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農(nóng)家養(yǎng)雞,母雞下蛋,公雞司晨,但終究免不了挨上一刀。待宰的雞驚叫,持刀的人必定口中念念有詞:“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東家碗中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p>
心中多有不忍,但還是下了狠刀。
殺生是件大事,但還是要殺。殺雞、殺鴨、殺鵝、殺豬、殺羊,甚至殺牛,這些是鄉(xiāng)村生活的一部分。少了屠夫,還真得吃帶毛的豬。
鄉(xiāng)村中被殺最多的是蟲子,有句話叫作“蟲口奪糧”。蟲的口器厲害,沾上莊稼,三下五除二能吃個精光,啃葉吸漿毫不留情。蟲子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大都對莊稼感興趣。人要吃飯,就得和蟲過招兒??梢哉f,一個標準的農(nóng)人,一輩子都在和蟲子作戰(zhàn)。
蟲蟻也是一條命,殲滅它們,也算得上殺生吧。
聽爺爺說起過蝗蟲的事。遮天蓋地的蝗蟲隨風而來,天昏地暗?;认x過處,寸“綠”不留,那可是真正的災難?;认x的數(shù)量太多,人拿它們沒辦法,即便殺生無數(shù),人還是得流離失所。殺蝗蟲不算殺生。
蛙是蟲之王,也有殺蛙的。打田雞(青蛙)喂老鴨——好一個歹一個。殺青蛙的罪孽,是早有定論的事。青蛙吃害蟲,是莊稼的守護神。虐殺青蛙的人挨雷打,鄉(xiāng)村人講到了極處。
麻哥五大三粗,過天花過了一臉麻子,一副惡惡的相,卻不敢殺生,怕血,見血就渾身發(fā)抖。村里人講過他的故事——
他老婆坐月子,要殺雞燉湯補補,讓他殺雞。麻哥下了狠心,拿刀抹雞的脖子。雞一掙扎,血濺了出來。麻哥啪的一聲扔了刀。雞飛了,麻哥在后邊攆。雞在村里竄來竄去,最終還是逃脫了。整個月子,麻哥的老婆都沒喝上雞湯。
麻哥不殺生很是徹底,連螞蟻、蟲子都讓著,家中的幾畝瘦田他和蟲子共享。他性情和順的老婆倒是連殺牛都下得了手。也好,這樣麻哥更不用殺生了。
麻哥無佛相,卻有佛心。
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縣城。常有號召抗日的隊伍到鄉(xiāng)下宣傳。幾經(jīng)鼓動,麻哥的老婆心動了,就攛掇麻哥當兵殺鬼子。村里人笑話麻哥:“連蟲都不敢傷害的人,還上戰(zhàn)場殺鬼子?”
麻哥真的當了兵,帽子一戴,軍裝一穿,槍一扛,還真挺精神的,喜得老婆當著眾人的面,在他的麻臉上狠啄了幾口。
常有消息傳到村里:又打勝仗了,縣城邊的鬼子炮樓被端了,刺刀拼得慘烈,小鬼子的頭被砍下了幾顆……消息很多,但少有提到麻哥的。有人悄悄地傳:“麻哥見不得血,一上戰(zhàn)場就躲,尿褲襠的貨。”
麻哥的老婆豎著耳朵聽,聽到跟麻哥沾邊的閑話,就拎著砍刀上前,嚇得講閑話的人緊緊地閉了嘴。實際上麻哥的老婆也擔心麻哥拿得起刀下不去手。她在夜里抹淚:“冤家呀,少條腿斷只胳膊都行,可千萬別做尿褲子的逃兵?!?/p>
麻哥回村了,披紅戴花,是部隊鑼鼓喧天地送回來的。麻哥是殺敵英雄呢,砍小鬼子的頭顱像切蘿卜。
還真如麻哥老婆所言,麻哥少了只胳膊。胳膊是鬼子砍掉的,但麻哥沒饒那鬼子——在鬼子砍下他胳膊的同時,他也把刺刀扎進了鬼子的心臟。
晚上,麻哥一只手抱住老婆,老婆雙手環(huán)住麻哥,問麻哥:“敢殺生了?”麻哥回:“不叫殺生,小鬼子是鬼,連蟲都不是。鬼是什么?鬼是眾生的殺手?!?/p>
回村的麻哥仍不殺生,不要說雞鴨了,連一只蟲子都不傷害。
麻哥的老婆把殺生的事全包了,殺雞、殺鴨、殺年豬,為的是“一把手”——村里人都管麻哥叫“一把手”,“一把手”很是風光。
麻哥的胳膊斷處,一到陰雨天就疼。麻哥的老婆就一遍遍地摸,摸得麻哥周身發(fā)熱,哼出一些熱血沸騰的歌來。
九十九歲那年,麻哥死了,眾蟲合唱。那個大雪天,村里的蟲子們提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