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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航

2023-11-15 06:02祁小鹿
滇池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師哥木匠

祁小鹿

高聳的山脊如史前巨獸的兩扇肋骨,層層密密鋪陳而進,至最里椎骨般合為一體,猛挺直豎起。山角處魆黑石崖層縷畢現(xiàn),寸草不生。山腰呈黑褐色,大片低矮草木匍匐其間,似乎已被深秋的朔風(fēng)洗刷盡原本的顏色。兩脊已收割的農(nóng)田如灰黃色補丁,在大片棄耕已久的荒田中,異常醒目。山脊間依稀可見散亂分布的屋舍,低矮、深于草木的褐色,像從泥土里生出來的蘑菇。

一座依勢山形而建的大型水庫,中央深澈湛藍,邊部透亮泛白,接近周邊山色。如一只疲憊的馬躺臥于渾然夢境。他剛被一輛大巴吐納,站在高速路緊貼山腰的那側(cè)。大巴很快匿跡于層疊的山脊間,再無車輛駛過,天色沉寂,一條細流從山間流出,無聲地融入水庫。

他輕推公路旁的柵欄,跨上隱匿在草木的小路。地勢漸漸拔高,底下植被越發(fā)豐茂,只那條細流還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他再轉(zhuǎn)身,視角不復(fù)先前完整,水庫已被右側(cè)山壁遮擋大半,余下一半猶裁割齊整的綠色琥珀。他心情急切,只看一眼,復(fù)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走。腳下小路漸漸平坦,路兩旁的樹高大起來,舉過頭頂,黃色樹葉如蠟紙,在微風(fēng)里顫抖、打轉(zhuǎn),無聲落到腳下。

走到埡口,他已大汗淋漓,呼吸不暢,明顯感到氧氣稀疏。一座簡易的水泥橋,立在細流之上。他率先注意到橋那側(cè)雕塑般沉靜的黑馬,和墜在籠頭兩邊的白色紙花,后才看到立在旁邊的老人。他頭戴白布縫制的簡易孝帽,黝黑臉龐上凝著悲忸。眼神交融的那刻,老人細小的眼神似乎擠出一絲笑意,只一瞬,臉龐變?yōu)樵?,比先前更肅穆。他不知道他名字,想來是眾多的本家叔叔之一,便叫一聲“阿嘎”,算是打了招呼。老人點頭應(yīng)著,從他手中取過背包,放在馬背上。馬身子明顯傾斜了一下,即刻溫順地挺起背。老人似乎也訝異他背包的重,但并未說些什么,只牽著馬向前領(lǐng)路。

他們沿著細流向前走,屋舍漸漸繁密起來,只是大多在山腰處,年久失修,老者門牙般在朔風(fēng)里輕輕晃動。還有一些房屋和大門盡拆,只留下后面的圍墻,魆黑的煙跡如茂密藤蔓遍布其上,鐵絲網(wǎng)無力地圍在前面,內(nèi)里長滿荒草。再往前,屋舍漸少,鐵絲網(wǎng)多起來,旁邊偶立塑料帳篷。他才意識到,這是牧人的短暫居所,為了方便過冬。

視野越加逼仄,細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從身旁消失。他們幾乎在走山路。他呼吸越發(fā)急促,腦袋中如飛入一只雄蜂,嗡嗡地叫。

“爬上這個坡,俄寶圖就到了。”老人看出了他的異樣,回過頭說。

他點點頭,努力跟上老人的步伐。俄寶圖,是父親的故地,于他卻是一葉無根的浮萍。他只在幼時來過幾次,都是夏季,山水皆是柔和的樣態(tài),全無此刻的粗糲。如果一年前,父親不堅持獨自回到此地,他亦如多年,將這里遺忘于繁忙的事務(wù)中。

老人突然立在前面,暮色中,與馬一同融于草木。他向前走了幾步,視線忽而開闊,遠處小村影影綽綽的輪廓出現(xiàn)在眼底。一兩點燈火亮著,如星點漂浮的螢蟲。

“你阿爸想學(xué)會游泳,卻沒料到從馬背上摔下來?!崩先艘馕渡铋L地說,仿佛在追溯他父親的一生。又側(cè)眼看一眼身旁的馬,將輕輕的責(zé)備落在它身上。馬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緒,仰天嘶鳴,半晌才變?yōu)槌领o模樣。

他卻在心里琢磨老人口中的“游泳”一詞,幼時他便知,這里只有“打腳戲”的說法。打腳戲只屬于男孩子的游戲,將小河圍一座小池塘,縱身于泥水中,打鬧到筋疲力盡,才用流水洗干凈身體,穿衣服回家。他無法想象父親——一個佝僂著身子、年逾六十的老人游泳的場景。

他們繼續(xù)向前,小村的面貌漸漸變得清晰,稀疏的記憶忽而在他心底復(fù)活,如一小束火苗,猛地擦亮。他望見了老屋,在最西頭的山腰上,空落落地亮著。

火托舉起歪斜的大門,他跪在火前,不斷往焰頭添紙。院里陸續(xù)有人走過,土色臉龐并無太多表情,與農(nóng)忙時的平實神情里透著一絲緊張一致。偶有人抬頭看一眼外面,與他目光對接時,他覺得對方熟悉卻叫不上名字。

院中暮色四溢,他從模糊移動的人影縫隙處拼湊出兩根木頭,一粗一細,近三米長,高懸在地面。仿佛兩條盲目的魚,在枯河里妄自游泳。所有燒紙被添完,火焰攜著灰燼升起來,向四方飄去。那兩條魚也隱沒于黑暗,再也不見蹤影。

父親背靠墻坐在中堂的一張方桌上,身上綁滿了白布條,雙腿曲著,手臂托在頜下,仿佛被長蟒蛇纏作胎兒狀。父親的頭上套著白布縫制的袋子,上身披著斗篷式的喪服,下面圍著黃色的圍裙。像神秘的王,也像幼時村中嬉戲的玩伴。

村人漸漸隱匿于夜色,空落落的院子只他和父親兩人。他在父親面前筆直地跪著,兩具肉身同樣倔強。黎明將近時,他卻抱著被鋸子拉過般酸痛的膝蓋陷入夢境。

他夢見一顆雷滾下來,將一棵大樹劈為兩半,樹下的一只牛犢在一陣煙霧中遁形。他沒聽到雷鳴,只看到那顆巨石般觸目驚心的雷。煙霧褪去后,地上留著麥場大的黑疤,中央挺立著一棵枯樹,扭曲的手臂般直指穹宇。他看到阿吾,那個最會種田的男人,在對面寂寥的荒草堆里一邊燒紙,一邊祈求上天把他的牛犢還給他。從遠處圍上來的村人替天給了他回答,牛犢替你還債去了。債?阿吾茫然地望著數(shù)不清的面孔,慢慢向山那頭走去。阿吾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些面孔也消失不見。他鬼魂般在空了的村莊游蕩,從一個房門出來,又爬入另一個窗戶,他看到灶臺上飄起的蒸汽、楊樹下偷食的麻雀、滿山跑的牛羊,就是看不見一個人。他飄到落下過巨雷的地方,那里灰跡如新,而邊上荒草瘋長。他再一次看到了阿吾,原來他偷偷回到這里,等他的牛犢從天上落下來。你的牛犢早已炸毀了,他冷靜地告訴阿吾。怎么會呢?你看,阿吾憨厚地笑著,讓他向后看,那樹枝上倒掛著我牛犢的犄角,它還在長。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時它只有蘑菇大,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拳頭大了,很快就能長出一顆頭、一個完整身子。他轉(zhuǎn)身,卻看到一條黑狼從枝杈間猛沖出來……

“你做壞睡夢了?”眼前赤臉膛的男人笑著問他,平實的臉龐幾乎與夢中的阿吾無異,但他在他眉眼處看到了熟悉的波紋。

“阿嘎——”幾乎同時,大腦掃描到昨天傍晚的記憶。

老人跪在房門外,將一把紙?zhí)淼交遗枥?,打開打火機讓悄然熄滅的火復(fù)燃。兩個半大男孩順從地跪在他身后,磕了三個頭后,悄沒聲息跑到院子外,再不見蹤影。

漸漸亮起來的天光里,兩節(jié)赭紅木頭尤為醒目。中間站著個身形枯索的老人,身著表面斑駁的羊皮襖,暗黃羊毛從抱在胸前的袖筒和下襟冒出來,仿佛落水者面對兩具漂浮的獨木舟不為所動。聽到房門聲響,老人忽然抬頭,黝黑緊實的臉龐被一雙充溢流光的眼睛點亮。他記得這雙眼睛,自然記得眼前的人——宋木匠,年輕時和父親跟同一個木匠學(xué)手藝。父親學(xué)了半年,湊了學(xué)費,便丟了手里的家伙什兒。宋木匠踏實學(xué)了三年,成了方圓十里最牢靠的木匠。

“宋阿嘎,你多費心?!彼呱锨罢泻?,知道宋木匠要做父親最后的屋舍。

宋木匠眼睛跨過他,只望著門里再也站不起來的他的父親,眼里的流光變得沉重難擋,從眼角處決堤,直撲到下頜。

午間,老人騎著那匹黑馬請來了阿岱爾,念長生經(jīng)的道士。阿岱爾穿灰長布袍,頭戴黑方布帽,帽頂落到腦后,渾身遍布疏落的氣度,猶如寂蕩無依的山人。

他知道阿岱爾,不是源于幼年稀疏的記憶,而是阿岱爾以民間故事的講述者在貓耳上的微小熱度。貓耳是近年來暴熱的直播平臺,身懷一技或游手好閑者都趨之若鶩。阿岱爾是前者,雖與聽眾隔著一道屏幕,卻從來穿戴整齊,桌上放一只盛茶的小龍碗,手里搖一把竹扇,講到興時,便咂一口茶,很有古代說書人的氣勢。父親那時住在城市,常打開貓耳,聽阿岱爾用家鄉(xiāng)話講故事。他偶爾瞥一眼,聽一兩句,那些陳舊無稽的故事,總沒辦法長時抓取他的注意力。父親卻沉迷其中,甚至根據(jù)阿岱爾的講述,拼湊出一座古城近百年的歷史。直到一年前,父親執(zhí)意回到故居,連同阿岱爾和那些藤蔓交織的故聞一齊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阿岱爾從馬上輕盈跳下,左手舉著本破舊的經(jīng)書,右手搖鈴,一趨一步向院里邁入。四下里忙碌的人紛紛讓步,他走到中堂,跪著添一把燒紙,即端坐在房內(nèi)早已備好的方桌,專注地念經(jīng)。朗朗近乎唱誦的聲調(diào),如紛紛揚揚的灰燼,撲到每個人的身上,無所察覺的哀悼很輕,卻揮之不去。

劈開了的木頭整齊碼放在院子里,如魚刨出的五臟六腑盛于巨大案板。宋木匠手起刀落,動作飛快,毫無一絲猶疑,仿佛心懷一把尺子。零碎的木頭不斷拼湊出一把靈轎的輪廓,背高近一米,兩邊扶手厚重,落手處雕刻著貓兒頭,線條簡潔卻莊重,近似房梁上的慣常的雕刻圖案。

他曾聽父親說起靈轎更為貼切的名稱,三座大房——仿佛生死那際,仍可背負居所,隨處歸鄉(xiāng)。

漫漫揚揚的誦經(jīng)聲不絕于耳,黎明時的夢始終吊在他的心口。阿吾?他努力想在匆匆出入門口的臉龐中找到對疊的眉眼,直到夕光漸漸從山脊消散,也沒有看到。

阿岱爾已脫下那副道士行頭,一身灰白中山裝,仍有疏離人群的氣貌。他一邊喝茶,一邊吃喪宴留備的飯菜,幾個已無事可勞的村人,也圍坐下來,刷手機或吃兩口菜。不知誰說起貓耳,大家突然有了興趣,讓他講講故事。阿岱爾慢條斯理地喝水,緩慢吞咽,好半晌才說:“可沒新故事了?!?/p>

“舊的也行?!薄芭f的好,我們就愛聽舊的?!薄?/p>

這時,阿岱爾再抬頭,看到眼前密密匝匝圍滿了人,赤臉男人、圍頭巾的女人、跨到那幾人懷里的小孩,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他雖在貓耳有了些聽眾,卻從不曾和這樣翹首以盼的神情相對。

阿岱爾一口氣喝完手里的茶,把茶碗往前推推說:“那就講一個吧,不過得換張桌子,飯桌上可不行?!?/p>

“師父進屋講吧,大家都進來坐會兒,這幾天真累著大家了,都好好歇歇吧?!彼鹕碚泻羲麄儭?/p>

阿岱爾端著茶杯往里走,其他人有的跟在身后,有的急急往外面走,去放東西或干完手頭的事。他去火房,提一壺滾燙的茶,拿幾只碗,進去時,大家已在炕上坐好,阿岱爾在中間,被密實的身影徹底遮擋。一個年輕人提過他手里的茶壺,招呼伙伴拿碗,硬刨開一條縫隙,給坐在最里的老輩和阿岱爾添茶。他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阿岱爾的聲音比誦經(jīng)聲快不了多少,徐徐彌漫在房內(nèi),仿佛一條匿跡的蛇,輕輕噬咬著他的耳朵:

明朝洪武年間,中原百廢待興,一派欣欣向榮。吐蕃治下的朵甘部和關(guān)西仍連年紛戰(zhàn),民不聊生。一日,朵甘老爺率一眾騎兵赴祁連山口征戰(zhàn),途中遇到一漢人打扮的年輕人,牽三峰駱駝,前一峰上馱滿破爛的包裹,后面兩只空蕩蕩地走著。這當(dāng)即引起他們的警覺。令人吃驚的是,他會說吐蕃語,還指出朵甘老爺?shù)鸟R蹄釘過深——這將導(dǎo)致他走不到天黑。朵甘老爺心里一沉,那副蹄釘是為了征戰(zhàn)新打的,老鐵匠剛剛卸任,打蹄釘?shù)氖撬膬鹤印6涓世蠣攩査鞘裁慈?,那年輕人說他本是經(jīng)商的吐蕃人,戰(zhàn)亂時被誤抓入獄,如今中原太平,大赦天下,但祖上的積累已化為烏有,也無容身之地,便走上了西歸之路。

朵甘老爺收留了他,原本只是為自己的兵營添個鐵匠,祁連山口的那一戰(zhàn)后對他刮目相看。那年輕人分析此處地勢險峻,對朵甘老爺并無利,正面迎敵只能以卵擊石,最終建議夜晚追擊,殺他們以不備。也是老天助人,那些關(guān)西軍已習(xí)慣一覽無余的荒漠,到山里不辨東西,加之氣候不適,夜間連哨兵都在帳前做夢。

這一戰(zhàn),朵甘老爺把關(guān)西軍打退了一百里,只逼入古城張掖。年輕人被委以重任,領(lǐng)一隊強悍的騎兵駐守祁連山口。關(guān)西軍再無來犯,年輕人也在日復(fù)一日的巡邏中,娶妻、生子、老去。那處荒無人煙的山腳,也有了村落的模樣。晚年時,他花三年修建一座房子,院墻低矮卻結(jié)實,內(nèi)里一覽無余,小樓高三層,飾以流瓦和金頂,既有寺廟之莊重,又有行宮之精巧。他歿時對子孫說,他真名叫俄寶圖,本是蒙古人,也不經(jīng)商,父親是和碩特部的一員前鋒,二十年前帶他裝作漢人入關(guān)打探消息,父親死于亂兵圍剿,而他憑著先天敏銳逃脫,跟著一眾人在隴西地帶販馬走貨,學(xué)會了漢語和吐蕃語。偶有機會得知時下吐蕃地界有和碩特舊部,當(dāng)即偷了三只駱駝,走上了西行之路。子孫聽了默默垂淚,卻不敢聲揚,只按當(dāng)?shù)亓?xí)俗葬了他。

無人再提先祖蒙古人身份,他的名字卻留下來,久而久之,家族越來越大,有了村莊的面貌,他們便以此為村莊命名,作為紀(jì)念。

眾人屏息聽著,訝異的神情凝固在臉上,昏黃的燈光下,如一面面薄壁。阿岱爾額頭上析出豆大的汗粒。

俄寶圖遭過兩次重創(chuàng)。一次是清朝雍正年間,年羹堯平定青海,河湟附近蒙古人遷向海西境內(nèi),或隱姓埋名。據(jù)傳俄寶圖一夜之間變空,只房舍留著,戰(zhàn)亂平息后漸漸來人入住,才有了生機。不過誰也說不清,他們是不是同一批人。另一次是民國年間的一場洪水,那年冬天大雪封山,牛羊凍死在大雪里;夏天則連晴兩個月,祁連山雪融化,河水漲高,初秋時一場暴雨,將村莊裹挾一空,幸免于難的人爬到山頂,大水過后,就翻過山頂,在一處山坳里安家了,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住的這里。

“那最初的俄寶圖在哪里?”有人問。

“在水庫底下?!卑⑨窢柪潇o地說。

院中燈火如熾,宋木匠的身影如一束黑色的火苗,輕輕搖晃著。他趕工完成靈轎的最后一道工序:給椅背和扶手外側(cè)刻畫。慣常時,只雕刻龍鳳呈祥、花開富貴這樣寄予來生宿愿的圖景。此時,他在椅背刻了一座房子,院墻低矮,房門窗戶絲縷畢現(xiàn),房頂飾以金頂,栩栩如生,頗為莊重。扶手右側(cè)雕著三匹駱駝,正行走在沙漠上,昂首,眼神堅定;左側(cè)刻著一只船,靜靜漂浮在河面上,河水波濤細細的堆起,仿佛要將船引向一條隱匿的航程。

刻好后,他望一眼燈火通明的房屋,擺正靈轎,擺正余下的木材和工具,躬身來到中堂,跪在亡者面前,添一把燒紙,紙灰隨火焰騰起,遍身忽而炙熱起來。火沉下去時,他離開房間,收著工具,一人悄無聲息地離去。

阿岱爾連講三個故事,一說出第三個故事的名字《犄角倒掛》,他忽然想起黎明時做的夢。果然和阿岱爾的講述一模一樣,主角也是阿吾。

“我想問一下師父,這阿吾是誰?”他問。

“說來怕你見怪,這個故事不是我親自經(jīng)歷的,是你阿爸講給我的,這阿吾我也只當(dāng)村里的人,從沒想過是誰?!?/p>

“哦,我阿爸?!彼贾\著,記憶猶在腦海中煮沸的湯藥罐子,活色生香地翻騰起來。

幼時父親在油燈下苦思冥想的情景浮現(xiàn)眼前。彼時的父親剛從鎮(zhèn)上調(diào)入縣城,一家人擠入十幾平米的小房子。父親如吝嗇的地主,習(xí)于一點點收集煙盒紙、黃色宣傳紙等,猶疑著寫下一點點文字。等他稍大一些,便能輕易指出父親文字里的錯漏。他樂此不疲,暴君般搜刮出父親所有的“文章”,像模像樣打上紅批。波浪線少,刪除框與錯字提示多。父親看到了,也不生氣,只是寬容地笑笑,依舊好好收起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本軟煙盒紙整齊裝訂成的小本子,夾在《紅高粱》與《三國演義》之間,仿佛攀附在兩扇紅色大門間張望的瘦弱身軀。他取出前有些猶豫不安,只一會兒,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金箔紙作為封面,未著一字,扉頁上寫著四個深藍鋼筆字:犄角倒掛。字形舒展而剛勁,撇捺如刀鋒,橫豎如柵欄,威嚴(yán)不可犯。他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時是否讀了里面的文字,只記得十分害怕身后的門被突然打開,門口站著怒不可遏的父親。

往后他記憶里,父親的形貌變得單薄,只留有傍晚下班歸來的匆忙腳步和燈下寫工作材料的彎曲脊背。家務(wù)落在母親身上,父親很少承擔(dān),也很少說話,仿佛已將自己同這個家庭剝離出去。父親書桌上多了一本厚字典,不時翻動,似乎與文字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拉鋸戰(zhàn)。父親在紅色稿紙上寫字,煙盒被捏皺后扔得到處都是,而他再也沒有什么興趣翻看父親寫下的那些東西。同時,父親開始寫毛筆字,似乎有意用毛筆寫字的流溢來沖緩用鋼筆寫字的艱澀。一直到退休,父親也未曾寫過東西,或者寫了而他并不知道。

“你阿爸真是天生的講故事好手,第一個故事也是他說給我聽的,當(dāng)然俄寶圖原址是否真的在水下,他也說不準(zhǔn)。這也是他回村的原因?!卑⑨窢栒f。

他吃驚地看著阿岱爾。村人已走大半,余下的人東倒西歪地躺著,只等著明晨的出殯時間。

阿岱爾繼續(xù)說話:“你阿爸當(dāng)木匠時,正逢著我姐待嫁,便請來他們師傅三人打一座立柜和箱子。你阿爸腦袋靈活,師傅教了椅子,自己就能琢磨出凳子、條幾,干活快;宋木匠拙一些,教一樣會一樣,但心思細,總打量著哪里不對勁,出活兒精致。你阿爸吃了晚飯就不干活,眼睛出溜在我們家案幾上放的《三國演義》,趁著天沒黑,緊緊張張看上幾頁。頭天看的,第二天就講給我們聽。活干完那天,他沒看完,借去了。等還回來,大家都知道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p>

說話間,他們從內(nèi)屋出來,到中堂陪沉默的亡者最后一晚。他注意到父親身體有些歪了,仿佛躬身俯耳聽他們講話。阿岱爾輕輕扶正了父親的身子,恍若童年玩伴間的親昵推搡。這時,他忽而想起父親說過,人落下最后一口氣時,要立即穿上喪服,遍身打十一個結(jié),以保持尊貴的坐姿。十一個結(jié)猶如十一處隱匿的傷口,此刻疼在他的肉身上。他跪在火盆前,為父親點亮一束火。阿岱爾也跪在他旁邊,念起長生經(jīng)。寂寥的火焰,低沉有力的經(jīng)聲,慢慢飛升起來,黎明已在天邊掀開一道縫。

宋木匠邁著蹣跚腳步,匆匆攀上山坡。他以怪異的姿勢托舉著一座一米長的木舟,模糊微光中,仿佛溺水者拽著一根浮葉,卻無可避免地被水浪沖浮。

一月前,他的師哥——他一直把他當(dāng)作師哥——前來求他做一條船,他斷然拒絕,并把此事當(dāng)作莫大的羞辱。他懷著少年時期曾有過的惶恐,揣測師哥前來與他較量手藝,甚至沒有請他進屋喝杯熱茶。師哥離去后,他拿出十年未動過的家伙什兒,抹去灰塵,油亮的把手兀自有股溫?zé)幔蝗婚_始后悔先前的行徑。

幾天后,師哥又來尋他,這次他們好言好語坐在一起,從少年學(xué)藝的光景說到當(dāng)下。他這才知道,師哥修船是為到水庫中央尋找先祖遺跡。師哥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說他幼時總被母親領(lǐng)著從埡口穿過去鎮(zhèn)上的外婆家,水庫還沒修建,影影綽綽的記憶里巨石鋪滿河谷,個中似有房屋的形貌。后來以縣城工作之便,得以翻開塵封已久的歷史,“俄寶圖”這三個字猶被囚禁多年的梟鳥,撲棱著悍厲的雙翅飛到他面前。他如獲天命,感覺到黃沙漫天的歷史與自身血肉的相連,于是開始瘋狂寫作——他失敗了。他坦誠青年時期的他,尚沒有能力把歷史與現(xiàn)實重新組合,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屬自己又無限宏大的世界?!熬拖衲弥婆?、斧子、鋸子等工具準(zhǔn)備做出一個完美的家具,而我心里卻沒有了那把尺子?!睅煾缤蝗淮蛄吮确?。原本聽得稀里糊涂,那一剎那,他卻突然理解了師哥,理解了他回村以來近乎瘋狂的舉止。幾番嘗試后,師哥失敗了,生活巨大的洪流從他身上趟過,漫長的時間里他只盲目地漂浮。直到一年前,在貓耳聽到阿岱爾的故事——那些幾乎無差別的故事,都源于彼此的祖父。

他承諾幫師哥做一只船。連著幾日只琢磨如何做一副靈轎,送師哥順利走上往生的道路。在夜里踏入家門的一瞬,忽而想起兩次師哥來尋自己的情景。關(guān)于船的諾言,從心底浮起,如冰涼的霧,彌漫遍身。他一刻不歇,打開院里的燈,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再一次甩開臂膀……

雞叫頭遍,村人回到院里,齊齊跪在他的身后。前日接他的老人,手拿著一條白毛巾,屈身走到院子,把靈轎上下仔細擦拭一遍,將毛巾交給身邊的人,復(fù)屈身走回中堂;到亡者身邊,取下戴在頭上的白布套子,仔細端視一番,輕輕喚三聲亡者的名字,即跪在火盆前,重重叩首三次。

他訝異地看著父親發(fā)生巨變的面容。兩道褐色嘴唇上下開合,如快速運轉(zhuǎn)中靜止的兩葉鍘刀;嘴角稀疏的胡碴似隨火光浮動,根部接近雪色;眼睛似盯著眼前的人,又像陷入某種思索,無力地垂著;眼角幾道皺紋,細密如蛛網(wǎng);額上平直的幾道紋似刀刻,巋然立著;頭發(fā)黑白相間,參差不齊附在額上。阿吾!他差點念出曾出現(xiàn)在父親筆下和自己夢中的那個人的名字。父親從未像此刻接近泥土的質(zhì)地,仿佛他在這個村莊里出生,在這個村莊里耕耘,在這個村莊里老去,從未踏入城市一步。他重重地磕頭,頭落到冰涼的地上,刺骨地疼。他的頭再抬起來,父親的面容依舊平靜。他內(nèi)心的悲痛突然呼嘯而來——仿佛剎那間自己小了很多歲,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老人把白布套重新套在父親頭上,四個年輕人從桌腿連帶著父親抬起來,抬到門外,小心放在靈轎上。在阿岱爾高低不平的誦經(jīng)聲和婦女低低的哭聲中,出殯隊伍像一股喧嘩的水流,從屋下流到院子,再流到門外。

宋木匠托舉著木船,背對晨光站在門外,仿若一具古銅雕塑,臉上神情疲倦而踏實。他上前接過木船,點頭致意,宋木匠便無言歸到出殯隊伍里。

他離開村莊時,夕陽已下沉。走到村口時,找宋木匠再次表達謝意,走到他家卻沒有見到宋木匠,家人說他回家后,獨自去后山了。他出來時,看了一眼后山,只覺得山形重疊,沒有盡頭。最遠最高的那座山,尖部已經(jīng)落雪,他忽然認(rèn)出來,那就是祁連山。

那條小船沒有燒在父親的墳前,而是被他放進埡口的細流里。水流迅疾,他沒走幾步,船便已隱沒在草木間。他按原路翻過山,未到水庫旁,便看到船已飄蕩在水庫邊上。船仿佛航行在一道無形的路線上,從容而孤獨。他走到公路旁時,暮色變深,水庫散著冰冷銀光,船隨光波而動,再無規(guī)律。大巴駛來,他上車透過模糊的窗戶看最后一眼,船再不浮動,如對面的山脊自水下延伸而來的一塊礁石。

責(zé)任編輯? ?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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