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在路邊玩耍,秦川走過去時,問了句,小朋友,你叫什么?
芝麻。
芝麻?
對,芝麻。男孩子調(diào)皮地笑。
為什么要叫芝麻?
為什么?誰知道呢。男孩子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秦川倒被這孩子的話給噎住了。
陽光暖暖地曬在這片城市的土地上,零零星星走過去的幾個人,沒有像男孩子家大人的痕跡。
你家大人呢?
男孩子沒說話,撒腿就跑開了。
看著男孩子跑遠(yuǎn)的背影,秦川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么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他更應(yīng)該坐在學(xué)校里翻著書本看著黑板認(rèn)真學(xué)習(xí)。秦川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多次被國家、市里評為優(yōu)秀人民教師。
晚上,秦川去小區(qū)里的一家雜貨店買醬油,這家店開了好久,他還是第一次光顧。每次走過,看到銹跡斑斑的鐵窗、歪歪扭扭的門,甚至門口臟亂的碎石子路,讓人不愿邁進(jìn)。以往,秦川購物都是去山姆、麥德龍,或者盒馬某店,一買就是一推車,把他那臺商務(wù)車的后備廂塞得滿滿的。
這次,是老婆柳如月燒一個大菜,發(fā)現(xiàn)家里的醬油用完了。于是,柳如月對正低頭備課的秦川說,趕緊買回來,要快!
秦川皺著眉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沒看到人,只看到燈光下的柜臺內(nèi),櫥上擺滿琳瑯滿目的各種商品。
突然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你要買什么?
我……秦川的眼睛探尋著聲音的源頭,就看到了比柜臺高出點的頭,還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芝麻?正是秦川白天看到的那個小孩。
你們家大人不在嗎?
不在,你要買什么?我拿給你。
啊,那你給我拿瓶醬油吧。秦川指了指櫥上醬油擺放的位置,有點高,他還不知道小男孩該怎么去取時,小男孩已經(jīng)利索地搬起近旁的小板凳,小腳踩上去,拿到了那瓶醬油,又利索地跳下來,再踮起腳,放在柜臺上。
錢我放柜臺上了啊。
好嘞。小男孩響亮地回應(yīng)。
秦川走出去時,看到不遠(yuǎn)處緩緩走過的一個老太太。小區(qū)略顯昏暗的燈光下,老太太的面容看不真切。
這個老太太,應(yīng)該就是小男孩的奶奶吧,或者,是外婆?
晚飯時,秦川把小男孩芝麻的事和柳如月說了,柳如月好一會兒的默不作聲。秦川知道肯定是柳如月的敏感又來了,他其實并沒別的意圖。秦川和柳如月結(jié)婚五年,一直沒有孩子。柳如月不喜歡孩子,不愿意生孩子。一說起孩子,柳如月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頓時像兩支即將射出去的利箭。柳如月說,為什么要孩子,你是想和我結(jié)婚,還是為了想要孩子結(jié)婚。秦川愛柳如月,從未試圖要去改變。早在剛談戀愛的時候,柳如月明確說,我將來不會生孩子,如果你要孩子,我們就不用談了。秦川談不上有多喜歡或者不喜歡孩子,包括有沒有自己的孩子,秦川都不是很在乎。秦川更在乎的是第一次見面就驚艷到他的美麗的柳如月,人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完美的女人!如果能擁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夫復(fù)何求?。∏卮菚r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也是這么想的。
柳如月放下了手上的叉子,盤子里還有七八個蜜汁雞翅,是她尤為喜歡吃的。她只吃了一個。其他菜,她也沒怎么動。
我飽了。
飽了?你還沒怎么吃呢。
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叫芝麻的小男孩?
我喜歡?我為什么要喜歡?
你不喜歡為什么要提這個小男孩?難道你不喜歡小男孩,喜歡小女孩?
我……
秦川只能搖頭嘆氣了。柳如月已經(jīng)起身,臉拉得好長。秦川眼瞅著柳如月細(xì)腰肥臀緩緩地走進(jìn)房間,又很快關(guān)上了門。關(guān)門的聲音不大不小,足夠讓秦川聽見,也足夠讓秦川知道她生氣了。自己今晚又該睡客廳了。秦川不由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提這個叫芝麻的小男孩干啥呢!
桌上的手機(jī)響了,是柳如月媽媽打來的。柳如月媽媽想說的話秦川不用聽都知道。果然,柳如月媽媽低聲說,月月在你身邊嗎?秦川看了下緊閉的房門,說,不在。柳如月媽媽說,那就好。又說,你和月月結(jié)婚也這么幾年了,月月不想生孩子,但你要勸勸她呀,你們終究還是要有個孩子的,對吧?趁我現(xiàn)在年紀(jì)還不算大,可以給你們帶幾年……柳如月媽媽這樣的電話,幾乎每個月都會打一次,秦川能說什么呢?只能說,好的,我知道了,媽。同時腦子里想的是,你是月月的媽,你都勸不動,我又怎么可能勸得動呀!
第二天晨會,秦川給講臺下的小學(xué)生們講了小男孩芝麻的事情,沒有褒貶的意思,只是客觀地講述一個他們的同齡人。
講完了,秦川的目光從第一排掃到最后一排,又掃到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
有哪位同學(xué),可以講講感想呢?他和我們有什么不同?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么樣?
很快就有學(xué)生舉起了手。
何新晨,你說。
一個男同學(xué)馬上站了起來,老師,我覺得芝麻很不容易,自古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在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他還不能去,還需要幫助大人做事情。
不錯,周盛凱。
又一個同學(xué)站了起來,老師,對比芝麻,我覺得我們更要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并不是每個孩子都能享受到我們這樣的生活,所以,我們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將來可以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很好,李書同。
……
一個個同學(xué)站起又坐下,有講得很好的,也有講得畏畏縮縮的,這個晨會被秦川給上成了思想課。在晨會快要結(jié)束時,秦川在黑板上寫下了七個字:我們的幸福生活。放下粉筆,輕輕拍了拍手,秦川說,今天布置一個作文,題目就是這個,大家可以假設(shè)自己是芝麻,也可以寫你如果與芝麻相遇,你會和他說什么,你會幫助他嗎,你會和他成為朋友嗎。
這天放學(xué)沒多久,秦川接到了蘇校長的電話。蘇校長的聲音從未有過地冷厲,你來我辦公室一趟,馬上!
以往,蘇校長對秦川還是比較客氣的,都是溫和的聲音,小秦,不錯不錯,繼續(xù)努力。這是惹什么事了嗎?秦川沒琢磨出啥問題來,本來他剛準(zhǔn)備收拾東西往外走,晚上約了柳如月吃日料。
柳如月超級喜歡吃日料,隔個三五天就要去。秦川有時忍不住說她,這有什么好吃的。又說,你是不是投錯胎了,你更應(yīng)該投生在日本。每次柳如月都要吃好多,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秦川的食量。還有,就是柳如月怎么也吃不胖,因而更加樂此不疲。秦川想,到底出什么幺蛾子事情了,可千萬別耽誤我陪柳如月啊。
校長室的門虛掩著,里面的光線有點陰沉,同樣陰沉的是蘇校長的臉。蘇校長沒有像往常樣客氣地招呼秦川,看了他一眼,說,知道做錯什么了嗎?枉你還是咱們學(xué)校的金字招牌,全國優(yōu)秀教師。秦川觍著臉,跳出笑容說,我做錯什么了,領(lǐng)導(dǎo),請您明示啊。蘇校長聲音一下大了,說,你上課給學(xué)生們講小男孩芝麻的事情了?還讓學(xué)生們回去寫個作文?秦川說,對呀,那又怎么了?校長說,你還讓學(xué)生們假設(shè)自己是芝麻,還要和他做朋友,秦川啊秦川,你想干什么?這些學(xué)生能和芝麻做朋友嗎?他們都是本地孩子,過的都是富足的生活,你怎么可以這樣假設(shè)呢?他們是不對等的。已經(jīng)有好幾個學(xué)生家長給我打電話,質(zhì)疑你的教學(xué)方式和教學(xué)水平,你讓我怎么說?難道說你是我們學(xué)校最好的老師,最好的金字招牌嗎?……蘇校長氣呼呼的,一股腦兒說了一大堆話。秦川心里有點涼,他想說,那些家長就不應(yīng)該這么理解,他們生來就是本地人?生來就富足嗎?誰的幸福生活不是靠奮斗所得?只有精神上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但秦川什么也沒說。蘇校長看秦川沒有聲音,表情緩和了許多,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以后還是好好教你課上該講的內(nèi)容吧,不要別出新意加其他東西了。
走出校長辦公室,剛走到樓下,秦川就接到了柳如月的電話。
有座位嗎?
還沒走。
不是讓你早點走嗎?這個時候去,哪里還有位子。
不行就換一家吧。
換什么換,你趕緊來,我心心念念就想吃這家的日料,沒位子大不了排會兒隊,我馬上就到店里了。
好吧。
秦川苦笑著掛了電話,頭頂上的天空已經(jīng)有些暗了。
被學(xué)生家長投訴這件事情在秦川腦海里盤旋了好多天。好多天后,秦川又一次走進(jìn)了小區(qū)角落的那家雜貨店。
門口的雜草地上,小男孩芝麻正蹲著身用一片樹葉撥弄著什么。
秦川說,你干什么呢?
小男孩頭也沒抬,說,我在玩蟲子啊。
蟲子,有這么好玩嗎?
當(dāng)然了,這個蟲子可好玩了。
說著,小男孩用樹葉撥開了些雜草,秦川就看到地上有只小小的瓢蟲在緩緩地爬。要爬遠(yuǎn)些時,又被小男孩手上的樹葉給撥弄了回來,然后,瓢蟲繼續(xù)往前爬。周而復(fù)始,一次次爬又一次次被小男孩撥弄回原點。
小男孩說,是不是很好玩?
秦川笑笑,說,你慢慢玩。他徑直走進(jìn)了雜貨店。
柜臺里,站著的果然是上次看到的老太太。
老太太說,要買什么?
秦川說,不買什么,芝麻是你孫子嗎?他怎么不上學(xué)???
老太太頓時警覺起來,說,你想干什么?
秦川忙擺手說,別誤會,我是這個小區(qū)的居民,也是一名教小學(xué)的老師,我看芝麻不上學(xué)太可惜,這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不能錯過了最好的學(xué)習(xí)年紀(jì)……
秦川說了很多,老太太也從警覺懷疑,到慢慢認(rèn)可他的想法。但,老太太皺著眉頭,慢慢述說孩子的情況。
這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孩子三歲那年,他的父母就離了婚,各自又組建了家庭,誰也不管這個孩子。她是孩子的奶奶,老伴走得早,一個人開雜貨店拉扯芝麻。
那后來孩子的親生父母都沒來看過他,關(guān)心過他的事情嗎?
沒有,從來都沒有,我這個兒子,真的是造孽,我……老太太眼圈紅紅的,眼淚隨時都要出來了。
秦川靜靜地聽,又靜靜地站著,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雖然已猜到了這個可能性,但當(dāng)事情被講述出來時,他仍無端難受起來。
小男孩這個時候突然蹦蹦跳跳地進(jìn)來了,還叫了聲奶奶。
老太太趕緊擦拭了一下眼角。
小男孩分明看見了,說,奶奶,你怎么了?
老太太說,沒事沒事。
小男孩又看向了秦川,秦川朝他輕輕點了下頭。
晚上,秦川和柳如月說,我想認(rèn)芝麻做干兒子。秦川說得很不經(jīng)意,像說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柳如月“騰”地站起,放下了手上的一本書。這段時間以來,柳如月突然特別喜歡看書,《人世間》《平凡的世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幾乎就是三天一本,廢寢忘食。
柳如月眼睛瞪著秦川,說,你說什么?
秦川說,我想認(rèn)芝麻做干兒子。
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
秦川緩緩地將老太太講的芝麻的故事講了一遍,還說,芝麻這個名字太適合用在這個孩子身上了,他就是一粒非常細(xì)小又不起眼的芝麻,芝麻如果有豐沃的土地,就可以長成一株高高的芝麻樹,如果沒有呢,那就只能隨風(fēng)飄搖隨波逐流了。又說,如果這個孩子是你,或是我,我們是不是也要不得不接受這個無奈,并且非??释玫絼e人的幫助和救贖呢?我只是希望,能幫到這個孩子,更希望我能成為一名真正教書育人,助孩子成長的老師。
秦川還說,就像你看到的《人世間》,光字片兒的那些孩子,那些在困頓中掙扎的人都需要幫助,被影響,照亮他們走向前方的路。
柳如月沒有再說話,眼前的秦川更像是一個演講家,一字字一句句緩緩地流露,也像是被學(xué)生家長投訴后的力爭和吶喊。
吃過晚飯,照例都是秦川下樓丟垃圾,再在小區(qū)里兜一圈,邊走路邊把當(dāng)天的事情在腦海里回顧一遍,思量一下這一天的得失,這是秦川已經(jīng)養(yǎng)成的習(xí)慣。偶爾有一次兩次,柳如月愿意陪秦川一起下樓走走,更多時候,秦川問她時,柳如月都說,你去吧。因而,秦川后來都不問柳如月要不要下樓走走了,直接拎上沉沉的垃圾袋,開門,走出去。
這天,秦川剛準(zhǔn)備去拎垃圾袋。
帶我小區(qū)里走走吧。柳如月突然說了句。
秦川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說,好啊。
兩個人下了樓。夜色中的小區(qū)帶著種幽暗的朦朧感,燈光影影綽綽中,房屋、道路、綠植,都沒有白天那么清晰。垃圾箱在他們樓下拐幾個彎就到了,秦川走在前面,柳如月說,你去扔吧,我在這邊等你。秦川愣了愣,點點頭。
秦川走回來時,柳如月還站在原地,眼神正對著小區(qū)的某一處看得正出神。
秦川說,走走吧。
兩個人并排走,考慮柳如月的步幅,秦川走得并不快,但柳如月還是沒跟上,沒走幾步就落在了后面,秦川就停下來等柳如月,臉上帶著愛意。柳如月看到了秦川眼中的愛意,哪怕是在這暗影之中。柳如月笑了笑,說,你看什么呢?秦川說,看你呀。柳如月說,有什么好看的。秦川就牽上了柳如月的手,軟軟的,滑滑的。柳如月想掙開,嘗試了幾次沒成功,就沒再掙扎,反而調(diào)皮地捏了捏秦川的手。
他們很快在小區(qū)的一角停住了。
那是小男孩芝麻奶奶開的那家雜貨店,這也是柳如月第一次來到這里。這家處于小區(qū)邊緣角落位置的雜貨店,不關(guān)注它,還真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店里的燈光從銹跡斑斑的窗口投射出來,照在窗臺下種著的幾株長勢不良的小灌木上。隱約能聽見小男孩芝麻在里面哼唱,同時又敲擊什么東西的聲音,間或是芝麻快樂的笑聲,洋溢著無比快樂的氣氛。孩子永遠(yuǎn)是可以無憂無慮沒有任何煩惱的。
突然聽到有人走到門口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要走出來了。
柳如月像被驚住的鳥兒,馬上朝秦川說了聲,走啊。不等秦川反應(yīng),拉著他就走,像落荒而逃般的。
直到走出好多步,到了一幢樓的背面,兩個人才停了下來。秦川氣喘吁吁地說,你跑什么呀?搞得咱倆像賊被發(fā)現(xiàn)一樣。柳如月看著秦川一臉愕然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出來。
請芝麻和他奶奶來家里吃飯,是秦川提出來,柳如月同意的。秦川還特地看了眼柳如月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樣。
門打開,先進(jìn)來的是小男孩芝麻,芝麻剛要進(jìn)來,被他奶奶給拉住了。門口的秦川笑著明白了,適時地遞上兩雙拖鞋。夏日的天很悶熱,但房間里因為開著空調(diào),很清涼。
小男孩的奶奶手上提了兩只大西瓜,沉沉的似要把她瘦弱的身子壓彎了一樣,秦川也沒有客氣,接過了西瓜,說,往里面坐吧,菜馬上就好。
菜是柳如月燒的,清蒸鱸魚、白灼斑節(jié)蝦、紅燒肉、干鍋花菜等等,還有一個主菜雞湯,里面有一整只草雞,還加入了枸杞。菜是一大早秦川陪柳如月一起去買的,柳如月在前面看和挑,秦川在后面跟著拎。那天的一番話后,柳如月好幾天沒和秦川說話,秦川猜不透柳如月到底在想什么。這次秦川對柳如月說請芝麻和他奶奶來家里吃飯,其實也猶豫了好久,他甚至覺得一定會被她拒絕。但柳如月居然沒拒絕,還在吃飯前一晚主動和秦川說,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去買菜。秦川摸了摸后腦勺,不知這柳如月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也就由著她了。
秦川陪芝麻和老太太閑聊的時候,柳如月把一盤盤菜端上了桌。
墻上懸掛的電視機(jī)開著,不時有里面的人聲車聲各種聲音交織,也讓房間里的氣氛不至于冷下來。
坐在這個偌大的客廳里,老太太顯得有點拘謹(jǐn),倒是芝麻的大眼睛不停地四處看,眼睛里都是探究和好奇。
叔叔,這是什么?
叔叔,我覺得你這里好大,又好干凈啊。
叔叔……
菜在等待中終于上齊了,幾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熱氣騰騰的菜,不時飄起的水汽,人的影像看得不是那么清晰。
阿姨,你燒的菜好好看,聞起來也好香。芝麻說。
小朋友,你是叫芝麻,對嗎?柳如月說。
是的阿姨,我叫芝麻。
你覺得家鄉(xiāng)好,還是這里好?
我覺得待在奶奶身邊最好,奶奶對我可好了,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讓給我。
那你想過將來要怎么報答奶奶嗎?
嗯,我要買好多好吃的好喝的給奶奶,我還要天天陪著奶奶。對了,奶奶經(jīng)常趁我不注意抹眼淚,我將來一定不讓奶奶再抹眼淚了。
老太太的眼圈瞬時又要紅了。
秦川說,趕緊吃菜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他搛了一塊嫩嫩的鱸魚肉給芝麻,又說,多吃點,可以快快長大,將來好好報答奶奶。
小男孩點著頭,說了聲,謝謝叔叔。
柳如月突然說了句,芝麻,你想上學(xué)嗎?
突然間,幾個人停下了手上的筷子。
周末,秦川和柳如月一起去了趟柳如月的農(nóng)村老家。距離他們所住的城市有一百多公里。柳如月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回家看看爸媽了,不是忙,原因是不言而喻的。
一大早,柳如月媽媽接到秦川的電話,高興壞了,她叫著老伴兒的名字,說,他們要回來了,你趕緊去買菜啊,買什么?買咱月月喜歡吃的,還有秦川……柳如月媽媽叮囑了好多,忘了還在通話中。柳如月聽得一清二楚,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車在一個多小時后停在老家二層樓房的院子里,才九點多。院子里,柳如月爸媽正忙著弄吃的,熱氣騰騰的盆子里是剛宰殺的家養(yǎng)草雞,掛著晾曬的是一條鳊魚,桶里都是螃蟹,發(fā)出“嘶嘶嘶”的聲音,還有一大堆剛從菜地里挑出的新鮮菜,散發(fā)著泥土的味道。
秦川在院子里和柳如月爸媽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聽見柳如月叫他。秦川跟著柳如月進(jìn)了屋,從一樓走到二樓,二樓有一間結(jié)婚前裝修的客房。秦川坐在客房里,沒有跟著柳如月走進(jìn)她那間房,直到柳如月轉(zhuǎn)頭說,你進(jìn)來吧。秦川竟然錯愕了下,這是在和他說話嗎?那是柳如月專屬的房間,是她小時候住的伴隨她長大成人的房間。一直以來,柳如月都不讓秦川走進(jìn)這個房間,即便是結(jié)婚時,他們住的也都是會客廳,似乎這間房藏有天大的秘密。秦川也是一直帶著好奇卻又從來沒試探著解開自己心頭的疑團(tuán)。秦川喜歡并且尊重柳如月,也順理成章地接受她的這個安排。
眼前,柳如月說的話,秦川聽到了,又不敢相信,所以好一會兒的停頓。柳如月又說了一遍,你不想進(jìn)來嗎?那就算了。秦川恍然地趕緊接腔,不能算,不能算。他跟隨著就進(jìn)去了。
一看就是女孩子專屬的閨房,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香味,粉紅色的墻、粉紅色的床,像滿溢著揮之不去的少女心。就連桌子也是卡通的,整排的書櫥內(nèi),擺滿了各種照片,從牙牙學(xué)語的黑白照,到成人的彩色照,幾乎每個年齡段都有照片,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意味。照片的主人肯定只有一個。秦川看了好久,簡直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了。在他終于轉(zhuǎn)過頭時,就看到一臉緋紅的柳如月,問他,好看嗎?秦川說,好看,非常好看。
喜歡嗎?
喜歡,當(dāng)然喜歡。
喜歡現(xiàn)在的我,還是小時候的我。
喜歡,只要是你,我都喜歡。
你回答得太虛無了。
來年9月,一個陽光閃耀的清新早晨,秦川緩緩地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進(jìn)粉刷一新的教室。這是個一年級的新生班,又是一批充滿朝氣的孩子。鐵打的老師流水的學(xué)生。眼前一張張稚嫩又充滿朝氣的臉龐,像一枚枚從地平線初升的小太陽。
在響亮的起立聲中,所有的同學(xué)都齊刷刷地站起,向老師恭聲說道,老師好!
秦川也很鄭重地點了點頭,響亮地說,同學(xué)們好!
頓了頓,秦川又說,歡迎大家步入小學(xué)的大門,我是你們的班主任秦川,你們可以叫我秦老師。未來的時光,我將陪伴你們,也希望你們能在這里得到成長,學(xué)到更多的知識。
他又說,在上課前,我還是先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有關(guān)小男孩芝麻的故事。
那一雙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都在認(rèn)真看著,耳朵也在認(rèn)真豎著。他們從幼兒園邁向小學(xué),要真正開始在知識的海洋中翱翔,汲取更多的知識來充實自己。
秦川緩緩地講,講他路邊遭遇小男孩芝麻,講他在雜貨店從芝麻手上買醬油,又講到芝麻的童真,芝麻的樂觀開朗。
還講到了,其實我們在座的同學(xué)們的父輩祖輩也不完全是這個城市的人,一切美好生活,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去努力獲得的,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
居然有學(xué)生主動舉起了手。
你說。
那芝麻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可以幫助他嗎?
他現(xiàn)在,很好。
又有學(xué)生舉起了手,那我們可以去看看他嗎?
這個,我想,你們一定會認(rèn)識,并且成為好朋友的。
……
秦川原本只作簡單講述的小插曲,竟在這群孩子中間引起了極其廣泛的好奇之心,似乎每個同學(xué)都想發(fā)表一下自己的觀點,每個同學(xué)都帶有想象力,舉得高高的手像一根根破土而出的雨后春筍般。
這真的是一群充滿希望的孩子。
坐在教室第三排的芝麻,在聽到秦川講自己的故事時,不由得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因為秦川告訴過他,在這里,你和其他同學(xué)是一樣的;但又不完全一樣,因為你是借讀的,所以你要更努力,這樣才對得起你自己能坐在這里,將來有機(jī)會好好報答奶奶。這句話,在芝麻的腦子里回蕩了好些天。在這里,芝麻不叫芝麻了,他有一個響亮的學(xué)名,李陽,陽光的陽。
中午,秦川下課后,來不及去食堂吃午飯,把書往辦公室一扔,就匆匆地往外跑。他要趕緊去醫(yī)院。馬上到柳如月約好產(chǎn)檢的時間了,雖然柳如月再三說,你不用來,我一個人可以的。秦川還是堅持要去,他說,你一個人我怎么能放心呢!車停在了醫(yī)院大樓外的車庫,秦川下車后頗有幾分興奮地往大廳走。身邊走過形形色色的人,連流動的空氣都是那么地清新和充滿生命的希望。這一晃,柳如月懷孕已經(jīng)快六個月了,要不了多久就要生產(chǎn)了。起先柳如月的肚子一點都看不出來,后來她的肚子就像是被吹鼓的氣球越來越明顯了。秦川笑著說,原來生孩子就和打氣球一樣啊。柳如月還瞪了他一眼,說,那你也打個氣球試試。秦川吐了吐舌頭,說,我倒是想,可惜配置跟不上呀!秦川能想到,柳如月生出的孩子,一定會像她一樣美麗和惹人愛。
秦川還想到,待會兒給柳如月媽媽報個孕檢平安后,還要給自己的媽媽打個電話,算起來,也有些日子沒有回父母家了。
一想到這兒,秦川像腳底生風(fēng)般地往前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