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福
霧喜歡素身潔面,虛無縹緲是它一貫的衣著打扮風(fēng)格。它從不怕費時費事,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巾,擺著長長的衣袖,一出門就是仙女下凡的架勢。凡夫俗子見不得它真實的面目,山野上的樹林、平原上的作物,潛在地面上窺視了那么多年,也從沒見過這個神秘來客的模樣。它模糊的面孔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陰謀家。霧一露面就栽上了個冤大頭。霾,更讓霧聲名敗壞。要不是霾,霧才不會這樣狼狽不堪,頂多就是一個不一定招人喜歡的魔術(shù)師。
霧最擅長的是障眼法,眼光再怎么銳利的人在它面前都要失靈。聰明人相信這一點,在霧天會格外小心。有問題的是那些比人本事大得多的雄鷹,平日里它們傲視天穹,視天空為自己的領(lǐng)地,橫沖直撞,無所顧忌,但在濃霧天它們就必須有所收斂,如若蠻來,天空將會是它們恐怖的麥城。許多動物都相信這一點,霧來了就變得乖巧了許多,平日里習(xí)慣使用眼睛的這時候都用上了耳朵。你可以理解成霧給它們創(chuàng)造了視力休息保養(yǎng)的機會,也可以理解成霧開發(fā)了它們的耳力,讓它們盡量學(xué)會傾聽。傾聽別人和自然界萬物的聲音,傾聽自己的內(nèi)心。
霧的本意倒不是要蒙住大家,從善意的角度看,霧暫時障了大家的眼睛,無非是想讓大家一分為二地看一下自己。平日里,大家看到的都是別人,談?wù)摰囊捕际莿e人,唯獨沒有自己。霧其實還想當(dāng)媒婆,充當(dāng)黏合劑。你想想看,在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人和自然界之間,看似近在眼前,其實遠在千里,隔著的溝溝壑壑太多了,只有在霧天,大家才好不容易混在了一起,差不多成了模糊一體,都聚在了霧這個大家庭里,起碼是圍成了一桌,湊成了一個局。
沒人知道霧是怎么走過來的。我相信霧應(yīng)該有一雙特別大的腳,它的腿應(yīng)該也特別長,只要邁出一腳,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占據(jù)了整個世界,因此,我們怎么都看不到它來時的樣子。開始即意味著結(jié)束,眼力的速度永遠跟不上霧邁開腿腳的節(jié)奏。霧應(yīng)該還有特別巨大的翅膀,看上去是白色的,事實上它應(yīng)該是無色半透明的,像蟬翼,輕薄而略有紋理。因為紋理太多疊在一起了,后來人看到的就是它濃淡相間的層次。它老是撲扇著翅膀,從地面上看,給人以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它一直都沒有飛起來,永遠像是剛要起飛的樣子。
霧凝視著人。霧知道人才是大地上的真正主人,它想與人展開對話。它竄進人家的窗戶,只要留一小縫兒,它都要削尖腦袋擠進來,它在尋找與它對話的人。它纏繞在人常用的各種物件上,人前人后地盤旋徘徊,最后將話頭留在了濕漉漉的墻壁上。霧還會畫畫,它在大地上作畫,在墻壁上作畫,在人間留下最精彩的寫意筆墨。畫家們知道霧是畫界高手,喜歡把它們留在自己的山水畫面中,有意加以渲染,這大概是想發(fā)揮霧的特長,讓其畫中有畫,意味綿長。
霧應(yīng)該有故鄉(xiāng),它的故鄉(xiāng)是水的故鄉(xiāng)。此水非彼水,此水在天上,在雨的祖屋中。因為人間多美景,霧多半留戀而不會自動回到故鄉(xiāng)?;毓枢l(xiāng)的霧像個在外頭溜達了半天的小孩,哄它回家需要一個熱烈的歡送儀式。風(fēng)送不走霧,風(fēng)沒有克制霧的法術(shù)。在風(fēng)中,霧相當(dāng)于煙氣,越吹越縹緲,越吹越綿長。有時風(fēng)能趕走霧,那是因為降溫,霧給了冷空氣一點面子。霧最通常的克星是陽光,它最怕陽光,陽光里藏著一根根金燦燦的利箭,霧經(jīng)不起萬箭穿心,只能選擇逃離,逃得無影無蹤,逃得干干凈凈,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來過霧。
(王世全摘自《福建文學(xué)》2022年第12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