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滿意
年少時,我曾無數(shù)次站在上寨村第二個拐彎處的法國梧桐下,構(gòu)建自己想象中被劃為國度、城池的老城記憶。從梧桐枝葉中鉆出頭來時,眼前的彩色蒙上暗黃,然后化作黑白,再度涂彩,人生的列車便在膠卷上徐徐前行。
膠卷舒展身軀,變成一棵參天蔽日的巨樹,這便是我從幼年到少年所有真摯記憶的集合。青黛的樹上,情感與思維的綠葉被名為邏輯的枝干支撐起來,時常因野蜂癡蝶的叨擾而埋怨?jié)u起。樹根虬枝盤曲,深層記憶向空白如紙的下方延伸出千百條脈絡,只要苦澀或甘甜味的潮水涌來,特殊橋段便會由此激起。
八月的一個晚上,我坐動車去一座南方城市參加頒獎典禮。伴隨著出租車起步,去車站的路上開始下雨,雨水流過乳白色的燈光,叩敲車窗,聚集,飛散,在發(fā)膚之間留下類似草木的感覺。景觀樹在夜色朦朧中收斂含淚的羞澀,遠處的月色下傳來著民族音樂伴奏和音響低吼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引出懸在頭頂?shù)母咭衾鹊摹冻丝蛻弊⒁狻贰?/p>
黃岡站,長江于鄂東丘陵間的第二十九次回首,折彎于大別山腳下。這片吞吐著鄱陽湖水霧的土地被擠出折痕,露出淡褐色皺紋的丘陵,向著林溪、原野、山嶺,凝視平原朝地平線垂落的沙黃色心臟。后來大興的土木便扎根于這多變的胸腔,感受巖層下名為歷史遺跡的脈搏,努力提醒過路人將視線移至其他角落。
高音喇叭的女高音執(zhí)拗地轉(zhuǎn)過頭去,雨水消失在尾奏與前奏之間,被間隔在淡灰色旋轉(zhuǎn)門和貼著大理石的磚墻后。正值工作日的晚間,大廳的寂靜由北向南延伸,只剩竊竊私語和零星的短視頻外放聲。人們在休息區(qū)的南北兩側(cè)坐下來,放下各自的行囊。遠處高懸的玻璃窗下是洞開在秋風里的進站口,那里站著泛著金屬光澤的檢票機與安檢處,攝像頭閃著狡黠的目光凝視巨型LED顯示屏上的車次信息。
出于對腦中雜亂思緒的尊重,我放下對課本知識的梳理和在浙起居的規(guī)劃,閉上雙眼,放松身體,雙手靠在腦后小憩。過去的兩個小時里,這片思緒一度展開羽翼,飛到酒店的長方形紅毯高臺上,紹興城外山谷中長滿青苔的不知名石橋邊。
就在我繼續(xù)沒有降落傘的飛翔時,干渴再度襲來,肌膚被寒風刺得發(fā)癢。閉目養(yǎng)神時,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溢滿鄂東鄉(xiāng)土氣息的閑聊聲,學習湖北大鼓的跟唱聲,耳鬢廝磨的輕語,聲嘶力竭的爭吵,其中不乏急促的踩踏地板聲與皮鞋撞擊聲。前赴后繼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剛一停止,鄉(xiāng)音仿若山茶花味的水浸古木,蒼老之中蘊藉清澈;跟唱扮作紅色的田園蔬菜,淳樸中藏著真摯;輕語在洶涌的人潮中安靜下沉。踩踏聲和撞擊聲出現(xiàn)得更加頻繁,藥盒打開聲、行李箱拖行聲、手機來電聲也加入其中,鮮明的生活氣息在狹小的空間橫沖直撞。
初秋雨后的潮濕空氣中,列車到站的提示音裹挾著鐵銹味的微咸彌漫開來,沿著顯示屏上的暗紅色字符流向遠處。獨自思忖,距離上一次聽到同樣類型的聲音,已有好幾個月。那時春潮方至,風中的長江以北熱鬧非凡,想要一覽名勝山水的如織游人摩肩接踵。我在人群的空隙中緩步前行。
掀起眼簾,之前那些聲音的來源無處尋覓。擺成棋盤的休息區(qū)除家人外只剩幾個孤單地端坐著的紅、藍、橙色雙肩包,以及地板上殘余的水漬。遠處的進站口再次堵塞,難以分辨誰是之前那些聲音的主人,或許是身穿藏藍色短袖的高壯男人,又或許是一身粉紅繡花旗袍的端莊女子,以及她身邊嬰兒車中含著奶嘴的孩子。
這一趟是開往杭州轉(zhuǎn)紹興的班次,我拿起行囊,起身的瞬間,細密的汗水迷住瞳孔,遠處的一切被打散成邊框模糊的方塊,涂抹出一片顏色詭譎的水彩,然后復原為清晰度極高的兩億像素。
摩挲手中的《今古傳奇》(少年文學),書脊細膩如粉,此行將去往江南,趕赴一場全國盛宴的開場。第一次去那里,還是在十年前的綠皮火車上。
我的思緒再次飛出窗外,這次是帶著降落傘的冒險,最終停在一個移動物體上。我幻想自己坐在淺藍色的座椅上,看窗外黛色的群山和車輪賽跑,在陌生又熟悉的空間里翻開一本連續(xù)書寫了十五年的散文選集。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