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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fēng)雪

2023-11-13 21:54:46金特
滇池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兒女士

金特

我遼闊博大,我包羅萬象。

——惠特曼

這天中午,氣象局發(fā)布緊急通告:一場來自西伯利亞的極端暴風(fēng)雪將在未來三天席卷省城。傍晚,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在電視里提醒市民減少外出,盡量待在家里。第二天沒下雪,但空氣渾濁,像起了霧霾,天空被青灰色云層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第三天早上,狂風(fēng)突起,漫天呼嘯。丈夫趕著去機(jī)場接客戶,沒吃早餐。臨走前,他抱住江女士,說了聲對不起。他出門后沒多久,雪片飛進(jìn)陽臺,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江女士喝了杯熱牛奶,邊看電視邊做家務(wù),琢磨著丈夫為什么說那句對不起。后來她困了,開著電視,躺進(jìn)沙發(fā)午睡。呼嘯聲把她吵醒。天已經(jīng)黑了,電視里播放著本地的晚間新聞。她突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一塊大鐵皮掀進(jìn)風(fēng)里,呼啦啦地震顫幾下,拍向了地面。江女士奔出陽臺,想弄個究竟。狂風(fēng)卷著雪片,高空污濁不堪。這時候,樓下有個男人吼了一嗓子:“誰家的塑料棚子,差點砸死我?!苯恐糁鴻跅U,朝那個聲音喊:“砸中了嗎?”“你說啥,聽不見!”江女士往右邊橫移兩步,翹著腳尖,鉚足了勁:“你受傷了嗎?”男的說沒受傷,差兩步砸偏了。接著,他改換口氣問:“您是江女士?記得您的聲音!”江女士用同樣的音量和語氣說:“您好!您是哪位?”男的沒出聲,約莫半分鐘,他出現(xiàn)在樓下一塊路燈的余光里,仰著笑臉,對江女士說:“我是物業(yè)保安老鄭,記得嗎,那天,有條野狗追您,讓我一電棍打跑啦……”他把電棍夾進(jìn)胳肢窩,摘掉保安蓋帽,戳了戳立馬被掛亂的頭發(fā),因為沒聽見回應(yīng),他再次仰起笑臉:“沒關(guān)系,忘了就忘了吧?!苯空f:“我沒忘,鄭大哥,我怎么能忘呢。謝謝您啊!您是怎么認(rèn)出我的呀?”鄭大哥發(fā)出暢快的笑聲,說:“咱是保安,干這行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腦子更得好使。暴風(fēng)雪來了,別出屋呀!再見啦,江女士,我去巡邏?!?/p>

事后回到客廳,江女士坐進(jìn)沙發(fā),切換電視頻道。她百無聊賴,內(nèi)心焦慮,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那就是立刻去睡覺。她這時才意識到,折騰了一整天(雖然沒做什么事),都是為睡覺做鋪墊。接著她又想到,在家里,最重要的事或許就是睡覺。她關(guān)掉電視機(jī),客廳燈也關(guān)掉了,走進(jìn)黑咕隆咚的臥室,掀開絲絨棉被,平躺下來,工工整整地蓋好。她一覺睡到天亮,中途沒醒過,連身體姿勢也沒發(fā)生多大變化。通過窗簾上的光亮能判斷現(xiàn)在是陰天,風(fēng)聲比昨夜猛烈很多——像無數(shù)魔鬼在咆哮。丈夫一整夜都沒打過電話。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了她。她剛要聯(lián)系丈夫,手機(jī)響了。這是一個座機(jī)號碼,數(shù)字底下顯示“東區(qū)八經(jīng)街派出所”。“你是誰?”江女士坐起身,靠住床頭板,警惕地問。其實是對方先開口的,一個鼻音很重的男人冰冷冷地問:“是江女士嗎?”第一句話撞在一起,令他嘆了口氣,有些嫌棄,又因為不得不停一下等待江女士開口而感到無聊了?!鞍パ?,您倒是說話呀!”男人不耐煩地說,又嘀咕著讓身邊某個人別碰他,“起開起開,煩著呢。”之所以沒吱聲,因為江女士相信丈夫被捕了。丈夫被捕,而非被害,是通過男警察的語氣做出的判斷——他顯得不耐煩和嫌棄,其隱深含義好像是:您丈夫犯的罪,源自于他那令人乏味的平庸本性,工作流程迫使我通知你一聲,但我認(rèn)為這純屬是浪費時間。眼下,江女士一面對堅信丈夫被捕的執(zhí)拗勁兒感到可笑,一面祈禱丈夫不要連累她,還想到夫妻共有財產(chǎn)有哪些屬于她,他給她的錢和自己攢下的錢不能用在他這個罪犯身上,等等?!澳徽f話,難道是殘障人士嗎?”對方無法忍受了。對于這種口吻,江女士明確地表示了反感:“您這是什么話?”“哦,原來您會說話呀?!睂Ψ叫α诵?。江女士掀開被子,從床上移出雙腿,進(jìn)一步展開攻勢:“即便我真是個啞巴,您作為警察,也不能隨隨便便對我使用這種口吻。是,我是江女士。但我剛才不吱聲是有原因的,您想想,換位思考想一想,大早上看見派出所打來的電話,難道您能立刻對答如流嗎?”“您丈夫被捕了?!本煺f?!拔抑浪徊读??!苯空f。警察沒吱聲,像扯了扯電話線,突然呵斥了一聲:“染紅毛那小子給我老實點!”江女士已身處客廳,準(zhǔn)備著出門的衣物。警察在電話里顯得很疲倦,而且,一種公平的正面交鋒后所產(chǎn)生的敬重之情好像感染了他,語氣松緩下來:“做我們這一行,其實很難……江女士,您的丈夫被捕有確切的理由。他現(xiàn)在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罪犯。只不過,我無權(quán)向您透露他被捕的原因?!苯坑孟掳蛪褐娫?,穿好黑色長款羽絨服,彎腰套黑皮靴,她說:“您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說,警察同志,我—理—解?!薄澳敲矗乙仓荒軐δf一聲謝謝了……您在穿靴子?高筒靴吧?把小腿塞進(jìn)高筒靴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老婆摔過好幾次……如果您現(xiàn)在出門,往我們派出所來,想見一面您丈夫,那我必須實話實說,這是不可能的。您見不到他。我打這個電話的目的不是讓您來保釋他,僅僅是告知您一聲。您的丈夫被捕了。就這樣吧,江女士,再見?!?/p>

他是一名罪犯;他身上有罪;他因為攜帶這種罪而成為一名罪犯。江女士離開電梯,走出單元樓大門,進(jìn)入暴風(fēng)雪,一路上這三個觀點在腦海里疾速地縈繞。另外,對丈夫的擔(dān)憂在其中也起著一種巧妙的作用,那就是,這三個觀點再怎么鬧騰,與憂夫之心相比,只算是表面的思維現(xiàn)象。暴風(fēng)雪的里面,分不出輕重緩急的結(jié)構(gòu),整個內(nèi)部空間就是一個盤旋中心,雪墻圍繞著她天翻地覆似的高速扭轉(zhuǎn)。雪片噼里啪啦地刮著臉,埋沒腳踝的積雪像一片白色實體,狂風(fēng)在表面卷起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撩向高空,瞬間消散進(jìn)灰蒙蒙的混沌里。踩進(jìn)積雪,每走一步,前方就顯得更加遙遠(yuǎn),她分不清這是一種具體感受,還是在極端環(huán)境里產(chǎn)生的心靈幻覺。她瞇著眼睛,避免雪片刮傷瞳孔,嘴巴也不自覺地張著,而且很快就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可怕的是,她強(qiáng)烈地意識到自己需要立即把一種惡劣感受從身上甩掉,問題在于她不清這種感受是什么,情急之下,她只能憑空喊叫:“去找那個罪……找到它……”看見小區(qū)鐵門后,她的情緒變得不受控制了,喉嚨發(fā)出兇狠的低吼:“別想攔我……”“你瘋了嗎?趕緊回家!”旁邊某個地方,傳來一個男人的尖叫。從保安亭后方拐出一名身穿黑色制服大衣的男保安,他把臉壓得很低,捂著蓋帽,艱難地朝她靠近。大衣沒系扣子,下擺在他身后飄到后腦勺那么高了,可他再怎么努力,上半身嚴(yán)重前傾,腳跟就是寸步未移,最后只能再次扯開嗓門:“回家,天啊,回家!”“我得出門呀!”她朝他大喊。“現(xiàn)在回,立刻!”江女士突然指向他背后:“保安亭的門!”保安在風(fēng)里慢鏡頭一樣扭回腦袋,那道破木門正在墻壁上乒乓磕打,隨時會散架,于是他大聲地宣布它的命運:“去他媽的吧,不要啦……你不能出去呀!”見江女士已經(jīng)拉開鐵門,他的呼喊里出現(xiàn)了哭聲。江女士在外面頂上鐵門,雙手抓住鐵欄桿,用飽滿的感情朝保安呼喊:“我丈夫被捕啦!”她連喊三聲?!疤彀 宦繁V匮?!”

江女士害怕出車禍,拒絕了丈夫為她購置代步工具的建議。她只能步行去派出所。離開小區(qū),從小路走下去不到二十米,是一條橫向南北的主干道。眼下,它在灰黑色暴風(fēng)雪里只剩一條模糊的線條。她的臉在發(fā)熱,肺葉呼哧呼哧響,邊朝主干道走,邊回頭觀望小區(qū)。她在考量暖呼呼的臥室此時具有多大誘惑力。她得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結(jié)論:身體在極寒的室外所生成的熱量,比臥室里的暖氣更有意義。對于后者,她之前從未有過反思,或者說,這種直接作用于人體的溫暖似乎阻礙著人對客觀環(huán)境展開思考——它把自身隱藏了起來;對于前者,是的,她這個生長于極寒地帶的人從未有過刻骨的認(rèn)知,而在眼下,那種從骨頭里冒出的熱量,結(jié)合此次出走的目的,她意識到這種熱量沒有秘密可言——它不掩藏自身,但人必須懷揣某種致命的目的,才能將它從體內(nèi)呼喚出來?!拔乙郧罢娲腊?!”她自言自語,接著又指向丈夫:“你說你這個人,跟暖氣片有什么區(qū)別?一心一意為我好,但有意義嗎?你瞅瞅,出來走這么幾步,我就煥然一新啦。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寒冷,我需要艱難,我需要……奔跑……”于是,她啊啊喊叫著在狂風(fēng)里奔跑,快活地?fù)潋v雙臂,還在心里提醒自己: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別人不一定幸福。

這一帶地界原本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地,住宅區(qū)建成后,沒有改變空曠的格局。遠(yuǎn)山在天穹之下冷漠地蜿蜒,冬季里,草木凋落后,裸露出大片灰黃色山體,居民們不必身處樓頂,便能欣賞到落日余暉染紅的龐然大物——熠熠生輝又寒冷孤寂。主干道兩側(cè),社區(qū)建筑群由南向北延伸下去,隔著一年四季荒廢的農(nóng)田左右瞭望,像兩座巨型城邦隔閡相對。再說回江女士,她的心此時已空無一物了,精神活力和身體氣力全部用在邁出下一步的機(jī)械行動上。為了不被風(fēng)雪從主干道卷進(jìn)農(nóng)田,她不得不在邁出兩步后立刻摟住一棵防風(fēng)楊樹,一來要喘氣,倒不是累疼,而是一種沒有痛苦感覺的窒息使她必須這樣做,二來她需要在這個空檔趁機(jī)啟動幾下朦朧而污濁的視力,沒什么目的,不在乎方向和位置,就是單純地想知道這雙眼睛有沒有喪失器官功能?!皠e說是人了,就算一頭牛一頭羊,也會這么做的?!彼睦锵耄覙O為堅定。她摟著楊樹,無法掙脫,強(qiáng)風(fēng)把身體牢牢焊在了上面,為了保護(hù)臉部,她把下巴縮進(jìn)羽絨服的領(lǐng)子,爭取把整顆腦袋縮進(jìn)去。“難道我被困在這里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促使她對右邊那片農(nóng)地偷窺一眼,除了灰蒙濃稠的白和略微暗淡的小區(qū)建筑輪廓,什么都看不見?!八涝谝豢脴渖峡商珌G臉了,像只凍死的知了。”說來奇怪,這個想法出現(xiàn)前,她就知道要喊出來,否則有愧于它。她放開喉嚨呼喊時,又覺得這樣做很奇怪,接著變成了氣憤:“沒人來救我!憑什么!”全部社會因素在她身上臨時消失了,大自然釋放出最純樸的威力,要將人的原子屬性進(jìn)一步撕碎,使她變成和雪片一樣的物質(zhì)事物。像她說的,在這種情況里,連一頭牛一頭羊也會為自己的本質(zhì)搏擊一番,何況她是活生生的人。一瞬間,她不再怨天尤人,決心自救。這時候,沉悶無聊的風(fēng)雪咆哮聲里,她的聽覺詭異地恢復(fù)了——她聽見了汽車?yán)嚷?。一開始是在身后,轉(zhuǎn)眼間到了身旁——是一輛黑色轎車。把身體從樹干上扯開,陡然轉(zhuǎn)向汽車,雖然不確定失去根基的身體瞬間定格是好事還是壞事,當(dāng)她稍微立住時,便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也因為司機(jī)為她推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耧L(fēng)像一堵高速沖擊的城墻,她整個身體撲向了車門。

“你這樣做是不對的,知道嗎,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司機(jī)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極為普通,裹著一件臃腫的橘紅色羽絨服,他完全不顧及江女士脫險后的所有言行舉止,甚至對她那聲伴有某種詭異的歡快笑聲和感謝也置若罔聞,只管沒頭沒腦地批評她。這種天氣,一個女人不在家好好呆著,孤身出門,差點被凍死在一棵楊樹上,誰遇見了都難免責(zé)怪她幾句。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的批評指的不是這種冒險行為,而是她的手,他認(rèn)為她剛才抓住車門時使的勁兒太大,認(rèn)為這是缺德行徑?!半y道為了救你,一個傻啦吧唧的女人,就可以不在乎我自己的利益嗎?你笑什么?給我下車!滾出去!”“我笑還不行嗎?我笑是為了討好你呀!我這笑明明是在對你表達(dá)感謝,哪里惹到你,不,惹到您啦?”江女士沖他耳朵叫喚,神經(jīng)質(zhì)地?fù)]舞著雙手,用“手槍”指了指他的太陽穴?!拔乙愕母兄x有什么用?能換成錢嗎?”這話一出口,見她氣呼呼地翻找錢包,司機(jī)又當(dāng)場喝住她:“你住手!我要你幾個錢有什么用?你能給我多少,一個億?可笑。你的錢對我來說毫無意義?!薄按蟾纾悄睦镉惺裁幢锴氖聝?,又不好當(dāng)面跟我說,看在救我的份上,您可以把我臭罵一頓,只要您解氣?!彼緳C(jī)這回倒沒吭聲,或許被觸動了,也或許是因為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把緩慢移動的車子弄得再穩(wěn)當(dāng)一些,畢竟它是他的心頭肉?!按蠹叶颊f,說什么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東西是人,”沉默了一會后,他開口了,望著前方,憤怒雖在,語氣卻有所緩解,“好,我同意。我能不同意嗎?可是我就想問問,最重要的如果是人,那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把你救了,你差點弄壞我的車,我責(zé)備你幾句,你就在心里認(rèn)為我道德淪喪,認(rèn)為我居然把車看得比一條人命更重要?”“我沒這樣想!”江女士說?!澳阌袥]有這樣想,我怎么知道呢,人心隔肚皮?!痹捯阎链耍蔷蜎]什么好說的了,江女士朝車外一座荒廢的木屋冷冰冰地說:“行了,放我下來?!彼緳C(jī)也看見了那座木屋,是本地農(nóng)民用來堆放雜物的,然后瞥一眼把臉扭開的陌生女人,她的耳朵凍得通紅,頭發(fā)凌亂,雖然看不見臉,卻相信她被一種與他無關(guān)的負(fù)面情緒籠罩著?!澳阕∵@里面?”他沒好氣地問:“別跟我在這斗氣,知道嗎,別要挾我,我這人最恨被要挾了。你住這里?畜生都不愿意住里面!”江女士沒搭理他,在鼻頭上狠狠捏一把。司機(jī)嘟囔著“我他媽的可不想變成殺人兇手”,從木屋跟前駛過去,見女人沒表示異議(對他來說,這個女人以及任何女人對他咆哮、謾罵、掙扎、尖叫,都是可以接受的,唯有那種冷冰冰地且極為頑固地撒野的女人,才無法容忍,不幸的是,這種女人像蒼蠅一樣多),便得意了,還夸張地撇下嘴角,慢悠悠地說:“把你和畜生作對比,指的是那間破木屋,我沒侮辱你。不過你也要承認(rèn),這世上確實有很多人是連畜生都不如的?!薄斑@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瞥瞥他,隨即把臉轉(zhuǎn)正,他正往一個八寶粥罐子里吐痰?!八?,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吐完痰,擱好了罐子,她把臉扭向他,問?!拔覄偛虐涯銇G到小木屋,讓你凍死在里面,就跟你有關(guān)系了?!彼緳C(jī)專注著前方的路況,白茫茫里不一定出現(xiàn)什么樣的危險,特別是那輛窩在雪里拋錨的紅色轎車使他即刻警惕起來,因此,他這句話顯得漫不經(jīng)心?!澳敲茨闶浅鲇谑裁丛蛞\害我呢?”江女士問,使用了相似的語氣。司機(jī)突然看她一眼,但似乎不像針對這個問題,而是像檢查她的坐姿是否安全。“沒聽說過害人之心不可有嗎?”他說,注視著前方:“這話的隱深含義是,人人都有一顆害人之心。我有的話,你就會有。別不信,這是一種人性辯證法。區(qū)別就在于誰會把這份心思變?yōu)槭聦崱A硗?,”他豎起一根食指,讓她注意下面的分析,“有另外一種辯證法,在下一步起著關(guān)鍵性作用,就是這種害人心思和行徑是內(nèi)在,同時也是外在的?!甭牭竭@里后,江女士覺得不需要他再做進(jìn)一步解釋了,她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雖然它潛藏在一種朦朧的感受里,可她信任這種感受?!拔以诼犞亍!彼f,這是為了讓他打消這樣一個顧慮:不是所有女人對抽象分析都感到無聊?!拔野涯阒\害了,假如是無緣無故地把你攆下車,讓你在暴風(fēng)雪里凍死,警察抓住我后一定拷問我的犯罪動機(jī),可我又能說什么?誰能在無緣無故害死一個人這種事里找到真實動機(jī)呢?連我這個兇手都說不出來。‘動機(jī)’只剩一個,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您不是精神病?!苯啃χf?!拔耶?dāng)然不是精神病,相反,我的理性簡直有些過分了。實話對你說吧,因為理性,很多別人引發(fā)的麻煩事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繞個圈落在我身上,我反而成了施害者?!彼两诤懿挥淇斓幕貞浝铮嘈χ?。一時間,車廂陷入略顯詭異的沉靜之中。“好吧,咱們接著往下捋,”司機(jī)開口了,“關(guān)于精神病患者,我并不陌生,有個近親就被關(guān)進(jìn)了瘋?cè)嗽海@個親戚常年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他認(rèn)為的真實世界,但實際上跟外頭的暴風(fēng)雪很像,醫(yī)生說那是置身于棉花垛內(nèi)部的樣子,另一個是我們認(rèn)為的真實世界,我們都同情這個親戚,顯而易見嘛,畢竟精神病也是重病嘛。醫(yī)學(xué)和科學(xué)把這個親戚判定為精神病,大家都無話可說。但是,他沒犯罪,而且從未犯過罪,連一條褲子都是輕拿輕放的,能犯什么罪。他不僅沒犯過罪,心里面也干干凈凈,害人的想法好像根本就沒存在過。再來看‘我’這名精神病罪犯:即把人害了,還是個精神病。那么這只能證明一點,不是所有精神病都像我那位親戚一樣人畜無害。然而,因為實在挖不出那種社會能理解和認(rèn)可的犯罪動機(jī),就把精神病按在了我頭上。這是讓人細(xì)思極恐的審判。跟你說,這種審判有一個致命缺陷,我用一句古話形容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苯侩p手墊在腦后,偶爾扭動一下腦袋,看看窗外,或下意識抽抽嘴角,臉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像在發(fā)呆,又不排除暗地里留心聽著。“你前面那些例證,我是聽懂了,但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她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為了緩和她所察覺到的一絲拘謹(jǐn)氛圍,她放下雙臂,坐正一些?!拔疫@個人吶,有問必答——只要你問,我就直接給你答案。我的結(jié)論是:說到底,人是人,罪是罪。有些人無緣無故地犯罪,就像出門被一顆外天空隕石砸中了腦袋,活該倒霉。我們整個社會有無數(shù)種方法對付人,對罪本身卻無能為力,只能把它歸咎于人,因為人是看得見的,罪本身卻無影無蹤。它是幽靈。企圖追逐幽靈的人和行為都必將失敗?!边@時候,江女士感覺自己無路可退了,被逼進(jìn)最后一個角落,這不僅使她找到了毫無活力的歸屬感,并生出一種被她嘲笑的慶幸感,又從心底涌上一股詭異且變幻不拘的關(guān)懷之情:時而想象自己是司機(jī)嘴里那名精神病親戚,時而又跳出來,變成了對司機(jī)本人及其命運感同身受的親密朋友。在這種狀態(tài)里,只有默默陪伴是最合適的,幸運的是,她對此極為擅長,就算被丟進(jìn)野獸群里,她也有信心領(lǐng)悟安靜陪伴的奧秘,不被它們撕碎。司機(jī)似乎也察覺到并被這種陪伴所感染了,用余光關(guān)注著她的側(cè)臉,有些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始終沒說出來?!耙撬麊栁胰ツ模@種天跑出來究竟要干什么,我該怎么回答?”江女士思索著應(yīng)對方案,估量著全盤托出的代價,因為,他顯然是一個將道德視為理性基礎(chǔ)的人,那么,對于一個自己的丈夫被捕后沒表現(xiàn)出一絲焦灼和痛苦的女人,而且她還有過嬉皮笑臉的行徑,他的理性會不會因急劇的升騰而變成非理性,對她下達(dá)逐客令?她已經(jīng)沒有膽量離開車廂了,不僅僅是害怕凍死在路上,更害怕面對接踵而來的尷尬——她寧可被他活活掐死,也不愿置身于這種局面。于是她打定主意,如果他非要提出那兩個問題,她就撒謊:因為被酗酒的丈夫家暴,她拼命逃了出來。之所以情緒快活,嬉皮笑臉的,很簡單,她暫時獲得了?。但她同時發(fā)覺司機(jī)對她私生活是毫無興致的,簡直沒有過此類想法,他眼下只顧駕車,不開心地嘀咕著什么。臨近主干道盡頭時,兩側(cè)出現(xiàn)一排低矮破舊的商鋪,擋住了一部分風(fēng)雪,視線清晰了不少?!奥犚娏藛??”司機(jī)讓她聽車身底部的吱吱響。“雪過半個輪子了,”他用胸口壓住方向盤,做賊似的踅摸幾眼外面,“祈求老天爺保佑咱們別窩車,要不然……”他說著猛地推開車門,嗙一聲合上,將雪塊子震碎,“要不然就得燒油取暖了。你吃早餐了嗎?”江女士搖搖頭,用肘子蹭了蹭玻璃上的哈氣,額頭頂住那里往外頭瞅?!斑@些店全倒閉了?!彼f?!肮芩鼈兏陕铮阌譀]關(guān)系。我這里有威化餅干,吃不吃,我看你嘴唇發(fā)黑,臉色不好……”她扭過臉來,充滿好奇地望著他:“哎,你說,無緣無故的對別人好,這里面有沒有罪的成分?”這個問題因為和剛才的分析有關(guān)聯(lián),而且頗有深度,果然司機(jī)很是認(rèn)真地琢磨起來?!耙淳唧w情況……”他歪歪頭說,就說了這么多。聽見她毫無惡意的笑聲后,他又歪歪頭,也笑了。她家小區(qū)屬于八經(jīng)街派出所管轄區(qū),算不上遠(yuǎn),平時步行半個鐘頭就能到,那間她和丈夫常來吃的烤肉店出現(xiàn)后,意味著她可以下車了:從它旁邊的馬路下去就是八經(jīng)街派出所?!澳愦_定在這里下車?”聽見她說下車,他緊張起來,突然按住她手里的錢包?!澳愀陕?,埋汰我呢?”他瞪著眼睛說。“我不能白坐這趟車,我……”“我讓你上車是為了錢嗎?別說啦,收回去……”這種尷尬場面令江女士感到難受(心里當(dāng)然也是溫暖的),因為她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回歸正常狀態(tài)?!澳切邪?,司機(jī)大哥,就讓我抱一抱您,好嗎?”她漲紅了臉,膽怯地望著他。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也沒好到哪去,甚至發(fā)生了扭曲?!斑@還差不多,這還差不多?!彼实卮笮?,張開了雙臂,接受她迎上來的擁抱。分開之后,他用兩個掌根抹去眼淚,轟小孩似的擺個手:“走吧走吧,我得回家給老婆做飯了?!?/p>

江女士走完三級臺階,沒進(jìn)大廳,在門口轉(zhuǎn)過身,邊掃羽絨服上面的雪,邊仰起臉觀望天空。事實上,她找不到天空,所有關(guān)于它的元素在稠密飛舞的雪片里消失殆盡,變成了沉悶、臃腫的灰暗色混沌。大廳里有個老太太正在發(fā)牢騷:“……您說說,我做得還不夠多嗎?從頭到尾,整個家,只有我心甘情愿地付出,自我犧牲……”江女士對著積雪擤了擤鼻涕,轉(zhuǎn)身往大廳里走。大廳亮著微微泛藍(lán)的燈光,有點晃眼,她看見前臺那有個老太太的背影,深紫色棉襖,黑褲子,戴著黑色棉織帽。老太太在跟值班男警察說話,這時候,他正對她表達(dá)著無奈——攤開雙手,聳起肩膀。隨后,他從桌上操起鴨舌警員帽,在手里疲憊地拍了拍?!瓣惔髬?,說心里話,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他還有話要說,可陳大媽沒給他這個機(jī)會,并且使出了殺手锏:“您是警察,得管?!本煜窆烂剿龝磉@么一招,在她開口時便把臉扭開,搖頭苦笑:“我管了呀,我們都去你家……管了呀,有用嗎?”“沒有用是因為你們沒管好。”“陳大媽,你們婆媳倆之間勾心斗角,原本就不歸我們管,除非你娘倆動手,打得頭破血流,才有我們的用武之地……喂,老唐頭兒,老唐頭兒,起來起來,別在那睡,你要是一覺睡過去,我就完蛋了!”江女士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里面,貼著墻壁那一溜金屬椅子上躺著個腳朝里睡著的軍大衣老頭,戴了頂老式狗皮帽。這樣一來,男警察就看見了江女士,回頭瞅向唐老頭兒的陳大媽也看見了她,還上下打量一番?!澳葧海蹦芯熳岅惔髬屜葎e說話,伸出一條胳膊指向江女士,又從她身上移向酗酒過度的唐老頭兒:“喂,那位女士,麻煩您戳他幾下,弄醒他,像什么話嘛……”他那副嫌棄、氣憤的臉色隨著江女士把唐老頭兒弄醒并坐起來,才不情愿地恢復(fù)正常,不過,接下來的扯皮事又讓他陷入另一種負(fù)面狀態(tài)——疲憊,無奈,焦慮?!澳@樣是沒用的,警察同志,”老太太說,“請您冷靜地想一想,她對我的精神和心理進(jìn)行迫害,難道一點罪都沒有?憑什么呀?”男警察把帽子從這邊推到那邊,無力地戳幾下鼓起來的帽兜:“有糾紛委員會呀,你應(yīng)該去找他們,那幫人專管婆媳糾紛。”“他們就知道和稀泥,根本沒用。我現(xiàn)在只想你們把那個下賤東西逮起……”“胡說八……您這是……哎呀,我腦袋疼……唐老頭兒你舉手干嘛,想說話是嗎,真好,打進(jìn)屋起,這是你做過的唯一有意義的事,來,說?!钡鹊侥芯煺f完最后一個字,又等到了可以起身的手勢,唐老頭兒才放下筆直的胳膊,雙手扶著膝蓋,剛要開口,不知道為什么扭頭瞅向在隔壁雙手插兜的江女士——她和他之間擱著兩張椅子。江女士當(dāng)時沒做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把胸口朝膝蓋壓了壓,側(cè)臉聽著,又像什么都沒聽。“你瞅人家干嘛,說話呀!”警察高聲說,然后噗嗤笑了,眼前這一切使他感到荒誕。江女士發(fā)現(xiàn)老頭兒在看自己,也覺得奇怪,不過立刻打起了配合?!澳愠蛭乙矝]用啊,大爺,想說什么就說嘛?!彼f,笑微微地看著他。他一身的酒氣,臉上耷拉著兩坨豬肝色腮肉,眼睛壓在狗皮帽里像兩個黑窟窿?!拔矣X著啊……”唐老頭兒把臉轉(zhuǎn)向警察,說了半句就沒聲了?!澳阌X著什么呀?”男警察托著腮幫子笑瞇瞇地問??吹贸鰜?,唐老頭兒的交流對象不是男警察,而是陳大媽,他在等她把臉扭向身后,好望著她說話。陳老太太顯然瞧不起他,始終沒回頭。幸虧男警察及時看出唐老頭兒的用意,就示意陳老太太回頭瞅一眼?!澳愀艺f呢?”她冷漠地問,就把臉轉(zhuǎn)過去了?!班艆?,跟你說呢,老妹子,聽老哥一句話,放——棄,放棄吧,丟掉那些土豆?fàn)€茄子的,有意義嗎,你說,你,還有你,這位女士,您說,活得那么較真兒有意義嗎?沒意義。”如果隔壁這個人是男的,唐老頭兒一定在人家大腿上狠狠拍一把。江女士用一種包含善意的微笑看著老頭兒,目光落向前臺,和男警察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霸劭筛炔涣?,您多灑脫呀,一壺酒解千愁……”陳老太太幸怏怏地說。男警察的眼睛由下往上瞅,留意著她的神情?!拔也恍校沂桥?,我小心眼兒?!标惱咸f?!澳闶切⌒难蹆簡幔俊碧评项^兒小聲問江女士。她努努嘴,沒什么把握地想了想?!耙淳唧w情況……”她說,有點羞澀。唐老頭兒偷偷瞥一眼前臺,好像是想避開那些人,然后向江女士靠過去,對江女士耳語?!拔艺J(rèn)識她,喪心瘋,把她兒子的婚姻攪黃了三次,三次呀!”男警察瞄著他倆說悄悄話,站起身,戴上鴨舌警帽,對陳老太太攤牌:“回去吧陳大媽,暴雪天您跑出來干嘛,唉,真沒招……我?guī)湍?lián)系調(diào)解委員會,就這一兩天,我?guī)麄內(nèi)ツ?,好嗎?”“不必啦,警察同志?!薄澳@是什么意思?”男警察歪著臉問?!八f得對,我是得放棄了,但放棄之前我要一刀攮死她?!标惱咸f完就氣洶洶地離開大廳,消失在暴風(fēng)雪里。這副舉動使男警察定在了原地,滿臉困惑和憋屈。江女士和唐老頭兒頭挨著頭,一會瞅瞅外面,一會瞅瞅男警察。這一幕發(fā)生之前,他倆聊起了家常,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的。幾秒鐘后,男警察緩過神了,朝前臺里面一個小白門召喚一句:“走了嘿,走啦,出來吧!”他顯得輕松又快活,忍不住做幾下擴(kuò)胸運動。小門從里面拉開,探出一個女人的臉。她不敢走出來,警惕地觀察四周,并一眼發(fā)現(xiàn)猶豫不決地往前臺走來的江女士?!罢孀呃??”女人扳住門框,旋轉(zhuǎn)一下脖頸,仰著臉問男警察。他正在套警員大衣,對她這副模樣報以一笑:“走啦,出來吧。我也得走了?!薄澳闳ツ模俊迸藛??!鞍?,能去哪,去老太太家唄……”他從前臺里面繞出來時,剛好碰見江女士,就回手指一下前臺:“有什么事找她?!彼麖奶评项^兒眼前走過,沒留步,但提醒他等雪一小就趕緊回家。“我把家喝沒了!”唐老頭兒對他的背影嘟囔一句?!皠e跟我說這個!”男警察在外面大聲說,在鴨舌帽上扣上一頂警用棉帽?!斑@位女士請問您……”女警員一邊戴警員帽,一邊問江女士,話到一半停住了,因為江女士剛巧回頭跟唐老頭兒說話,她用愉悅的隨時發(fā)笑的語調(diào)說:“我不相信,真的,我可不相信起死回生,都是鬼故事?!薄肮碓趺蠢?,天地之間又一物,難道這大千世界只有人、動物和植物呀?狹隘?!碧评项^兒似乎還有話要說,發(fā)現(xiàn)女警員一臉的反感,就自覺地閉嘴了?!罢垎柲惺裁词??”女警員再次問江女士,埋頭把一個本子推正,拳頭放到嘴上輕輕咳嗽一下?!澳莵韴蟀傅膯幔俊彼_始用一種不耐煩又奇怪的目光看起江女士,因為她始終不作回答?!斑@位女士,您別緊張,有什么事慢慢說?!薄拔遗挛艺f不清楚?!苯空f。女警員心里有譜,因為很多報案人不是語無倫次,就是啞口無言?!跋氲绞裁淳驼f什么。”她說?!拔艺煞虮徊读??”江女士說,用的是疑問句,神情也是復(fù)雜的,一方面,在警察面前,她對丈夫被捕這件事必須表示質(zhì)疑,另一方面,這個疑問句讓她感覺不適,總之,心里堆積的東西很難轉(zhuǎn)化成語言,令她很難受?!笆裁?!”女警員沒有回應(yīng)這個問題,而是大聲地質(zhì)問江女士:“老公被捕了,您作為老婆,還有心思跟一個老酒蒙子嬉皮笑臉的,真是……讓我說什么好呢?”江女士埋頭不吱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女警員嘆了口氣,調(diào)整態(tài)度,問江女士的姓名,“江女士,您是在什么時間得知您丈夫被捕的?”女警員坐下來,敲一下鍵盤,對電腦屏幕里一個輸入框習(xí)慣性打個響嗝,又覺得這樣做有點不妥,就對江女士提出另一個問題:“想不起來了是嗎,那你丈夫的姓名是什么,這要記不起來那我真沒招嘍?!闭煞虻娜镉幸粋€字是重音字,還是個生僻字,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江女士掏出錢包,遞給女警員一張丈夫的名片:“不是今天凌晨就是今天早上被捕的。你們派出所有人打電話告訴我的。一個男的。您看這是派出所電話,我看過墻上的報警電話,沒錯?!薄靶辛诵辛?,不用查,卡片收回去吧,因為這三天內(nèi)、包括今天早上,我們派出所沒抓過人。我可以確定?!迸瘑T說?!盀槭裁??”江女士懵懵懂懂地問?!盀槭裁??這三天里我們管轄區(qū)沒人犯罪啊,能有啥為什么?您……唉……”見江女士沒明白,女警員就指向門外,大聲說:“看見了嗎,車開不動,人走不了,這場暴風(fēng)雪把罪惡埋葬了?!边@話把她自己逗笑了。唐老頭兒嗙一聲從椅子上躍起,背著手在原地來回踱步,冥思苦想著什么。女警員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要溜達(dá)就去外面的廣闊天地,夠大!”唐老頭兒沒搭理她。“這么說的話,我丈夫消失了?!苯空f,唐老頭兒那副樣子沒影響到她?!按螂娫捊o您的警員是哪位,記得嗎?”女警員問。“沒留姓名?!薄熬柲兀俊薄皼]提起過警號。我也沒問?!苯空f。女警員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隨即變成了反感:“您怎么一點都不著急呢?”“著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急得哭天喊地,又有什么用呢?他消失了,無緣無故地沒了。您說說,一個人犯什么罪才會被判成無緣無故地消失?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罪呢?”現(xiàn)在,擺在兩個女人面前的可能性有這么幾種:有男的假冒警員打電話給她;她老公故意玩消失;是她老公找人假冒警員打電話給她;她老公被綁架了;她在撒謊??蓻Q不能忽略一個關(guān)鍵線索,那個電話正是從這間派出所打出去的,騙子幾乎竊取不了。那么,就出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這間派出所里有男警員在今天早上打了這個電話,但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早上值班的是她——一個女警員,除了剛才躲避鬧人的陳老太太,整個早晨她從未離開過這里;再說這些男同事,他們?nèi)呛镁?,全是好人,就算出于獨特動機(jī)打了這個電話,但事件的綜合性決定了除惡作劇或嚇唬人之外,找不出可圖的利益動機(jī),而且隨時會被揪出來。這些想法出現(xiàn)在女警員腦海,使她不得不面對“丈夫無端消失”這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已然是事實了,也因此,江女士那副不緊不慢的神情突然嚇到了她。“那么,您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女警員問。對于這個來自一名警察的明顯不妥當(dāng)?shù)膯栴},江女士也說不出什么,在她心里根本不存在與尋找丈夫有關(guān)的任何想法,她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另一件事上來,就是她為什么不自責(zé)。雖然,丈夫的存在和消失不會使她身上原本的事物多出什么,或少了什么,不過,一個人難道不應(yīng)該具有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嗎?唐老頭兒這時湊了上來,手臂搭著臺面,看看女警員,又看看江女士,笑而不語。“怎么,你又想討錢喝大酒?這次甭想。”女警員說?!澳枰嗌??”江女士問,已經(jīng)掏出了錢包?!拔鍌€大洋,嘿嘿,三塊五買一瓶小燒,一塊五買根火腿腸。多一分,少一分,我都不要,這是原則。”聽到這,江女士把抽出半截的十元鈔票塞回去,錢包揣進(jìn)大衣口袋。“這錢不能現(xiàn)在給您。放心,我會給您的。等會我陪您回家,您在家里喝。這錢不為施舍,而是向您表示感謝?!苯空f?!澳?dāng)然要感謝我了,”唐老頭兒沒為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五塊錢著急,反而樂呵呵的,“以前有個小逼崽子在姆們村突然丟了,咋找都找不著,以為淹死了,要不然被林區(qū)里的狼叼走了,我不信,老子就認(rèn)為他是給鬼領(lǐng)走了?!薄傲謪^(qū)鬧鬼我聽說過,可城市里哪來的鬼?”女警員瞥他一眼,然后對江女士說:“這件事我會上報所長,他在外頭搶險救災(zāi),這場暴風(fēng)雪弄得到處不安生。您先回家,等我的電話,記住我的警號和我的聲音,這個電話一定由我來打?!?/p>

外頭風(fēng)雪肆虐,卻沒有一片雪花從敞著的門卷進(jìn)派出所大廳,因為在門頭臨時加裝了一面伸向街邊的黑色雨棚,以免臺階積雪,兩側(cè)還各有一棟像城墻根似的凸出建筑體,有效阻擋了狂風(fēng),雪片在慣性中被甩到臺階時就落下來,逐漸堆積成厚厚的白色實體。江女士雙手插著大衣兜,邁下最后一個臺階,前腳踝沒入雪堆,后腳留在臺階上,她用這個姿勢回頭示意搖搖晃晃的唐老頭兒雪有多么深。“其實,我可喜歡雪了,”她說,語調(diào)帶著點童趣,但更多的是驚奇,“不可思議呀,這么會工夫就能把人全埋住了。”“別這么說話,不吉利?!碧评项^兒說,然后笨拙地下臺階,見她和自己同時在雪堆里站好了,就扶了她一把。“不,我來扶您?!彼f,挽住了他的胳膊?!澳阃淖撸俊彼麊??!澳募以谀??我送您回家?!苯恳岩庾R到去他家的方向,于是,沒等他回答就挽扯著他往左轉(zhuǎn)?!澳阍趺粗牢壹以谶@頭?”從雪里拔著腿,唐老頭兒像沒話找話一樣問?!皠e說話,會嗆到肺子……”江女士大聲說,突然埋下臉,一股狂風(fēng)隨即頂住頭蓋骨。他們沿著派出所大門旁的建筑體繞出去,進(jìn)入一條雙車道馬路。但是,就這么幾步路已經(jīng)讓唐老頭兒吃不消了,渾身僵硬,又不住地顫抖,像患上了突發(fā)性哮喘?!鞍炎扉]上!”發(fā)現(xiàn)他呼吸受阻后要張開嘴,江女士發(fā)出一聲尖叫,別說是他這種年邁體衰又長期酗酒的老人,連她也難以承受雪屑和冷風(fēng)灌入肺葉時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清楚,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死法,這其中她唯一不敢想象的就是窒息。眼下,對唐老頭兒的最大威脅不是強(qiáng)風(fēng)與暴雪,而是他自己——僵硬、顫抖的身子和隨時崩潰的意志。為此,江女士從后面將老頭兒攔腰摟住,另一只手再摟住他的肚皮,恨不得把人抱起來。誰承想,隨后就發(fā)生兩場小事故:唐老頭兒拒絕她這樣做,摁住肚皮企圖撥開她的手,這導(dǎo)致她突然失去平衡感,差一點頭朝下摔倒,這同樣連累他蹌了一步,要不是被江女士用腿及時在前頭別住,他們便一起遭殃了;另一個不幸接踵而來,前面平整的積雪底下出現(xiàn)一面斜坡,江女士踩空了,膝蓋瞬間跪下去,上半身撲向積雪,好在唐老頭兒出手相救——用胳膊搪住了她。立穩(wěn)之后,他指了指馬路對面,讓她對一間亮著燈的小商店留個神,也示意她不要在這個時候?qū)λ硎靖兄x。江女士懂他的意思,于是收斂笑容——脫險后爆發(fā)的幸災(zāi)樂禍似的大笑,同時不再違背老頭兒的意愿,只是挽住他的胳膊,繼續(xù)在雪里跋涉。

這間小商店之所以還在營業(yè),因為女店主對外界毫不關(guān)心,如果還有別的,就是心靈中某種頑固不化的偏見。這是見到女店主——干巴瘦的矮個子老太太——時出現(xiàn)在江女士心頭的想法。老太太有一雙刁蠻的三角眼,深陷進(jìn)骷髏似的眼窩,眼皮通紅,窄小狹長的臉沒有一點肉,兩條刀刻似的法令紋和向上翹起的尖下巴,把核桃似的小黑嘴包圍在里面。除了這第一眼印象,江女士還發(fā)覺老太太充滿了警惕、冷漠和嫌惡。她當(dāng)時在收銀臺外側(cè)收拾一堆破紙箱,手里抓著一個,見到有客人拉開雙層玻璃門進(jìn)了屋,就當(dāng)著他們面朝地上的紙箱堆踢上一腳。“哎呦,老唐頭兒,這位就是你那個寶貝閨女?”老太太冷冰冰地說,紙箱往地上的紙箱堆一丟,拍拍手,轉(zhuǎn)進(jìn)了收銀臺。她雖然在跟唐老頭兒說話,話里積壓著使她極度疲憊的陳年舊怨,神情卻明顯是針對這位“寶貝閨女”的。江女士不懂她的意思,感到奇怪,但轉(zhuǎn)念間又覺得老太太和唐老頭兒一樣是值得可憐的,無論怎樣,她一定有可憐的一面,她那副刻薄心腸肯定是不被可憐才慢慢形成的。唐老頭兒自覺心虧,又不想江女士有所誤解,就嬉皮笑臉起來:“看你,欠你倆錢,至于一見面就挖苦我嗎?”“別提這個,”老太太埋頭敲打著計算器,坐下來,“可別提這茬,生不起氣。喝死你得了,一了百了,為社會減輕負(fù)擔(dān),但有一條,別來我這兒買酒?!薄斑€真挺奇怪的,在你這話里啊,”唐老頭兒背起雙手,在一排食品架前踱了幾步,轉(zhuǎn)過身,“我總能聽到點別的東西……我覺得你心里有我。你關(guān)心我,只是不好直說?!薄拔倚睦镎l都沒有,唐老頭兒,更不關(guān)心你。我對你說的話跟外頭那雪一樣直直白白,就是煩你,整條八經(jīng)街都煩你,包括野狗和耗子。”在她說這些時,唐老頭兒勾手讓江女士過來,然后小聲告訴她:“我平時就吃那個牌子的火腿腸。”江女士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大把,但被他攔住了:“你想撐死我呀?一頓就一根。你呀,不用擔(dān)心,她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愛我?!睂啃÷曕止就?,他把臉扭向老太太,大聲說:“你愛我!否則不會讓我賒賬?!崩咸珜@一套顯然見怪不怪了,根本沒搭理他,反倒把光投向了江女士:“來,你過來。”江女士依然握著那把火腿腸,走到收銀臺跟前,老太太把一個亂糟糟的賬本打橫推過來:“三千五百七十八元零五毛。你給付了唄。我這兒可以刷卡?!薄澳氵@樣就不對啦,杏花,”唐老頭兒幾步搶過來,把江女士手里的錢包摁回大衣兜,責(zé)備地瞥她一眼,“別說她不是我的寶貝閨女,就算是,冤有頭債有主,我欠的錢就得我來還,你欺負(fù)一個小女生算什么意思?”“那你倒是還吶?”老太太在賬本上拍一巴掌?!八蠣攤儊G了,”唐老頭兒說,“你還有沒有點同情心?”“她老爺們丟了,跟你還錢有什么關(guān)系?我老爺們還死了呢!”“是吧,我就知道你來這一出,哦,你老爺們死了,然后你就……對世界蠻不講理,對人無情無義啦?”唐老頭兒難得一見地把脖頸從軍大衣領(lǐng)抻出來,情緒很是激蕩,但依然不失酒蒙子那股調(diào)皮勁兒?!澳闵暇溥€說我愛你,轉(zhuǎn)眼又說我對人無情無義……什么東西!”老太太說著看向江女士,使用了另一種厭煩的語調(diào):“老爺們兒丟了得去找,跟一個老酒蒙子混什么,可憐他?可憐他還不如可憐一條狗?!甭犚娺@話,唐老頭兒幸怏怏地把臉扭開?!澳銏缶パ?!”老太太擰緊了眉頭,那雙三角眼射出兩道極其嫌惡的光,聲調(diào)也是尖銳的。江女士的無動于衷和沉默不語激怒了她。作為當(dāng)事人,或者說,一個特殊事件的受害者,江女士理解老太太面對她缺乏憂夫之情時的反應(yīng),不僅如此,還覺得他們這種反應(yīng)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是從對方的角度回看自己,才意識到有必要就丈夫無端消失說點什么。但事實上,除了“我丈夫無緣無故地沒了”,她還能說什么呢?然而這句話在她心里似乎已不值一提,用它來描述這個事實顯得毫無必要了。這就是她對老太太不作任何解釋的真實原因。唐老頭兒趁機(jī)過來解圍,用一根黑黢黢的指頭敲起賬本,轉(zhuǎn)移老太太的注意力:“等兩天,再等兩天我閨女寄生活費,到時一次全結(jié)清?!薄安粫潜谎┞衲膬毫税??”老太太沒回應(yīng)唐老頭兒?!皶簳r還不清楚?!苯空f,把火腿腸放上臺面,轉(zhuǎn)頭問唐老頭兒:“要不然給你買一整箱吧,省得你每天跑出來買?!薄安恍?,你別這樣,算什么事兒嘛……”江女士感覺他還想說什么,隱隱約約地也猜到了他的顧慮——生活習(xí)慣被打亂,又不好推脫,因此覺得有苦難言。老太太把火腿腸摁平,撥了撥,數(shù)了數(shù)?!鞍烁K錢。”她冷冷地說,從底下扯個紅色塑料袋,邊裝火腿腸邊撩眼皮打量江女士。從錢包抽出一張二十元鈔票時,江女士再一次扭頭問唐老頭兒:“還需要別的嗎?”“那得問她嘍?!彼f?!敖裉觳毁u你酒?!崩咸f。江女士把錢放到賬本上?!盀槭裁??”唐老頭兒問。老太太啪一聲打開電子收銀機(jī),把二十元鈔票放進(jìn)去,再抽出幾張小面額鈔票,著實沒想到江女士會這樣問,還一臉的無辜和不解?!安粸槭裁?,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她說,長久地盯住江女士,可對方依然是那副神情,接著疑惑重重地看向唐老頭兒。老太太那刻薄的性情和犀利的目光,對江女士沒產(chǎn)生任何作用,包括反作用,云集在她臉上的疑惑轉(zhuǎn)為擔(dān)憂是自然形成的,這無疑進(jìn)一步激怒了老太太?!耙粋€酒蒙子,大雪天從我這里把酒買走,路上喝多了倒在雪里凍死,這個罪算誰的?”“杏花,你為什么老是跟罪啊死啊過不去呢,”唐老頭兒大聲說,再次抻出了脖頸,“而且,你過得去嗎?瞅瞅你現(xiàn)在,活成了什么樣子?”江女士似乎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不想他們爆發(fā)爭吵,就用手扶了下唐老頭兒的胸口,另一只手也對老太太隔空做出同樣的動作?!岸焕先思?,是我不對,冷靜一下好嗎?”她說。“唐老頭兒,咱倆之間沒有交情,只有利益,快還我錢!你也配來教育我?”老太太即將爆發(fā)了,惡劣地瞥一眼江女士那只手。唐老頭沖上前一步,用兩個指關(guān)節(jié)敲擊收銀臺:“錢當(dāng)然要還,但現(xiàn)在我沒有三千兩百六十塊錢……”“是三千五百七十八元零五毛!一個子兒都甭想少!”“別逼人太甚!”“你要再耍賴,我立刻報警!還錢!”唐老頭兒氣得原地轉(zhuǎn)上兩圈,情急之中看見江女士又去掏錢包,就大吼一聲:“你腦子壞掉了嗎?平白無故地替一個陌生人還債!”“她的錢,嘿,我還不收呢,我就要你的錢,沒錢,沒錢去賣血!”老太太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吼叫?!斑@就是你的問題,杏花同志,這就是你的問題,恨,恨,你心里只有恨,恨每個人,我呢,我從來沒恨過你,我就算再艱難再卑微,也從不因為被鄙視而恨任何一個人,包括你,我只是感到委屈,因為你們根本不了解我,我天天喝大酒那是在保護(hù)我這顆心!我沒權(quán)利愛別人,這我知道,但我的心里除了愛,就只有愛,我愛全世界我愛全人類的每個人,當(dāng)然也愛你,愛這位丟了老公的可憐妹子,可我的愛只能留在心里,使不出來……”唐老頭兒在全面爆發(fā)的情感里揮舞著雙手,充滿痛苦地一次次抻出脖頸,嘴角擠著白沫,有幾次似乎想甩掉狗皮帽,但手一放上去就只是壓了壓帽頂。江女士發(fā)現(xiàn),他慷慨自白時,又像有另一些話需要同時對她強(qiáng)調(diào)一下。就在最后一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唐老頭兒把臉轉(zhuǎn)向了江女士,激動中摻雜著明顯的自我憐憫:“所有人看見我的時候,不是可憐就是嫌棄,但你不一樣,你把我看成了別的東西,我喜歡這種東西,雖然不知道它是什么,這樣才好,因為它可以是任何東西,保不齊就是愛——無緣無故的愛!”不幸的是,他這一番激情澎湃的愛的言辭對老太太只起到了反作用,顯然,她無比憤怒,但此時此刻用另一種方式表達(dá)出來,那就是嘲諷。“你不覺得自己很幼稚嗎?一生逃避責(zé)任的人渣子!你有多么無恥,自己就真的沒一點數(shù)嗎?你就是人中的敗類,社會的垃圾,給我滾出去!滾!還有你,沒情沒義的小婊子,滾!”

從沉悶但溫暖的小商店里被趕進(jìn)暴風(fēng)雪,非但沒引起什么壞心情,相反,兩人像獲得了自由一般開懷大笑?!疤靺?,差點被她嚇?biāo)?,”走在前頭的江女士轉(zhuǎn)過身,朝唐老頭兒快樂地呼喊,“我喜歡她的個性!”唐老頭兒瞇著眼,笑而不語。他們沿著一溜店鋪臺階走下去,因為沒什么雪,暫時不必?fù)?dān)心腳下出現(xiàn)突發(fā)狀況?!拔艺f了,刀子嘴豆腐心,別不信,明天見到我的時候,她照樣賒酒給我,哼,否則良心過不去。”他說?!澳俏覇柲?,你是不是真的愛她?”江女士雙手插兜,小跳著轉(zhuǎn)過身,用一副小女生憧憬愛情故事的幸福神情望著唐老頭兒,還嘻嘻笑著。唐老頭兒又把眼睛瞇住,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咱的愛是貨真價實的,”從大衣兜里套出巴掌大的白酒瓶,“來上二兩精神食糧,閻王爺我都親幾口?!边@瓶酒顯然是從小商店里偷來的。“您現(xiàn)在就要喝?”江女士問,停住腳步,看他擰開一枚金色酒瓶蓋。“再不來上幾口,閻王爺就把我收走啦!”他對瓶口狠狠吹上一口氣,發(fā)出金屬般的哨響,默念一句“賜給我力量吧!”仰脖倒灌白酒。那一刻,江女士產(chǎn)生了把老人撲到、奪走酒瓶并活活掐死他的可怕沖動,如果在馬路的積雪里,她一定會這么做。問題在于他對酒精的那種深情和專注,似乎抵消了這股沖動,而且,他整個狀態(tài)在她眼里成了天然無瑕的藝術(shù)品——她被他迷住了?!皦蚶?!”這口酒快到半瓶時,她打斷他,奪過瓶子和他另一只手里的瓶蓋,快速擰好,揣進(jìn)大衣兜?!昂俸?,還有這個呢!”他用兩根指頭從大衣兜夾出一根紅皮火腿腸,咬掉鋁環(huán),剝下一條塑料皮,不住地感嘆:“啊,這日子多美妙呀!”“是挺不錯,有吃有喝?!苯空f。唐老頭兒咬斷一截火腿腸,吧唧吧唧嚼起來,瞇眼哼哼著?!翱旄一丶??!苯砍蹲∷硪粋€袖口,往前拽著走。她做好了他爭搶酒瓶、吵鬧和謾罵的心理準(zhǔn)備,以及他喪心病狂地毆打她,把她從臺階推下去,讓積雪埋葬,等等,但無論怎樣,絕不能讓他奪回酒瓶。他不樂意被拽著走,企圖扯開她的手,沒幾下就放棄了。這條臺階最多二十米,她預(yù)估是在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暴風(fēng)雪中心,積雪沒至膝蓋,他才有足夠時間耍起酒瘋,而推倒她、毆打她這些畫面牢牢支配著她,并在心里斷定他對她造成的傷害最多如此了,因為在深雪中用腳去踢她的頭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到達(dá)臺階盡頭,身后爆發(fā)一陣大笑聲時,她依舊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老頭兒調(diào)皮性情無端發(fā)作了而已。“聽話,別跟小孩子似的,安靜點?!彼@樣說,始終沒回頭,扯了扯他的棉衣袖口,像拽著一頭搖搖晃晃的但沒有攻擊性的巨熊。現(xiàn)在看來,只有臺階盡頭那面斜坡才能打斷他們的關(guān)聯(lián)?!拔也皇悄腥?,背不動你!”江女士說,把老頭兒扯到一旁,讓他瞅瞅那面落滿白雪的斜坡,純粹是為了嚇唬他?!澳愀静挥眠@樣,”唐老頭兒說得不緊不慢,對斜坡完全不在乎,他的話另有其意,“我是個酒蒙子,不是一喝點兒馬尿就把家里砸個稀巴爛又打媳婦兒的混蛋老爺們,我是個酒蒙子,酒帶給我的只有快樂,快樂的人是有理性的?!薄昂醚?,這很好,”江女士盯住他的臉,不加考慮地說,“你說你沒有家,看來也沒媳婦兒,發(fā)瘋、犯罪的條件不存在,您自然能獲得您嘴里那種快樂,但您已經(jīng)淪落到連三塊五一瓶的破酒都要去偷的地步了,您可以用這東西(她兜里的酒瓶)一次次明心見性,但擺脫不掉社會規(guī)律,而且,現(xiàn)在你必須跟我說實話,為了這個(她大力拍一下裝著酒瓶的大衣兜),早晚你會殺掉她,是不是?”她朝他身后指過去,順著這條胳膊,他轉(zhuǎn)身朝杏花商店的方向望了望,甜蜜的醉意里多了層陰霾。“我只求一點,”他正義凜然地說,“崩我之前,讓我灌上幾口,迷迷糊糊地升天?!闭f完,那副老皮賴臉的調(diào)皮像隨即冒出來,還加入了對眼、吐舌頭和擠抬頭紋?!澳氵@樣也是沒有意義的,別胡鬧。”江女士說?!拔梗评项^兒你還沒死呀!”這時從對面臺階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肆無忌憚地嘲笑。“我不敢跑得比你爹快呀,二亮子!”唐老頭兒用同樣的方式當(dāng)即回應(yīng)?!鞍ミ线希悄械牡壤?,我爹比我還能吃呢,要不然咱倆一起等他,哈哈!”二亮子穿著紅色羽絨服,黑褲子,邊喊邊朝相反的方向疾行?!盎丶野桑瑒e凍死在外面,沒人收尸!”他在頭頂轟了下手?!澳愀陕锶パ??”唐老頭問?!拔覂鹤觼G啦!不出來找,我媳婦就跳樓。”二亮子說著停住腳步,正面朝向街對面的臺階,還折返了幾步,和對面的人保持一條直線,這是因為江女士在向他喊話。“報警?您是說讓我報警?”他反問,然后仰頭大笑。“你怎么還能笑呀!”她問?!耙驗槲业膬鹤硬皇侨?,是一條狗。我媳婦兒也非要我報警,可為了條狗去麻煩警察,我丟不起這人。別怪我心直口快,你們女人呀,有時候真的……鬼一樣殘忍。比如我家那娘們兒,媽的,前幾天這條破狗在路邊朝一個小女孩叫喚,小女孩的媽就踢了一腳,還沒踢著,我家老娘們居然舉起一輛自行車去砸小女孩……去他媽的吧,因為那條破狗,我家老娘們對全世界嗤之以鼻了,媽的呀,要是有個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旁邊是那條破狗也奄奄一息,她肯定毫不猶豫抱起畜生去醫(yī)院,甚至,她還會覺得是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傷害了她的四條腿的兒子,然后脫下高跟鞋狠狠砸下去,他媽的,這個娘們一定會這樣做,就算那個人是我……我敢對這潔白的大雪起誓,媽的,為了那畜生,她總有一天會把我毒死……”“二亮子……欸,欸,別嚷嚷了,”唐老頭兒終于使對方閉上了嘴,“你還要點臉嗎,背后詆毀自己的媳婦兒,她根本不是你嘴里說的那種人,她好著呢,每天給我送吃的,再看你,除了笑話我,什么時候看你同情過我……”“我為什么同情你?”“我都這樣了,天天去垃圾桶翻東西吃,還不值得你同情一下嗎?”“那是你自找的,有手有腳不找個活干,天天喝大酒,自暴自棄,能怪得了誰?”“這種話呀,你隨便說,我不在乎,但你不能當(dāng)著我朋友的面歧視女性,這世上所有傷天害理的事都他媽是咱們男人干的,誰給你的臉當(dāng)街侮辱女性?”“你們倆別吵啦!”江女士尖叫一聲,打斷他們的爭吵,狂風(fēng)趁機(jī)卷起一陣呼嘯,在馬路積雪表面掀起一片白霧?!拔蚁眿D兒敢再給你一疙瘩吃的,唐老頭兒,我就把她腦袋鑿個窟窿。那位女士,我向您道歉?!倍磷訉λ萘税莘穑D(zhuǎn)身朝原來的方向大步走去。唐老頭兒對消失在風(fēng)雪中的二亮子冷笑不跌,隨后,他意識到,眼前這面斜坡需要和江女士合作,誰知道她下坡時會不會打滑呢,而且要顧及她執(zhí)意照料他的急切心情。他看得出來,在她眼里,他被酒弄得神魂顛倒了,隨時會栽進(jìn)雪堆猝死。這顯然是刻板印象所造成的誤解,對他來說,這幾口酒僅是熱身,緩解酒癮的痛苦,為進(jìn)入終極快樂做鋪墊,他可一點不糊涂,相反還擁有敏捷的思維和清晰的理性。最終,他們相互扶持著從斜坡順利下來,心照不宣地右轉(zhuǎn),繼續(xù)跋涉。

江女士心里懷有一份從容,離開斜坡,進(jìn)入一條不知名的寬闊大街,再次身處污濁厚重的風(fēng)雪中心時,這份從容已發(fā)展成混合著絕望的激烈舒暢和震撼。她逐漸感到視線和聽覺正一層層從身體脫離,與高速運轉(zhuǎn)的灰蒙蒙混沌融為一體,緊隨風(fēng)沙般的雪塵揚向高處,到達(dá)那個分不清是自然存在還是意識設(shè)想的最高點后,驀地喪失凝聚力,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拋撒,轉(zhuǎn)瞬間,一個巨型風(fēng)球從混沌內(nèi)部低空迎面而來,像被自己嚇了一大跳,江女士打個趔趄。因為緊緊依偎著唐老頭兒,兩個身體像被一股海洋颶風(fēng)轟地吹倒了?!皠e往里面瞅!”唐老頭兒幾乎正面埋進(jìn)了積雪,腦袋頑強(qiáng)地往后翹,以免嗆雪窒息,他呼喊著,把江女士從背上拱起,同時用胳膊搪住她。江女士還沒來及完全站穩(wěn),就慌不擇路地去拽正撅屁股起身的唐老頭兒,發(fā)出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大笑,笑他像頭半身不遂的豬?!皠e往里面瞅!會中邪的!”唐老頭兒喊著,踉蹌幾下,算是站穩(wěn)了,突然抓住江女士的羽絨服袖口,推一把再拽住,像爺爺警告不聽話的孫女:“我半身不遂?!那你就是撒臆癥——神經(jīng)?。 薄澳氵@個老騙子,老騙子,”江女士攬住他胳膊,用亢奮的、變態(tài)般的快活語調(diào)沖他耳朵喊,“這條路根本不是去你家的,老騙子!”“不怕你笑話,我迷路啦!”唐老頭兒躲開臉,盯住她的眼睛大笑?!拔颐月防?!迷路啦!”他不僅笑,還做出“你能把我怎么樣”的得意神情。他們眼前只有風(fēng)暴肆虐的大街,雪面并非一馬平川,不遠(yuǎn)處平緩起伏著一道波浪,死寂的積雪和曼舞的雪粉把邊界全部抹除了,但依然在人的感知系統(tǒng)里留下了大街的輪廓感——像是潔白無垠的長條形廣場。“那就繼續(xù)朝前頭走!”江女士提起胸膛,向她認(rèn)為的前方呼喊一聲,就拽住唐老頭兒開拔。“我咋覺著是這邊……”從沒膝的深雪拔出腿來,對唐老頭兒來說有多么艱難,是可想而知的,他不僅完全喪失了方向感,陡然加深的積雪更令他感到驚恐,“不對勁,好像是個大坡……別往前走啦……”江女士一開始沒搭理他,心里直憋氣,像拽著個拖油瓶,氣得沒法子了就開始大聲數(shù)數(shù),“三步……四步……五步……”,數(shù)到第八步時,之所以停下來,因為她再也拽不動唐老頭兒了,他不是不想走,相反,已下定決心與英雄般的江女士共渡難關(guān),可眼下雪埋到了大腿根,他被徹底困住了。另一個原因,或許要從江女士的身心感受說起,是的,這幾步起到了應(yīng)有的正面作用,前方已出現(xiàn)清晰無疑的人間煙火之物——一間營業(yè)中的、剛有一名客人推開玻璃門走進(jìn)去的飯店,而負(fù)面作用是由飯店門口密密麻麻的白色凸物所產(chǎn)生的——像一座座雪墳構(gòu)成的煞白墓地。這時候,她感覺一旦失去唐老頭兒,自己將瞬間喪失所有力量。她強(qiáng)烈而恐懼地意識到,對他的愛不僅像頭顱、四肢和砰砰跳動的心臟一樣真實,而且還提醒她,在此之前,她似乎從未體會過與人相伴時的團(tuán)結(jié)感受,因為從未在過往那白茫茫的混沌生活里掘出過一具真實的人?!澳惆?,這兒呀(腦袋),肯定有點毛病!走吧,我領(lǐng)著你!”唐老頭兒對她的異常似乎司空見慣了,嫌棄地推她一把,手臂在空中隨著吃力、笨拙的雙腿左右搖擺,栽栽歪歪著到了前頭,察覺到江女士在身后并沒有丟失魂魄,被鬼領(lǐng)走,還默默跟了上來,他就朝那片雪墳拱拱手:“行啦行啦,哪來的回哪去,別欺負(fù)老實人!”“你在跟誰說話?”江女士高聲問,毫無異常,也沒糾結(jié)這個問題,接著提議去飯店休整一下,吃點東西。“我說過,一天一根火腿腸,原則,原則就是原則!”唐老頭兒把一根食指舉向高空,引以為榮地畫個圈。那些煞白的墳包,是被雪掩埋的汽車、垃圾桶、石墩和矮墻,居然還有鋪在報廢雙杠上僵硬如鐵的被褥,江女士不失調(diào)皮地在上面擊打幾下拳頭。透過飯店玻璃門,熱氣騰騰的室內(nèi)坐滿了穿著臃腫、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他們一個個喝得臉紅脖子粗,黑乎乎的大板牙叼著煙頭,扯著脖子朝同伙嚷嚷和傻笑。然而,這些酒蒙子并不是妨礙江女士進(jìn)屋的唯一原因,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使她連退兩步,室內(nèi)的喧鬧也戛然而止。過道上,一個身材魁梧、高大強(qiáng)壯的年輕女人,身著紫色羽絨服和深藍(lán)色牛仔褲,喝得通紅的臉滿是因絕望而生的憤怒,她來回甩著馬尾辮,一時朝腳后跟罵幾下,試圖讓摟著她小腿、在地上爬行的男人自行松手,一時朝門口堅定不移地拖行,還用兇狠的目光命令江女士把門推開。唐老頭兒嘟囔著“就說你腦子有點毛病”,幸怏怏推開門,接著,把地下那個男人直接拋向店外,被白雪活埋了。“這小干巴猴兒怎么啦?”唐老頭兒用胳膊搪著門,嘎嘎笑著問店里的人,指的是被拋出去的男人?!暗米锵眿D兒了的唄?!庇腥苏f,這也是大部分人的看法,態(tài)度上沒誰同情那個男人?!八麄z沒結(jié)婚,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一個男客人接著說,一副“男的有錯在先”的嫌棄語調(diào)?!拔业奶靺取碧评项^兒聽見了動靜,就看過去,同時把江女士擋在身后,高大女人正在毆打她的丈夫或戀人,“你們誰出來瞅瞅吧,要出人命了,我的天吶……”好事者涌向門口時,老板娘在里頭喊起來:“要看就出去看,把門關(guān)上,別讓屋子灌雪呀!”酒蒙子們聽見外頭響起一陣陣驚嘆聲,紛紛跑出去看熱鬧。那女人要比男人高出一個頭,壯實一倍有余,單臂把男人摁進(jìn)雪里,用拳頭毆打他的腦殼,又改成巴掌扇他的臉。男人慘叫著,掙脫窒息似的要把腦袋從雪里抬起來,趁機(jī)喊出心里話:“對不起……原諒……我愛你……”他的腦袋一次次抬起,心聲就一次次中斷,最后,千言萬語凝結(jié)成一個字:“愛……愛……愛……”一開始,有人無聊地隨口說了句“有話好好說嘛,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可大部分人卻秉持滿洲里的傳統(tǒng)態(tài)度,女人揍男人時,外人不應(yīng)當(dāng)干預(yù),更不能指責(zé),甚至要給予支持和鼓勵,于是,他們借著酒勁兒集體為女人叫好,精彩之處還熱烈地鼓掌,連唐老頭兒也加入了陣營,他不僅鼓掌,還一個勁吹口哨?!按竺米樱釟w揍,但別干揍不說話呀?因為點啥揍人家呀?”江女士發(fā)現(xiàn),開口的這個酒蒙子不知什么時候坐了下來,在密集的大腿里咧著胡子拉碴的黑嘴,露出一排黃色的方形大板牙,透褲襠前面立著啤酒瓶。女人停手了,但和這個建議無關(guān),而是累了,需要喘口氣。她直起身,馬尾辮已散到發(fā)尾,臉上濺著男人的鼻血,痛苦、絕望和憤怒之外,還有無窮無盡但毫無聲息的淚水,弄得她不停地吸溜鼻子,張著嘴巴,白氣汩汩地往外冒?!按虬?,打死我,可我愛你,我就是愛你……”男人嘶心裂肺地呼嚎,跪著撲打白雪,“沒有愛,我什么都不是……”女人咽著唾沫,用劇烈顫抖的血手?jǐn)]掉皮套,仰望白茫茫的混沌天空,長發(fā)立刻騰空撩起,像一團(tuán)黑色的烈焰,她其實想抗住,想克制絕望和仇恨,但轉(zhuǎn)眼間失敗了,爆發(fā)出山崩地裂般的哀嚎,猛地扯開羽絨服的前襟,對著暴風(fēng)雪喊叫:“為了你,我什么都沒有啦,什么都沒有啦,為了你,我什么都放棄啦,就因為你一句‘我愛你’,我留在了滿洲里……可你為什么背叛我!”“因為我醉了呀,我真喝醉啦,原諒我吧……”男人撲著摟住女人的腿,把臉?biāo)浪蕾N上去,“原諒我吧,我離不開你,離開你我就灰飛煙滅了,沒有魂魄啦,我愛你呀……”從這里開始,看熱鬧的酒蒙子們陷入了無聲,沒人開口,沒人動彈,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女人如此艱難地努力著,努力原諒這個男人,有幾個眼神甚至涌出了慘烈的心痛,那是要把他緊緊摟住的前兆,她最終沒那樣做,甩掉羽絨服,露出一件比這雪更白的背心,揮動赤裸的強(qiáng)壯膀臂毆打男人。江女士看見一道鼻血從雪坑里濺出來,就抖了一下,人群也跟著抖了一下。她還看見坐在大腿縫隙里的男人,他突然埋下臉,顫抖肩膀開始抽泣?!巴炅耍瑥氐淄甑傲恕?,他哽咽著站起身,把酒瓶丟進(jìn)積雪,扒拉著人群去推門,嘴里一直念叨著“完了,徹底完蛋了”……

嚴(yán)格來說,眼前這條路不算是路,而是一條變車道。換平時,兩側(cè)的飯店和休閑場所全天生意火爆,車水馬龍,但此時除了招牌燈疲憊而微弱地偶爾閃爍幾下,一律緊閉大門,為了阻擋風(fēng)雪,有些店門掛起一面厚棉簾。唐老頭兒留意著江女士的情緒,知道她沒從方才那一幕走出來,一直想對她說些什么。“其實我倒覺得完全相反”,正常時,他的語氣應(yīng)該是謹(jǐn)慎的,音量是適當(dāng)?shù)模巯滤仨毢俺鰜?,且理直氣壯,“徹底完蛋恰恰意味著死地重生!”他對看過來的江女士亮出一根食指,堅定地晃晃,并趁熱打鐵:“那丫頭身上有一種精神!精神!人吶,得有精神,我們的勞動才能……凝聚……有意義!”他說著就超過了江女士,并在前頭扭回頭:“精神,不講因為和所以,就看‘有還是沒有’,有,你就能穿越暴風(fēng)雪,沒有……”他撇個嘴,沒往下說推論,而是轉(zhuǎn)到了她丈夫身上:“你對你丈夫就沒有‘精神’,你沒有,你野鬼似的在風(fēng)里雪里游蕩……你呀,好在有我在身邊……”江女士沒吱聲,默然地抽動一下嘴角(唐老頭兒當(dāng)然看不見),然后埋下頭,涉雪跟上唐老頭兒,從側(cè)方摟住了他的脖子。風(fēng)雪中,他們安靜地?fù)肀г谝黄?。他們擁抱著,希望把對方裝進(jìn)心里。慢慢分開后,對在此之前就發(fā)現(xiàn)的一個場景逐漸留意起來,于是把目光轉(zhuǎn)向右手邊的飯店:它的臨街墻體是一塊墨綠色大玻璃,玻璃后面,站著一溜紅上衣黑褲子的男女服務(wù)員,他們的頭齊刷刷轉(zhuǎn)向江女士的前方。他們?nèi)绱藢W?,沒一個人分神看一眼這個擁抱。而且,對面的店鋪,接下來的每個店鋪,大玻璃或窗口后面都擠滿身體和頭顱,全朝那個方向望去,猶如無動于衷的送葬人群,也像兩座巨型輪船上即將告別陸地、用空洞神情遙望海洋的麻木乘客。直到唐老頭兒的身子由艱苦地跋涉猛地變成連撲帶爬,踉蹌著朝前用力,企圖在第一時間提升速度,或者說,他恨不得在積雪上飛奔而起,江女士才反應(yīng)過來,迅速跟上去,首先想到的是一把抓住這個同伴。

在道口,一塊黑板大的琉璃瓦狀黑鐵皮把一個女人壓在下面。女人全身消失,只露出一個頭,嘴里涌著血沫,額頭變成了一整塊白骨,左面臉被削掉了血肉,牙根和下顎骨在風(fēng)雪里機(jī)械地開合著。女人似乎用最后的意志等來了江女士和唐老頭兒,當(dāng)他倆跪在她耳邊時,涌出最后一口血沫,眼皮彌合著趨于靜止了。“怎么辦呀!”江女士沖唐老頭兒呼喊,眼睛被雪片刮得根本睜不開,嘴巴也不能正常使用了,喊完之后,她的肺葉火燒一般疼痛,不能連連喊叫?!澳悴灰獎樱灰獎?,你搬不動!”唐老頭兒吼著,壓住帽頂,撥開江女士企圖搬起鐵皮的兩只手。“還有點氣兒,鐵皮一動就沒啦,等救護(hù)車,打電話打電話!”“這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江女士發(fā)瘋地朝唐老頭兒呼喊和尖叫,情急之中才猛地想到打電話,可她剛把電話從大衣兜掏出來,就聽見遠(yuǎn)處一聲警告似的救護(hù)車鳴笛聲,接著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顯得極其遙遠(yuǎn),但能聽見關(guān)鍵詞:“……走開……等我……別動……”“我說對了吧,讓你別動……”唐老頭兒說,然后吃力地直起身,朝救護(hù)車方向交叉雙臂,呼喊起來:“我們沒動,但不行啦,沒氣兒啦!”“摸摸鼻孔……”,女救護(hù)員的聲音清楚了一些,“還有脖頸……”“鼻孔沒有呼吸……脖頸是熱的,好像在動……”江女士搶先完成這兩道程序,后一項使她燃起了希望,因此瀕臨絕望的心再次焦急起來?!澳憧禳c呀!”她朝女救護(hù)員呼喊,充滿了責(zé)備?!把┨畎?,車子窩住啦……我跑不起來……今天第六起事故啦,我要累死啦!”女救護(hù)員喊完這些,詭異地出現(xiàn)在了唐老頭兒眼前。他看見她身后還有個人朝這邊跋涉,身影像男的,速度和力量都是女同事的兩倍。不知道為什么,女救護(hù)員見到唐老頭兒那一刻,居然拍一下他的胳膊,然后向傷者撲過去,跪到江女士對面,擱好急救箱,迅速摘掉阻擋視線的白色棉織帽,先把指頭橫在女傷者的人中,感受一下,接著扯了扯衣領(lǐng)去摸脖頸。“您先別哭,還有脈搏……”,女救護(hù)員抽出指頭,把臉伸向嚎啕大哭的江女士,用力地呼喊,“我現(xiàn)在要給她做心跳復(fù)蘇……喂,別哭啦!”“什么情況……”這時候男救護(hù)員到了,眼前的慘劇令他的喊聲戛然而止,立刻著急忙慌地從背上卸氧氣罐?!耙谚F皮搬開,立刻做心臟復(fù)蘇,或許還有救?!蹦芯茸o(hù)員蹲下后,女同事立刻對他展開部署?!皬囊粋?cè)掀開,注意前頭,別割到喉嚨?!彼舷麓蛄窟@塊鐵皮,這樣說。“已經(jīng)割開了。”女同事把那根鮮血淋漓的手指亮給他看,那些血是從女傷者的喉管涌出來的?!袄洗鬆敚^來!”男同事扭頭對唐老頭兒勾勾手,讓他去江女士那邊,然后對女同事說:“等我倆一掀,立刻壓住傷口!這位女士您讓開,讓開!”于是,唐老頭兒頂替在雪里爬到一邊的江女士,手指塞進(jìn)鐵皮和積雪之間,男救護(hù)員移到鐵皮底端,喊著一二三掀起一道縫子,隨即停住。江女士發(fā)出慘厲的尖叫——一條漆黑的血柱從女傷者下顎深處濺向高空。女救護(hù)員躲開了第一條血柱,因為要近距離地精準(zhǔn)摁住喉管,接下來的血全部噴在她臉上。鐵皮接著被掀翻,在積雪上砸起一團(tuán)白色煙霧,繚繞一下,卷進(jìn)了暴風(fēng)雪。女救護(hù)員開始給女傷者的喉嚨切口墊吸血棉,墊一層紅一層,然后再墊上一層。最后,她用牙齒扯斷一截膠布,把厚厚的棉花粘穩(wěn),接著俯下身,幾下剝開女傷者的黑色羽絨服,用耳朵聽了聽心跳,即刻在胸骨上大力按壓起來。幾分鐘后,男救護(hù)員扯開不肯罷休的女同事,宣布了女傷者的死亡。女救護(hù)員對此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不像嗷嗷嚎叫的江女士,反而異常的冷靜,只是不肯轉(zhuǎn)過身來,背對大家跪在雪里,默默地用白雪清理面孔和雙手。直到男同事從后面把胳膊搭上她的肩,她才一點點哽咽了,身子縮成一團(tuán),蒙住臉嗚嗚地哭泣:“我受不了,知道嗎,我受不了啦……我不能再做這份工作了,我受不了啦……”唐老頭兒過來安慰江女士,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癱瘓在雪里,深深地責(zé)備自己出門尋找無端失蹤的丈夫,因為她這樣做了,眼前的女人才死于暴風(fēng)雪。于是,她今天頭一次在心底把丈夫擺上明確的位置,而且,她立刻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陌生人,一個由命運推到她身邊的奇怪事物,他在生活里對她無緣無故的好,此時成了有理有據(jù)的罪,這種罪的可怕之處,是以察覺不到的方式使她遠(yuǎn)離了因果規(guī)則。有哪個妻子聽見丈夫被捕后,不是以這個不幸為根據(jù)設(shè)立目的,滿懷悲痛和焦灼并想盡一切辦法去見他一面呢?可在她這,一切都是相反的,即不悲痛和焦慮,也因為認(rèn)定丈夫已消失而不再有找到他的念頭。就在她進(jìn)一步自責(zé)時,死者彌合的眼睫毛被吹動,臨終前所追憶的幸福畫面似乎在腦神經(jīng)里完成了最后一幕,一絲朦朧的笑容在凍僵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來,江女士爬起來,朝著女死者頭頂?shù)姆较蚺荛_。她跑一步就在雪里跌倒一次,像命運之神抓住她的頭,提起她的身體,再把她按下去?!澳阋ツ摹甭犚娞评项^兒在身后招呼,還拼命地咳嗽,她也置之不理?!笆茄?,我要去哪?”她問自己。這個問題似乎一下子耗干了所有力量,眼睫毛黏住了,肺子像燃起熊熊大火,疼得要命,接著她就翻倒了,一團(tuán)白雪從上方迅速蒙住眼睛。唐老頭兒哪里的力氣把江女士背到肩上呀,只能靠生拉硬拽,把她弄到一輛完全被雪覆蓋的車子另一面,讓她靠住車身,從情緒和虛脫中緩過來。當(dāng)他想從她大衣兜里偷走白酒瓶時,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白屛液纫稽c吧”,她虛弱地說,“求您了,讓我喝一點吧?!碧评项^兒沒吱聲,默默收回那只手。她仰脖喝酒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焦灼和困惑,一來心疼他的酒,二來是他被一種恐懼感突然擒住了。這種恐懼感是死亡現(xiàn)場對她造成的影響所衍生的,又因為她對此是完全意識不到的,所以對他的沖擊又加劇了幾重。他開始用另一種目光看待她?!昂⒆友健保自谒媲?,“能跟大爺講實話嗎,你丈夫真的被捕了,是嗎?……你真的結(jié)婚了,是嗎?”江女士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唇上的液體亮晶晶的,像剛剛痛飲過一大口冰水。唐老頭兒沒再追問,扶她起身,奪過酒瓶,一口喝光。他們不能滯留在這里,必須馬上動起來在深雪中繼續(xù)跋涉。

十分鐘后,他們穿過一條不見蹤跡的斑馬線,正式進(jìn)入海棠路。兩人似乎把方才的不幸拋到了九霄云外,成了一對搖搖晃晃但無比快活的酒鬼,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嘎嘎地笑著?!袄项^子,實話跟你說,我不信……我不信你愛過……誰……”江女士沖他耳朵喊,“我愛過,我知道愛是怎么回事,你不愛杏花大媽……”“你這是激將法,休想得逞,”他仰頭大笑,恰當(dāng)好處地推她一把,“因為我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愛著她,別人看不懂。你愛過誰?”“對我來說,愛過誰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因為什么愛上一個人,我可不信這世上存在無緣無故的愛?!彼舐曊f,為此洋洋得意,握出一個雪球朝前方投出去。唐老頭兒隨后也投出一個雪球?!拔覑圻@皚皚的白雪”,她說,“我愛這皚皚的白雪,因為我是滿洲里人?!薄拔覀儩M洲里有一種力量,帶走了你的丈夫,你別忘記!”“說什么呀,莫名其妙,還文縐縐的,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哈哈!”她笑得像一只歡快的大鵝。唐老頭兒轟小孫女似的讓她躲遠(yuǎn)點,“好賴話你都聽不明白,腦子指定有點毛病,”指向遠(yuǎn)處的一棟高樓,“前面是一所大學(xué),你去復(fù)讀吧,把腦子回回爐?!薄扒衫玻抑滥撬髮W(xué),”她說,“不怕告訴您,我愛過里面的一個人。這是秘密,不許外傳?!蹦菞澊髽强雌饋硗h(yuǎn),實則是這種氣候造成的視覺誤差,他們很快進(jìn)入了大學(xué)的領(lǐng)地范圍,一排由帶茅尖的鐵欄桿做成的圍墻。圍墻外面,前方不遠(yuǎn)處,她們前方不遠(yuǎn)處有個公交車站,唐老頭示意去長椅上歇一歇。而在這一段短暫的路程里,江女士沒能跟上唐老頭兒的步子,落在了后面。圍墻里有一溜老式宿舍樓,由幾棟六層樓拼接而成,每層樓的陽臺上都站著一溜欣賞暴風(fēng)雪的男學(xué)生,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凝視著高空,沉靜無語,有一部分心不在焉的人將目光落向街區(qū),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她和唐老頭兒,一名男學(xué)生還對他們搖了搖手臂打招呼,“您好!”“你們好!”她也搖起手臂回應(yīng)。于是,他們幾乎同時喊起來:“您好!”聲音剛落下去,一個男生接著喊道:“還有那位大爺,他們是一起的。你們好!”他這一帶頭,所有人再一次喊起來:“你們好!”走到車站那,正彎腰去勾長椅的唐老頭兒轉(zhuǎn)過身回敬他們:“孩子們好!”“您好,老大爺!”“我好個屁啊!”唐老頭兒叨咕著,用袖子一次性抹掉積雪,然后躺在了長椅上?!澳銈兘裉觳挥蒙险n嗎?”江女士問他們,雙手下意識抓住鐵欄桿,把臉仰高一些,想認(rèn)出誰似的。“全部停課了。”有人大聲回答她?!澳銈冏≡趯W(xué)校里,能有啥危險?”她問?!耙驗橛行├蠋熥≡谛M?。”“還有很多走讀生?!薄斑@種天氣你們干嘛還出門呀,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人家的私事,瞎問什么!”他們就這樣喧鬧了好一陣子,似乎把圍墻外的女人忘記了?!罢垎柲趺捶Q呼?”突然,一個男學(xué)生用明亮的高音問起江女士。“我姓江?!薄敖?,別讓他在椅子上睡過去,會死人的!”那個男生的回應(yīng)立刻引來眾人的附和:“快去看看吧,別出人命呀!”“我沒事!”唐老頭兒聽見他們的叫喚,吵得難以忍受了,就舉起一根手臂喊了一嗓門。“江女士,您不會是我們的師姐吧!”又一個男生喊道。看來,她遲遲不肯離去已引起他們的好奇心?!笆悄膫€系的呀,我主修社會學(xué)!”“我是中文系的?!薄拔覀冞@層樓什么學(xué)啥的都有,而且比你們樓上團(tuán)結(jié)一百倍。”“有本事球場上見高低,比團(tuán)結(jié)!”“在我們?nèi)龢敲媲?,無論哪方面,你們都是手下敗將!”“你們誰認(rèn)識歐陽河老師?”江女士突然打斷他們。他們應(yīng)該聽清了這個名字,因為她的聲音是那么大,用盡全力在喊,就算沒聽清也不好意思問她了。“我認(rèn)識!我認(rèn)識!江女士,我認(rèn)識歐陽河老師!”一個男生從另一頭跑過來,邊跑邊喊,還像溺水那樣一次次舉起手臂,希望被她看見?!拔铱匆娔憷?,同學(xué),我看見你啦!”江女士也喊起來,開始沿著鐵欄桿橫向移動,埋頭看一眼腳下,緊接著抬起頭尋找高處的那位男學(xué)生。經(jīng)過一堵連接鐵欄桿的紅磚墻,她停住了,立刻抓住鐵欄桿,對已經(jīng)和她保持在一條直線上的男同學(xué)慌不擇亂地呼喊:“你認(rèn)識他?”“我認(rèn)識他,江女士!我剛才還見到他在樓下掃雪,江女士,他不僅是老師,還是我們的系主任,可好可好的人啦!”最后那句話不僅感動了他自己,而且,他發(fā)現(xiàn)江女士似乎在抽泣。“啰嗦什么,快把歐什么的老師叫過來呀!”同學(xué)們喊道?!敖?,我去找歐陽河老師,立刻就去,等我呀!”他的呼喊聲突然變得遙遠(yuǎn)了,像直接躍下了宿舍樓?!拔乙踩ィ乙踩?!”一個男生緊隨其后,召喚前頭的同學(xué):“等等我!”“江女士,不要悲傷,狂風(fēng)暴雪過后的天空會更明亮呀!”“是呀,江女士,很快就雪過天晴啦!”同學(xué)們用磅礴的集體力量和感情安慰著江女士,使她一時間拋下了所有痛楚,雖然這些痛楚對她而言是不知名的,沒有源頭,但她完全沉浸在他們那海洋般的愛里了,禁不住蒙住雙眼,劇烈地顫抖著肩膀,又放下雙手,想對他們說些什么,卻無言以對,只能使盡力氣哭喊。同學(xué)們繼續(xù)鼓勵她,安慰她,他們喊道:“擦干眼淚吧,別讓它凍傷您的臉!我們困在了這里,沒法出去,可我們用喉嚨陪著您,我們用心陪著您!把您身后那片望不到邊的白雪想象成大海,江女士,雖然在這片大海里暫時一無所有,可畢竟是大海呀!”“好啦好啦,你們不要再鬧啦!”歐陽河出現(xiàn)在了江女士對面,背對宿舍樓向后仰起頭,打斷了學(xué)生。他們安靜下來。歐陽河趟著瓊珠玉碎般的雪片,一步步來到江女士面前?!澳愫染屏?,是嗎?”他嚴(yán)厲地問?!拔液蠡诹??!彼f。“這話怎么說?”他擰緊了眉頭,回身瞅一眼宿舍樓,心里清楚他和江女士說話的音量足夠讓近處的學(xué)生聽清的?!昂韧炅司?,我想起了你。我愛你,我依然愛著你?!薄扒竽懔?,求求你,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對我抱有期待。”說完他埋下臉,腳碎一個雪塊?!敖Y(jié)束吧,讓我們結(jié)束吧,雖然從未有過開始。”他說。江女士緊緊抓著鐵欄桿,就那樣看著他,流下了眼淚?!拔抑牢也皇鞘裁春门?,背叛了丈夫,”她哽咽著,“傷害了很多人……”“求你了,別再這樣下去了,求求你了!”他厲聲打斷她。“你為什么總對我那么不耐煩?”“因為,因為”,他憤怒地咆哮,“因為你讓我、讓其他人快活不下去啦,還不明白嗎,你病啦!”“我只想感受到愛,這有什么錯!”她幾乎是在哀求他了?!澳阋哪欠N愛是一種幻覺,在這個世界它不存在,即便有,和你、和我們?nèi)魏稳硕紵o關(guān),你總是去追逐跟真實社會完全不相干的東西,夠啦,夠啦……”他尖叫一聲打斷了自己,向她投去仇恨的目光,“夠啦!”“我的丈夫消失了?!苯空f?!昂f八道,一個大活人、大老爺們怎么會消——失!別再逼我啦!你們也夠啦!”他轉(zhuǎn)回身對樓上大聲呵斥,因為同學(xué)們把能聽到的只言片語不斷傳遞下去,并在傳遞中自發(fā)地構(gòu)建出脈絡(luò),最后發(fā)出一陣感嘆:“太可憐啦!”“你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根本不了解她!她在撒謊!”歐陽河朝學(xué)生們連吼三聲。但是,一陣隱藏在風(fēng)雪呼嘯中的短暫沉寂剛形成,隨即涌起一股摻雜著質(zhì)疑和反對的喧鬧聲,同學(xué)們依舊堅持原有的觀點,江女士很可憐,丈夫消失后,她就更可憐了。歐陽河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一秒鐘時間,調(diào)轉(zhuǎn)身體,面向江女士?!澳阌肋h(yuǎn)活在自己的、充滿錯誤的世界里,所以,你的話只能是謊言,你的行為只能是罪行。你這種人就是純粹的罪……是你自己把丈夫弄消——失的?!彼麗汉莺莸睾巴赀@些話,踢碎一個雪塊,冷酷地把她遺棄在這里。他離開之后,江女士雙手握著鐵欄桿,長久地一動不動,在同學(xué)們眼里似乎成了一尊黑色冰雕,某個性情敏銳的學(xué)生還把這個比喻用驚奇的語氣說出了口。接下來,他們陷入了比江女士的死寂更加凝重的疑惑之中,左右轉(zhuǎn)動腦袋,面面相覷,快速討論一下,“難道歐陽河老師勾搭了別人的老婆”或“他的人品看來并不怎么樣”,這類論調(diào)隨即被“歐陽河老師是可好可好的人啦”的果斷有力的聲音壓制住了,甚至令前者不禁心虧并開始了自責(zé),“算我沒嘴德了”“說完我就后悔啦”等等。但他們對江女士始終不改支持、鼓勵和信任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又多了一份心疼,疑惑所引發(fā)的騷動很快自發(fā)地平息下來,變成一種滿懷期待的沉靜。江女士終于動了——朝這邊緩緩舉起一個拳頭。他們立刻爆發(fā)出狂熱的呼喊,紛紛對她舉起拳頭,大力地震動,瘋狂地鼓掌、吹口哨和拍打陽臺外壁,“我們支持您江女士”,“風(fēng)雪過后天更明啊”,“太陽要出來啦”,“別放棄呀”……他們呼喚吶喊時,也看到了這樣一幕:江女士踉蹌著來到直挺挺躺在長椅上的老頭兒身邊,輕輕推了三下,他一動未動。

“我該怎么辦?我該去哪里?”離開唐老頭兒,跋涉了幾米,從一棟墨綠色建筑物前繞到它的右面?zhèn)?,學(xué)生們的聲響一瞬間消失?,F(xiàn)在,如果回頭,她只能看見近在咫尺的墨綠色墻壁?!敖酉聛頃趺礃幽兀俊彼痔岢隽说谌齻€問題。眼前這團(tuán)疾速飛旋的白茫茫實體,摧毀了近處和遠(yuǎn)處以及他們結(jié)合處的空間,她感到心慌,意識到迷路了。更可怕的是,無論抬頭或低頭,世界都會整體旋轉(zhuǎn)起來,唯有保持平視才能一次性邁出兩三步,趕緊停住,拼命抵抗抽搐的胃所產(chǎn)生的嘔吐感。若不是偶然間幸運地?fù)巫×艘坏儡浐鹾醯蔫F閘門,就剛才那一個趔趄,她非來個倒插蔥不可。鐵閘門“嗙”地一聲響,驚動了里面的男主人,但他根本想不到罪魁禍?zhǔn)资且粋€醉酒的女人,把憤怒全部潑向了暴風(fēng)雪:“哎呀哎呀,有本事把我這店直接卷進(jìn)外太空,媽了個巴子的!”江女士從店門口摸爬滾打著走遠(yuǎn)了,他還在宣泄著超現(xiàn)實主義憤怒:“要我說,數(shù)你最陰險惡毒了——使用隱身術(shù),不講武德,欺軟怕硬!呸!”江女士左側(cè)某個位置,雪平面之下藏著一個深坑,踩下去后,整根大腿被牢固地裹住了,越是用力拔,捅得就越深,直到她弄出攀爬河堤的姿勢,胸口壓著雪層保持不動,祈求不會坍塌。她被胃絞痛、頭暈?zāi)垦:蛺盒呐媒钇A?,恨不得一拳鑿塌這塊雪層,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影影綽綽走來了什么東西,不是人,因為它的高度與她的頭持平。一條瘦骨嶙峋、瑟瑟發(fā)抖、夾著尾巴的尖耳朵大黑狗,停在離她兩步遠(yuǎn)的地方?!叭绻阆肟形业哪槪瓦^來吧?!苯坑檬直叟首⊙┢矫妫M量掩護(hù)好面孔,露出一擊命中的目光?!皝戆桑瑏戆伞彼龂N瑟著嘴唇,一遍遍地默念這兩個字。大黑狗卻把臉轉(zhuǎn)向了街道中央,面對暴風(fēng)雪,目光迷茫,神情疲憊,像失去信念的人眨了眨眼?!澳悴荒茏兂伤@副模樣,你不能……但是你必須感激它,感激它不是一個人,因為有這副神情的人或許已經(jīng)把你殺掉了……”江女士用微弱、顫抖的聲音和自己對話,猛地一用力,便平躺在了雪層上。她什么都做不了,只顧在天旋地轉(zhuǎn)中大口喘氣。某個瞬間,在密集的雪片里,她好像察覺到渾濁的高空深處閃現(xiàn)著模糊的層次感。她忽然坐了起來,扭過身,大黑狗四肢固定在雪洞里,默然地看著她?!敖憬?,趴下,看我怎么收拾它!”這個分不清男女的兒童尖叫聲來自正上方,江女士下意識仰起臉,就看見一掛紅色鞭炮凌空炸響,她“啊”了一聲臥倒,鼻孔嗆著冰涼的雪,死死護(hù)住腦袋。鞭炮在她屁股旁邊炸開,一顆顆蹦向她的身體,隔著厚厚的羽絨服也感覺得到疼痛。她聽見大黑狗發(fā)出凄慘的哀鳴,似乎逃走了?!皼]事了,姐姐,它跑啦,它是一條惡犬,經(jīng)常咬人!”鞭炮聲一停,小孩就叫起來,突然又發(fā)出一聲慘厲的尖叫,接著傳來一個女人粗野的吼聲:“叫你胡鬧,胡鬧,跟一個喝大酒的女人扯什么……滾回去學(xué)習(xí)……打死你……”江女士并不介意被誤解和污蔑,但感到委屈,仔細(xì)品讀這種委屈,它其實是無能為力的遺憾,然而奇妙的是,她似乎又從其中找到了依靠。她繼續(xù)前行,走幾步就嘔吐一次,早晨到現(xiàn)在她顆粒未進(jìn),吐出來的全是以往的食物殘渣和透明的粘稠胃液,歪歪曲曲、斷斷續(xù)續(xù)地留在身后的雪面上,宛如一條鎖鏈。她的胃完全空掉了,劇烈地抽搐著,最后一小口粘稠物痰液似的滴落下去,把腳尖前的白雪砸出一個小坑,是鮮紅的血。她踢了踢雪,把坑填上,因為感覺舒服了一些,她趁勢直起上身,回頭看一眼這段路程。那條大黑狗在身后幾步遠(yuǎn),埋頭舔食著她的嘔吐物。

嘔吐后立竿見影的舒服和清醒是短暫的,沒幾步,一種虛脫攫住江女士。這種虛脫感,在她看來,是眩暈過后的自然反應(yīng),不必?fù)?dān)憂(她實在厭惡頭暈?zāi)垦:蛧I吐),還有意享受起來。然而她過分自信了,且缺乏基本常識,濃重的困意來襲并渾身燥熱,絕非健康的征兆,而是極寒天氣的殺機(jī),凍死街頭的酒蒙子幾乎全是它的犧牲品。雙眼發(fā)黑,失去力氣,身體下墜,這些癥狀真實發(fā)生時,江女士依稀記得兩條胳膊被拽疼了,差點喊出聲,然后是一股沉悶的熱氣包裹住了她?!坝拄[哪樣呀!”她心里厭煩地問自己。她知道自己閉著眼睛,似乎隨時能打開,但憑什么呢,她憑什么這樣做?江女士質(zhì)問自己。她中了邪似的反復(fù)逼自己把睜開眼皮的理由拎出來,她清楚得很,它是存在的,可一旦顯露真身就會被占據(jù)優(yōu)勢的仇恨意識毫不留情地摧毀,是的,對她來說,這股仇恨意識就是那暗中苦尋的罪了,它是存在的,且擁有實體,像一套器官……活下去,或接受死亡,都是存在精確算計的具體過程,要對使用相應(yīng)手段達(dá)到這兩個目的所付的努力、遭受的代價加以衡量;另一方面,人作為一種綜合體,囊括生理的、大自然的和社會的多元成分,只有身處具體環(huán)境,并對環(huán)境進(jìn)行闡釋、得出一套意義體系時,才能觸動人作為人這個根本利益,從此以這套意義體系作為行動的根據(jù)。困在黑暗中的江女士,究竟睜不睜眼皮,不是心理層面或意志層面的問題,而是一系列問題的集合:她的生或死,在意義體系中所衍生的“為什么”;她的生或死,有什么價值;她的生或死,毫無價值,因為沒有意義……于是,微妙之中,她似乎落回了谷底,從這時起只剩下“有還是沒有”的問題了,如果要對這個問題所形成的感受有所描述,那就是她對勞動產(chǎn)生了全新的覺悟,因為勞動是“有還是沒有”的唯一事實?!笆堑模椰F(xiàn)在要對自己坦白了,我不愛我的丈夫,沒把他裝進(jìn)心里,這是我不能借助他睜開眼皮的根本原因,甚至可以說,他是不存在的。結(jié)束了??傊?,因為他、為了他而活的日子結(jié)束了……只有這樣,我才能像英雄一樣去愛別人呀……”

“她喝醉了,必須躺下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出現(xiàn)前某個瞬間,江女士確信睜開了眼皮,除灰里透光的一層皮,什么都看不見。如果愿意,她猜得出身在何處,另外,她有一種被驚醒的感覺,心臟砰砰跳著,隨后就發(fā)現(xiàn)心跳的節(jié)奏是與頭顱的震動結(jié)合在一起的?!疤靺龋瑒e死在我店里,抬進(jìn)后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應(yīng)該是他的手搬起了她的腦袋。接著,她又感到雙腳在離地(看來有第三個人在搬她的腳),身體原地升起,開始了低空飛行。江女士這才意識到她正處于單純的暈厥之中。之所以這樣想,以及被驚醒和飛行的感覺,似乎又是由狂烈的心疼引發(fā)的……確實,她弄不清飛行了多久,這個意識還詭異地中斷了,再次出現(xiàn)時,她產(chǎn)生了恍如隔世的感受。飛行中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條走廊,兩側(cè)排列著數(shù)不清的緊閉的白色房門。走廊盡頭,搖搖晃晃中出現(xiàn)一道白色柵欄門。她知道自己在向那道柵欄門飛去,同時感到一絲奇怪和恐慌——為什么看不見雙腳,因為是它們,而不是頭部,正對著柵欄門。臨近了,貌似要重重撞上去了,柵欄門才自動打開,瞬間又恢復(fù)了原狀,接著,她看見自己被擋在了門外。她猛地發(fā)現(xiàn),里面?zhèn)壬碜?、雙手在煞白的桌面上玩弄大拇指的女人,正是江女士,這時候,潛藏在深處的預(yù)感就變成了現(xiàn)實——柵欄門自動打開了。這幅畫落幕之后,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問候——“江女士,歡迎回家”,她就睜開了眼皮。她立刻又閉上了眼皮——低矮的天花板,螺旋形節(jié)能燈刺痛了神經(jīng)?!澳涿?!”江女士煩躁地抱怨。她睜開眼,立刻坐起身,因為渴得要命。這個所謂的房間像狹窄低矮的舊車廂,煞白煞白的,門對面的墻壁壘著黃色紙殼箱,擠占了不少空間。屁股底下是一張迷彩布單人折疊床,床腳吱呀吱呀作響。她后仰著腦袋搖一圈,不是為了環(huán)視四周,而是緩解劇烈的頭疼——腦仁似乎裂開了。一離開小屋,江女士就聞到一股泛臭的咖啡香。這是一間三十平米上下的小咖啡館,只擺得下三張圓桌,深綠色桌布,各搭配三把灰色塑料靠背椅。右邊靠墻的圓桌,面對面坐著一男一女,女人正扭過臉來對江女士微笑,男的沒搭理她,胸口壓著手臂,一邊抖腿一邊瀏覽什么文件?!鞍ミ?,您可算醒啦!”江女士身旁有個吧臺,在里面,一名身著橘紅色羽絨大衣、頭戴藍(lán)色棉織帽的年輕小伙子在高椅上轉(zhuǎn)過身,語調(diào)輕佻,饒有興致地看向她。“老板,能給她倒杯溫水嗎?”那個女人對吧臺小伙說,然后看向江女士,等她自己走過來。江女士在男人旁邊坐下,摘掉棉織帽,抹起滲著虛汗的前額。因為頭痛欲裂,她擰緊了眉頭。男人神經(jīng)質(zhì)一樣抖動的腿,引起了她的注意,而且她知道,在她沒好氣地抹額頭時,這對男女一直交換著眼神。女人穿了件黑色高領(lǐng)厚毛衣,領(lǐng)口托著下顎,她有一頭茂密的自然卷長發(fā),扎了個潦草的馬尾,橄欖型小臉蛋上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有兩道畫出來的伶俐眉毛,最具特點的是她的嘴,很小,時不時朝左邊抽搐一下,順勢吸吸鼻子。江女士畢竟是女人,對同類有過目不忘的天賦。男人穿一件棕色皮夾克,厚毛領(lǐng)朝上鋪在肩上,工整的三七分發(fā)型,光亮亮的下巴應(yīng)該是當(dāng)天剃的,模樣還算周正,就是背部一直塌著,顯得有些猥瑣,加上抖腿,著實不討她喜歡。吧臺小伙送來一大杯溫水,沒等他們開口,江女士就雙手捧住喝掉了大半。她太渴了。男人瞥她一眼?!奥c喝,沒人跟你搶?!彼朴频卣f?!澳銈兪欠蚱迒??”放下水杯,江女士問?!拔覀儾皇欠蚱??!迸苏f,微微笑著,用明亮而真誠的大眼睛望著她。“如果你是他老婆”,江女士說,“別讓他抖腿了。”男人一聽這話就斜開身子,做出遠(yuǎn)距離打量江女士的姿態(tài),瞅上好一會兒。女人笑而不語,扒拉一下男人:“好了,別嚇到人家。”“我沒嚇唬她,我從來不嚇唬人,特別是女人。”男人說,恢復(fù)了坐姿,沒再抖腿,托起下巴繼續(xù)看文件。桌面被散開的文件紙占滿了?!霸蹅儎偛耪f到哪了?”女人握著一支細(xì)長的黑色筆,問男人。“先等一下”,男人說,他發(fā)現(xiàn)江女士呆滯的目光落在了文件上,一開始,他放下手臂壓住文件,提醒她需要避嫌,可她的目光絲毫未動,“請問您在看什么”,這時他開腔了。對女人來說,由男人無償提供的庇護(hù)——保衛(wèi)她們的身體,呵護(hù)她們的心靈,供養(yǎng)她們的開銷,等等,其中哪一項最為重要,是江女士方才失神時在思索的問題。這要從夾克男人帶給她的影響說起。他顯然具有攻擊性,然而,這種攻擊性讓她體會到了充分的身體安全感。她于是發(fā)現(xiàn),有它作為基礎(chǔ),另外兩項似乎變得可有可無了;如果他是她的丈夫,則不必為她多做什么,除了無端消失,他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她接受他的死亡。她還接受他的貶低、侮辱和施暴,是的,她接受他最惡劣的一面,即便那是他的本性。然而這不是她愛上他的緣由,事實上,她并非像一個妻子在愛他,而是另一種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神經(jīng)質(zhì)般微妙的情感。身邊有一些人,他們這樣想,也這樣說:江女士得了某種病。果真如此的話,她反倒認(rèn)為自己成了幸運兒,這種病就像一個支點,被她用來撬動人們看不見的世界——她要在這個世界中行走,要在這個世界中去愛和被愛。她之所以遲遲不回應(yīng)夾克男人,就因為思索著如何表述那個支點,以及與其相關(guān)的一切?!拔覜]看什么?!彼f,移開目光,垂眼皮喝了口水。男人就和女人碰一下眼神,都笑了笑?!拔覀儎偛耪f到了時間,”男人說,“留給我的時間——半夜,撐死能挨到第二天一大早?!薄霸谶@方面,我能為您做什么?”女人問?!拔也恢??!蹦腥苏f,清了清喉嚨,接著抖了抖文件紙,像上面有灰塵?!拔也恢馈!彼寐詭ё猿暗恼Z調(diào)重復(fù)一次。女人好像抽了下嘴角,但沒吸鼻孔,在紙上寫起來,筆頭來回擺動,隨口問了句“告訴我最壞的結(jié)果”,然后放下那支筆,雙手疊放,鄭重地問夾克男人:“除了那個,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這個問題令男人感到為難,他習(xí)慣性摸了摸嘴巴,清著喉嚨往前蹭了蹭?!皯?zhàn)爭。”他說。“戰(zhàn)爭?”女人問,皺著眉頭,使她看起來更為伶俐了?!笆堑?,戰(zhàn)爭,滿洲里最墮落的一群人和最悲慘的一群人之間的戰(zhàn)爭?!薄澳鷦偛拧@位女士進(jìn)來之前——提到追殺,現(xiàn)在又跟我說什么戰(zhàn)爭,我是您的辯護(hù)律師,不是警察或保鏢,更不是戰(zhàn)爭幫兇……”“反正都一樣,對我來說沒區(qū)別,終歸是個死。”他打斷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拔也慌滤馈?,他接著說,“因為我是冷水坑人,我們冷水坑礦工沒別的本事,就是不怕死。”女律師的神情從不解、憤怒轉(zhuǎn)變?yōu)楦袆雍托耐?,瞥一眼正看過來的江女士,又移開目光,沒說話?!澳F姓?”她突然問江女士?!敖慕课沂茄蚺?。江小姐……”姜律師是想問江女士一個事的,但被江女士打斷了一下:“我結(jié)婚了?!薄芭?,江女士,現(xiàn)在,假如您是他——張先生,您背負(fù)著上百號工人的命運,眼下有一種力量強(qiáng)迫您出賣他們,私吞補(bǔ)償款,您本人也能拿到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款子,如果不同意,就性命堪憂,雖然我本人很難相信這種黑幫小說一樣的情節(jié),但還是想問問您怎么抉擇?!苯蓭熣Z氣嚴(yán)厲,盯著江女士,擼起原本很高的袖子,露出一對圓形小肘尖。在江女士低垂眼皮思索的時候,張先生眼看前方,鼻尖一次次碰著拳頭,不排除也在尋思這個事,或許想象著他再和江女士替換一次后,身為全新的自己將如何抉擇,同時,還表現(xiàn)出對江女士毫不在意的樣子?!胺凑也幌胨馈苯恐е嵛岬卣f,腦子一片空白,漲紅了臉,為給不出明確答案感到尷尬和羞愧。事實上,這正是姜律師想要的答案,她立馬沖著江女士批評起張先生:“哪有正常人一遇到事兒就把死掛上嘴邊的,然后大撒手,什么都不理……”張先生就為自己辯解:“我沒那樣,不是找到你了嗎?可琢磨來琢磨去,我死于非命是有極大可能性的……”姜律師差點把手捅進(jìn)他的嘴里,命令他別再說了,強(qiáng)忍著怒火整理一下情緒,厘清思路,對他說:“從你找到我那天起,這段時間以來,你身上那些江湖習(xí)性我可以忍,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沒問題,但我真的無法接受你對法律的態(tài)度,你根本就不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姜律師,畢竟它是有用的,但我也得相信別的東西……”張先生皺著眉頭,攤開胳膊,聲音很大,卻滿是無奈?!跋嘈攀裁矗绬??”姜律師咄咄逼人?!跋嘈艕河袗簣笱?,姜律師,我得相信惡人是有仇必報的,我還得相信我自己能……保護(hù)你……我得保護(hù)你呀姜律師,您知道嗎,找你做我們的辯護(hù)律師是我活到現(xiàn)在最后悔的決定……”他看見姜律師氣呼呼地抹著眼淚,就停了一下,順便用雙掌抹把臉,斜著膀子把小臂壓上桌面,丟了丟他那支黑筆,低頭嘀咕:“就按照咱們的第一套方案,先把消息透露給媒體,看局勢如何,總之,你必須在最安全的時候露面,否則我拒付余款……”“你以為我是被嚇大的嗎,”姜律師不知從哪翻出一包紙巾,擦著紅彤彤的鼻頭,“我誓死捍衛(wèi)法律,捍衛(wèi)我的原則……”張先生非常不難煩地把筆一丟:“別這么幼稚,好嗎?當(dāng)然,我絕不輕視法律,它有它的作用,但有些事是法律整不明白的,特別在滿洲里,這個社會是怎么回事兒,我比你清楚?!薄澳阊?,你呀,”姜律師又抽出一張紙巾,放到眼前擦手心,用堵塞的鼻音疲憊地埋怨他,“心里只有恨……”“您覺得呢?”張先生扭臉問江女士,笑瞇瞇的——被姜律師的話氣笑了?!拔业瓜雴枂?,你們?yōu)槭裁床慌滤??”江女士問。張先生顯然不喜歡這個問題,或者說,江女士此時提出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是非常刻意、蹩腳和自以為是的,他原本以為她是心智成熟、經(jīng)驗老道又不失靈性的女人。江女士應(yīng)該沒期待他的回答,提出那個問題后,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我聽說,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通常很難憎恨別人。”聽見這句話,張先生只是撇了撇嘴,用無所謂的神情對姜律師眨一下眼皮,似乎有些疲憊,把臉扭到另一邊,不讓她倆看見上面的變化?!霸瓌t,難道我不想捍衛(wèi)原則嗎,”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后(這種尷尬是由于話題被逼入心靈剖析的地步所造成的),張先生幸怏怏地開口了,臉也跟著慢慢轉(zhuǎn)過來,“我是個煤炭商人,年輕的時候總想著要光明磊落地捍衛(wèi)商業(yè)原則……現(xiàn)在呢,煤礦倒閉,有些人想私吞補(bǔ)償款……我呢……落到被人追殺的下場……金錢和道德都成了要我命的東西……光榮赴死成了我唯一的資本……你們沒下過礦,你們不懂這個世界,你們看不見這個世界最深處有個東西,一種罪惡,它和太陽底下的所有東西都無關(guān),但又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人類很偉大,因為我們擁有勞動,馬克思說勞動創(chuàng)造了世界,但我告訴你們,人類的所有勞動成就都沒法馴服和消滅那種罪惡。能消滅這種罪惡的,只有毀滅——徹底地物理性毀滅,像隕石撞擊地球……他媽的,我為什么跟你們說這些……沒錯,我們冷水坑礦工每天就活在這種徹底毀滅的世界里……我們每天都是死而復(fù)生的人……等我們從坑里回到地面,首先想到什么,你們知道嗎,諒解,諒解所有人,諒解每個人,我告訴你們,這就是愛,我們愛所有人,愛每個人……但該給我們的也得給呀,對吧……算了,說這些干嘛,我又不是什么好人,矯情巴拉的……”張先生把臉扭到另一邊,瞅著地面,不再開口了。兩個女人望著他,安靜地聽到最后,包括吧臺小伙,他在桌邊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兒。“雪停了,出陽光了,”吧臺小伙說,“到這吧,我得回家做晚飯?!迸R別時,張先生得知江女士決心走回家,就從內(nèi)兜掏出一把銀色匕首?!鞍催@個小鈕,刀就出鞘?,F(xiàn)在別按,刀子不能在朋友跟前出鞘?!彼沿笆捉坏浇渴掷?,又拿了回去?!坝涀?,別往胸骨上扎,你力氣小,現(xiàn)在的衣服又厚,扎不進(jìn)去的,要這樣,”他放低匕首,移向姜律師的軟肋,提醒江女士歪歪身子,好看清細(xì)節(jié),“從這捅,或許能進(jìn)去,”然后對“模特”姜律師調(diào)皮地笑了笑,“如果你那什么了,我絕不茍活于世?!薄澳且悄隳鞘裁戳四??”她抿嘴笑著?!坝梅晌淦鳛槲覉蟪?。”他說。起身時,他留下一句話:“是死是活,就在今夜?!?/p>

下午四點半至五點,暴風(fēng)雪完全平息,刺骨的寒冷立即奪取主導(dǎo)權(quán),對大自然和人間事物進(jìn)行強(qiáng)制塑型。冗長的橘紅色陽光,已無力照亮天空,也來不及粉飾城市和安慰心靈,在冬季傍晚的沉沉暮色里自行退卻,任憑萬物被愈加濃厚的陰影逐步侵蝕。在無風(fēng)的刺骨嚴(yán)寒里步行近半,江女士感到從骨頭縫到皮膚外表奇癢無比,她產(chǎn)生了用匕首割開手腕大面積放血的沖動。她在軟硬不均的積雪里走得很急,有時小跑十來步,使發(fā)脹發(fā)麻的炙熱面孔涼一涼——雖然這是以暴易暴式的惡性循環(huán)。眼下,干擾視線的是呼出來的白氣和瀕臨閉合的夜幕。那間孤零零的破木屋出現(xiàn)后,江女士放緩了腳步。忽略細(xì)節(jié),它由兩部分組成,粗糙的輪廓和漆黑的大洞。“司機(jī)大哥,如果您把我放下來,那個擁抱就不存在了。”她在心底對他說。接下來是那棵“及時獻(xiàn)身”的楊樹,在大自然最后一層光素的映襯中,以剪影的形態(tài)筆直地插進(jìn)黑乎乎的積雪,紋絲不動,對她視而不見。江女士把硬雪層踩得咯吱咯吱響,不知走了多久,發(fā)現(xiàn)夜幕已完全降臨,稀疏幾顆星斗彼此遙遠(yuǎn)地閃爍著,清冷通透的寧靜籠罩著蒼穹四野,在這種寧靜的深處——又像是遙遠(yuǎn)的高空,涌動著一種嗡鳴。“這一次你果真走到了盡頭,從此再無路可走了?!苯繉ψ约赫f。她仰望著夜空,一顆星斗眨了眨眼睛。白氣呼出來時是富有活力的,但瞬間被凍住,像按了暫停鍵,隨后繚繞一下,疾速揮發(fā)。黑暗鯨吞了世界,白雪映照出地表的輪廓。江女士看見通向小區(qū)的那條弧形路徑,保安亭尖銳的照明燈,遠(yuǎn)處模糊的客廳燈火。黑暗下方,白雪構(gòu)成的廣袤農(nóng)田,除了一個黑色人影,空無一物。說來奇怪,人影身處農(nóng)田中央,與江女士相隔遙遠(yuǎn),然而她沿著弧形道路疾行時,它會及時調(diào)整站立的角度,始終用正面朝向她。按理說,她不可能捕捉到它的這種動作,卻總能離奇地知曉細(xì)節(jié),包括它是個男人?!按笸砩希阋粋€女人不能在這種地方亂走呀!”人影一定意識到江女士警惕了起來,便先發(fā)制人,喊聲像高音量的家常聊天?!皼]事,到家門口了。你干嘛呢?”江女士邊走邊問,聲音也很大?!靶睦餆鰜碜咦??!薄盀槭裁慈ヒ暗?,不冷嗎?”她問,大衣兜里的手緊緊握住那把匕首。“冷使人清醒?!比擞罢f,隨著她調(diào)整角度,但就是不邁一步,像被凍住了雙腳。“有什么煩心事,回屋跟你媳婦兒商量嘛!”她說,笑了笑,差點用另一只手打個招呼,它也握著武器——唐老頭兒那個空酒瓶?!鞍?,我就是為了避開她,才逃到這的呀,哈哈,您應(yīng)該懂吧……”“當(dāng)然懂啦,有時候我也想逃開我那口子,去哪都好,一個人呆著就行?!苯空f,想到今天出門的緣由,不禁搖了搖頭。人影好像埋下了頭,江女士認(rèn)為這是觸動感情的表現(xiàn),果然,對方說道:“可我逃不掉的呀,頂多到這了,牲口一樣來回溜達(dá)……”江女士稍微放緩了行走的速度,但依然不慢,這樣做是為了讓對方產(chǎn)生被關(guān)注的感受?!坝鲆娛裁词戮拖胧裁崔k法,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但有一點絕不能做,就是無端消失!因為缺德!”她說。“按照您這個辦法,我只有再分裂出一個人格了,一個人格屬于家庭,一個人格屬于我自己,可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人影大聲地傳達(dá)著痛苦,幾乎與呼喊無異了?!斑@有什么可笑的嘛,”她毫不猶豫地說,“我今天差點死在暴風(fēng)雪里……有人死在了我眼前……和死相比,沒什么是可笑的,又都是可笑的?!薄拔覜]有你這種勇氣,因為我怕死,誰不怕死呢?”“如果我告訴你今天我遇見了不怕死的人,一位重情重義的高尚的人,你會信嗎?”江女士問,噙著熱淚。“我信。謝謝!因為我相信你。”人影說,情緒有些波動?!叭绻谀睦锟傆幸粋€夙愿,折磨著你,那么我的建議就是實現(xiàn)它,死也要走完這一程;如果您只是厭倦了現(xiàn)在的活法,就像一年四季吃同樣一道菜,吃膩了,那么,我的建議就是改變自己適應(yīng)這種活法,一點一滴把這種活法建成高樓大廈,而不能一腳把它踢開,或無端消失。但無論怎樣,起點即終點,我們繞一大圈,還是要回到某個位置上,因為只有在這個位置上,別人才知道如何關(guān)心你和愛你……如果你拒絕那個位置,相信我,你一定會分裂,分裂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大晚上在野地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另一個部分就是……有罪的心……逃避妻子,不愿回家,難道不是一種罪行嗎?”江女士滿含熱淚呼喊著,在小區(qū)門口,她面朝野地舉起雙臂交叉幾下,算作告別,然后微笑著和保安鄭大哥打個招呼。他從里面拉開小門,彬彬有禮地說:“江女士,歡迎回家!”

責(zé)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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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xué)生(2016年8期)2016-03-01 03:45:06
我家的“老頭兒”
小主人報(2016年11期)2016-02-28 20:5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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