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安
指導老師 陳雄
他好像一片木屑,單薄的脊背彎成木屑般的弧形。他是會說話的木屑,會磨刀、種花、造椅子的木屑。我是一團熊熊燃燒的野火,像龍爪藤般肆意生長的野火,一次又一次將火舌吐向半空,試圖達到理想的高度。
他是個木匠,一天到晚忙活著。院子里的人可以隨時從他這兒拿花架、鞋架之類的家具,扎實,耐用。我們家也是,家人經(jīng)常派我去他那兒拎兩把椅子。作為回謝,逢年過節(jié)媽媽會給他送些禮品。
夏天一到,他的花壇便開出許多養(yǎng)得極好的花,梔子、茉莉爭奇斗艷,我總是出神地欣賞許久。他不時從木頭架子中抬起頭來,似乎沒有看到我。欣賞完花,我便和玩伴小胖子追逐打鬧去了。
家人要用菜刀、剪子,吩咐我找他幫忙磨。我時常坐在他身旁,看著他那因靜脈曲張而凹凸不平的手背,向上延伸是枯樹般的手臂。他的關節(jié)在干癟的皮膚下隨著磨刀的節(jié)奏來回起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戳破這層皮囊。
他的脊背極有節(jié)奏地聳動著,像是會呼吸起伏的山丘,他手中磨著刀,也消磨著一去不復返的時間。磨完菜刀、剪子,他沒有直接把東西交給我,而是拉著我走到花壇邊,用剛磨出鋒利刃口的剪刀剪下幾朵花送給我。又摘下幾片葉子,揉爛了,在我胳膊上的淤青處來回涂擦。
除了找小胖子玩,燒野火是我當時不多的樂趣之一。我有時會去他那里抓一把木屑,在僻靜處點燃再熄滅。一次,帶著火星的木屑灰飄到我手上,燙傷了手背。我連忙滅了火,哭著把沒有燒完的木屑還給他,灰燼和眼淚糊了滿手滿臉。
“這木屑我留著沒用,”他說,“可你找我要了去燒野火,小心燒著你家后院!”說罷到花壇里揪了幾片葉子,揉爛后抹在我燙傷的地方,然后繼續(xù)埋頭加工家具。我坐在他的木架子旁邊,看他忙活。
在他的手中,木頭很快變成幾截,或圓或方。這似乎是個很不錯的工作,我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一只只木椅被加工包裝后驕傲地售出的情景。
“你看我也當木匠怎么樣?”我滿懷憧憬地問道。
“這不行,你回去讀書吧,好好讀書!”這話分明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可我似乎記得這是他臉上的皺紋說的,又或是他突出而高聳的脊梁骨說的。
此后,我不再玩火,也不再調皮。后來我搬離了那個住著老木匠和小胖子的院子,再也沒聽到過誰“嚯嚯”磨刀,也沒聽見過誰“吱吱”鋸木。那些夏天的花、淤青和燙傷的印子,都和記憶一起淡化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被裝進黑色的相框中,黑白灰的顏色讓他的模樣毫無記憶點,甚至看不出他曾經(jīng)是個木匠。他像是我記憶中的一片木屑,被燒成了灰,時間的風一吹,就無影無蹤了。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