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虹
進 城
到今年,2022年的9月,我離開故鄉(xiāng)——位于陜北的一個小縣城,來到陜北人稱作“西面子”的寧夏首府銀川整三十五年。這三十五年,應該是一個人一生最好的時光。到了今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開始走下坡路。長久的伏案工作,我的各種職業(yè)病在今年——我四十五歲的時候一點點爆發(fā),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從精神到身體都是紊亂的。但幸運的是,我很快開始適應自己的老化,終于覺得可以好好靜下心來寫一寫過去的日子。作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代人,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本分的,傳統(tǒng)的,大都愿意過一種平凡的日子。
當然,更多的原因或許是我們本就很平凡無奇,因而過著無可選擇的凡人的生活便再尋常不過。
最初踏上這片土地,我?guī)е粋€孩子純凈的新奇的心來揣摩眼前的世界。然而,今天的我想起來,不得不說當時的小小的我很沮喪,滿心失望地留了下來。如果當時我不是個小屁孩,我想我可能不會選擇留下來。可這世上有很多種果,就是沒有如果。
給我幼小心靈迎面一擊的事情是一頓飯。當時小小的我下了車被奶奶領著出了汽車站,在車站附近,我們找了一家小飯館打算解決掉午飯。這個汽車站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南門汽車站,當年整個銀川就那么一個汽車站,很有點交通樞紐的派頭。它的周邊總是鬧嚷嚷的,全是背著大包小包的人。那時的我走出車站時的感受,就如同我大二去北京從北京西客站出來時一樣,眼花繚亂,心里很緊張,嘴巴很自然地微張著東張西望。可以想見當時的自己渾身都冒著傻氣。我就這么帶著一身的傻氣跟著奶奶進了飯館。
我在老家的時候沒下過館子。我們那時候吃席都在別人家的院子里,搭著帳篷,碗碟都是各家各戶借來的,等這家人要過的事過完了,再把東西都一一還回去。
到了久違的“西面子”,奶奶就帶我下館子,這讓我對老家人稱為“小上海”的“西面子”銀川更加地景仰。我被奶奶緊緊地拉在手里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進到了一家飯館。飯館很樸實,從它的招牌就能看出來,門頭橫著一塊白木板,上面寫著兩個紫紅色的大字:飯館。你看,多簡明扼要。
進入內里,幾張圓桌,幾個小條桌,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那個年月下館子的人本來就少,大家出門都背著干糧,車站有免費開水,后來有了方便面,大家就都背著方便面,比干糧好吃點,也體面點。我奶奶在老家從來不下館子,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為了省錢,她舍不得。她常教育我說:“你爺爺是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好,你要好好學習,考大學,也端上鐵飯碗?!睂Φ?,那時候吃公家飯的就是端的鐵飯碗。我媽在飼料公司,我姨在郵局,我大舅在水保站,二舅在百貨公司,我們家除了我奶奶,大家都端了鐵飯碗。也就是說,我們家的大人只有我奶奶靠別人養(yǎng)活,其他人都活得不錯。
我奶在老家舍不得下館子,怎么一到了“西面子”就舍得了,我之前沒想明白,在我回憶這些日子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了,我奶是為了讓我能順利轉學,安心地留在“西面子”,讓我為他們的英明決定心存感激??墒俏夷痰暮婪胖e并沒有讓我“安心”,反而給我幼小的心靈添了堵。
進入大堂,我奶問我想吃什么。我一個剛從縣城進入城市的小孩子能知道飯館里有什么好吃的?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在老板收錢的柜臺下面的小桌子上,一個戴著白帽子,像是廚師的年輕男子正在吃一盤蒜苗炒肉。蒜苗混著肉的香味立刻吸引了我,在老家我很少能吃到蒜苗、蒜薹這類的蔬菜。我仰著頭對奶奶說:“我想吃蒜苗炒肉。”奶奶的臉色沉了一下,她看看我,問正在吃蒜苗炒肉的男子:“蒜苗炒肉多少錢?”到今天,到此刻,我把這盤蒜苗炒肉的價格忘得一干二凈。我腦海里依稀記得那男子的模樣,卻對從他口里說出來的價格忘得死死的,應該不便宜吧。下飯館哪有便宜的呢?現(xiàn)在下頓館子,好點的人均一百,一般點的也得人均三十。這個“好”和“一般”不是特指味道,是指味道之外的服務水平以及吃飯環(huán)境。講起服務水平,特別想給大家講一個小笑話。
那是有一次和區(qū)里的老師吃飯,面館里的服務員態(tài)度不好,我們看得很氣,可區(qū)里的老師并不介意,他笑著說:“小同志,我給你講個事你就不會氣了?!彼f有一次他和同事去南部山區(qū)下鄉(xiāng),在一家小飯館吃飯,他們很自然地喊服務員擦桌子、拿餐具、倒水。就在他們第二次喊服務員倒水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女服務員沖他們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你手折了!”他們聽了這話,當時就蒙住了,醒悟過來時,幾個人笑得直不起來腰。在這些小地方吃飯,很多事都要顧客學會自給自足,因為來吃飯的本地人很多都沾親帶故,他們會把飯館當成自己的家,你要是老使喚人家服務員,服務員會認為你矯情得很,自然沒好氣回你。
好像扯遠了,繼續(xù)扯回我們的蒜苗炒肉吧。
我奶捏了捏荷包,下定決心似的對男子說:“那給來一盤蒜苗炒肉?!蹦凶拥哪樕下冻鲆唤z詭異的笑容,不,應該是奸笑,他端著自己的那盤蒜苗炒肉進去了。很快,在我的口水還沒醞釀到滿溢的時候,男子又端著盤子出來了,還是一盤蒜苗炒肉。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翻了起來,可里面幾乎都是蒜苗,肉片少得可憐,當然,蒜苗我也是極愛的,因為稀罕。就在我蒙著頭就著奶奶遞給我的饅頭——饅頭是我們早上坐車帶的干糧——大快朵頤的時候,我奶的臉色越來越沉,她終于放下了筷子,沖還坐在那里繼續(xù)吃飯的男子說:“小伙子,你開店要講誠信呢,我這盤蒜苗炒肉是新做的嗎?”男子愣了一下,遂不高興地回我奶:“他老姨媽,咋不是新做的?我剛炒出來的嘛。”我奶用她慣用的撇嘴表示她的質疑和鄙夷,那時我奶還不到六十,身體硬朗得很,要不是早年摔了腿沒有錢醫(yī)治,導致落了跛腳的殘疾,我想我奶一定是個健步如飛的老太太。我奶撇著嘴,背著手說道:“我做了四十幾年的飯,我還分不出來剩菜和新菜嗎?”你要知道我奶來“西面子”也是精心打扮過的,她穿著我媽給買的挺括的中式棉衣,一雙小腳也穿著一雙金絲絨的新嶄嶄的鞋子,想那男子被我奶背著手的架勢驚到了,他不再犟嘴,而是端著自己的飯碗去了后廚,直到我們走了他也沒再出現(xiàn)。而我,因為年幼無知加饞,就那么傻里傻氣地下館子吃了一頓昂貴的“剩飯”。從飯館出來,我奶還是忍不住數(shù)落了我,她實在是心疼自己省吃儉用存下的人民幣。
我還是隨了我父母轉學到了“西面子”上學。遷戶口,轉學都很順利,不順利的是我自己高估了自己適應城市生活的能力。
樓 房
這里和老家不同,老家只有縣委的辦公樓和百貨大樓是二層樓,這里有很多的高樓,有多高呢?二層,三層,四層,五層,六層,沒錯,有六層那么高。我每天都要仰著脖子,量樓頂?shù)剿{天的距離,我總覺得只要自己站在樓頂就能摸到頭頂?shù)乃{天和白云。
我家就在高高的六樓,可我媽我爸不讓我上樓頂,他們說:“你要是掉下去就摔死了?!蔽覐募依锏年柵_往下看,轉身拿了個奶奶給我捏的面娃娃,偷偷地看著底下沒人扔了下去,天哪!面娃娃粉身碎骨了。我跑下去看面娃娃,我看見她的腦袋在左邊,身子在右邊,胳膊和腿子都摔成了幾截子,我心里想,這怕就是粉碎性骨折吧。我看著面娃娃的腦袋摔得有的部分成了粉末子,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腦袋,好像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腦袋一樣,當然它并不疼。
雖然住得高,可我并不能望得遠。因為隔一條馬路對面就是和我家一樣高的樓。后來我知道那幾棟樓是我同學他爸單位的住宅樓,剛蓋了沒幾年,比我家的樓新得多。那幾棟樓不僅面積大,設施也好,有暖氣,我家的樓是房管局的公租房,沒有通暖氣,面積也很小。我們一家五口,只有兩間半。進門的半間算是小小的客廳兼飯廳,和它隔著一個大玻璃窗的大半間臥室是我們姊妹三個的臥室兼書房。叫書房有點過分了,就是我們仨睡覺和寫作業(yè)的地方。兩張床,我一個人睡一張,兩個妹妹還小,她倆睡一張。一張寫字臺,一個雙缸洗衣機,我們仨趴在上面寫作業(yè)。大部分時候都是我趴在寫字臺上,因為我家老二不那么愛學習,她總是很快就做完作業(yè)干別的去了,而老三小學一畢業(yè),我媽就把她送到蘭州的西北民族學院去學舞蹈。我家老三在那個學校待了近十年,直到本科畢業(yè)。
隔了一條街的樓把我以為能看見的所有風景擋得嚴嚴實實。到了夏天,它把風也擋得死死的。我坐在六樓的窗戶下寫作業(yè),一絲風都沒有,一絲陰涼也沒有,我一腦門子油汗地坐在那兒啃著鉛筆想爺爺奶奶,想老家的大院子,想院子里的樹蔭,想那些吹過我小小身體的穿堂風……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一作業(yè)本,寫好的字被淚水洇模糊了。我媽脾氣不好,她是個干瘦高挑而嗓門很大的女人。她很討厭看到我哭鼻子,她不覺得我從小縣城到首府能遭受什么委屈,在她看來這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從來沒覺得我從出生第五十六天就交給爺爺奶奶撫養(yǎng),到現(xiàn)在十一歲,我和她總共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足一年是個問題,在她看來,沒什么能妨礙親媽和親閨女的感情。
可她錯了,我長到今天,我也已經(jīng)半輩子過去,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完全和其他親生母女的情感不一樣,我們之間是客氣的,本分的。我從來沒有像兩個妹妹那樣在她身上蹭一蹭,或者和她手拉手走一走。我只記得,有一年奶奶來這邊看病,為了讓奶奶好好休息,她和我擠在一張床上,那一夜,我緊緊地貼著床挨著墻的一側,盡管冬天的墻面冰得刺骨,我和她都徹夜地保持著一個空隙。工作,帶孩子,照顧生病的母親,她根本沒有感覺到我在她身邊躺著的緊張不安。她躺下來和對面的奶奶說了幾句話就沉沉地睡了過去,而我一個晚上只睡著了一陣陣。鳥籠子般的房子,并不能拉近我們母女的感情,反而讓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埋下向往自由的種子。
樓房里的人
樓房里的人只有收水費的時候,我才能見到。
那時候各家各戶沒有水卡,水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購買,只能自由使用。一個單元有一個總表,自來水公司的人一個月抄一次總表,各家的表數(shù)要單元的住戶自己去抄。一般情況下,每個單元住戶的表數(shù)抄下來和自來水公司的水單子上的噸數(shù)會差一些,這個差額一般就會平攤到每家每戶的頭上。六層的樓一個單元就是十二戶人家,每家輪一回剛好一年??晌壹沂桥R街的樓房,一樓是營業(yè)房,他們的水電和我們住戶是分開的,所以,我們就變成了十戶人家,一年的時間一戶人家就可能輪到兩次收水費的活兒。
我沒轉學來的時候,這個活兒都是我媽自己做,我爸在忙他那點小買賣,基本上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等我來了,我媽就把這個活兒交給了我。第一次收的時候,我媽帶著我樓上樓下跑了一遍,給我做示范。通常我媽只站在門口讓他們自己看表數(shù),她往帶的本子上一記就行,只有二樓的一個老奶奶家,我媽才進去親自看,因為老奶奶的眼睛不好,她看不清水表上的數(shù)字,我媽就利用這個機會教給我怎么讀水表數(shù)。
單元里的住戶按常理來說都是我的鄰居,可這些鄰居和我老家的鄰居不一樣。吃飯的時候,不會扎個堆在一起,你吃口我的菜,我喝口你的湯,做個什么好吃的,左鄰右舍的都能沾沾光。這些鄰居我來了好幾個月了,就收水費的時候見了那么一面。不過五樓的鄰居,就住我家樓下的那個長得有點像蘇妲己的女人,我們倒是多見了幾次,那是因為她嫌我們仨在樓上太鬧騰,大晚上跑上來和我媽告狀,等她下了樓,我媽挨個收拾我們仨,尤其我這個老大,多訓了十分鐘。最后還是我爸回來解救了我們,我爸說:“在院子里跑慣的娃娃,一下子哪能安靜下來?!蔽覌尫宋野忠谎郏仡^沖我們仨吼叫:“還不去睡覺!”后來我聽我媽對我爸說:“樓下的女人皮薄得很,事兒事兒的。”也因此我對這個“蘇妲己”沒什么好印象。
我的思鄉(xiāng)情緒有些緩解是因為我上學了。在經(jīng)歷了入學考試之后,我從我們老家縣城的向陽小學轉到了銀川的第六小學。在我老家向陽小學算是名校,因為另外一個小學收的基本是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孩子,向陽小學的環(huán)境和師資都相對要好。現(xiàn)在這個第六小學,沒有向陽小學大,教室不多,操場不大,孩子也沒向陽小學多,唯一不同的是它真的有一棟教學樓,總高三層,樓前面有那么幾間平房是辦學前班的,我家老三當時就在那里上的學前班。雖說是樓房,可冬天也沒有暖氣,和老家一樣要架爐子。架爐子的柴和煤也還是每個學生從家里帶的。課桌椅看起來也差不多,顏色樣子都很雷同,并沒有多富貴的樣子。不同的是教學,這里的老師上課都說普通話,學生也要說普通話。我在老家,老師和我們毛孩子一樣都說方言。我到了這里也還是說一口流利的陜北話,可惜老師并不會因為我陜北話講得流利就高看我,他們對我的方言流露出的分明是不屑。很快,他們就把不屑付諸行動,他們要求我請家長。那時奶奶正好來看我,我不敢給我媽說老師要請家長,就偷偷告訴了奶奶。于是我的小腳奶奶跛著腳領我去了學校。
到了學校見了老師我很害怕,低著頭站在奶奶身后,奶奶坐在老師給她的木頭板凳上。當時老師說了很多,我現(xiàn)在基本上就著這些年的飯都忘了,唯一記得的是語文老師操著特別標準的普通話說我老是說陜北話,這樣下去會怎樣怎樣……我奶奶聽完了老師的話,直接懟了她一句:“陜北話咋了,那?;瘱|不是陜北的?”我那時候并不知道?;瘱|是何方神圣,后來才知道?;瘱|是陜北人,當過寧夏軍區(qū)的副司令員。
就這樣我和我奶回了家,過了好久我媽才知道這件事,我媽埋怨我奶:“您可真是的,您就不怕人家老師打擊報復咱娃?”聽了我媽的話,我奶嘴上還是很硬氣,可心底里也為我捏了一把汗。不過事實證明,老師大都是有職業(yè)操守的,語文老師從那次請家長后沒有對我好多少,也沒變得更壞。我不驚不喜地在那兒上完了小學最后兩年。
這兩年中,我的小學同學有好幾個和我同路回家。和他們一起回家的路上,我才弄懂了這里上學是按家庭住址分片區(qū)入學的。我們學校的孩子大部分都住在學校周圍,所以放了學能搭伙回家的同學就不少。回家的路我媽在開學前領著我認了幾趟,開了學我就獨自帶著我妹一起上學回家。再后來我們各自和班里的同學熟悉了,就和各自的同學一起上學回家。我媽和我們仨以及那時候的所有家長和學生沒有誰想過需要按時按點站在校門口接孩子。那時候路不寬,車也不多,拐賣人口的事有,但好像離我們很遠。
我的同學和我一樣大部分都住在樓房里,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還住著平房。不過等我快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整個城市進入了高速建設期,到處都在拆房蓋樓,好像一夜之間城里的平房就消失不見了。我家樓下原本也有一片平房,還沒等我弄清楚里面都有什么的時候,它就在我睡了一覺起來的時候被夷為平地,拔地而起的是一座豪華的賓館。這座豪華的賓館現(xiàn)在還在使用?,F(xiàn)在的它外表看起來有些破敗,內里也如過時的迪斯科。可即便這樣,它就像一個地標般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