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春風
只是平常的工作日,地鐵站卻已人山人海,唐錦瑟被人流簇擁著不由自主前行,終于擠進了車廂,找著一個可以把自己掛起來的腕帶。前后左右都是人,正值暑期,這個網(wǎng)紅旅游城市火得一塌糊涂。
用一只手劃開手機微信,例行報告行程:“親愛的,我現(xiàn)在正在早班地鐵上,車廂里到處都是穿漢服的妹子,都以為自己穿越到唐朝了?!?/p>
通常吳維剛也會同步自己的行程,雞零狗碎地說著天氣啊早餐啊……對于異地戀如何保溫保鮮,唐錦瑟很有心得,吳維剛手頭項目做完還得三五個月,錦瑟并不著急,在她的精心操持下,兩人雖然天南海北,卻日日你儂我儂,一副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模樣。
“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西安人都變成了沈眉莊。”那邊并無回復,總有忙或其他不趁手的情況。想著吳維剛可能接不住這個梗,錦瑟接著解釋,“就是像沈眉莊一樣不愿意出門,窩在家里,把城市交給外地游客?!?/p>
中午的時候,錦瑟又開始微信,“我今天中午又吃油潑面了,后悔死了,全是碳水,吃半斤胖三兩。”
那頭依然一片沉寂,錦瑟隱約多了些不安。
晚上一般是一天最甜蜜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有較長時間的語音或視頻通話,錦瑟是夜貓子,這段時間她已經(jīng)習慣了晚上十一點半上床,然后和吳維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膩歪著。這時候,通常也是吳維剛忙完的時候,或者是加班間隙換腦子的時間。
可今天的例行電話并沒有響起,錦瑟打過去,竟然無人接聽。一遍又一遍,依然如是,錦瑟莫名地心慌發(fā)毛。
第二天,對方的電話微信等各種聯(lián)系方式再也無法接通,直至關機。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一個人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幾年前,錦瑟在飛機上第一次見吳維剛。
“你好!你好!……”
錦瑟耐著性子喊了好幾聲后,中間座位埋頭對著鍵盤猛操作的吳維剛才抬起頭。
他有些愣怔,闖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飽滿的臉,唇眼全開笑成彎月。正一臉疑惑時,只見她努了努嘴,才意識到是靠窗的乘客,忙不迭讓座。
飛機起飛時,錦瑟拿出口香糖問吳維剛,吳維剛淡淡地擺了擺手,收起桌板,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這人好無趣,錦瑟套上眼罩。乘務員送餐時的熙攘吵醒了她,她揉了揉眼,放好桌板,對吳維剛輕聲說,“等會兒幫我要碗牛肉面,謝謝?!比缓罄^續(xù)拉下眼罩。
“牛肉面?雞肉飯?”空姐例行詢問。
“她是牛,我是雞!”吳維剛順口回答。
“哈哈,誰是牛,誰是雞?”錦瑟登時直了身子,看著吳維剛嘰嘰嘎嘎笑個不停。
竟被一小姑娘戲謔,吳維剛頓時紅了臉,連一旁的空姐都忍俊不禁。
或許被錦瑟的活潑熱辣所感染,吳維剛也活泛起來,話題由此打開。
“我剛畢業(yè),世界那么大,我不能像井底之蛙困在一個地方,只看見一小片天。所以,我就應聘了最南邊城市的公司,就是為了遠,越遠越好。”唐錦瑟一臉憧憬和興奮。
“外面的世界未必是想象的那么好,深圳節(jié)奏快,年輕人的競爭壓力非常大?!眳蔷S剛理智地分析。
“那你待了多長時間呢?你怎么看?”
“有很多機會,是潛力的最大激發(fā),也有豐厚的收入。但太忙了,太忙了,干不完的工作,出不完的差,也不能停下來,太累了!”吳維剛就職于國人艷羨的某大廠,他卻不想給錦瑟太多壓力,“你到深圳想去哪里玩?我也就這個周末有空,到時可以給你當向導。”
“歡樂谷啊,東部華僑城啊!”
吳維剛一愣,這些地方是他好多年前去玩過的,那時也是剛到這個城市,那時真年輕。
剛落地,唐錦瑟的電話就響了。“媽,落地了,都好著呢,我安頓好再電話你!”言簡意賅迅速掛斷半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吳維剛回頭,想揶揄幾句,卻見小姑娘額頭豆大汗珠,面部表情極為痛苦,身子也不由自主往下蜷曲。
“我肚子疼,背部整個都抽得疼,我、我……你幫我打個120吧!”
急救中心的人趕過來時,被吳維剛環(huán)著腰身的錦瑟已經(jīng)痛苦得眼淚汗水糊成一團。
吳維剛二話不說跟去了醫(yī)院。
病癥并不難判斷,膽結石引起的急性膽囊炎。醫(yī)生熟稔地開始輸液,一共四大袋,估計得多半天的工夫。
錦瑟昏昏沉沉醒來時,吳維剛半蹲著,電腦放在床邊,手里不停地噼里啪啦,那個奇怪的姿勢看著就難受,但他似乎已經(jīng)這個狀態(tài)好長時間了。
錦瑟支撐著欠了身子,忙不迭地感謝。
他并不為意,“醫(yī)生說可以吃點東西了,以后飲食清淡多吃菜,不能大魚大肉太油膩?!?/p>
“你幫我要碗西紅柿雞蛋龍須面吧!”這是她這么多年,身體不舒服時媽媽通常都會煮的面,一碗下去,連毛孔都是舒展的。
吳維剛端過來的是一碗雪菜面,看著唐錦瑟磨磨嘰嘰吃飯的樣子,不由提醒,“南北飲食差異很大的,如果你一直生活在北方,是需要很長時間適應的。”
最終還是吳維剛送唐錦瑟到提前租好的出租屋,見家徒四壁,想了想,又幫錦瑟訂了酒店。
本來只是一面之緣的過客,卻因突如其來的變故,有了相互依偎的情愫。
他扶她躺到床上,“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p>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猝不及防又自然而然。
在這個東西狹長的城市,她在靠西端,他在最東頭。
她曾坐著公交去找他,搖搖晃晃,每一站都是滿滿當當?shù)娜?,即使休息日,也需晃晃蕩蕩兩個多小時。
看到在站臺迎接的吳維剛,便有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的滄桑感。吳維剛笑意盈盈地詢問,吃個好的?
他帶她吃各種特色。他雖是湖南人,但長期生活在此,讓他對這個城市很熟悉,知道哪個巷角哪條街道的食物最正宗最地道。她感念他的悉心,食物也都還美味,可是心里口里胃里總是說不出來缺點什么。
他帶她去他的房子,精裝的房子放了寥寥幾件家具。他說這個房子要留給未來女主人布置,他平時一個人,住宿舍反而更方便一些。說到女主人時他看著她,她突然就羞紅了臉。
可他終究太忙了,這樣的周末并不多見,通常是他抽空過來看一眼她,每次來都會說,她的出租屋好溫暖好有家的感覺,待著心里好踏實好安靜。
日子大多數(shù)還是屬于錦瑟一個人的。南方的天氣濕熱黏膩,即使千小心萬注意,還是動不動就上火冒痘痘,于是她學起了本地人,涼茶不離口,卻又開始不停拉肚子,甚至半夜被胃痛醒。吳維剛大多數(shù)時候是指望不上的,他總是沒完沒了地出差。
唐錦瑟有時也在想,究竟是什么支撐著一個人堅持留在某個城市?工作的空間、豐厚的待遇、人生的可能?似乎都對,而對于剛走向社會的她而言,社會只是令人興奮,她對工作似乎也沒有強烈的依戀感和歸屬感。究竟是什么呢?大抵是溫暖吧。在這個碩大無朋數(shù)千萬人的城市,穿越熙攘繁華也要急切去見的那么一個人,讓她覺得溫暖。
每思及此,她不由得惆悵,因為這種溫暖并不豐盈,并不能恰逢其時恰如其分。
直到有一天,公司主管她的副總找到她,“公司派我到西安開辟新的分公司,是你的故鄉(xiāng),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見面時,她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公司想派我回老家,你覺得我怎么辦才好?”
他先是疑惑,再是遲疑,“你怎么想?”
“我聽你的?!彼郧傻貞?,“你如果需要我留下來,也是可以的!”
“這樣吧,錦瑟,你先回去,你在這里適應得挺辛苦的?!?/p>
唐錦瑟突然就眼淚嘩嘩了,像是鼓足了氣的氣球突然就泄氣了,似乎存有的那點期冀和幻想輕飄飄不值一提。
“我在業(yè)界這么多年的積累,找工作要比你容易得多,也可向公司申請調到西安分公司,我們在西安也有很大一塊業(yè)務。你先回,給我時間,等著我,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就過去找你!”
急轉彎式峰回路轉,唐錦瑟撲過去又摟又抱又啃。
他任由她折騰,喉嚨或胸腔發(fā)出轟隆像風箱的聲音。她趕緊停下,“這是怎么了?”他淡淡地說,“可能這陣子煙抽多了,咽炎犯了?!?/p>
她這才想起,他今天似乎咳嗽的次數(shù)特別多,聲音也啞啞的。
“不能再抽煙了?!彼目诖?,然后佯裝生氣地把那煙扔進垃圾桶?!坝浿メt(yī)院看看,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呢!”說著不禁濕了眼眶。
“你也是!”突然的離愁別恨一下涌起,氣氛瞬時傷感起來。
回到故鄉(xiāng)的唐錦瑟如魚入水龍潛淵,家人、親戚、同學,美食、看展、露營,豐滿而充實。
異地戀是需要用心經(jīng)營的,唐錦瑟自然格外注意,每天微信報告自己行蹤,絮叨自己的喜怒哀樂,吳維剛也事事回應,雖然雞零狗碎,卻也溫暖踏實。他的咳嗽一直不見好,說話也是啞啞的,她雖心疼,但只能規(guī)勸。他說,快了,過不了幾個月,項目就結束了。他說,你忘了嗎,這里可是有萬能涼茶的。
她還記得失聯(lián)之前的一些片段,他說過單位組織體檢,他有一些指標是需要復查的,似乎憂心忡忡的樣子。
可這突然人間蒸發(fā)又是怎么回事呢?
吳維剛音訊全無一周之后,唐錦瑟決意去深圳一趟。
一出機場,她直奔他的小區(qū),可任她怎么摁門鈴,根本沒有人出來。
她去他的單位,那是一個大大的園區(qū),門禁森嚴,外人根本無法進入。
他的電話依然是關機。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城市,唐錦瑟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像是做了一場大夢,耗盡心力精疲力竭。
已經(jīng)是秋日,窗外的陽光明媚而清涼,唐錦瑟認真地熱了牛奶、煎了雞蛋、烤了面包,生活終究得繼續(xù)。突然的抽離會很疼,傷疤會滴血,但也會結痂,在漫長的時光消磨中終會痊愈。
某個周末,唐錦瑟正蜷在沙發(fā)里玩手游,視頻通話的請求突然彈出來,是吳維剛。
唐錦瑟瞬時屏了呼吸,心跳加速,手不停地抖。
終還是穩(wěn)了心神,接起。
那頭的吳維剛理了很短的寸頭,臉色很白,卻似乎圓潤了一點點。
她訝異,他絮絮叨叨,艱難地笑,說化療了一段時間。
她不再作聲,個中意思自然清楚。
“我的病吧,有可能會好,大概率是不能的了。我工作這么多年,大抵還是有一定的積累,你也知道,我老家貧困,我只能把所有的財物都留給他們了,原諒我,無法顧及你?!?/p>
唐錦瑟眼淚兀自肆意流淌,一個人靠著沙發(fā),很久,很久。
第二天,唐錦瑟終是下定決心到醫(yī)院,做了膽囊摘除手術。結石在那里,總是得千小心萬小心,即便如此,也常常出狀況,痛得死去活來。做完手術,需要恢復一段時間,還有一些注意事項,但終于可以逐漸恢復正常生活了。
出院后,唐錦瑟換了新的手機號碼,換了新的工作,在這個熟悉的城市,她說她要開始新的生活。
在吳維剛失聯(lián)的那段日子里,唐錦瑟曾接到一個電話,“你好,是唐錦瑟嗎?我是吳維剛的愛人!”
錦瑟淡淡地說:“對不起,你打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