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圭]費利斯貝托·埃爾南德斯 周妤婕 譯
我喜歡去那個小鎮(zhèn)消夏。每逢夏季來臨,幾乎整個街區(qū)的人都傾巢出動,紛紛前往臨近的海灘度假。街區(qū)里有一棟無人居住的宅子,它著實有些年歲了;后來宅子被改造成了一間酒店。夏天一到,那棟宅子就會顯出悲傷的神色——它失去了最愛的家人,只得終日與仆役為伴。如果有一天,我藏到它身后,發(fā)出一聲呼喊,那么苔蘚就會立刻將它吞沒。
我舉辦音樂會的那個劇院只有寥寥幾個聽眾。寂靜已經(jīng)將那劇院侵蝕:我可以看見它在那巨大的黑色鋼琴蓋里滋長。寂靜也喜歡聆聽音樂;它耐心地聽完樂曲,在發(fā)表意見之前,它會默默地回味那些旋律。當(dāng)那寂靜有了幾分把握,便會融入音樂中去:它仿佛一只踩著黑色琴鍵的貓兒,在音符中穿梭,讓它們充滿意念。
在幾場音樂會之后,有位靦腆的老人前來向我致意。他那藍(lán)色的眼睛下面垂著巨大而發(fā)紅的眼袋;下唇碩大無比,仿佛是看臺的圍欄,圈住了他微張的嘴巴。他的聲音低沉,吐字緩慢。而且,說完每個詞語,他都要喘口氣。
寒暄了一陣之后,老人對我說:
“真遺憾,我的女兒沒法聽到您的演奏?!?/p>
不知道為什么,我最先冒出的念頭竟是:老人的女兒是個盲人。然而我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盲人是能聽見的?;蛟S她的耳朵聽不見,又或許她本人不在這個小鎮(zhèn)上。忽然之間,一個念頭擊中了我:她可能已經(jīng)死了。然而,那晚我覺得很快樂;我和老人一起穿過綠樹的濃蔭投下的暗影。在這座小鎮(zhèn)上,一切都顯得緩慢而寧靜。
突然,我靠向老人,仿佛接下來要問的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我聽見自己說:
“令愛不能來聽音樂會嗎?”
老人“啊”了一聲,聲音短促,聽起來很意外。他停下腳步,看著我的臉,最后他說:
“那個……她不能出門。您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有時候,她會規(guī)定好自己必須出門的日期,到了前一天晚上,她會緊張得整夜都睡不好覺。當(dāng)天上午,她一大早就起床,準(zhǔn)備好出門所需的一切,滿心期待。然而那種想要出門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最后,她還是沒有勇氣踏出家門,只能頹然地坐在家里的椅子上?!?/p>
音樂會的聽眾很快就從劇院周圍的街道上散開了。我和老人走進(jìn)了一家咖啡館。他招來了服務(wù)生,片刻之后,他們給老人端來了一小杯深色的飲品。鑒于我得去另一處吃晚餐,因此只能再陪他一小會兒。我開口道:
“令愛不能出門,真是可惜啊。我們大家都需要出門散散心,干點什么消遣一下。”
老人那碩大的嘴唇剛貼上那只小杯子,還未沾到飲料,便抬頭向我解釋說:
“她有辦法解悶。我買下了一幢老房子,它對于我們父女二人來說,太大了些,但設(shè)施保養(yǎng)得不錯。那房子有一個帶噴泉的花園。她的房間在轉(zhuǎn)角上,房間里有一扇門直通陽臺。在那個陽臺上可以看到大街。幾乎可以說,我女兒整天都窩在那個陽臺上。她有時候也會在花園里散步,偶爾會在晚上彈鋼琴。您可以隨時到我家做客,用個晚餐。若您能光臨寒舍,在下不勝榮幸?!?/p>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我和老人商定了一個日子,約定好到那天我會去他家用晚餐,彈鋼琴。
老人來酒店接我的那個下午,外面的日頭還很大。他向我遠(yuǎn)遠(yuǎn)地指出了他家那個陽臺所在的轉(zhuǎn)角。陽臺就在一樓。我們走進(jìn)了屋側(cè)的大門,進(jìn)門就能看到一個帶有噴泉的花園?;▓@里還有幾尊塑像,淹沒在了雜草叢中?;▓@被一面高墻圍住了,墻頂插滿了玻璃的碎片。我們走上一段石階,進(jìn)入了屋內(nèi)的一段游廊。透過游廊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園。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段長長的游廊上擺著許多撐開了的陽傘;它們的顏色各異,看起來仿佛是大型的溫室植物。老人趕緊向我解釋說:
“這些陽傘大部分都是我送給她的。她喜歡把陽傘都撐開,欣賞傘面上的色彩。每當(dāng)天氣晴好,她就會挑上一把,然后撐著它在花園里走上一小圈。若是碰上有風(fēng)的日子,這扇門是萬萬不能打開的,不然陽傘都會被吹走,我們得走另一邊的門上來?!?/p>
陽傘和墻壁之間隔開了一點空隙,我們沿著這段縫隙一直走到了游廊的盡頭。我們走到了一扇房門前,老人用手指敲了敲門上的玻璃,里面?zhèn)鱽砹艘粋€懨懨的聲音。老人將迎我進(jìn)了房間,我立刻就看見了站在陽臺上的女孩。她面對著我和她的父親,背靠在彩色的玻璃上。當(dāng)我們走到廳堂中央時,老人的女兒才踏出陽臺,朝我們迎面走來。她朝我遠(yuǎn)遠(yuǎn)地舉起了手,嘴里念著歡迎我到訪的話語。屋里最暗的角落里擺著一架小小的鋼琴,琴蓋打開著,淡黃色的琴鍵組成了一個巨大微笑,看起來天真而無辜。
她為沒能出門迎接我而向我致歉。然后,她指著空曠的陽臺對我說: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指著鋼琴問道:
“這個小可憐不也是你的朋友嗎?”
我們坐在女孩置于床腳邊的椅子上。趁著談話的空當(dāng),我看到房間的四面墻壁上掛著許多張繪有花朵的小畫,都被掛在了同一高度,構(gòu)成了一圈裝飾帶。
女孩的臉上掛著一抹不落凡塵的微笑,看起來就和那架鋼琴的笑容一樣純真。她頭上的金發(fā)有些褪色,身量瘦削,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氣韻。老人幾乎是踮著腳離開了房間,這時候,女孩開始向我解釋,為什么鋼琴和她的關(guān)系不如陽臺和她的關(guān)系那樣好。她說:
“那架鋼琴是我母親的密友。”
我起身去看那架鋼琴,然而她睜開了眼睛,抬起了一只手阻止了我:
“很抱歉,我更希望您可以在晚飯后彈奏,到時候我會點燈。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只在夜間聽鋼琴曲的習(xí)慣。我的母親只在夜晚彈鋼琴。彈琴之前,她會點起燭臺里的四根蠟燭。寂靜中,一個個音符從她的指間緩慢地流淌出來,仿佛正被她逐一點亮?!?/p>
隨后,她站起身,向我打了個招呼,走向了陽臺。走到陽臺之后,她把裸露的雙臂搭在玻璃上,就好像她正倚在另一個人的胸膛上。
不過,她很快就走了回來,對我說:
“一般每次被我看到的時候都恰好經(jīng)過紅色玻璃的人,事后都被證實有暴力傾向,或者脾氣不好。”
我忍不住問她:
“那我呢?我經(jīng)過了哪塊玻璃?”
“綠色的那塊。一般經(jīng)過綠色玻璃的都是在鄉(xiāng)村獨居的人?!?/p>
“恰好我就很享受那份被植物環(huán)繞的孤獨?!蔽一卮鹚f。
房門被推開了,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身后跟著一位女傭——她長得非常矮小,以至于我懷疑她只是個小女孩,或是個侏儒。她那短小的手臂舉著一張小桌子,紅紅的面孔探在小桌子上方。老人問我:
“您想喝些什么?”
我本想說“什么也不需要”。但我擔(dān)心這樣的回答可能會讓他不高興,所以就隨口說了一種飲料的名字。
老人喝的是一小杯深色的飲料,這和他在音樂會結(jié)束之后喝的飲品一模一樣。當(dāng)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我們向餐廳走去,途經(jīng)那段擺滿陽傘的游廊;她變換了幾把陽傘的位置,當(dāng)我贊美那些陽傘的時候,她的臉上溢滿了幸福的神色。
餐廳所在的位置要比街道更低一些,透過裝有格柵的窗戶,能看見街道上往來行人的鞋子和小腿。一盞帶有綠色罩子的燈將光線直接灑在了白色的桌布上;屬于這個家族的古老物什堆放在餐桌上,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懷舊的盛宴。我們?nèi)齻€落座之后,沉默了一會。這個時候,桌子上的器物仿佛是沉默優(yōu)雅的化形。我們把雙手伸到桌布上,好像它們原本就是餐桌上的一員。我情不自禁地思考起關(guān)于手的生命來。多年以前,有人用雙手強行把桌子上的器物塑造成了某種形態(tài)。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這些餐具都在某個碗櫥中找到了自己的棲身之所。這些小生命不得不為各種各樣的人服務(wù)。任何一只手都能把食物乘放在光潔平滑的盤面上;它們會把敞耳罐裝滿,又會托著它們的底座把水倒出來;把餐叉插入肉塊,把肉塊切碎,然后把它們放入口中。最后這些帶有生命的物什被洗凈,擦干,最后被擺回它們小小的房間里。有些餐具可以在經(jīng)手多人之后依舊完好,其中一些人會好好地待它們,愛護(hù)它們,并在它們身上留下無數(shù)回憶;然而,它們必須在沉默中繼續(xù)服務(wù)下去。
不久之前,當(dāng)我們還待在女孩的房間里的時候,她沒有點燈——她想借助陽臺上透進(jìn)來的余暉照明,直至最后一刻。我們當(dāng)時在談?wù)撐堇锏奈锲?。隨著黃昏逐漸黯淡,屋子里的物什蜷縮在陰影之中,仿佛周身長出了羽毛,準(zhǔn)備安眠。老人的女兒說,物品通過與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生出靈魂。它們中的一些在過去是別的東西,擁有的也是不一樣的靈魂(有些帶腿的物品曾經(jīng)是生有枝丫的樹木,而琴鍵曾經(jīng)是獠牙),然而,她的陽臺在遇到她之后,才第一次擁有了靈魂。
突然之間,袖珍女傭那泛紅的面孔出現(xiàn)在了餐桌的邊緣。盡管她把短小的胳膊伸到桌上,有自信可以用她的小手夠到餐具,但老人和他的女兒還是把餐盤向她挪了過去。不過,當(dāng)那些餐具被袖珍女仆端在手里的時候,它們似乎失去了尊嚴(yán)。老人也匆忙地、以一種缺乏技巧的姿勢抓住了酒瓶的頸子,將里面的紅酒都傾倒出來。
起初,我們之間的談話并不順利。這時,一只巨大的座鐘里傳出了陣陣鐘聲;它矗立在老人身后靠墻的位置默默運作,但我之前從未注意過它的存在。然后,我們說起話來。她問我:
“您不留戀那些舊衣服嗎?”
“怎么不會!您剛才提起了那些物品,若如您所說,衣物不正是與我們接觸最多的物品嗎?”說到這里,我笑了起來,她卻滿臉嚴(yán)肅。我繼續(xù)說道:“在我看來,衣物除了保存我們身體留下的形狀,還有某些皮膚的氣味,很可能還留下了其他的東西?!?/p>
但她并不在聽我說話,相反,她總是試圖打斷我,就好像我正在玩跳繩,她在一旁總想伺機加入。毫無疑問,她在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的答案。最后她說:
“每天睡下之后,我就會構(gòu)思自己的詩歌,”——她下午已經(jīng)提過那些詩歌了——“我有一件白色的睡衣,它從我寫第一首詩開始就陪伴在我左右。有時候,我會在夏夜穿著它去陽臺上。去年,我給這件睡衣寫了一首詩?!?/p>
她已經(jīng)用餐完畢,任憑袖珍女傭把短小的胳膊伸到桌子上。她微睜開眼睛,仿佛看到了幻象,朗誦聲徐徐響起:
“致我的白色睡衣?!?/p>
我的渾身變得僵硬起來。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了女傭的手。她的手指短小而結(jié)實。她去夠那些餐具的時候,手指是蜷縮著的,直到碰到物件的那一刻,才把手張開,抓起它們。
起初,我急于展現(xiàn)各種方法,表示我在認(rèn)真聆聽。然而,到了后來,我只是一直隨著座鐘打擺的節(jié)奏,點著頭表示肯定。漸漸地我感到煩躁起來。一想到她即將朗誦完畢,我卻還沒有想好怎么點評,就覺得備受煎熬。而且,老人就坐在一旁,在他的下唇邊緣靠近嘴角的位置,殘留著一點芥末。
女孩的詩歌有點老套,但是押韻非常準(zhǔn)確。每一個與“睡衣”對應(yīng)的韻腳都出乎我的意料。我覺得這首詩寫得非常有新意。我又望向老人,并對著他用舌頭舔了舔下唇,但他只顧著聽女兒念詩,沒有注意到我。這首詩歌似乎永遠(yuǎn)也念不完,為此我感到了新的煎熬。突然,女孩念出了“陽臺”這個詞,以此與“睡衣”1?押韻。至此,詩歌就結(jié)束了。
我開始發(fā)言。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沉著地響起,這樣的語調(diào)給人一種感覺:斟酌再三之后,我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表達(dá)。
“這首詩歌里洋溢的青春靈動讓我印象深刻。它很有新意……”
就在我說到詩歌很有新意的時候,她開口了:
“我還作了一首詩……”
我感到很痛苦。雖然這樣顯得自私且不道義,但這時候我只想著怎么才能解脫。袖珍女傭帶著另一個托盤來到了我的身邊,我趁勢拿了很多食物??M繞在周圍的魔法消失了:不管是餐桌上的器物,還是詩歌,還是頭頂?shù)姆孔印獛в袖仢M陽傘的游廊,還是爬滿一整面墻的常春藤,都失去了原來的魅力。更加不妙的是,我覺得自己和周身的一切都隔開了,只顧狼吞虎咽地進(jìn)食。每當(dāng)我的酒杯空了,老人就會抓起酒瓶的瓶頸,為我斟酒。
當(dāng)她念完第二首詩的時候,我對她說:
“要不是這菜肴如此美味,”我指著一盤菜說,“我還想請您再朗誦一首呢。”
老人立刻接過話頭:
“現(xiàn)在她得吃點東西。等會兒有的是時間?!?/p>
那一刻,我開始變得沒臉沒皮起來,也不在乎肚子會被食物撐得有多大了。不過我很快就察覺到,我應(yīng)該體諒那位可憐的老人的心情,表現(xiàn)得更主動大方一些。于是,我指著那瓶紅酒對老人說,曾經(jīng)有人和我講過一個關(guān)于醉漢的故事。我開始向他講述那個故事,故事結(jié)束的時候,老人和她的女兒都拼命地大笑。后來,我又講了別的故事。女孩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悲傷,但她還是請我繼續(xù)講下去。女孩的嘴角扯向兩側(cè),拉成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她的雙眼蓄滿了淚水,眼角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魚尾紋;她的雙手交握,緊緊地壓在膝蓋上。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盡管酒杯沒有斟滿,他還是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酒瓶。袖珍女仆則笑彎了腰,仿佛在鞠躬。
神奇的是,我們彼此間的距離就這樣被拉近了。我感到十分慶幸。
那晚,我沒有彈鋼琴。他們懇求我留下過夜,隨后把我?guī)У搅艘婚g臥室,那間臥室的外墻爬滿了常春藤。在上樓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餐廳的那只座鐘上伸出一條線。那條線沿著樓梯蜿蜒而上,一直通到我的那間臥室。我進(jìn)入房間,看見那根線的頂端系在了一根細(xì)長的床柱上。房間里的家具泛著古舊的黃色,在燈光的映照下,器物的腹肚處閃著光澤。我把雙手放在腹部,望向老人。他給了我一些建議,那是他那晚對我說的最后幾句話:
“如果您晚上失眠,又想知道時間的話,可以拉一拉這根線。從這里你可以聽見餐廳座鐘發(fā)出的鐘聲。一開始,它會告知你時間是幾時,間隔一會兒,它會告訴你時間是幾分?!?/p>
忽然,老人笑了起來。他一邊說著“晚安”一邊離開了房間。顯然,他想起了剛才我在餐廳講過的其中一個故事——那個關(guān)于醉漢和鐘對話的故事。
老人那沉重的腳步踩在木制樓梯上發(fā)出的“吱呀”聲猶在耳畔回蕩,我感到孤獨蔓延全身。他——我是說我的身體——吸納了所有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和喝下去的酒水,就像是動物吞食外物一樣。而現(xiàn)在,我的身體不得不和那些吞食進(jìn)去的東西整晚搏斗。我把身上的衣物完全脫掉,赤著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躺在床上之后,我很快就開始思考前些日子里我的所作所為。我回想起那些日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又想起一些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的人。悲傷的情緒和某種下流的念頭涌上了我的心頭,我漸漸地墜入寂靜的中心。
第二天早晨,我面帶微笑,懷著某種幾乎可以稱得上幸福的心情,對我的生活進(jìn)行了一場回溯。天色尚早,我慢慢地穿上衣服,走到了一段建在花園上方數(shù)米處的走廊上?;▓@的這一側(cè)也有許多雜草和濃密的樹木。老人和他女兒說話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邊,緊接著,我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正坐在我腳下的一條長椅上。我最先聽清楚的是女孩說的話:
“現(xiàn)在烏爾蘇拉更痛苦了。她與自己的丈夫愈發(fā)疏遠(yuǎn),對另一個男人的愛意卻與日俱增。”
老人問道:
“他們不能離婚嗎?”
“不能。因為她愛著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想要自己的父親,不想要別的男人?!?/p>
接著,老人非常不好意思地說:
“她可以告訴自己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有很多情人?!?/p>
女孩憤怒地站了起來:
“你總是這樣!你什么時候才能理解烏爾蘇拉!她根本做不了那種事!”
他們的對話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他們說的不可能是那個女仆——她的名字叫塔瑪里達(dá)。況且,老人以前和我提起過,這個家里,就只住著他和自己的女兒。那么他們又是從哪里聽來這些消息的呢?有人在晚上給他們傳話了嗎?發(fā)完火,女孩走進(jìn)了餐廳,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到了花園,手里撐著一把帶有白色薄紗褶邊的鮭魚色陽傘。到了中午,她沒有出現(xiàn)在餐桌前。我和老人中午吃得很少,酒也只喝了一點。后來,我又出去買了一本書,準(zhǔn)備在某個寂靜的夜晚,吃飽喝足之后,躲在某間雜草叢生的空屋里讀它。
當(dāng)我返回老人家的時候,我經(jīng)過了女孩的陽臺。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看起來老邁而可憐的黑人,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頭上戴的綠色草帽的邊沿很寬,像極了墨西哥人戴的那種寬邊帽。
陽臺上露出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正倚靠在一片綠色的玻璃上。
那晚,我們一入座,我就開始講故事。而女孩并沒有提出要念詩。
老人和我肆意大笑,仿佛是為了應(yīng)對餐桌上數(shù)量驚人的美酒佳肴。
有一瞬間,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女孩忽然對我說:
“今晚我想聽音樂。我先回房間,然后把鋼琴邊的蠟燭點上。那些蠟燭好久都沒有亮過了??蓱z的鋼琴,它是我母親的朋友,它可能會以為演奏的人是我的母親?!?/p>
不管是老人還是我,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過了一會兒,塔瑪里達(dá)過來傳話,說小姐已經(jīng)在等候了。
當(dāng)我奏響第一聲和弦的時候,沉默仿佛是一只抬起了爪子的龐大動物。第一聲和弦之后,旋律開始起伏搖曳,仿佛是蠟燭的火光。我又奏響了一聲和弦,仿佛向前進(jìn)了一步。就在這時,當(dāng)我想要彈奏另一個音符的時候,一根弦斷了。女孩大叫起來。老人和我都愣住了。老人走向他的女兒——女孩已經(jīng)捂住了眼睛,他開始安撫她說,那些弦已經(jīng)很老了,都生銹了。
但她仍然捂著眼睛,搖頭表示不愿接受。我感到不知所措。我之前從未遇到過琴弦斷裂的情況。打過招呼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穿過游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地上的陽傘。
第二天早晨,我來到走廊的時候,老人和女孩已經(jīng)坐在了花園的長凳上。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女孩說的話:
“烏爾蘇拉的情人昨天戴了一頂帽檐極寬的大草帽?!?/p>
我不敢相信昨天下午經(jīng)過陽臺的那位老邁、瘸腿的黑人就是女孩口中那位烏爾蘇拉的情人;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在晚上把那些消息傳給他們的。
中午時分,餐桌上又只有我和老人。于是,我趁機對老人說:
“走廊里的視野非常好。但我今天沒有在那里久留,因為您和小姐在談烏爾蘇拉的事情,我不敢貿(mào)然打擾二位?!?/p>
老人停下了用餐的動作,壓低了嗓音問我:
“您聽到了?”
我見老人似乎要對我吐露些什么,于是回答道:
“是啊,我聽見了。但我不明白,烏爾蘇拉怎么會覺得那個瘸腿、戴著綠色寬沿帽的老黑人長得帥呢!”
“??!”老人嘆道,“您不明白。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的女兒就逼著我聽那些她杜撰出來的人物身上發(fā)生的故事,而且她還要我參與干涉故事的走向。我們總是會追蹤那些人物的經(jīng)歷,不斷了解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就好像那些人物真實存在一樣。她把每天在陽臺上看到的事件、往來行人的服飾都化用在她的人物身上。假如她昨天在大街上看到了一個戴著綠色帽子的人,毫無疑問,她今天就會讓自己的人物戴上綠色的帽子。對于故事的發(fā)展,我總是顯得很愚鈍,她老是因為這一點和我生氣。為什么您不幫她編一下故事呢?如果您愿意的話,我……”
我打斷了老人:
“先生,我無法答應(yīng)您。我編的那些故事會傷害她的?!?/p>
到了晚上,女孩依然沒有下來吃晚餐。老人和我用了晚餐,喝酒聊天至深夜。
待我回到房間躺下之后,我感到有木頭在咯吱作響——那不是家具發(fā)出來的聲音。最后我發(fā)現(xiàn),是有人上樓來了。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地敲響了我的房門。我問,來訪者何人,我聽到了女孩的聲音:
“是我。我想和您聊一聊。”
我點了燈,把門打開了一道縫。她對我說:
“您把門虛掩著也沒用,我可以從門縫里看到鏡子,鏡子都照出來了,您沒有穿好衣服?!?/p>
我立刻把門關(guān)上了,并請她在門外稍等。當(dāng)我告訴她可以進(jìn)來之后,她打開了門,又徑直走向我房里的另一扇門——那扇門我一直未能打開。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那扇門,那扇門通向了另一個房間,她在黑暗中摸索進(jìn)了那個我沒有見過的房間。片刻之后,她從里面取出了一把椅子,然后把它放在了我的床邊。她掀開身上的藍(lán)色斗篷,取出一本寫有詩句的筆記本。當(dāng)她念詩的時候,我竭盡全力才沒有睡著。我掙扎著抬起眼皮,但我做不到。后來,我用了相反的辦法:把眼珠朝上轉(zhuǎn)。我做那個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大概像個垂死之人。突然之間,她像鋼琴弦斷裂的時候那樣尖叫起來,我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在地面中央,出現(xiàn)了一只巨型蜘蛛。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并不在爬動:它的三條腿抽搐著,仿佛要跳起來。我趕緊把鞋子朝它丟過去,但并未砸中它。我站起身,但她讓我不要靠近,說那只蜘蛛在跳。我拿起燈,沿著墻壁繞到了洗臉臺前,然后朝蜘蛛扔去了一餅肥皂,一塊肥皂盒的蓋子,還有一只刷子。只有那塊肥皂盒蓋子砸中了蜘蛛。那只蜘蛛蜷起了觸肢,團(tuán)成了一個仿佛用深色羊毛線纏成的小線團(tuán)。老人的女兒請求我什么都不要和她的父親說,否則她的父親會反對她工作或者閱讀到這么晚。她離開之后,我用鞋跟碾碎了蜘蛛,然后沒有滅燈就去睡覺了。就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我無意識地蜷起了腳趾,這讓我感覺好像那只蜘蛛爬到了我的腳上,我嚇得再次跳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老人前來為蜘蛛的事情向我致歉。他的女兒把事情都告訴了他。我告訴老人,那點小事不值得在意。為了岔開話題,我告訴他,過幾天我要在臨近的小鎮(zhèn)開一場音樂會。老人覺得這是我準(zhǔn)備離開的借口,我只能向他保證,音樂會之后,我一定會回來。
在我告辭的時候,女孩不容拒絕地在我手上親吻了一下。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老人和我擁抱了一下,忽然之間,我感覺到他在我的耳朵附近吻了一下。
音樂會沒能辦成。短短幾天之后,我接到了老人的電話。寒暄幾句過后,老人說:
“我需要您來我家一趟?!?/p>
“出什么事了嗎?”
“我只能說,發(fā)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p>
“是關(guān)于您的女兒嗎?”
“并不是。”
“那么是關(guān)于塔瑪里達(dá)?”
“也不是。現(xiàn)在我不能告訴您。如果您能推遲一下演奏會,拜托您坐四點鐘的那班火車。我想在劇院咖啡館和您見一面?!?/p>
“您的女兒還好嗎?”
“她在床上躺著。她的身體沒有問題,但就是不想起床,不愿意看到日光。她現(xiàn)在只在燈光下活動,而且還讓人把陽傘都收起來了?!?/p>
“我明白了,那我們一會兒見?!?/p>
到了傍晚,劇院咖啡館變得非常嘈雜,于是我和老人去了另一個地方。老人看起來很沮喪,但見到我之后,他像是看到了希望。服務(wù)生給他送來了盛在小杯里的深色飲料,老人開口對我說:
“昨天有一場暴風(fēng)雨。傍晚的時候,我和她坐在餐廳里,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我們很快就意識到那不是暴風(fēng)雨的聲音。我女兒向臥室沖過去,我緊跟在她身后。當(dāng)我跑到房間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打開了通往陽臺的那扇門。門后面,只剩下天空和暴風(fēng)雨中的閃電。她捂住了眼睛,然后就暈倒了?!?/p>
“是閃電的光傷害到她了嗎?”
“我的朋友,您怎么還不明白?”
“明白什么?”
“我們失去了陽臺!那個陽臺塌了!她看到的不是陽臺上的光!”
“但是,一個陽臺……”
我立刻閉嘴了。老人請求我不要在他的女兒面前提起任何有關(guān)陽臺的話。那我又該做什么呢?這個可憐的老人很信任我。我想起了我們一起縱酒暢聊的時光,于是我決定耐心等待,看看和女孩在一起的時候,能不能想出什么辦法安慰她。
看到走廊上沒有了陽傘,我感到心里泛起了一陣苦澀。
那晚,我們吃得很少,也只喝了一點酒。接著,我和老人一起來到了女孩的床前,很快老人就離開了。老人在場的時候,女孩一個字也沒有說。然而,老人一走,她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扇通向廢墟的門,對我說:
“您看到他是怎么離開我們的了吧?”
“小姐!那個陽臺是塌掉的……”
“他沒有掉下去。他是跳下去的?!?/p>
“好吧,但是……”
“不只我愛著他,我確信他也愛著我。他曾經(jīng)向我流露出過愛意?!?/p>
我低下了頭。我感到情況很復(fù)雜——在我做好準(zhǔn)備之前,就被迫承擔(dān)了某種責(zé)任。她已經(jīng)開始向我傾吐她靈魂深處的話語,我卻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個可憐的女孩喃喃說著:
“都是我的錯。那晚我去了您的房間,他就嫉妒了。”
“誰?”
“還會有誰呢?是陽臺,是我的陽臺?!?/p>
“小姐,您的想象力過于豐富了。它只是太老舊了。有些東西會因為自身重量而坍塌的。”
她并不理會我,繼續(xù)說道:
“就在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威脅我了。”
“您聽我說,怎么可能……?”
“您不記得是誰威脅我了嗎?……是誰盯著我看了好久,還舉起了那些毛茸茸的腳?”
“哦!您說得有道理。是那只蜘蛛!”
“那一切都是他的安排?!?/p>
她抬起了眼皮。緊接著,她把被子掀到床的一邊,穿著睡衣下了床。她走向那扇通往陽臺的門,我覺得她是想要從陽臺塌陷的地方跳下去。我欲伸手抓住她,但考慮到她只穿著睡衣,我遲遲不敢有動作。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她已經(jīng)確定了自己的路線:她徑直走向那張小桌子——它就擺在那扇通往廢墟的門的旁邊。
在她還未走到桌前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本黑色橡膠封面、寫著詩句的筆記本。
然后,她坐到了一張椅子上,打開筆記本,開始念詩:
“陽臺的遺孀……”
注:1??在西班牙語中,陽臺是“balcón”,而睡衣是“cdmisón”,兩者都以“ón”結(jié)尾,所以可以成為同一首詩里的韻腳。
周妤婕???西班牙語文學(xué)譯者,巴塞羅那自治大學(xué)在讀博士。主要譯作有烏拉圭作家費利斯貝托·埃爾南德斯的短篇小說集《無人亮燈》、波多黎各作家路易斯·內(nèi)格龍的短篇小說《花園》《為了瓜亞瑪》等。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