳奎義兒子又有些不耐煩地講解了一遍。接下來兩個小男孩在小樹林里開始了廝殺。技術(shù)上的差距畢竟無法用數(shù)量去彌補(bǔ),范小波兒子被M4高射速的彈幕所覆蓋,許多水彈打在身上,化為碎片,濺落一地。范小波兒子把98K扔在地上大哭,陳奎義兒子見塑料瞄準(zhǔn)鏡被摔壞了,拉著范小波兒子要他賠,他試圖去調(diào)解,結(jié)果兩個小男孩扭打在一起,根本無從下手。兩個女人聞聲趕來,埋怨著剛才跟付大爺玩得還挺好,怎么忽然間就打起來了,真是一刻都不讓人省心。女人們拿孩子沒辦法,最后還是男人們來解決,方法很簡單,粗暴而直接,他們小時候也是被父母如此教育的。被繳械踢了屁股的男孩們臉上雖然還殘留著倔強(qiáng)的淚水,但不得不握手言和,達(dá)成形式上的和平。

一場風(fēng)波過去,人們各自歸位,繼續(xù)各自的話題,他百無聊賴地烤著肉串,手法從生疏到熟悉,漸入佳境。肉串不再焦煳或者半生不熟,咸淡與辣度也剛剛好。每當(dāng)烤完一手,他就給男人女人孩子們送去。偶爾起兩瓶啤酒給范小波和陳奎義,他自己也來一瓶,三個瓶口碰在一起,各自喝一口,感慨時間過得真快,感覺昨天還在一起抄作業(yè),沒想到如今孩子都這么大了。他跟著附和兩句,想找機(jī)會提提一會兒玩麻將的事,可就在某個瞬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他借口要看著火,拎著酒瓶回到爐子前,兩個男人又開始熱烈的討論,而他,喝一口啤酒,感覺到爐火的灼熱,以及啤酒的冰冷。

他忽然想起該給孫斌發(fā)個消息問問,什么時候到,好像只有他在意孫斌到底來不來。信息發(fā)過了,回復(fù)果然不出所料,說是在談事,可能稍晚些過去,如果過不去,請代他跟哥兒幾個道歉,回頭找時間單聚,孫斌做東。

夜色漸漸,玩累了的孩子們依偎在母親懷里昏昏欲睡。北風(fēng)勢頭不減,吹得已見枯黃的草木沙沙作響。女人們說孩子困了,不行就收吧。范小波和陳奎義聊得也差不多了,張羅著要收拾東西。從兩人的神情看來,關(guān)于買門市的事已經(jīng)有了眉目。他嘴上說不用你們,剩下的我收拾,這樣的客套當(dāng)然是無用的。還剩了不少東西,陳奎義兒子醒過來,嚷著要吃魷魚,被陳奎義瞪了一眼,范小波把剩下的魷魚和整捆的韭菜遞了過去,說都是新鮮的,明天正好炒個菜。于是在你推我讓中,余下的東西按照孩子的口味被兩家瓜分殆盡。飲料還剩兩瓶,白酒沒動,啤酒只開了一箱,也就喝了四五瓶,這些都被搬進(jìn)了他家的地下室。他推辭說,這么些酒,不知道要喝到啥時候,大家分了吧。范小波說,喝不了存著,回頭再來你這燒烤。真別說,還是廠區(qū)好,不像市區(qū),事多,戶外動個火,從城管環(huán)衛(wèi)到街道老太太,一堆人找你。他心里盤算,過了十一,要再燒烤,恐怕得到明年開春。

臨分別時,兩個孩子已經(jīng)握手言和,在陳奎義的鼓勵下,陳奎義兒子把那把M4送給了范小波兒子。男孩們約定,練好了槍法去范小波家,收拾小區(qū)里別的孩子。他看著兩個男孩信誓旦旦地結(jié)成了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心中有些唏噓,他想起了樓上的書房里還放著那副價格不菲的麻將。

這場牌局在未開始時便結(jié)束了。

第二天上午她發(fā)來微信,說是正在轉(zhuǎn)機(jī),下午就能落地。他花了將近半天的時間,才把沙發(fā)上的果汁擦干凈,雖然看起來那個部分從奶白幾乎變成了純白,但如果不注意的話,應(yīng)該看不出來。

他掂對了幾個菜,都是她愛吃的。菜譜確定,他便去買菜。臨出門前,他躊躇許久,還是拎了個黑色的塑料袋,沉甸甸的。

買完菜,見二大爺?shù)呐谱肋€在。他湊過去看了一會兒,一個老頭說,小伙,摸兩把?他沒推辭,坐在了剛讓出的椅子上,把買的菜放在腳邊,打開塑料袋,捧出黑色的小木盒。牌一摞一摞地拿出,鋪在桌面上,幾個老頭看到精致的麻將牌,不由得嘖嘖稱奇。二大爺伸手拿起一張,拇指在牌面上摩挲著,感受牛骨的細(xì)膩,然后說,小子,你這小麻將整得挺帶勁啊,太爺那輩傳下來的?這玩意都能算文物了吧?用指甲在牌面上摳摳,問,象牙的?他微笑著說,不是象牙,是牛骨。啥文物不文物的,就是個玩物。

在稀里嘩啦的洗牌聲中,他心想不一定非得四歸一,和大和小不都是個玩嗎?如此,心便安穩(wěn)和妥帖下來,牌打得四平八穩(wěn),和過幾把,也給人點過炮,幾圈打下來,沒輸沒贏。

他看看時間不早了,于是拎起菜讓出位置,轉(zhuǎn)身離去。

二大爺在身后喊,小子,麻將!

他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送您了。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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