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熠
天很熱,陽光也還很刺眼,所以選了那條田邊的路。樹多、車少、安靜,又靠著數(shù)百畝的水田,于是偶爾一陣晚風也涼涼的,很清爽。風里帶著田間特有的青苗香氣,還混著河底水草的清香,這種滋味很容易勾起人幼時的記憶。
這江濱的小城市倒也不負自古有之的“魚米之鄉(xiāng)”的名號。我住在城郊,隨處可見的大塊田地用它四季變換的顏色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一抹樸實的斑斕。所以坐動車往重慶去,開過湖北,到貴州,那一大段路上望不盡的田,我只覺得親近,沒有半點生疏的不適,感覺又回到小時候了。
身在異鄉(xiāng),與人攀談,興致高起,總要蹦出幾句方言。這時別人要是問說了些什么,就是各地方言接連亮相,又引起幾陣歡快的笑聲,當真快活。方言成了一張活的身份證,成了我與生活的小城市的連接,或者說是與那些田土的連接。不僅僅只是那些目光可見的色彩,那些田給了我看不見的東西,語言和我的性格特色,都藏在從幼至今的記憶里,潛移默化地塑造著我。
沿著路往前走,就可以看見成排的水杉。那些水杉都是有了年頭的,極高大,總有二三十米。河邊低處有蘆竹,兩三米高。高矮成趣,確實是一派水鄉(xiāng)光景。到了深秋時節(jié),水杉的落葉能鋪滿我家前面的那條路。路過樹下,有時還會有它的果球落到身上。蘆竹那時也算長成,許多人便將它砍去作柴火,但來年春天它還是一樣地抽芽、長高,生生不息。這兩樣植物就成了年末秋冬時的主角。尤其是年節(jié)下,家家戶戶用土灶蒸饅頭、煮魚煮肉、烹紅棗茶。蘆竹火燒得旺,更適合從早到晚不停歇的灶火,映紅了人的臉,與彌散著的炊煙一同,為這小城增添不少的喜氣,年復一年。
再向前走便是一處靜謐的墓園。我不憚談及此處,許是因為那里面也有我的祖母。我小時候是由她養(yǎng)著的,她為人處世的風格也成了我性格的底色。祖母真性情,遇事不爽當即便沉了臉色,預備著反擊。而遇到著實感動的,她也從不吝惜眼淚??上砟昊剂税柶澓DY,最后也不認得幾個人,終日默默。天不假年,她來此間尚才六十七年,去時臨近年關(guān)。那時我高三,終于放假可以回家。我早知她去世,卻不曾想到,真到家中時,已經(jīng)只剩一張相片擺在供桌上。我第一回感受到真正的失去就是在此時。
路盡了,該回頭往家里去。
此時,太陽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余下西邊天際逐漸黯淡的紅霞。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了許多次,日復一日。太陽總這么飛也似的溜過去,轉(zhuǎn)眼又是一天。就是這么一轉(zhuǎn)眼,我來此間二十年了。細想來,總是感激的。家鄉(xiāng)的田野給予我地方獨有的印記,安身立命;田野旁的風物贈了我這樣多的回憶,很是甜美;在田野間耕作的祖母為我造了這身的底色,為我特有。凡此種種,于我都是珍寶。我便是攜著這一身的珍寶上路的,見過了日升月落,斗轉(zhuǎn)星移。最后疲倦之時,也有水田的香伴著入夢,萬古長夜雖漫漫卻又溫暖了。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