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
母親的學(xué)歷止于小學(xué),這是外公的主意。外公很早就表明態(tài)度,母親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得外出打工以貼補家用。母親希望自己能夠跟其他人一樣,無憂無慮地坐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但外公并不認為女兒坐在教室里,握著鉛筆,朗讀課文,就能讓他多買上一瓶酒,而在工廠的生產(chǎn)線上工作卻可以。升學(xué)路斷,母親疾奔上鄰近的小山丘,望著大海,不能在父親面前表達的幽怨,悉數(shù)化為淚水。幾天后,她成為女工。那一年,她十二歲。
在工廠安頓好,母親瞞著外公報了夜校,并請同事幫她圓謊。鐘一響,母親就奮力踩著向別人暫借的破“鐵馬”,哐啷哐啷地去上課。平常浸泡在酒精中醉生夢死的外公,對于錢倒是很精明。沒多久,外公算出母親上呈的加班費有短缺,當下沖往工廠堵人,眼見紙包不住火,同事只得吐露實情——她去讀書了。母親下課返家,外公怒不可遏地將她一頓痛打。母親退了學(xué),之后幾十年,她都沒辦法回到教室,聽上哪怕一個鐘頭的課程。很有可能,她整個人的一部分,也被徹底地禁錮在那個挨揍的夜晚。
十四歲時,母親在外婆的建議下,獨自踏上前往高雄的船。在高雄,母親一口澎湖腔的閩南語,常遭人嘲笑。她跟一位同事交情甚篤,下班后,便從對方身上模仿“標準”的閩南語;其他閑暇時間,她繼續(xù)學(xué)普通話,工廠內(nèi)的報紙是她的免費教材。母親是這樣自修的:左手拿報,右手執(zhí)筆,一旦出現(xiàn)生字,圈起,拿起字典查找,然后在報紙留白處反復(fù)抄寫,直至完全記熟那個字的形、音、義。
從小到大,我眼中的母親認識很多字,說話也字正腔圓。后來,母親揭曉個中隱情,我才恍然大悟,母親無意識地調(diào)換著符號與象征,只想獲得一種命運:不再被人霸凌。這段經(jīng)歷也滋養(yǎng)出母親沉靜的個性:她從不貿(mào)然評說一個人的好壞,也能忍耐別人對她的胡言亂語,心性平靜,波瀾不驚。
母親以長女的身份守護著她的家庭。她把手足一個個地接到高雄,眼看這個家即將撥云見日,她卻罹患重病,近一米七的個子,消瘦到三十八公斤。醫(yī)生說,唯有臺北的醫(yī)院可以收治。母親反過來安慰外婆,說她累了,這樣就好,不用再治療了。母親算過了,交通費、住宿費和醫(yī)藥費會再次壓垮這個家庭。后來,她奇跡般地以一帖中藥渡過難關(guān)。母親說,那時她覺得就這樣子走了也無所謂。活著未曾感受到多少幸福,倒想再一次投胎,看看是不是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問母親,為什么想要孩子?母親說,前半生,她最常有的情緒是孤獨。長年在外拼湊家計,跟家人相處的時間很短暫。等到日子不再那樣匱乏,手足一一成家后,她反而困惑了。母親打了一個比方:“就像你把家布置得很理想,看了看,很滿意,這么舒適,為什么不再邀請一些人來呢?我邀請的人,就是你們?!蔽蚁?,母親之所以渴望孩子,也是想通過我們,讓她朝思暮想?yún)s永遠也得不到的某種氛圍得以再現(xiàn),而這一次她能夠不被辜負,彌補兒時的遺憾。
我三歲多時,母親把我們姐弟從奶奶身邊接來同住。平日她把我們送入幼兒園,假日則帶我們?nèi)ゲ┪镳^。我對動植物萌發(fā)了濃厚的興趣,勢必認讀每一段介紹文字,母親在我身后一行行朗讀,不忘給我解釋含義。我們也去書店,這其實是她最享受的時光。為了安撫我們,她允諾,我們離開時能帶走一兩本自己喜歡的書。
曾有一回,一本書的插圖吸引了我。文字沒附注音,有些段落我讀得很吃力,我抱著那本書,請母親念給我聽,她從自己的書本中抬起頭來,遲疑了幾秒,說:“媽媽也在讀書,你可不可以挑一本簡單的自己讀?”語畢,她的目光又落回書上。我至今仍忘不了那黯淡的心情。我以為母親會放下書本,但她沒有,她把書本抓得更牢,仿佛那是一張船票,她將乘上船,前往更豐饒的地方。
上小學(xué)時,母親慎重地交給我一樣物品:字典。自字典交到我手上的那一秒起,母親就再也不幫我認讀任何一個字——讀不出招牌上的字,問她,她只要我記下,讓我返家后查字典。
我當然討厭母親的做法。為著一個字,得在字典里翻尋,字字都在“此山中”,對于幼小的我,也有“云深不知處”的無奈。我為了減輕日后的負擔,若課文學(xué)到“雨”,就連著部首一路讀到“雪霞霜霧霪”,也因為每個字都是我親手掘出,便顯得格外刻骨銘心。
上小學(xué)時,我是敬仰母親的;升入初中后,這份敬仰日漸生變。
初中的第一堂英文課,老師問全班,有誰不能按順序念出所有的英文字母。我沒有多想便舉了手,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少數(shù)?;丶液?,我把這份難堪與羞恥扔給母親。母親向我道歉,說:“我只讀到小學(xué),不清楚原來英文這么重要。你的學(xué)歷比我高了,不然這樣,我再帶你去買一本英文字典,好嗎?”我以沉默作答。這份復(fù)雜的情緒,到了高中愈加嚴重。升學(xué)考試不僅篩選出成績好的學(xué)生,也隱約淘洗出家世背景較好的同學(xué)。多數(shù)同學(xué)都有家學(xué)淵源,相比之下我的背景相當突兀??陀^上我明白“萬般皆是命”,主觀上卻藏不住“半點不由人”的感傷。我的摯友,自小就受到父母的嚴加管教。我向往這種家庭,以為愛一個孩童不過如此,約束他、管教他,確保他沒有辜負每分每秒,年年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我那時未能讀出摯友的隱忍,隱忍自己得收下一份過于貴重又不能拒絕的禮物:在父母無微不至的關(guān)注下,你必須活成人上人,為父母爭氣。
我甚至譴責(zé)了母親的“無為而治”。
高二時,我因胃酸倒流,每個星期有一天得去醫(yī)院檢查。我跟母親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等待顯示屏上號碼的跳躍,有時母親會想到什么似的說“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下一秒,她又陷入自我審查、修正,“算了,當我沒說,我也沒讀過書,我懂什么”。對話便到此終止。又一個星期,我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忍受同一份尷尬。相比之下,做胃鏡真是太輕松了,一根細管,數(shù)次忍耐和幾分疼痛就能看清楚病灶。也許那時候我與母親之間也需要一根管子,去查看生活的酸液是如何將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腐蝕出窟窿的,為什么我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只剩下沉默。我怨過她,怨她什么也不懂,填志愿的時候甚至不知道學(xué)校的排序。這反復(fù)糾纏的情結(jié),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才有了釋懷的契機。摯友與我吐露生命的負擔,我也看到其他孩子的傷楚。他們被父母的期望壓得喘不過氣,而我的母親從頭到尾,不忘送給我最難能可貴的愛:自在。
我本該向母親道歉,但我沒有。我以為母親能從我重新釋出的對她的依賴,理解到我對過往言行的懊悔。我低估了道歉這一舉動的功效,對受傷的人而言,這是不容省略的儀式。
一場國外旅行,終于使我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那時,酒店的系統(tǒng)出了點紕漏,我們一行人準備入住時,酒店已是滿房的狀態(tài)。我跟前臺服務(wù)人員用英文爭執(zhí)起來,母親也很緊張,不時出聲詢問。工作人員請來經(jīng)理,我得同時和兩個人溝通,母親的頻頻詢問讓我左支右絀。我轉(zhuǎn)頭,以不耐煩的語氣說:“你先在旁邊等好不好,我這里很忙。”幾天后,在餐廳里,母親突然開口說:“那日在前臺,你讓我很受傷。你讓我覺得我英文不好,什么都不懂,是個累贅?!蹦赣H似是再也承受不了,一把撕開我們多年以來絕不輕易碰觸也從未結(jié)痂的傷口。她問:“命運怎么開了個玩笑,讓鴨子生出天鵝呢?”聞言,我跌入時光的回廊:博物館的標本、為我朗讀介紹文字、手上字典的重量、我升入初中時既欣喜又心酸的祝?!皬慕裉炱鹉憔妥x得比我高了”……在她認識的字比我多時,我們相互理解;而在我習(xí)得的知識比她多時,我卻單方面地關(guān)閉頻道,再也不讓她收聽。羞恥感淹沒我的心房,我的眼淚也撲簌簌直落。
“鴨子怎么會生出天鵝呢?”這是我生平見過最溫柔、最友善的控訴,再也想不到還有其他表達方式,比這樣的言說更委婉深沉。
我深知母親苦于她的失學(xué)。她終其一生,在職業(yè)上的選擇很少,升遷時也總是礙于學(xué)歷要求而晉升不得。我深知母親辛勞的一生,與她長女的身份密切相關(guān),她犧牲自己,換來手足的進學(xué)。我偶爾體諒,偶爾怨懟著她奈何要生為長女。我把一切形容得仿佛她可以選擇,但她沒得選擇。
我向母親道歉,我錯了,我的書讀得太差勁了,知識的存在是用以認識自己,而非否認來歷。母親也掉淚了。她原諒了我,她總是能諒解別人對她的誤解。
到了三十歲,我看得更清晰。母親沒有給我指示,她給了我一盞明燈。
我和弟弟對知識的戀慕,很大程度上來自模仿,模仿我們最重要的人對于知識的渴慕。她若得一秒鐘清閑,就讀一段文字,無論報紙還是雜志都好,而她的兩個小孩跟在她的身后,陪她搖頭晃腦,把整個世界都收納于掌中開合的書頁。母親并沒有為我們精心規(guī)劃出縝密的學(xué)習(xí)計劃,也不曾給我們編排課程,她甚至從不評價我們成績的好壞。她只是把我們引到水畔,我們見她泅水、拍浮,時而沒入水中,時而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我們的一切成就,都來自一個十二歲時離開教室的小女孩。
再次回答那個問題:“丑小鴨怎么會變成天鵝?”因為丑小鴨的媽媽,本來就是天鵝??!
(摘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