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繼宏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對蘭州有了獨特的記憶。

第一次對蘭州有印象，是從馬灘開始。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王，整天領(lǐng)著一幫小孩在大街小巷躥來跳去。我們熟悉巷道的每一戶人家，熟悉巷道飄蕩的各種氣味，更熟悉巷道的一磚一瓦。

微風(fēng)輕拂著剛抽芽的小草，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闊靜。我穿著一雙黑色的、凝結(jié)著母愛與心血的布鞋踏在磚頭鋪墊的路面。厚厚的千層鞋底，曾無數(shù)次給予我勇氣和信心。母親在燈下給我做布鞋的那道深刻記憶，早已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風(fēng)景線。

燈光下，母親瘦小的身影在飛速轉(zhuǎn)動，除了那飛針走線的動作給人生命的動感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燈光照著母親那悄悄爬上銀絲的雙鬢和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直到這時，我才體會到“絲絲白發(fā)兒女債，歷歷深紋歲月痕”的真正內(nèi)涵。

夜已過半，偶爾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聲回蕩在寂靜的房中。單調(diào)拉線的“哧啦哧啦”聲，伴著秒針喋喋不休的“嘀嗒嘀嗒”聲，竟奏出了童年里最動聽的樂章。

我站在蘭山之巔，遙望整個蘭州城。突然，天空下起了大雨，蘭州的雨季說來就來，它們像北歸的燕子，嘰嘰喳喳鬧起了漫天的柳絮，無須去觸碰。它們像千年的老酒，那些久遠(yuǎn)且被遺忘的形象如同遠(yuǎn)古的詞句，搭載歲月的小舟，咿呀咿呀飄進(jìn)了我的心房。

雨越下越大，人群沿著五泉山的走廊涌動，像開閘的洪水，洶涌、澎湃且喧鬧。這時候我便想起了家，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蔥綠的田疇、如黛的峰巒和那被雨水打破的一江春水。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順著孩童口中不間斷的唐詩，不知不覺間便爬下了山坡。亦真亦幻的情愫，在雨聲深處消融，所有憂傷的故事都陸續(xù)逃奔，生怕再次被捕捉回去。

雨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們的步伐越來越歡快。一路濺起的水花掉落在拾荒老人噙滿風(fēng)雨的眼神里，沉淪于無助與迷蒙間。

我們幾人站在中山橋上，稀疏的雨滴敲打著頭頂?shù)挠陚?，敲打著詩行中的芭蕉，也敲打著路過的靈魂。這座古老的石橋上，那涓涓細(xì)流變得兇猛，因為下雨，才使得海天相隔的夙愿、穿墻而過的跡象，終未躲過淡淡的悲哀———生命之橋承載了太多蘭州人的遺憾。

時間是一層淡淡的煙霧，它軟化了痛苦或歡樂，使它們變得朦朧縹緲卻處處充滿詩意，從歲月的煙塵中將故事發(fā)掘，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關(guān)于命運(yùn)、偶然和碰撞的古老命題。

天空如洗，遠(yuǎn)山如黛。還未細(xì)看，便轉(zhuǎn)瞬即逝！

羊皮筏子在黃河水里失去了方向，就如同我們在高樓大廈間迷了路。那時候的火車站還沒有兩層高樓，我們家的土磚瓦房隱匿在城市中央。

每當(dāng)夕陽的余暉散落在蘭州城角那片坍塌老院的廢墟上時，它顯得更加凄涼而神秘。

老院三面的院墻早已坍塌，化作昔日的塵埃。僅有向南的那面剩下半截墻壁，聳立著。中間鑲嵌著兩扇蒼白的木門依舊緊鎖著，油漆掉落一地，沒有任何意義地存在。那兩扇門早已被風(fēng)吹雨淋變得灰黑相間。門環(huán)的那把鐵鎖也已生銹，失去了往日的神氣。這就是我家之前院落的大門。

土墻壁的麥秸清晰可見，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還可以見到墻壁的蝸牛殼。那是我們小孩之間用來兌換玻璃球的最好“商品”。

我們家的院落沒有門樓，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澳門的三八牌坊，訴說著它的過去。剩下的半截土圍墻，也在風(fēng)雨的泡蝕中滿目瘡痍，墻腳也因堿化凹陷了很多，似乎觸手便倒。院子中央被殘磚斷瓦所填滿，上面被枯黃的雜草所覆蓋。夕陽慘淡的余暉通過那面黃土墻的折射，顯示出了一種殷紅的血色，帶著陣陣涼意和土腥味的微風(fēng)吹過，四周的枯薔薇，又發(fā)出了往常的哀號。

欲哭無淚，落魄無奈。如今回想起來，總是在心底有這樣的感觸。但在那個年代，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快與幸福。

蘭州人的清晨是從一碗牛肉面開始，蘭州人的夜晚是以一瓶扎啤結(jié)束。

嘴饞是孩子共有的天性。我們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吃到美食——那些擺放在商店櫥柜，很多個下午都徘徊在門口流著哈喇子的美食。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的模樣，和街邊蹲著的一條舌頭吊外、口水直流、目不轉(zhuǎn)睛的流浪狗，共同展示出了什么叫完美復(fù)刻。

馬灘那個時候還沒有高樓大廈，大家都是平房。我們每天除了玩耍外，也會沿街撿拾垃圾，空礦泉水瓶、易拉罐、印了無數(shù)腳印的紙張等都被我們視為珍寶，放進(jìn)我們灰不溜秋的塑料袋王國。

那個時候雖然人窮，但做人不窮。不會因為其他伙伴的袋兜鼓鼓當(dāng)當(dāng)就產(chǎn)生壞的想法。我們總是格外的團(tuán)結(jié)，一起賣垃圾去換零錢。隨即一群人像蜂群一般涌進(jìn)小賣部，那時的小賣部格外小，我好幾次都被擠出了門外。我們一起買了辣條、汽水，坐在土黃的石堆上，鋪點麥草，然后把零食放上去。習(xí)慣性地把黝黑的雙手在褲邊擦了擦，虔誠放光的眼珠緊盯著零食，口水在喉結(jié)處來回打轉(zhuǎn)。舌尖觸碰著上下顎，打開封口的一剎那，口水像久圈的野馬，狂奔而出。

我們分享著美食，咂著汽水，陽光傾斜而過，眼睛開始迷幻，口中的汽水飽嗝變出了許多以后的美夢。

那個時候蘭州的牛肉面才幾毛錢，我們收集著糖紙、家里的頭發(fā)（我們小時候理發(fā)是父母拿著剪刀剪的）和煙標(biāo)等，每天坐在大門口守著熟悉的鈴聲，以及那聲“換東西咯……”便迫不及待沖過去，兌換紙幣。幾張皺巴巴的、充滿汗臭味的紙幣在幾雙小手之間來回旋轉(zhuǎn)，久久不能停止。

在放長假的后一天，我們便一起去牛肉面館，一清二白三湯四綠，我們熟練地背著牛肉面的特征，保持著多年的老習(xí)慣，一碗面，六個空碗，六個蒜瓣，六碗面湯。

服務(wù)員端上面后，我們便放在飯桌中央，六個空碗齊齊擺放，每個人每次都吃一根面條，在我們來回的吸吮聲中，一碗面便見了底。再一人喝碗面湯，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走出店門，下臺階前，對著馬路摸摸肚皮，拍打拍打，再用紙巾擤鼻子，一個帥氣的拋投，瀟灑地走下臺階，仿佛剛剛打完一場勝仗。

沿途跑步，沿途追逐，沿途消化。小伙伴們一股腦跑到黃河岸邊戲耍，那時候的水位沒有現(xiàn)在這么高，有段時間黃河的水清澈無比，清晰見底。我們在岸邊折斷柳條，互相編織著帽子，把自己想象成司令員，然后指揮大家向黃河里面的“假想敵”發(fā)起進(jìn)攻。關(guān)于戰(zhàn)績，我們也有自己的評比方法，那就是扔石子，看誰的石子打水漂更遠(yuǎn)，次數(shù)更多，誰擊斃的“敵人”就越多。

童年，我們將石子投擲在奔騰踴躍的黃河，我們的童真也跟著跳了下去。隨著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我們每年都會在黃河邊相聚，喝杯三炮臺，吃點兒燒烤，來點兒冰鎮(zhèn)扎啤，在燈火璀璨的夜晚，小心翼翼地從河邊打撈起我們每年丟失的快樂。

沿著黃河路過的清風(fēng)，停留在我的心房，作以短暫的慰藉。我將一團(tuán)煙花的灰燼埋入沙灘，祈禱我的來世，是一個五彩繽紛的夢。

月很闊靜，羞澀地將光輝灑向大地。其實，許多主題并非如今人所說的那般永恒，也不是所謂世界末日的感傷所致。只是不管過去是什么樣的，竟全都有了一種傷逝的特質(zhì)，一種“往生不再”的蒼涼。為什么我們要執(zhí)著地懷念童年，祭奠過往？因為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了。在這個世界上，人的成長變得錯綜復(fù)雜，一些人只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影，穿過思維流浪。日子像盆景里樹上的葉子，一片片飄落下來，每天照樣有彩霞、有夕陽，卻不知道是葉子變了樣，還是我們的心疲倦了，弄錯了季節(jié)，年輕的激情依然飄逝。

為了更好的生活，我們開始在鋼筋水泥、高樓大廈、汽車的喧鬧中拼命追尋一絲寂寞的快樂。隨著城市化進(jìn)程的加快，我們獨有的記憶也正在消失。

但是，不管是香山草、伊甸園，還是蘭州的舊鎮(zhèn)，都永遠(yuǎn)留存于我們的心底?；蛟S瞬間的永恒記憶，就在你我生命的過往里。

蘭州依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我們也會再次相遇。這可能是人生恰到好處的安排！

作者系淥水詩社主編

（責(zé)任編輯/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