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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xiāng),眺望故鄉(xiāng)

2023-11-15 08:54:47李伴鋒
今古傳奇·少年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李伴鋒

老舊的客車在行駛的過程中,生銹的鐵皮“庫次庫次”地震動,發(fā)出陣陣噪音。熾熱的紫外線避開窗簾,從縫隙中跳到我腿上,好似一陣火浪在我腿上躁動。我倚在窗邊,透過山風(fēng)掀起來的縫隙望向窗外,云漫無目的地游蕩,樹木忽高忽低、忽胖忽瘦,連綿的山巒與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yuǎn)。

從縣城通往小鎮(zhèn)的途中,山路蜿蜒曲折,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嘎吱作響的客車如魚得水,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一叢叢高聳的樹林里,與其他客車擦肩而過,時不時碰到個坎兒或是坑,猛地顛簸一下,又時不時停下來,方便乘客在路口上下車。

碰巧是周五,車廂里學(xué)生居多,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他們操著一口我再熟悉不過卻鮮少使用的方言,你一言我一語,天花亂墜,鬧哄哄的;狹小的車廂里充斥著小零食的味道。

大概是天氣悶熱的原因,又許是哄鬧讓我無法靜下心來,等待到站的過程令我煩躁不安。于是,我閉上眼睛假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乘務(wù)員阿姨大喊:“龍門快到了啊!龍門下車的準(zhǔn)備一下!”我睜開眼,小鎮(zhèn)的輪廓闖入眼簾。

道路兩旁矗立著一棵棵芒果樹,樹后是一排緊密相連、高矮不一的平房,外墻的磚塊井然有序、錯落有致,一塊紅的、一塊綠的、一塊紅的……如此反復(fù),陳舊中透著歷史的厚重感,好似一座古城??蛙?yán)^續(xù)前行,行至一個三岔路口,路口中間站著一棵撐向天際的古榕樹——一棵被保護(hù)起來的老樹。在我看來,那是一棵爬上頂端就可以俯瞰整座小鎮(zhèn)的樹,壯碩的樹干如同幾只巨龍盤旋,長長的根部虬結(jié)交錯,像龍的爪子深入地心;樹干撐起枝繁葉茂的夏天,向四方拓展的枝條上垂下密密麻麻的須條,像一道天然的簾子,添了幾分幽深和靜謐。我小的時候,這棵樹就矗立在這里?,F(xiàn)在我長大了,這棵樹還矗立在這里。

不多時,客車緩緩?fù)T阪?zhèn)上。乘務(wù)員阿姨大聲催促:“龍門到了,要下車的趕快!”我走下車,滾滾熱浪撲面而來,汽車的鳴笛聲、鄉(xiāng)民的聊天聲以及商販的吆喝聲雜糅在一塊,瞬間,我耳朵里的世界豐富了許多。

在車站,不僅能搭乘客車,還能搭乘一種唯一能通往鄉(xiāng)下的民營客車——“風(fēng)采車”。風(fēng)采車是海南話的音譯,類似改造過后的摩托車:在摩托車的基礎(chǔ)上焊接邊座,兩輪變?nèi)?,除頂上加蓋遮陽的篷布外,其余四面鏤空,三百六十度縱享全景。這種車通常能坐兩到三人,價格親民。漸漸地,它成了這座麻雀似的小鎮(zhèn)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車站里,除了候車的游人和鄉(xiāng)民,最多的就是“阿德”“阿聶”(音譯,意為阿叔阿嬸)。他們分散在小小的車站周圍,看到有客車靠站,便蜂擁而上,上前攬客。

我剛到車站,就有一位“阿聶”朝我招手。談好價格,我在她的帶領(lǐng)下坐上風(fēng)采車。她擰動油門,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司機輕車熟路地穿梭在小巷子里,拐了又繞,繞了又拐,恍惚間豁然開朗,風(fēng)采車已經(jīng)駛?cè)豚l(xiāng)道。

鄉(xiāng)道上的風(fēng)很清爽,四面鏤空的風(fēng)采車夏天坐是最爽的,四面八方的涼風(fēng)都朝我撲過來,撲了個滿懷。小鎮(zhèn)在一點點消失,水泥路兩旁的溝渠映入眼簾,溝渠邊上的植被愈發(fā)茂盛。我可以看到路兩邊的農(nóng)園里遍地都是橡膠樹、荔枝樹和檳榔樹等,我甚至已經(jīng)嗅到了鄉(xiāng)下獨有的牛糞、野草和溪流的味道。

途中,司機和我搭話,問我是不是那個誰的兒子。我說是。她說:“幾年不見了,你都長這么大了啊,變化挺大的,和以前不一樣了,有點兒認(rèn)不出來?!焙髞硭謫栁遥皇窃诔抢锷蠈W(xué)么,怎么回來了。我說:“周末回家看一下奶奶?!?/p>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周圍的景色變得熟悉,我在夢里見到過無數(shù)次。我不禁疑惑,這家鄉(xiāng)的路怎么這么短?我記憶中明明很長。從鎮(zhèn)上到村里,路途十分遙遠(yuǎn),有時像沒有盡頭一樣。還記得以前,道路分外崎嶇,路面就像被青蟲啃食過的葉子,一會兒一個坑,一會兒一個洞。歸家的路程,不是在顛簸,就是在顛簸的路上,若是倒霉碰上雨天,那更令人心煩氣躁,只因這土路會淌成一片小黃河,更加艱險。所幸,2016年,在鎮(zhèn)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平坦的水泥路成功修進(jìn)村里,修到每家每戶門前。

車子從一座突起的石橋上經(jīng)過,石橋下方橫著一截腐朽的枯木,也不知道在這泡了多長時間。沿著河岸往下望去,河水稀薄,部分原本隱秘的河床袒露人間。不遠(yuǎn)處就是我家了,司機在家門口停下。那間瓦屋已經(jīng)年邁,就像這片土地,稀薄的植被已經(jīng)遮不住底下的黃土,腐爛的斷莖、臭蟲的尸體以及褪落的皮毛都顯露出來。瓦屋的墻皮就像老人松弛的肌膚,陳舊、頹廢,了無生機。這種無力抵抗的痕跡爬上屋頂,頂上的瓦片也千瘡百孔、殘缺不齊。

在瓦屋門前,是一個沒有圍墻的小院子,一片年老色衰的草坪稀稀疏疏地鋪在黃土地上,院子兩旁種著兩棵樹。一棵是石榴樹,樹干細(xì)矮,佝僂著,枝節(jié)彎彎的,上頭葉子枯頹,樹皮剝落,禿得差不多了。可新奇的是,這樹的枝頭末梢卻依然結(jié)著翠綠的果實。可惜沒成熟。小時候,我可喜歡爬上去,選個好的位置倚躺著,石榴唾手可得,吃個痛快。可惜現(xiàn)在沒機會了。另一棵是黃皮樹,它更高大、更繁茂,有麻雀在里面筑巢。我聽到鳥兒們的鳴叫,好像在議論,又好像很遺憾,為什么沒有結(jié)果呢?為什么呢?

我跟司機要了電話,掃碼付了錢,提著大包小包往家里走。屋檐下的走廊上,堆砌著瓶瓶罐罐,門檻兩旁,散落的煙頭數(shù)不勝數(shù)。

我推開厚重的木門,隱約聽到這老房子痛呼一聲——原來是年久失修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脆響。屋子里面,是農(nóng)村常見的布局,入戶就是客廳和廚房,左右兩邊各一間房,那是臥室。

我看到客廳的角落,堆滿雜物,上面壓著一層厚厚的灰屑;桌子上,只剩一雙碗筷;灶臺邊,生活的痕跡越來越弱,木頭腐朽的腥味不可抑制地漫出來。如果這不是我家,我甚至以為這是一間荒廢掉的屋子。

“奶奶,我回來了?!蔽液?,無人應(yīng)答。

奶奶的臥室在左邊,我走進(jìn)那間屋子,沒看到人。放下東西,我走向后院。后院有一個由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石塊壘起來的小菜園子,那是早幾年奶奶一磚一瓦堆起來的。小菜園子旁就是豬圈,銹跡爬滿鐵欄門,半人高的圍墻上枯葉與煙塵做伴,大片的蛛網(wǎng)懸于瓦片與房梁之間,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一根根房梁上數(shù)不清的蟲洞。

一年前,這豬圈里頭還住著一頭老母豬和幾只鮮活的小豬崽,總是“哼哧哼哧”地叫個不停。那會兒家里還有很多雞,每次爺爺喂豬食的時候,雞群總是要分一杯羹的,豬不樂意,就鬧騰得很。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陪著爺爺喂豬食,踮著腳尖,伸長脖子,視線勉強越過半人高的圍墻,看小豬和雞群爭食,哼哧哼哧、咯吱咯吱的,比一場戲劇更吸引人。

遺憾的是,后來我長大了,不再沉迷于童年時的幼稚,爺爺?shù)能囈部空玖耍屯T谶@座小小的村莊里,只剩奶奶這趟車獨自緩慢地走著,車上沒了豬,雞也離開了我的世界。

我在小菜園子里看到奶奶。她坐著小板凳,背著炙熱的太陽,熱汗浸濕了她薄薄的衣衫。她的身子微微佝僂,花白的頭發(fā)被曬得烏黑,但她好像感覺不到熱,手里握著半截鋤頭,腳邊放著一袋農(nóng)作物種子,一邊刨開土壤,一邊安置種子,將土壤掩蓋結(jié)實,好像安置的不是種子,而是她年老的將來。

“奶奶?!蔽液?。奶奶詫異地轉(zhuǎn)過頭。她看到我的一瞬間,我看到錯愕、張皇,隨后才在她眼里看到光。奶奶猛地一下站起來,說:“皇清,你回來了!”她咧開嘴,臉上的溝壑堆出一攤戈壁。她的腳似乎麻了,一步一頓地從小菜園子里走出來。

我連忙上前扶她,她卻縮回了手說:“手臟,都是土,不要碰?!蔽艺f沒事,臟了洗就是了。奶奶這才沒拒絕。她松弛的肌膚曬得發(fā)燙,靠近了我才知道。

“您傻嗎?太陽這么大非要種地做什么?”我忍不住說。奶奶笑呵呵的,沒回應(yīng)我的問題,反而問我:“怎么回來了?不是在上學(xué)嗎?”

“周末了,回來看看您。”我說。

“今天不才周五嗎?”奶奶詫異地問。我有些意外,奶奶居然記得日子。爺爺在的時候,她總是糊里糊涂的,記不住時間,還總感慨“人老了腦子不靈活,連個日子都記不住”。我說:“是周五,下午沒課,就提前回來了?!?/p>

“哦,這樣啊。那你吃飯沒有?”奶奶問。我說沒有,她說正好她也沒吃。我皺了皺眉:“都兩點了,您還沒吃飯?”奶奶說:“不餓,就沒吃。”

家里有一口棕色的陶瓷大缸,表面的顆粒感很強,不規(guī)則的澆釉使得它頗具藝術(shù)性,但它僅僅作為裝米的大缸立在廚房。奶奶掀開蓋子,彎腰舀出大米,洗米下鍋煮飯,往前的幾十年時間里,只有這件事情是她每天都做的,已經(jīng)熟練得無法再熟練了。我買了豆腐和豬肉,說想吃豆腐燉豬肉。奶奶笑著說好。豆腐燉豬肉,用材簡單,就豆腐和豬肉,是奶奶的拿手菜。即便我在城里吃過許許多多的美食,但奶奶做的這道菜,是我記憶中最深刻、最難以忘懷的。

奶奶說,做這道菜的豬肉一定要肥瘦相間,豆腐要選黃豆腐。肉要切塊,直接下鍋爆炒,炒出油來,添少許水,再添醬油三勺、鹽兩勺和味精兩勺,蓋鍋大火燜煮四到五分鐘,再下豆腐。豆腐要貼在鍋底,再下小半勺白糖提味,中火燜煮四到五分鐘。這樣做出來的豬肉油光水潤,豆腐吸收所有汁水,膨脹飽滿,入口爆汁即化,鮮香甜美,回味無窮。上小學(xué)那會兒,我經(jīng)常吃奶奶做的豆腐燉豬肉、手撕茄子等,爺爺同樣喜愛,每次都要喝上二三兩米酒,那叫一個滿足!只是,現(xiàn)在這空空蕩蕩的屋子,就只剩我和奶奶了。

爸爸在城里務(wù)工,他的工作一年四季都很忙,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我在城里讀書,往返路途遙遠(yuǎn),也只是偶爾回來。所以這家里,更多的時候只有奶奶一人。我那邊的房間沒人住,我以為會是大片大片的塵屑和蛛網(wǎng),可我推開門,里面窗明幾凈我推開窗,百葉窗傾出縫隙,將陽光引到房間里,引到地板上,地板白得發(fā)亮。

我往床上一躺,久違的氣息,所有思緒心境在這一瞬間變得平靜、緩慢。將要睡下時,我聽到窗外有人喊奶奶。奶奶走了出去,和那人聊了起來。我透過窗戶看去——是林叔。兩人走到屋里,林叔看到我說:“么鋒,啥時候回來的?”我說剛回來。他遞給奶奶一袋藥和一袋水果。奶奶收了藥,不肯要水果。林叔很固執(zhí),奶奶執(zhí)意不肯收,他干脆把水果放在桌上,奶奶堅決要付錢。林叔不同意,連忙說要回去做午飯。臨走前,他問我:“這次回來要呆幾天?”“就兩天,過完周末還要回去上學(xué)?!蔽艺f。林叔叮囑我:“你奶奶這幾天腿疼,你幫她看一下藥,教她怎么吃,看看吃完這兩盒藥能不能好,好不了再讓你爸回來帶她去醫(yī)院看看?!绷质遄吆?,我才從奶奶口中得知,她這些天腿疼的毛病又犯了,就托林叔幫她買藥。

林叔我認(rèn)識,是隔壁村子的,和我們村隔著一條河的距離。他是我爸爸的小學(xué)同學(xué),至今沒有結(jié)婚,標(biāo)志性的特征就是那油光锃亮的大背頭。我猜,他一定很喜歡灰色的衣衫和黑色的西褲——他常常這樣搭配。

據(jù)說他在鎮(zhèn)上工作,常常騎著舊得發(fā)黃的電瓶車出入,大部分時間不在村里,但只要在村里,就會拜訪我家。他的談吐粗里粗氣的,和他的穿搭一點兒都不搭,可他心腸很好。我小學(xué)時,奶奶干活兒摔了一跤,夜里總是喊腿疼,我打電話給爸爸。第二天一大早,林叔就出現(xiàn)在家門口,騎著電瓶車帶著奶奶到鎮(zhèn)上打針。類似的情況數(shù)不勝數(shù)。奶奶以前就和我說,林叔雖然不是她兒子,卻勝似親兒子。

我想起要給爸爸報平安,就給爸爸打電話。他和奶奶小聊了幾句,不到兩分鐘就掛了電話。奶奶從頭到尾都沒說腿疼的事情。我問她,腿疼怎么不和爸爸說。奶奶說:“老毛病而已,吃藥就好了,說那事干嗎?”我小時候,她就總是這樣,有事總是悶在心里,真是一丁點兒都沒變。我忍不住說:“您什么都不說,不是讓爸爸擔(dān)心嗎?”奶奶說:“說了才是讓他擔(dān)心?!?/p>

海南夏季的熱不同于北方的粗獷,是沉悶的熱,悠遠(yuǎn)綿長。即使在屋里,外頭的熱也能滲透進(jìn)來,滲進(jìn)肌膚里,令人心煩意亂。奶奶見我熱,就問我要不要吃冰激凌。我知道她腿腳不好,我也清楚,只要我點頭,她指定會去小賣部買。所以我搖頭,佯裝不想吃。她卻徑直打開冰箱,抽出最底下的冷凍層,取了一支冰激凌,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給我。我問:“奶奶,您什么時候買的冰激凌?”記憶里,她并不喜歡這些冰冰甜甜的東西。奶奶笑說:“托人買的,有一段時間了。你不是愛吃嗎?吃吧!”我撕開包裝袋,其實冰激凌已經(jīng)化過了,重新凍結(jié)了一次,那形態(tài)就像回家路上看到的那截朽木,吃到嘴里,只剩一嘴鐵銹味和苦味?!斑€甜嗎?”奶奶說,“之前停了電,冰激凌化了。要是不甜就丟了,奶奶給你重新買?!蔽覔u搖頭:“甜!很甜!”盡管味道又苦又怪,但無法否認(rèn)的是,冰激凌仍然是冰的。盡管奶奶閉口不談,我也清楚,她很孤獨。她的眼睛,就像村子西邊那口廢棄的老井,井口的邊沿覆滿歷史的塵埃,許久未曾有人踏足,四周找不出一片足跡,漫山荒蕪,井里的水已經(jīng)干涸,仍然有光能透過頂部的縫隙照進(jìn)來,但照不到底部的幽深,井也無法再折射出太陽、月亮和晴朗的天。

沒有寬帶的房間里,手機信號也很差,我只能看一些提前下載好的電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和奶奶之間只能用沉默來形容。奶奶不會上網(wǎng),看不懂電視劇,聽不懂普通話,隔開我們的橋太大太大,我們只能隔著幾百米的距離,用吶喊去交流。可奶奶老矣,已經(jīng)無力吶喊。奶奶搬來她房間的風(fēng)扇,對著我吹。她艱難地找了一些話題,我和她勉強溝通起來。她總是反復(fù)地問,學(xué)習(xí)怎么樣、生活怎么樣……諸如此類,不厭其煩。她還問:“皇清,最近還有和你媽媽見面嗎?”我忽然沉默了,良久才說:“沒有,我們現(xiàn)在很少見面?!蹦棠桃渤聊耍路鹗Я松?,兩眼空洞洞的。我沒想到她還會在意這件事,其實我早已釋然了。

之后我們就無話可說了。窗外灌進(jìn)來的風(fēng)沉沉悶悶地停滯在屋里。我看向一旁的電視,說要不看電視吧。奶奶說:“電視壞了,你會修嗎?”其實我不會,但我還是打算試試,指不定有奇跡呢!電視里飄著雪花,滋滋作響,除此之外就沒別的動靜。我這拍拍,那拍拍,重新調(diào)整線路,接頭拔了又插……始終沒有變化。我放棄了。奶奶也許有些遺憾,無力地說了句困了,就去午睡了。從我的房間到奶奶房間,三米的路程,她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

窗外的中午,伴著蟬鳴、鳥啼和風(fēng)語,鄉(xiāng)香陣陣,像催眠曲,困意席卷而來……等我醒來,窗外已是漫山遍野的金黃。奶奶又坐在小菜園子里,手抬起,手落下,重復(fù)著中午的動作。

小菜園子很小,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卻容納了不止于十平方米的生態(tài)。南瓜藤條四面游走,有的試圖爬出圍欄,有的鉆入石墻底下的縫里,有的向四周擴散,一片綠泱泱的藤葉覆蓋小半個菜園,那被藤葉所覆蓋的底下,一定孕育著稚嫩的雛瓜;菜園的最右側(cè),木架子扎進(jìn)土里排成兩行,豆角纖細(xì)的藤枝順著架子攀爬,爬到最高處,垂下一列列細(xì)嫩的豆角;還有生長得最整齊的一叢叢的青蔥,迎著陽光蓬勃向上……奶奶在腐朽的老房子后面,寂寥的小小世界里,一手培育了這個生機蓬勃的小菜園。

在鄉(xiāng)下,我感覺時間慢了下來,晚霞吟唱詩意,慢悠悠地走,一眼望去,這寧靜的鄉(xiāng)野,如同一幅天造地設(shè)的恢宏畫卷。我?guī)椭棠谈N,她仿佛有講不完的話。我親手刨開土壤,這些土是鮮活的、炙熱的。奶奶說,她一個人在家,沒人說話,腿時常陣陣地疼,走不了遠(yuǎn)路,以前還能去小賣部坐坐聊聊,去老友家串門,可現(xiàn)在不行了。

“你回來了,奶奶就不無聊了?!蹦棠陶f。我看著滿園的春色,這才知道,這遍地的蔬菜,不過都是奶奶無處安放的孤獨罷了。

“那就一起去城里生活吧,我和爸爸都在,就不無聊了?!蔽艺f。奶奶搖了搖頭說不了。她說她不會普通話,不會跳舞,也沒有興趣愛好,在那里感覺格格不入,無法適應(yīng),不想再去了。

“還是鄉(xiāng)下好,安靜、安逸,雖然有時候確實孤獨,但我走了,誰來守著你爺爺?”奶奶說。爺爺?shù)膲?,就在小菜園子后面的山上,離這兒很遠(yuǎn),老屋的后門就正對著后山,一推開門,就能看到山。爺爺?shù)膲灡静粦?yīng)該埋在后山,但奶奶堅持埋在那里。那時,奶奶對爸爸說:“就別埋那么遠(yuǎn)了,你爸記性不好,不記得回家的路就該流浪了。埋在后山吧,那里最近?!?/p>

在后山,浩瀚的橡膠樹撐起夏日晚霞最后的絢爛。鋪天蓋地的橘紅色像畫卷一樣鋪開,又如畫卷一樣緩緩卷起,當(dāng)僅剩的一抹殘陽跌落山谷,寥寥星辰就出現(xiàn)在天空微藍(lán)與淺灰色渲染而成的大熒屏上。吃了晚飯,奶奶就坐在門口乘涼,看著天色一點點濃重,旁邊放著收音機,瓊劇《張文秀》《秦香蓮》《海瑞》等周而復(fù)始地放,她邊聽邊哼唱。

小時候,我就聽著這些瓊劇長大,這臺收音機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里面存儲的瓊劇我已經(jīng)耳熟能詳?!澳棠蹋捶磸?fù)復(fù)地聽這些瓊劇,不會感覺枯燥嗎?”我問。奶奶說,枯燥,當(dāng)然枯燥。

在鄉(xiāng)下,晚上的風(fēng)比城里清爽。小時候,我就很喜歡在這個時間坐在院子里乘涼,躺在藤椅上,仰頭就能看到漫天星空,還有月亮,月亮里有玉兔,有嫦娥,還有一棵樹。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很喜歡,我至今仍會感到遺憾。爸爸小時候就喜歡唬我,說人是不能手指月亮的,不然月亮?xí)粝聛砀钊说亩?。所以我對月亮是既喜歡,又敬畏。我常常一躺就是一整晚,數(shù)星星,不厭其煩地數(shù)。爺爺曾說,星星是數(shù)不完的,但我不信。我從未數(shù)清過所有星星,每次數(shù)到一半我就會睡著,等我醒來,就神奇地出現(xiàn)在床上。我現(xiàn)在信了,星星確實數(shù)不完,就像奶奶手里的時間,數(shù)來數(shù)去只在同一天。

鄉(xiāng)下的夜生活十分純粹,無非就是聽劇、看電視,或是去小賣部和同鄉(xiāng)一塊喝茶、聊天、下棋或打牌。晚上的鄉(xiāng)村和白天一樣熱鬧,去小賣部的人很多,都會經(jīng)過我家門口。他們會和奶奶打招呼,關(guān)切地問候我一下。我也會回應(yīng),但從不主動問候人。奶奶說,我小時候話很多,一開口就跟開閘放水似的,嘩啦啦地停不下來。可是越長大,話反而越少了。奶奶有些發(fā)愁:“皇清,你話這么少,以后怎么討媳婦啊……”

夜晚離去之后,黎明照在田野。我還在睡覺,就聽到奶奶喊我吃早餐。我一看時間,六點出頭。吃完早餐,奶奶舀起兩勺飼料到門口喂雞。家里的雞只剩兩只,留著過年殺的。我問奶奶今天還種菜嗎?奶奶說:“種不了了,種子已經(jīng)用完了。奶奶要是知道你回來,就讓你在鎮(zhèn)上帶幾包種子了?!?/p>

“那我去鎮(zhèn)上買一些回來吧!”我說,“我去找大伯借電動車?!蹦棠痰难劬Σ[成一條縫,微微有些弧度。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捆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卷著荷包,拉開拉鏈,從荷包里抽出一百元給我,說讓我多買點兒種子。“一百元太多了。”我說。“那你就買點兒吃的。”奶奶說。

我已經(jīng)過了喜歡吃小零食的年紀(jì),沒什么喜歡吃的。我問:“您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我給您買回來。”奶奶猶豫了一陣,說:“買幾包煙回來吧!”臨走前,我拔出收音機的儲存卡,說:“奶奶,我拿去鎮(zhèn)上幫您下載幾部瓊劇?!?/p>

車子老舊,動力不足,我騎得很慢,可以一覽鄉(xiāng)村清秀的景色。這個時候正是日出而作的好時間,去田里耕種的、驅(qū)著牛群羊群到山上吃草的、趕著鴨群到河邊放養(yǎng)的村民仿佛約定好了一樣,陸陸續(xù)續(xù)地經(jīng)過。我忽然后悔了,不該這個時間去鎮(zhèn)里的。每次看到有人迎面而來,我就會控制不住地緊張,恨不得鉆進(jìn)草里躲起來。這小小的村子,人并不多,可我卻叫不全他們的名字,或者理不清輩分。奶奶說得對,我嘴笨,笨到除自家人外都不會說話的程度。但這種笨不是天生的。

距離我家兩公里外有一所小學(xué),那是村里唯一的小學(xué)。我小學(xué)最后的兩年時光就是在這里度過的。一年級時,因為工作原因,我被爸爸媽媽送到外婆家上小學(xué)。外婆家在臨高,那里挨著海,常常能看到大小船只成群地在海上航行、捕魚。外婆常常帶著我在海邊散步,在柔軟的沙灘上奔跑,在石礁的縫里捉螃蟹、撿貝殼……那陣子,我最憧憬的就是大海了。我總幻想著,有一天,我也要乘風(fēng)破浪,做一名海上探險家!

二年級時,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爸媽的感情出現(xiàn)裂痕,像山崩地裂一樣,陡然間這個裂痕就擴大了。后來,他們離婚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暑假,我在外公外婆經(jīng)營的小商鋪里看電視,我爸來了,和外公、外婆吵了一架,不由分說地帶走了我。我知道,爸媽離婚有一部分是奶奶的原因,但我并不清楚他們離婚的細(xì)節(jié)。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憧憬過大海了。

那之后,我就跟著爸爸生活。我第一次上寄宿制學(xué)校。爸爸是電焊工,常常奔波在海南的各個工地,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分給了工作,就沒有時間分給我了。有一天,他和我說,他要去三亞,要在那兒干很久的活兒。于是,在未征求我意見的情況下,我被送回了老家。

里沙塘小學(xué),我四年級的時候轉(zhuǎn)進(jìn)這所學(xué)校。從城里轉(zhuǎn)回農(nóng)村,我的落差很大,盡管我將這份失落粉飾得很好。這里是新的開始,過去的人生都成了回憶,我開始學(xué)習(xí)新的事物、認(rèn)識新的朋友??赡切┤瞬⒉挥押?,他們總喜歡捉弄人,我不喜歡,就不和他們親近了。在那兩年時間里,我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看他,有媽生沒媽養(yǎng),真可憐?!蔽曳瘩g他們,甚至學(xué)會了打架。再后來,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終于逃離了那里。

到了鎮(zhèn)上,我買了很多蔬果種子,又找到一家路邊小攤,拜托攤主往儲存卡里下了很多瓊劇。臨回去時,我用剩下的錢買了幾條香煙。我碰見了林叔。“么鋒,今天就要回海口了嗎?”林叔問。我說沒有。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奶奶一個人在家很孤單,她這個年紀(jì)也沒有別的念想,就希望有個人能陪陪她,你平常有時間,記得?;貋砜纯??!蔽艺f好。我又說了謝謝他。他知道我的意思,愣了一下,說了句客套話,走了。

回到家,我把香煙和種子都給了奶奶。奶奶摸著香煙,如獲至寶一般,笑得像個小孩。奶奶是會抽煙的,抽了幾十年了,煙癮比爺爺還大。種子我也買了很多,一包、三包、五包……其實小菜園子里的菜已經(jīng)夠多了,奶奶吃不完的,可她還一直種。小菜園子的圍墻越來越寬,蔬果越來越豐富,奶奶越來越忙碌。我把儲存卡插回收音機里,說下載了新的瓊劇。奶奶高興壞了,迫不及待地打開收音機,陶醉其中。良久,她感慨地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新的瓊劇了?!?/p>

夜里吃完飯,在我的房間,奶奶和我聊了很多很多的話,聊到我小時候,又聊到我長大。奶奶眼里泛著淚光:“皇清,你長大了,比以前懂事了??上銧敔敍]福氣,沒看到你長大?!?/p>

我想起我的后半段童年,那段時間可以用混賬來形容。轉(zhuǎn)回村小后,我先是迷上電視和游戲,成天呆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我的脾氣變得古怪、易怒、易躁,頂撞長輩成了家常便飯。在老家上小學(xué),爺爺奶奶對我格外上心,每天準(zhǔn)點喊我起床、吃飯……可漸漸地,我開始厭煩這種規(guī)律的、被管制的生活,我學(xué)會了對長輩嘶吼。時間久了,我的脾氣就已經(jīng)不是我的脾氣了。每次我吼完,奶奶總苦笑著說:“有人喊你吃飯,總比沒有人喊你好。等奶奶走了,就沒人喊你了。”

一天中午,奶奶睡午覺。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鈔票一角,心里的貪欲瞬間上來了。鬼使神差地,我竟順走了那一百元。我揮霍了它,先是膽戰(zhàn)心驚,但很快心里的愧疚就煙消云散了——我感到格外滿足,然后我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次、兩次……很多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后來,我的壞事敗露,奶奶非但沒有罵我,反而給了我一張二十元面值的鈔票。奶奶說:“皇清,以后要花錢就跟奶奶說,奶奶給你?!?/p>

那天夜里,奶奶坐在院子里,香煙一根接一根熄滅,又一根接一根點燃。蒼涼的月光落在她臉上,我在她溝壑鑿鑿的臉上看到一條條發(fā)光的溪流。我?guī)缀趸ü饬四棠痰墓撞谋?。我心一揪,一整夜都睡不著。我知道,我傷害了一個愛我的人。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起來,天灰蒙蒙的。我和奶奶度過了平常的半天。直到下午,我要走了。我和奶奶說,我要去城里了,明天還要上學(xué)。奶奶沉默許久,呢喃著:“要走了啊……”她站起來,佝僂的身子還是一歪一拐的,走回房間里,拿出一百元遞給我。

“我有錢,您留著自己花,給自己買點兒好吃的吧!”我說。她很強硬,固執(zhí)地塞給我:“奶奶沒什么可以給你,就只有這點兒錢了,拿去買點兒想吃的東西?!?/p>

我收拾好行李,背上書包。包里東西不多,但我總感覺很沉很沉。奶奶問:“皇清,下次什么時候回來?。俊蔽也磺宄?,“可能是暑假吧?!?/p>

奶奶說好。然后我聞到苦味,和冰激凌一樣的苦味。奶奶滿嘴苦澀地說:“皇清,記得經(jīng)常給奶奶打電話?!蔽艺f好。皇清,這個名字,連我自己都要忘了。這是我的小名。從小到大,只有兩個人喊我的小名,一個是爺爺,一個是奶奶。如今只有奶奶記得我這個名字。

我打電話給回來那天的司機,讓她進(jìn)村里來接我。我要去小賣部等車,我和奶奶告別。奶奶送我出門,步履蹣跚地跟在我身后,就像我小時候,也曾步履蹣跚地跟在她身后。她又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反復(fù)叮囑我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生活……

在離老屋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很陡的坡。我回的時候是下坡,迎面有風(fēng),風(fēng)很清爽;現(xiàn)在我走了,我往坡上走,迎面也有風(fēng),風(fēng)很熱,仿佛有重量般,吹得我氣喘吁吁。

到了坡上,我忽然想回過頭——回過頭再看一眼這個故鄉(xiāng)——我看到了奶奶。她還站在原地等我,就一個人,那么羸弱,那么局促,那么無力。

(責(zé)任編輯/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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