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官響
(楚雄師范學院 管理與經濟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明代中后期普遍發(fā)生的賦役改革和白銀貨幣化,使明代中國逐漸建立起白銀財政體系。①商品經濟發(fā)達或銀產豐富的地方,白銀貨幣體系運行較為通暢,其他地方則不然,易招致非議。如過于依賴白銀貨幣的后果: “往在山東,見登、萊之人多言谷賤,處山僻不得銀以輸官。今來關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則歲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賣其妻子。至征糧之日,則村民畢出,謂之人市。問其長吏,則曰:一縣之鬻于軍營而請印者,歲近千人,其逃往者或自盡者,又不知凡幾也。何以故?則有谷而無銀也。所獲非所輸也,所求非所出也。” 參見(清)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卷一《錢糧論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頁。一條鞭法改革和銀礦的充分開發(fā),亦使云南貨幣體制和財政體制發(fā)生了巨變。流通中的實物貨幣海貝逐漸為銀所替代,而鹽作為貨幣的歷史已成為過去。與中原地區(qū)形成的白銀、銅錢二元貨幣結構類似,云南則是白銀、海貝二元。明代云南作為銅的重要產地,不僅為國家鑄幣提供原料,而且也自行鑄造銅錢。隨著錢幣的漸次流通,海貝不斷退出貨幣流通市場。明清交替之際,云南同中原地區(qū)相埒,也形成了銀銅復本位制。
關于云南鑄錢的研究,側重清代遠多于明代,蓋因明代云南鑄錢數量、影響遠小于清代。筆者目力所及,僅見馬琦、梁曉強等學者的研究涉及明代云南鑄錢。②參見馬琦、凌永忠、彭洪?。骸稏|川銅礦開發(fā)史》,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05-108 頁;梁曉強:《明代云南銅產與鑄錢》,《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第5期。因此,本文擬從信用性和財政性的角度鉤沉史料,論證銅錢的信用性和財政性,并在此基礎上探討明代云南鑄錢的原因和過程,并考察其對彼時云南貨幣體制的沖擊和塑造。
考察中國貨幣史,其中一個有趣而又發(fā)人深思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古代不能實行單一貨幣制度?進一步說,明代中國為什么不能實行統(tǒng)一的紙幣?筆者首先從政府信用角度進行探討,明政府依據其強制力決定鑄造和發(fā)行紙幣、銅錢,規(guī)定其在社會流通的合法性,是因為無論在貨幣的鑄造、發(fā)行還是流通,政府的信用都隱含其中。政府信用是必不可少的,但也是有限度的。
由貨幣形態(tài)的演進歷程而論,貨幣形態(tài)一般遵循從商品貨幣階段,到金屬貨幣階段,再進入信用貨幣階段。然而,中國貨幣史的演進路徑卻非線性的,更不是直線發(fā)展的,而是多種貨幣形態(tài)同時并存,各自在不同領域、不同區(qū)域流通。在商品貨幣階段,實物貨幣大行其道,許多實物都可以充當一般等價物,比如谷、帛、金、銀、鹽和貝殼,但并不妨礙以銅錢為主的金屬錢幣之流通,因為鑄錢是國家法定貨幣。金屬貨幣階段,賤金屬銅鑄幣和貴金屬白銀,可能是主要的法定貨幣和事實上的主幣,但在一定程度上,又有實物貨幣的存在。信用貨幣一般是指紙幣,本身沒有價值,完全靠國家信用來維系其價值和購買力。
貨幣價值的穩(wěn)定,并非專門依賴貨幣本身的自發(fā)調節(jié)。貨幣的真?zhèn)?、可信度和供給量,以及與商品經濟的關聯(lián),都必須通過國家的統(tǒng)一政策來維持。①參見何平:《白銀走上主導貨幣舞臺的步伐與明中期的 “邱濬方案” 》,《中國錢幣》2020年第3期。古代傳統(tǒng)社會,銅錢和紙幣作為貨幣各有利弊, “楮之弊在于貴賤不中” ,而 “錢之弊在于輕重不中” 。②劉定之:《劉文安公呆齋先生策略》卷6《戶科》(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4,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338-339頁)詳細論證了銅錢和紙幣的缺陷:民之所賴以生者谷帛,而一環(huán)之錢誠若何所用者?然而錢可以致谷帛,則用錢可也。民之所賴以用者錢貨,而一尺之楮,又若何所用者?然而楮可以代錢貨,則用楮可也。自周以來,率用錢,而錢之弊在于輕重不中。若漢之三銖次數、四銖,失之輕,榆莢失之大輕。而魏之水浮、風飄、鵝眼,宋之綖環(huán)、萊子、荇葉,晉之四分沈郎,唐之武德四銖,皆失之輕者也。若漢之半兩赤仄失之重,八銖失之大重,而蜀之直百、吳之當千、晉之比輪、梁之兩柱、周之五行大布,永通萬國,唐之乾元重寶、重輪乾元,皆失之重者也。夫錢輕則物必重,而有雍遏不行之患;錢重則物必輕,而有盜鑄不已之憂。必若漢之五銖、唐之開元,則庶乎輕重得中矣。自宋以來,率用楮,而楮之弊在于貴賤不中。天圣一界印一百二十五萬,紹圣一界印一百四十萬,元符則增為一百八十萬,建炎又增為三百七十萬,孝宗一界以幾千萬計,寧宗一界以幾萬萬計。中統(tǒng)既有鈔,而至元鈔一貫又準中統(tǒng)鈔五貫,是方尺之楮直錢五十文也。至元既有鈔,而至大鈔一貫又準至元鈔五貫,是方尺之楮直錢五萬文也。夫少造之,則鈔貴,而過少則不足于用;多造之,則鈔賤,而過多則不可以行必也。如宋之天圣、元之中統(tǒng),則庶乎貴賤得中矣。方今不用銅錢專行鈔法,自數十年來鈔之不行于天下也甚矣,當路者糶不深慮而熟計者。楮幣亦即紙幣,要保持幣制穩(wěn)定,政府須遵循 “本位準備、數量限制和兌換安排” 的三原則,所謂本位制,即規(guī)定紙幣與鈔本兌換的比率,紙幣與儲備按法定比例流通。如果沒有良好的本位準備金制度,數量限制和兌換安排亦難以實現。明初,政府冀望寶鈔成為主幣,而銅錢為輔幣,以零錢的功能通行。主幣具有無限法償能力,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輔幣則是有限法償能力,在一定情況下可以被拒收。洪武八年(1375),官方規(guī)定,每1 貫鈔折1000 文銅錢,100 文以下惟用銅錢。③萬歷《明會典》卷31《戶部十八·庫藏二·鈔法》,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24頁。長期而言,商品價格與貨幣供應傾向于成比例的運動,要穩(wěn)定經濟,必須穩(wěn)定貨幣供應。一定時期內流通中需要的貨幣量,同流通中商品價格總額成正比,而與同一貨幣單位的平均流通次數成反比。但是,明政府為財政支出需要和應對財政赤字濫印寶鈔,而且寶鈔運行主要在財政支出一端,其發(fā)行量遠比回收量大,最后導致寶鈔 “貴賤不中” ,大幅貶值。宣德(1426-1435)以后,更發(fā)展至1貫只能鈔兌10文錢甚至更低的水平。這樣寶鈔就喪失了價值尺度的功能,民間買賣貨物時,主要以銀作為價值尺度單位,寶鈔已經很少被用來作為日常的交易工具。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不具備建立起監(jiān)管和調節(jié)作用的中央銀行的條件,也不能精準測算市場流通中所需要的基礎貨幣量,因而用準備金等調節(jié)手段,來控制紙幣的供應量,實行統(tǒng)一的單信用貨幣制,是難以實現和不能持續(xù)的。紙幣如此,銅幣也不例外。銅錢是國家權力的象征,由國家壟斷發(fā)行的鑄幣。①作為鑄幣,是具有一定形狀、重量、成色和面額價值的金屬貨幣。有的由商人鑄造,在金屬條塊上打有印記,作為保證,其形狀、重量、成色并不一致,如銀錠等;有的由國家集中統(tǒng)一鑄造,有一定標準,如制錢等。參見《辭?!罚ń洕謨裕虾#荷虾^o書出版社,1980年,第498頁。而銅是賤金屬,在鼓鑄前只具有商品性;只有鼓鑄為幣后才具有貨幣的功用,這是由于其間加入了政府的信用。只有當貨幣具有政府信用性后,貨幣的商品性才真正成為一般等價物。自秦半兩、漢五銖以后,銅錢的名義重量和實際重量越來越背離,所反映的正是傳統(tǒng)中國財政幣制中政治權力對貨幣價值決定權的壟斷。
銅錢的政府信用如何維系,靠的是質量的恒久不變和清晰的防偽特征。若不顧及這兩個條件,單純追求提升法定貨幣的質量,只會進一步拉開法定貨幣和偽幣的價格差距,變相鼓勵偽幣的制造,而政府卻因提升法定貨幣質量而耗盡本身的經費。在此消彼長的情況下,法定貨幣的發(fā)行便會失敗。②參見張瑞威:《論法定貨幣的兩個條件:明嘉靖朝銅錢政策的探討》,《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15年第1期。明代由于當朝鑄錢不足,難以完成流通手段的職能,因此歷代鑄錢和民間私鑄也并存使用。這種完好銅錢與劣質銅錢并存的局面,在沒有本位制度安排的情況下,價值尺度所要求的價值標準唯一性,亦即 “輕重” 難以維持。根據格雷欣法則(Gresham's Law),如果兩種金屬貨幣的幣值不等價,便宜者便將驅使昂貴者消失,此即所謂 “劣幣驅逐良幣” 。由于銅錢供給不足,面值相對又低,劣幣充斥市場,使得銅錢既不能滿足基層市場的需要,又不足以應付大宗商品交易,這樣銅錢也就失去了鑄幣所應具有的價值基準地位。
明代正是一個集商品貨幣、金屬貨幣和信用貨幣為一體的朝代。中央政府在明初致力于建立一種錢鈔并用的制度,而 “禁民間不得以金銀物貨交易” 。由于紙幣和銅幣雙雙失去信用價值,以鈔為主,錢為輔的貨幣制度施行起來頗為不順,反而造成民間用銀的增多。民間自發(fā)選擇處于自然特質價值穩(wěn)定的白銀貨幣,形成社會的基準價值和價值尺度。③參見何平:《白銀走上主導貨幣舞臺的步伐與明中期的 “邱濬方案” 》,《中國錢幣》2020年第3期。明代中國之所以發(fā)生白銀貨幣化和財政白銀化,是和信用貨幣價值尺度職能的式微相關聯(lián)的。嘉靖四年(1525),朝廷雖 “令宣課分司收稅,鈔一貫折銀三厘,錢七文折銀一分” ,但 “是時鈔久不行,錢亦大壅,益專用銀矣” ,④張廷玉等:《明史》卷81《食貨五·錢鈔》,第1965頁。說明紙鈔不僅信用價值崩潰,而且其財政價值亦喪失殆盡。而國家通過壟斷鑄幣權,尚可滿足其財政需要。明代政府鑄錢首先是 “足國” 的需要,通過壟斷鑄幣權借以掌握國家的經濟命脈,直接增加財政收入,支付國家財政中的官俸、軍餉、賞賜以及工程等項開支。在國用不足或財政赤字時,皇帝和大臣最先想到的是鑄造錢幣,以充實國庫。⑤參見胡我琨:《錢通》卷1(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62冊,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77頁)載: “皇上嗣登寶位,賞賚未周而內藏已蕭然矣。敕戶部如何措置使之充盈,或造鈔貫或鑄銅錢。凡理財之方,足國之計,無擾于民有益于國者,宜從計處具奏定奪。” 該收第380頁稱,嘉靖十九年(1540), “題準量發(fā)制錢百萬文,給大同鎮(zhèn)官軍折俸” ?!睹魇雷趯嶄洝肪硭末査模尉溉晔辉露∷?,第7067-7068頁)亦載,嘉靖三十二年(1553)大學士嚴嵩奏言: “近日民間無錢行使,蓋因去歲禁止鉛錫薄錢,止許用嘉靖及本朝制錢,稅課司抽分等廠專收嘉靖錢,別錢不收,以致錢不通。昨蒙欽命工部鑄錢甚好,但一時不克濟用。聞內庫積貯嘉靖錢及本朝制錢甚多,其前代襍字舊錢大扳兒等年久亦恐浥爛。合無敕下該庫查發(fā)百十千萬,令該部給與在京文武官員及各軍士折支俸糧,亦可省數十萬之銀,如此則錢自流通而民稱便矣。上從其言。出內府所貯新舊銅錢八千一百萬文,折給文武官俸并軍糧?!?/p>
政府鑄錢還可間接增加財政收入,因為鑄錢有豐厚的 “余息” ,即鑄息。1000 文錢值銀1 兩,然所需工本銀通常只有0.7-0.8 兩,甚至低至0.5 兩,余息即錢幣流通值與工本銀之間的差額。天啟五年(1625)三月,戶科給事中周汝謨疏言: “東西缺餉,不得已于雜項中,稍可取贏者有八:曰鼓鑄、曰鹽政、曰屯種、曰稅契、曰典鋪、曰散官、曰冗役、曰郵傳。夫鼓鑄之利,子母相侔,鑄百萬銅,則得百萬之息。近雖四行開鑄,而既苦乏本,又艱市銅。”①《明熹宗實錄》卷57,天啟五年三月壬申,第2646頁。在八大 “稍可取贏” 項中,鑄錢無疑是解決財政窘境的最為有效的方法。鑄百萬銅得百萬息,是說鑄息率可達100%?!洞好鲏粲噤洝酚涊d,戶部尚書侯恂疏曰: “天啟二年開鑄起,至崇禎四年止,計十年間只動過本銀一萬二千四百余兩,陸續(xù)獲息銀十一萬七千八百兩零,則所得幾與本銀相準。又查南廠所得加五有奇,蓋銅、鉛出產輳集地方,獲息原自不貲。今秦、楚、蜀、滇四局見在議開,始未預畫成數,但令其自行認報,即最少亦當以加五為率。滇、楚、蜀三省,則取其息以解京充作新餉,按季交納。”②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38《戶部四·寶泉局·戶部尚書侯恂條陳鼓鑄事宜》,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2頁。工本銀只有12 400 兩余,而十年間獲息銀卻高達117 800 兩,可見當時的鑄息率已接近100%。又據《明史》載:崇禎元年 “南京鑄本七萬九千余兩,獲息銀三萬九千有奇;戶部鑄錢獲息銀二萬六千有奇。其所鑄錢,皆以五十五文當銀一錢,計息取盈,工匠之賠補,行使之折閱,不堪命矣” 。③張廷玉等:《明史》卷81《食貨五》,第1968頁。鑄息接近50%。即使鑄足值的銅錢,對國家也是有利的。 “鑄錢之費與銀相當,似于朝廷無利,然歲鑄錢一萬金,則國家增一萬金之錢,流布海內,鑄錢愈多,則增銀亦愈多,是藏富之術也?!雹軐O承澤:《春明夢余錄》卷38《戶部四·寶泉局·戶部尚書侯恂條陳鼓鑄事宜》,第672-673頁。為保證鑄錢的進行,天啟六年(1626)四月,戶部尚書李起元等奉旨議兵餉問題,其中有一款為 “各省專官鼓鑄,坐定鑄息,不稱額者參罰” ,⑤《明熹宗實錄》卷70,天啟六年四月己卯,第3344-3345頁。獲得批準。政府將鑄錢與官員的考核相結合,官員負有保障鑄錢如期如額完成的職責,目的即滿足日益增加的財政需要。
此外, “鑄銅為錢,以利民用” ,鑄幣還有其他用途。萬歷時人王家屏言: “鑄錢本以濟銀幣之不足,為其費省而利贏,故足造也……惟有錢法一事,可以通利權,便民而裕國?!雹尥跫移粒骸洞鹄罱_撫臺論鑄錢》,收入《明經世文編》卷393《王文端公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43頁。這里提到了補白銀之不足,通利權以便民的問題,是為了滿足百姓日常小額交易和消費之需要。
“天立君以子民,付之利權,使其通融以濟天下” ,⑦丘濬:《銅楮之弊一》,收入《明經世文編》卷72《丘文莊公集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10頁。丘濬此言將國家政權、財權的來源皆歸于天,天授君王以鑄幣權,而貨幣通融以利天下,是治國理民之所在。 “銅之產,多于金銀,而錢之法,上猶得筦其權。權在,則利存焉” ,⑧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38《戶部四·寶泉局》,第676頁。孫承澤則更強調掌握了鑄幣權,即控制了利益之源。張居正推動了賦役征銀的一條鞭法改革,但對鑄錢亦青睞有加。 “錢法原以足民,非為興利,然足國之道,亦不外此。蓋世間銀少銅多,公私之費皆取足于銀,故?;疾蛔?。今化銅為寶則民用益饒,民用既饒則上供易辦。故足民亦所以足國也?!雹釓埦诱骸稄埦诱肪?2《書牘九·答閩府龐惺菴》,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01頁。他甚至認為鑄錢是足國裕民之法。因此歷代政府都注重對鑄幣權的壟斷。明人稱本朝錢為制錢,是按本朝定制由官爐所鑄的銅錢,以別于前朝舊錢和本朝的私爐錢。①參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部編:《中國大百科全書·財政稅收金融價格》,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532頁。從洪武到崇禎十六朝,其中有十朝曾鑄過年號錢即制錢。
用銅來鑄錢,有金、銀、鐵不可比擬的優(yōu)勢。金銀性軟,不足以用來鼓鑄;而鐵性剛,容易繡爛,都不如銅剛柔適中,可以耐久使用。在金融實踐中,明人亦懂得如何調節(jié)流通中的貨幣量。②參見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38《戶部四·寶泉局·戶部尚書侯恂條陳鼓鑄事宜》(第673頁)載: “況乎錢下而不上,則其權在市井;上而下,下而上,則其權在朝廷,誠實其貴賤。用斂散之法,以在官者為母,在民者為子,當其賤,則存留錢糧盡行收錢,而賤者可貴;當其貴,則各項關給盡行散錢,而貴者可賤。蓋錢太賤則病官,太貴則病民,故用此法以均之?!薄叭昏T之大患在無銅” ,明代以農為本,對銅礦開采亦秉持限制政策,因而鑄錢缺銅是普遍存在的。又因明代產銅的地域有限,儲量豐富的滇銅并未得到有效的開發(fā)和利用,因而時鑄時罷,銅錢的生產和流通的數量并不能滿足需要,而相應白銀使用的數量增多。實際上,銅錢在洪武八年(1375)頒行大明寶鈔后,就已失去流通界主要貨幣的地位。只有在明代中后期,寶鈔不能行使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職能時,國家才決心重整錢法,加大開礦力度,但也是時開時罷,政策不一。
作為賤金屬貨幣,銅錢最大的缺點是不適宜大宗貿易,長途攜帶成本高昂。此問題是由白銀貨幣化來化解的。幣材受銅產量和價格的制約,又與生活用銅競爭,不能不影響鑄幣業(yè)的正常進行。在云南,由于銀和銅儲藏豐富和開采旺盛的緣故,上述問題都不難解決。實際上,明代云南鑄錢亦有獨特的優(yōu)勢,除了產銅外,還產鑄錢所必需的原料爐甘石。爐甘石即ZnCO3, “所在坑冶處皆有……云南者為盛” ,③李時珍:《本草綱目》卷9《金石部·爐甘石》,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1998年,第239頁。而寧州備樂村水角甸山產爐甘石, “嘉靖中開局鑄錢,取以入銅” 。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15《云南三·臨安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100頁。黃銅是爐甘石和紅銅的合金。⑤制造方法是將紅銅十斤和爐甘石六斤,裝在一個泥瓦罐里,再放入爐內焚燒。在自風煤炭的熱力下,罐內的兩種物質熔化為一體,冷卻后即成黃銅。弘治時期云南鑄造的弘治通寶,一般是紅銅(copper)鑄成,少有雜質,但燒制困難;武宗朝續(xù)鑄弘治通寶,在紅銅上加錫,成為青銅(bronze)錢,雖解決了燒制問題,但青銅錢易于氧化。嘉靖通寶采用黃銅作為原料,解決了氧化的問題,是明朝冶煉技術上的一大發(fā)展。研究表明,我國古代至明萬歷年間,鑄錢之黃銅仍由爐甘石點化而來,而未使用俗稱倭鉛的單質鋅,明萬歷之前我國對倭鉛的使用尚未普遍。⑥周衛(wèi)榮:《中國古代用鋅歷史新探》,《自然科學史研究》1991年第3期。倭鉛本近世所立名色,萬歷之后才掌握了爐甘石煉鋅技術。⑦參見宋應星:《天工開物》卷下《五金》,《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5冊《子部·譜錄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0頁)稱: “凡倭鉛古書本無之,乃近世所立名色。其質用爐甘石熬煉而成。繁產山西太行山一帶,而荊、衡為次之。每爐甘石十斤,裝載入一泥罐內,封裹泥固以漸砑干,勿使見火拆裂。然后逐層用煤炭餅墊盛,其底鋪薪,發(fā)火煅紅。罐中爐甘石熔化成團,冷定毀罐取出。每十耗去其二,即倭鉛也。此物無銅收伏,入火即成煙飛去。以其似鉛而性猛,故名之曰倭云。” “泥封” 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得到的鋅被氧化。 “升煉倭鉛” 的反應過程為:(1)分解反應ZnCO3 500℃CO2↑+ZnO;(2)還原反應CO2+C〉900℃2CO、ZnO+CO〉907℃Zn(g)+CO2。章鴻釗言古代錢法, “下逮有明,鑄錢輒用黃銅,而黃銅必得倭鉛而后成” ,⑧章鴻釗:《石雅》,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第337-345頁。實際上是不準確的,他沒有注意到云南用爐甘石煉銅的情況。
《皇朝文獻通考》載: “云南地多山礦,唐、宋時越在外服,元、明有金銀之課,而銅之開采尚少,且民間日用多以海,而未嘗用錢?!雹帷痘食墨I通考》卷14,《錢幣考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2 冊,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第290頁上。真正困擾云南鑄錢的因素,恰如天啟時云南巡按御史朱泰禎疏言:
滇中鑄錢,不患無子而患無母,不患無銅而患無匠,不患不能樂成而患難于慮始。滇五年用兵,司庫若掃,已罄之瓶不足應庚癸之呼,寧有閑錢以及鑄本,此無本之難也。滇有余銅,偏不足于業(yè)銅者,便又索郡國,寥寥二十余,并目不識錢為何物,如責鳥走,如教獸飛,此無匠之難也。更滇夷俗沿用海,驟奪之以錢,蚩蚩之氓,嘩然不知為便,翻以為厲,在嘉靖、隆慶之間,經兩次鑄錢,竟格不行,此尤慮始之難也。①朱泰禎:《條答錢法疏》,天啟《滇志》卷23《藝文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8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08頁。
依照朱氏所說,云南鑄錢存在的問題有三:一是缺少鑄造工本,二是缺失鑄幣人才,三是缺乏流通環(huán)境,因而鑄錢殊難成功。仔細追索史料,可知明代云南鑄錢共有五次,第一次規(guī)模甚小,影響幾近于無;第二、三、四次因故以失敗告終;最后一次取得了成功,并對此后云南的貨幣體制和財政體制產生了影響。
云南第一次鑄錢約在弘治十六年(1503)。《明實錄》載,是年 “鑄弘治通寶錢,令兩京及各布政司,照諸司職掌所載多寡之數,稍損益之……云貴視四川每歲陸續(xù)鑄造。先是南京監(jiān)察御史郭絍請疏通錢鈔,下戶部議。己申,行鈔之令……其原不行錢地方,責令巡撫、巡按及有司督行之” 。②《明孝宗實錄》卷196,弘治十六年二月丙辰,第3622頁。這次云南鑄錢數量多少,需要參照四川的歲鑄量測定?!独m(xù)文獻通考》卷一八《錢幣考》稱: “弘治十六年,鑄‘弘治通寶’。十八年,題準鑄‘弘治通寶’,每文重一錢二分。又令兩京內府、司錀等庫,及南北直隸府州,并十三布政司……鑄完‘弘治通寶’,發(fā)與太常寺等衙門買辦等項支領?!雹弁踣撸骸独m(xù)文獻通考》卷18《錢幣考》,北京:現代出版社,1991年,第260頁上。又據《明實錄》載, “鑄‘弘治通寶’錢,令兩京及各布政司照諸司職掌所載多寡之數,稍損益之……四川俱照舊數……云貴視四川,每歲陸續(xù)鑄造” 。④《明孝宗實錄》卷196,弘治十六年二月丙辰,第3622頁。而 “各處爐座錢數:四川一十座,每歲鑄錢五百八十三萬二千文” 。⑤王圻:《續(xù)文獻通考》卷18《錢幣考》,第265頁上。按照《續(xù)文獻通考》和《明實錄》記載,此次鑄錢涉及全國十五個省級行政單位,云南不會例外。若云南按照四川標準執(zhí)行,則每年為國庫鑄 “弘治通寶” 錢5 832 000 文。究竟此次鑄錢總共鑄了幾年?總額多少?由于史料闕如,我們不能獲得確定數據。但是,第一次云南鑄錢失敗是確定無疑的。弘治通寶開鑄前,戶部要求 “舊未行錢地方務要設法奉行” 。工科給事中張文上疏反對,歷數不行錢之地: “云南專用海貝,四川、貴州用茴香花銀及鹽布,江西、湖廣用米谷銀布,山西、陜西間用皮毛,自來錢法不通,驟欲變之,難矣” 。⑥《明孝宗實錄》卷197,弘治十六年三月戊子,第3645頁。在中原許多地方不行錢的情況下,云南鑄錢失敗是在預料之中的。
第二次鑄錢發(fā)生在嘉靖時期。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月,給事中殷正茂建議利用滇銅鼓鑄, “今財用不足,惟鑄錢一事可助國計,但兩京所鑄,以銅價太高,得不償費,可采云南銅自四川運至湖廣岳州府城陵磯,其地商賈輳集,百物夥賤,且系南北適中之所,可開局鑄造;其銅價、僦運諸費,宜以云南鹽課、四川庫藏給之,并設總督重臣,注選主事專理,計歲費工本銀不過三十九萬余兩,可得錢六萬五千萬文,值銀九十三萬余兩,除工本外,歲得銀五十三萬有奇,足以稍佐國家之急?!?戶部議復: “城陵磯五方雜聚,于此開鑄,恐奸詭易興;云南地辟事簡,即山鼓鑄為便。”⑦《明世宗實錄》卷421,嘉靖三十四年四月戊寅,第7297-7298頁。嘉靖皇帝批準后,工部員外郎尚薰前往云南主持鑄錢事宜。該提議計劃于城陵磯鑄錢,每年費工本銀39 萬兩,可鑄錢65 000 萬文,獲利53 萬白銀,這樣名義上的成本利潤率超過135%,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嘉靖三十七年(1558)七月,巡撫云南都御史王昺奏: “云南額派鑄錢三千三百一萬二千一百文,以鹽課銀二萬兩為工費,后物料艱難,轉輸不便,鹽銀之外,又加贓罰銀一萬一千兩,止鑄錢二千八百七十四萬七百文,費多入少,乞罷之。” 疏入,戶部官員表示認同,但 “上以云南產銅,不宜惜小費以虧國用,命給銀鑄錢如故” 。①《明世宗實錄》卷461,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丙辰,第7789頁。在云南當地鑄錢,分配額度是年鑄3301.21萬文,此數據只有城陵磯鑄錢的5.08%,實際三年后鑄錢2874.07萬文,占比為4.42%,而工本銀花費3.1 萬兩,占計劃工本銀39 萬兩的7.95%。從投入與產出的角度考察,成本至少上升了44.4%。②計算過程為:(7.95-4.42)/7.95*100%=44.4%。王昺說費多入少,獲利菲薄,當然是其要求停止鑄錢的原因之一,然另有其他原因,當從朱泰禎《條答錢法疏》中尋找答案。
首先,工費籌措艱難,說明鑄幣資金匱乏,亦即 “無母” 。此問題尚不難解決,嘉靖皇帝就認為國家 “給銀鑄錢” 即可。其次,鑄幣效率低下,三年鑄幣量只完成一年額度的87.06%,平均每年只完成29.02%,③計算過程為:2874.07/3301.21*100%/3=87.06%/3=29.02%。這與鑄幣人才缺乏和鑄錢技術落后是正相關的,所謂 “無匠” 。如欲解決此問題,外需引進,內需培訓,以提升工匠的技術水平。假以時日,該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最后也是最難解決的,是銅錢在云南流通不暢的問題,亦即 “難于慮始” 。如前所述,云南白銀貨幣化進行過程中,海貝仍舊在貨幣流通中占有一席之地。 “云南夙行海貝,錢鈔俱無所用。其上納賦稅,以金為則,用貝折兌,故從來未開鼓鑄,寧以重價買。蓋相傳之舊,重改作也。今此開鑄,解錢戶部,是云南此時尚不用錢也。但云南去京師萬里,運送殊艱。故不知當時設局何處,茍離水次稍遠,則人夫之背負,牛馬之馱載,必有不勝其勞憊者矣?!雹苣咄懀骸兜嵩茪v年傳》卷8,嘉靖三十四年夏,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98頁。銅錢在云南向無用武之地,只能運往省外使用,而鼓鑄 “嘉靖通寶” ,很快便錢法壅滯,公私交病。⑤《明世宗實錄》卷546,嘉靖四十四年五月戊午,第8819-8820頁。云南鑄幣在與貝幣的競爭中敗下陣來,唯一的去處是運往京師戶部,增加國庫收入,其中部分鑄錢輸送至司鑰庫,以備賞賜之用。⑥《明世宗實錄》卷540,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乙卯,第8740頁。由于貨幣流通不暢,并且云南去京師千里迢迢,運輸成本亦不堪重負,故嘉靖四十四年(1565),云南停止了鑄錢。
第三次鑄錢發(fā)生在隆慶時期。隆慶四年(1570)三月,明廷令鑄隆慶通寶制錢。⑦《明穆宗實錄》卷43,隆慶四年三月辛巳,第1088頁。直隸巡按御史楊家相條上理財未盡事宜, “自兩京外及諸省皆得開局鑄錢……詔允行之” 。⑧《明穆宗實錄》卷43,隆慶四年三月戊子,第1093-1094頁。中央要求各省都要鑄錢,云南當然不能例外。曾主持天啟云南鑄錢的朱泰禎說: “在嘉靖、隆慶之間,經兩次鑄錢,竟格不行,此尤慮始之難也。”⑨朱泰禎:《條答錢法疏》,天啟《滇志》卷23《藝文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82冊,第308頁。說明隆慶年間,云南的確鑄造了隆慶通寶,只是影響甚小,幾乎未留下痕跡。嘉靖、隆慶兩次在云南鑄錢都告失敗,原因如出一轍:民間用,積習日久,銅錢反為所驅逐。
第四次鑄錢于萬歷四年(1576)開始,八年(1580)結束,持續(xù)時間不足五年。這次鼓鑄先由巡按云南御史郭廷梧疏請,后經朝廷批準實施的。郭廷梧奏言: “國初京師有寶源局,各省有寶泉局。自嘉靖間省局停廢,民用告匱,況滇中產銅,不行鼓鑄,而反以重價遠購海,孰利孰害?下戶部覆,可俾開局行?!雹狻睹魃褡趯嶄洝肪?8,萬歷四年三月庚子,第1094頁。其開鑄理由顯然與先前有所不同。雖然彼時海仍是主要流通貨幣,但是其地位業(yè)已動搖,因為 “不行鼓鑄” ,就會出現 “民用告匱” 的情況。關于本次鑄錢情況,查繼佐《罪惟錄》卷三〇說: “萬歷四年,準云南布政司開鑄萬歷通寶,以佐海。六年,準錢金背八文抵銀一分;火漆鏇邊十文換銀一分。本朝洪武以下錢,與前代舊錢,各十二文換銀一分。八年,罷云南開鑄?!雹俨槔^佐:《罪惟錄》卷30,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08頁。明代的黃銅錢分為兩等:用 “四火” 銅鑄成的叫 “金背錢” ,用 “貳火” 銅鑄成的叫 “火漆錢” 。所謂 “貳火黃銅” ,是黃銅合金的某種質次。 “火” 是紅銅和爐甘石在熔爐內燒煉過程中熔煉凈化的次數, “貳火黃銅” 便是經過兩次熔煉凈化而產生的黃銅。貳火黃銅質量不算低,但在市場上最高級的是 “四火黃銅” 。
這次鑄錢無年額記錄,倒是《滇云歷年傳》卷十二記載了罷鑄原因: “滇省歷古只用貝……萬歷四年,以巡撫御史言,開局鼓鑄,而民間用如故,錢竟不行,遂以鑄成之錢運充貴州兵餉,停罷鑄局,時萬歷八年也?!雹谀咄懀骸兜嵩茪v年傳》卷12,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70頁。實際上, “民間用如故” 只是表象。刊刻于順治二年(1645)的崇禎《重修鄧川州志》稱: “滇俗用貝,今開錢局,將銀撤去,貴至三百五十索一兩?!雹鄢绲潯多嚧ㄖ葜尽肪?《風境志》,洱源縣史志辦翻印本,1986年,第22頁。政府在鑄錢的時候,同時采取緊縮白銀的政策,即提高白銀與貝幣的比價,先讓百姓以貝易銀,繼而再以銀易錢。百姓的利益一再遭受侵奪,當然廢貝行錢不為多數民眾認可,其所鑄銅錢被運往貴州發(fā)放兵餉。此后不久,云南可能再次開鑄,但具體情形并無跡可尋。④萬歷時戶部尚書畢鏘,在奏疏中稱 “今云南鑄錢有采銅募匠之費,不償本值,何益之有?” 時為萬歷十四年三月戊申,參見《明神宗實錄》卷172,第3141-3142頁。
第五次鑄錢開始于天啟六年(1626),沿襲至崇禎時期。時明廷內外交困,財政入不敷出。御史王允成疏陳解決辦法: “錢法不可不變,言銅、鉛來自滇、蜀,烽火道梗,銅價涌貴,宜仿國初故事,盡籍天下銅山設局。責之藩司一式冶鑄,使罄地之產悉歸國計,而又嚴私鑄之律,懸告賞之條?!雹荨睹黛渥趯嶄洝肪?0,天啟三年閏十月乙未,第2059-2060頁。顯然鑄錢是最有效的辦法,能 “使罄地之產悉歸國計” 。云南銅礦儲量豐富,開采歷史悠久,但因錢法不通、經濟滯后的緣故,銅礦開采并未受到足夠重視。關于云南銅礦開采情況,晚至明末時史料中猶有這樣的記載: “滇居荒裔之中,舊少耕桑之業(yè),惟是產銅之區(qū)不一其處。年來黔、蜀挭道,棄擲等于泥沙,幾欲置有用為無用矣” 。⑥朱泰禎:《條答錢法疏》,天啟《滇志》卷23《藝文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82冊,第309頁上。由于云南司庫亦空空如洗, “議者以滇產銅,用錢興利甚便,至是始易之” 。⑦《明熹宗實錄》卷61,天啟五年七月丁未朔,第2866頁。于是,云南巡按朱泰禎籌集鑄本銀6000 兩,招來南京工匠幫助開局置爐,滇匠姑試為之,鑄錢超過70 萬文銅錢,當年(1626)七月行之省城。 “半月來,持銀易錢者摩于局之門,憾無多錢以應。”⑧朱泰禎:《條答錢法疏》,天啟《滇志》卷二三《藝文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82冊,第308頁下。前四次鑄錢在云南流通不暢,此次鑄錢甫一上市,即獲成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前幾次鑄錢并未完全失敗,這是一個積累和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鑄錢需要鑄本,隨著銅荒及銅料價格上漲,鑄錢逐漸變得無利可圖。崇禎時戶部尚書畢自嚴覆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饒京鼓鑄之議稱: “各省廣鑄,取其息以補新餉之不足,苦于無息,旋開旋罷。今日所見開者,僅湖廣、陜西、四川、云南、宣密二鎮(zhèn)而已。按四省所鑄之息,亦不盡歸朝廷,而復苦無鑄本,揆厥所由,總以買銅而非采銅也?!雹帷冻绲濋L編》卷32,中國臺北: “中央研究院” 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7年,第1872-1873頁。可見,在明末財政極為艱難的情況下,云南鑄造銅錢仍然沒有停止。
貨幣文化的發(fā)展既有地域性,又受其他文化的影響,云南尤其如是。在古代云南,貨幣文化的發(fā)展不僅具有鮮明的地方民族特色,而且既受中原內地的影響,也受東南亞的影響。①參見林文勛:《云南古代貨幣文化發(fā)展的特點》,《思想戰(zhàn)線》1998年第6期。言其地域性,是指云南古代先民交易用鹽,②萬歷《云南通志》卷4《地理志·武定府》,收入《西南稀見方志文獻》,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3頁。嘗以地方特產顆鹽為貨幣,交易時以顆鹽計之,譬如南詔統(tǒng)治者對鹽井并沒有征稅,處于土蠻自食以及以鹽為幣的階段;言其受內地的影響,是說漢時中原銅錢在云南較為常見;言其受東南亞的影響,是說經云南腹地通向東南亞、南亞的對外通道上,產自印度洋的海貝卻很早就大量流入云南,作為貨幣使用,直至元明時期。
明代一條鞭法改革以及云南銀礦的開采,使銀在云南成為事實上的主幣,貝幣則日益式微,退居其次。中原地區(qū)的貨幣流通是 “大者用銀,小者用錢” ;③萬歷時禮科給事中孫訓稱: “銀庫所積制錢累千百萬,擁積何益,益權其新舊次第支放,凡文武百官俸給四分支銀,六分支錢,一切招買亦如之。每歲軍士冬衣布花在內則錢,在外則銀,一切賞賜亦如之,庶銀以為母,錢以為子,并行不悖?!?參見《明神宗實錄》卷57,萬歷四年十二月壬午,第1317頁。而云南則是貝幣逐漸為銀所取代?!厄v越州志》所載永昌府及騰越州海折銀年360 兩, 發(fā)生在嘉靖十九年(1540)。④乾隆《騰越州志》卷5《稅課》,《中國地方志集成·云南府縣志輯》第3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64頁。至萬歷六年(1578),云南地方上交中央政府的田糧,除規(guī)定實物外,合計歲額銀8487.13 兩,歲入銀9905.15 兩,征海貝272 377索,明細見表1。
表1 云南清吏司田糧歲額、歲入、歲出
表1 顯示,萬歷初年田糧收支除征收實物外,已基本征銀,銀在事實上已成為國家主幣。若按海1索折銀6厘⑤謝肇淛:《滇略》卷4《俗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4 冊,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135頁。計算,則272 377索*0.006 兩/索=1634.26 兩, 只 占 課 銀 的8.89%。顯然,貝幣已不占據主要地位。表2列示了萬歷時期云南商稅的征收情況,下面再從商稅的角度考察銀和貝的比重。
表2 萬歷時期云南商稅征收明細
從崇禎十七年(1644) 至康熙二十年(1681),云南實際上處于割據狀態(tài)。在此期間,孫可望領導的大西余部政權曾鑄大順錢、興朝通寶;南明永歷政權曾鑄永歷通寶;吳三桂駐守云南前期曾以 “康熙錢式” 鼓鑄,反叛建立大周政權后又鑄利用通寶、昭武通寶和洪化通寶。其中孫可望通過大力推行鑄錢,禁用貝幣,已經使云南使用貝幣的傳統(tǒng)趨于消亡;②Hans Ulrich Vogel and Sabine Hieronymus, “Cowry and Its Role in the Yunnan Economy Part Ⅱ”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Vol. 36,No. 4,1993,pp. 309-353.而吳三桂大周政權的鑄錢在很長一段時間仍在民間流通,體現出了與云南地區(qū)在貨幣需求上的適應性。③參見劉舜強、辛巖、袁凱錚:《地方志所見明末清初云貴地區(qū)錢幣鑄行》,《中國錢幣》2015年第1期。
清初廢貝行錢的趨勢更是不可逆轉。順治十七年(1660),清廷 “開局鑄錢,以利民用。于是貝散為婦女巾領之飾,而貿遷交易則惟錢是用” 。④倪蛻:《滇云歷年傳》卷12,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 年,第570 頁。倪蛻:《云南事略》,王崧編纂:《云南備征志》卷17,清宣統(tǒng)二年云南官報局鉛印本,第35頁??逃诳滴跞辏?691)的《云南通志》亦載云南 “昔多用貝,俗名曰子……明啟、禎以后,銀貴賤,遂滯不行,轉發(fā)彝方。本朝錢法流通,久不復用” 。⑤康熙《云南通志》卷7《風俗》,《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云南一》,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年,第192-193頁。而康熙二十年(1681),清朝消滅吳三桂政權后,清廷對云南財政收支體制立即作出改變,采取 “銀七錢三” 的方式,完全排除了滇貝。時任云貴總督蔡毓榮亦不無炫耀地說: “銅、鉛滇之所自出,非如別省采辦之難,而滇人俱以用錢為便。”⑥蔡毓榮:《籌滇十疏》第4疏《議理財》,雍正《云南通志》卷29《藝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0冊,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70頁上。不過由于云南各地發(fā)展不均衡,廢貝行錢也并未遍及全省,在一些僻遠邊地,仍保有貨幣的意義和價值,甚至多藏貝而不藏銀。
廢貝行錢是云南貨幣史、財政史上的大事,其影響和意義非同尋常。從此,在國家的財政收支和民眾的經濟往來中,大數用銀,小數用錢。作為一般商品的等價物,兩者在商品交換中各自承擔著應有的作用。關于云南貝幣的使用和廢貝行錢的原因,吸引了方國瑜、江應樑、楊壽川、李家瑞、張彬村、方慧和法國的米·皮拉左里等學者的興趣,并各自作出了解釋。⑦《貝幣研究》一書對上述學者已發(fā)表的研究成果予以系統(tǒng)收錄,主要論文有方國瑜《云南用貝作貨幣的時代及貝的來源》,江應梁《云南用貝考》,李家瑞《古代云南用貝幣的大概情形》,楊壽川《論明清之際云南 “廢貝行錢” 的原因》,米·皮拉左里《滇文化中的貝和銅錢》,收入楊壽川編著:《貝幣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海貝來源于東南沿海諸國,方國瑜認為16 世紀以后,這些國家由于受歐洲資本主義的經濟侵略,而疏遠了與云南的經濟聯(lián)系,以致于海貝的來源亦隨之斷絕。海貝因供給困難導致貝幣退出云南,持此觀點者還有中國臺灣學者張彬村,但張氏更強調滇貝崩潰是通貨競爭和替代的結果。這一點又與江應樑主張相符,即政府對銀、銅的推廣使用,使之成為銅錢的替代品。方慧則從生產力發(fā)展的角度考察,得出貝幣消亡是商品經濟發(fā)展、繁榮的結果,此結論也與楊壽川的研究不謀而合。
萬明則從整體絲綢之路的視角出發(fā),在全球經濟體系雛形建構過程中,考察白銀與海貝的競爭與替代。其研究表明,16世紀的國際貿易中,白銀已成為主要國際流通貨幣,而直至明朝滅亡,海外貝幣的來源并沒有斷絕,但當時世界上已經沒有以海貝作為主幣的國家了。①參見萬明:《明代整體絲綢之路視野下的大理》,《云南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楊斌從全球史的角度考察,他認為貝幣體系在云南的消失表明,發(fā)源于歐洲的、全球性的現代世界體系在兼并融合前資本主義的印度洋世界體系的時候,云南作為印度洋世界體系的一部分,或者作為兩個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覆蓋的邊遠地區(qū),被推入到中國的世界體系中去。②參見楊斌:《馬、海貝與白銀——全球視角下的云南》,劉新成主編《全球史評論》第三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354頁。
以上各種論述顯示了明末云南廢貝行錢的原因是多元的,也是復雜的,既有云南本身的原因,又有各種外部因素。16世紀是全球化時代的開始,明朝在有意無意間因應了白銀時代的到來,通過白銀貨幣與全球經濟體系發(fā)生了互動關系。 “量地計丁,一概征銀” 與 “大數用銀,小數用錢” ,標志著中國實際上確立了以銀為主,銀銅并行的貨幣復本位制和貨幣財政。云南銀礦、銅礦的開發(fā)在滿足國計民生需求的同時,也是對時代發(fā)展的回應。落后的實物貨幣海貝的消亡,在全球都是一個時間問題,云南亦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