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武

苗族，湖北恩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民族文學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湖北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得主。詩歌《嫁母親》、散文《鐘情紫玉蘭》選入由中央民族大學主編的高校教材。

1

我在北緯30度

一個白鶴飛渡的地方

把中國地圖打開

再橫折，直折

就站在神秘的折疊點上

手放在眼前，將屏山遮住

更高的黑暗中

看見手指外有一片灰色

像一只船

當年造山運動，鋪天蓋地的粉末

現(xiàn)在叫云海

也許是那一次的天崩地裂

讓所有的生命流干了血

無論怎么看，白色的云海

像人世瞬間即逝的骨灰

我不敢想象，大海撤離時

驚心動魄的場面以及

反復掙扎，倉皇逃離，血淋死亡

直到整個世界粉身碎骨的細節(jié)

我像進入海的統(tǒng)治中

似乎容美土司王朝的大餐

變成海腥味

朝我涌來

2

萬全洞像船上的一扇窗口

吞吐著窗外一只漆黑的巨雕

像一件疲憊的事物

蜷縮在那兒打盹兒

我俯視溇水，看見雕

展翅騰空，劃破蒼穹

在一片液體的宇宙翱翔

一種思想在蒸發(fā)，在搖晃

在徘徊，在彌漫，在搏擊……

像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船長昂首挺胸，義無反顧

船上的燒烤

冒著長江邊的煙火

一個陰森恐懼的巖洞

漢字的書香味

越過一個山地民族的千仞絕壁

悄然升空

船長在窗口內(nèi)

用雕羽做的筆，先寫一撇一捺

然后把半掩著的大門

完全徹底地打開，再寫

不學漢語者，與豬狗同食

船長是容美土司，與我的前世

有著血緣關(guān)系

今生，我在這條船上尋根

與詩歌為伴

穿透人世間所有的灰塵

3

小昆侖山，不高

像放在船上的酒壺

酒這東西厲害，將這座小山

醉成帕米爾高原

橫貫西藏，新疆，抵達

青海，搖身變?yōu)槔?/p>

我在酒壺蓋上行走

如走在《田氏一家言》

十二卷本家族文學的封面

像踩著昆侖山上的積雪

走到雪的深處，居高臨下

比天空更大的腳印

把清白灑向人間

朝廷正唱著這些酒味的格律

雪的平仄，落在龍椅上

月亮如往常一樣落下

地平線上刷一道

耀眼的山里紅

4

天空躺在宇宙的船上休息

睡衣是黑色的

但有螢火蟲一閃一閃

像是受到某種暗示

其中八只在半空中飄忽不定

最終歇在石柱上，光源神秘而虛無

驅(qū)散了我對黑夜的恐懼

螢光照亮歷史的邊緣

一把《桃花扇》

被朝廷打入冷宮

那晚，京城刀鋒刺破天際

一場冰雹

把制扇大師趕到極寒之地

在容美，利刃的寒光

仍然是太陽的藝術(shù)之光

依舊照在那根石柱上

把戲樓涂抹得金碧輝煌

《桃花扇》更放異彩

土司王揮毫潑墨

山高水長，億萬斯年

八個漢字把并不高的石柱

撐起來，然后將一把扇子頂起來

就像海，泊按在天空上的指紋

5

風在紫云宮

吹著小昆侖的桃花

風又在小昆侖

吹著紫云宮的梨花

天空藍得一無所有

我喝著桃花和梨花勾兌的茶

茶，對著陽光轉(zhuǎn)動的五彩

溢到桌上，我不抹去

任風的弦外之音漂泊

隱約，一個書寫容美的漢人

從茶中，千里迢迢地向我走來

這是我見到的

最大的詩人，戲劇家和旅行家

我與一位老者

像兩只山鳥，因此往北飛

棲于國家圖書館

不是去孵化什么

是把《容美紀游》的孤弦

一根一根地叼回鶴峰

期待未來的撩撥

我現(xiàn)在總在算賬，人的一生

除去這一月

所有的時光都到哪兒去了

不再去思考殘缺的小我

觀察小昆侖的沉默與屈身

研究石柱的皺紋與風骨

品味紫云宮的散板與唱和

就像不斷殘缺的月亮都長回去了

6

腳下的烏龜，動了

重新堆砌土司王朝的刀光劍影

我所敬仰的都歸于安靜

無關(guān)風雅，白晝更替

星河璀璨

陌生的腳印

裝著幾百年前熟悉的戰(zhàn)亂

熟悉的植物

長著幾百年前陌生的面孔

在萬人洞里登山，手指難以抓住

零星的光影，我的祖先

被埋進豎起的巖棺之后

是不是像我此刻

一躍而起，拼命攀爬

英雄是逼出來的

活著是一次絕對的偶然

我走出洞口，懸崖上的樹

葉子搖晃著

墜入失敗和勝利

磐石重城依舊龍飛鳳舞

洞城空洞無物，但有經(jīng)典遍地

當初的水牢，殘酷深流

但魚像一群孩子

7

茶園的正上方

一塊石頭板著鐵青的面孔

如果不在它身邊站著

就不知道它的肚臍眼是空的

我把頭

悄無聲息地伸進去

就看見一場血淋淋的死亡美學

眼前的茶壟，像士兵的整齊列隊

戴著大紅花的牛

從石頭孔里，肚臍一樣伸出來

牛頭落地，眼睛里布滿

滿足且興奮的光芒

東南沿海的倭寇

站在中國人的頭上

拉屎撒尿的聲音，隔空傳來

練兵場上的血誓

腥味的氣壓重過一切

船上練出來的士兵

怕什么海戰(zhàn)呢？倭寇的克星

像隕石雨從天而降

抗倭第一功的容美土司

謝絕了朝廷的獎賞

朝廷問，要什么給什么

土司說，只要青鳳峽的水

它能洗清，容美練兵不是謀反

我像烏龜

把頭縮回來

摸著殺牛石的干凈和無畏

真想當個傻子

8

練兵場后面的一座小山有點怪

只要有風，就有蹄聲回鳴

像內(nèi)心里的馬懷恨回到叢林

我想和樹葉與樹葉的唏噓

保持著最近的距離

有些事情同樣有點怪

林則徐把鴉片戰(zhàn)爭搓成一根鞭子

不抽別人，一鞭子

直接把陳連升

抽到虎門，作為三江協(xié)副將

鎮(zhèn)守沙角炮臺

坐騎上的陳連升像一只猛虎

從鄔陽關(guān)呼嘯而來，越過這座山時

樹葉從稀薄的灰色

變成淡淡的金黃……

陳連升倒在甲板上時

侵略軍脫帽，高喊：

戰(zhàn)神！戰(zhàn)神！東方的戰(zhàn)神

向空中打出21響開花炮彈

將軍的黃驃馬同樣怪

當了俘虜

望著屏山這個方向，前蹄雙跪

絕食而亡，變成殺牛石旁邊

那道黃色的淺丘

9

老街去世了很久，厚重的石板上

那些為我鋪灑的陽光

莫名安慰我

一個卑微如塵埃的東西

并不是輕而易舉被安慰的人

老街的盡頭有一堆灰色的頑石

是大革命時期的兵工廠

石頭的影子，像火槍，像大刀

像地雷，那些黑色的過往

是那段崢嶸歲月沉重的具象

黑色之間的陽光出現(xiàn)了

像一頂頂八角帽，明亮地

又不是整齊地鋪著

還有一節(jié)陽光，像一支沖鋒號

山頭的風吹過來

我莫名地激動

在老街遺址，我恍然大悟

進入景區(qū)舞龍燈的良苦用心

屏山人，能把一條紙糊篾扎的龍

舞成一條活龍

有召喚喝茶的民宿

聲音香得撲鼻而來

掛著的紅燈籠，像

湘鄂邊革命蘇區(qū)的心臟

我沖動??！又不敢把紅色寫得太多

動筆就血流成河

這是一條

出了三千多英雄

不出一個將軍的老街

把我安慰了

10

如果把這條船比作一把卷尺盒

溇水河就是拉出來的卷尺

屏山七丈五地名就是卷尺的刻度

退與進，看刻度的擔當

成與敗，看刻度的堅持

長與短，看刻度的胸襟

我知道自己的刻度

兒子、父親、爺爺、太爺……

我知道青鳳水的刻度

澧水、洞庭、長江、東海……

當你對自己的刻度

浮躁了，迷失了，抑郁了

不要緊，到七丈五

兩邊的千丈懸崖會告訴的

懸崖壁上的巖畫會打比方的

老鷹重生的過程會啟發(fā)的……

七丈五

一個學會感恩的地方

一個學會知足的地方

一個學會知趣的地方

一個能把人字寫好的地方

現(xiàn)在的大海

是溇水的卷尺盒

屏山是卷尺上的刻度

七丈五

是露在外面的卷尺拉圈

11

小扇子隱天蔽日

春天，像船上的牂牁

秋天，像金黃的A4紙

備忘一千多年大樹小樹以及小草的

興旺和衰落更迭的藍煙

父親在天堂過生日

我跪著燒紙

一縷藍煙，在我的指尖繞

在我的體內(nèi)繞，在我的血管里繞

在我的骨頭里繞

然后在父親的墓門邊繞

在父親的墳上繞

仿佛，青鳳水的顏色在繞

溇水的表情在繞

萬里無云的天空和藍色的大海

也在繞，繞啊，繞啊

像父親抱著柴火來到灶前

穿的那一套藍色粗布衣

父親用炊煙縫合母親的傷口

我們一家人在炊煙里

像大海里的魚……

藍煙又從黃土上繞出來

從圍石里繞出來

再繞到那棵千年白果樹消失了

如人生的，歷史的

過眼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