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處暑找黍,白露割谷。谷子,是北方黃土地上一種最迷人的糧食。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谷雨時節(jié),種谷正適令,播“植谷”;夏天墑情好,種“麥茬谷”;逢干旱年頭,蹉跎了播種時機,那就換一種叫作“六十天還倉”的晚谷?!鞍琢场薄肮诽阕印薄暗栋炎育R”“黃毛谷”“白母雞嘴”“紅黏谷”“黑黏谷”……總有一種谷子,適合咱那土地。
種遲種早不拘,谷子都在秋天收獲。當然了,谷米會儲存時間的印記:生長期越長,產(chǎn)量越高,口感就越好。
大田、水田,先盡著玉米、豆子和芝麻;谷子呢,皮實耐旱,種大田里更好,種山地里長得也不次。谷子這種植物,原本出身于草芥,后來竟進化為五谷中的“老大”,至今仍沿襲了野草命硬耐旱的基因,俗語“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見地里旱死谷”。谷子的小小顆粒里,蘊藏著野性的生命力。中醫(yī)說,同樣是種子,數(shù)量越多能量越大,因此谷米為藥食同源的滋補之物。
中秋時節(jié),谷子收回家,掐穗,碾壓,揚簸,入倉,上磨,脫皮,黃澄澄的小米從指縫間熠熠流瀉,有渾璞的光芒,賽過碎金。
新谷登場,新米下鍋,在村子里,都是喜事。天大地大,肚子為大;人生再大,不過一日連著一日。三餐侍弄好,日子自然就爽。谷米是小日子不可缺少的一味,一年四季的三餐里,必有一餐是金黃的小米粥。“小米粥,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瞧瞧,在過去的年代,飽暖福氣,就這么簡單!
不光是人,在村莊里,五禽六畜們也在為新收的谷米莊稼,歡騰著,奔走著。這嘗新的日子,像幸福的旋渦,讓動物們滿足得冒泡泡。
蘆花雞溜達在路旁場邊,遺落的谷米,讓它們興奮得“咕咕”直叫,尖尖的喙,東啄啄西掏掏,搗得咯咯有聲。
豬食,換了新花樣。新米糠,拌一拌家人喝剩的米粥,還有小不計數(shù)的落園瓜?!按罄虾凇甭犚娯i食到槽,搖搖擺擺走來,一頭摁進了豬槽子里。大嘴巴呱嗒呱嗒的,喉頭深處還哼哼唧唧,貪婪而滿足。這真是,新米新谷,醉倒老豬哇!
新谷米,口感糯而香甜。新米煮粥,粥表面浮一層金黃米油??曜虞p輕一挑,一面金黃的小旗子。放嘴里一嘬,舌尖上是太陽的味道、清風的味道、山泉水的味道……果香糧香秋禾香,喝進肚子,一腔溫暖,滿腹錦繡。
我爹每每把新米粥喝成一種儀式。一碗粥,他喝得細細、慢慢,如品美酒;不伴菜,不吃干糧,就那么一口口品。爹說:一年忙到頭,還不是為“篦子上的饅頭鍋里的粥”?新米新豆,就是新日子!得好好享受啊。
米,是我的姓氏,我被長者稱作“小米”,被同事稱作“老米”。我有個遠房爺爺名叫“米蟲”,有個叔叔叫“米仁”。老米家還有叫“米蛺兒”“米豆”“米多多”的。不論什么年代,有米,就能活人;年年新麥,歲歲新米,多美的事兒哪。
以前,我覺得我的姓氏充滿瑣碎和實際,像沒有戀愛的婚姻,開門見山坐實了煙火日子,不帶一絲浪漫。后來自己操持起煙火,才識得了米的珍貴。想一想,米,樸于花朵,重在籽粒。它們是花朵歷經(jīng)季候修成的正果,是雨露、日月凝結(jié)的養(yǎng)分。甲骨文中那個縱橫瑣碎的“米”字,真是如珠如玉,如甘霖滴滴啊。??
對新糧的喜愛,不分身份和階層。
當年被貶黃州的蘇東坡,為養(yǎng)活一家人,帶領(lǐng)老少開墾荒地,自己也變成了一介農(nóng)夫。他感嘆道:當年仕途順利,吃的是官倉里的陳米;如今被貶,反而吃到了這么新鮮美味的米飯。新米,給了他品咂低谷人生的一種意外驚喜。
《春明夢錄》說到:滿清時京城糧倉儲存著大量陳米。一到換庫,那些陳米就發(fā)給六品以下官員充當俸祿或給駐軍充當糧餉。官員們只要家里還能揭開鍋,就不會吃陳米,而是送到米鋪折價處理,轉(zhuǎn)賣給窮人。年復一年,陳米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貧寒子弟,使他們度過荒年,長大成人。當年,京城“廣和居”“東興樓”“砂鍋居”等飯店皆以“陳米飯”著名,常常顧客盈門。
新米,似乎打上了階層的印記。
是啊,陳米哪有新米香?
母親在世時,年年惦著送新米進城;如今,送我以新米的,換成了弟媳。新米里,有濃厚的親情,淳樸的鄉(xiāng)情。城市餐桌上,日日有一餐金黃小米粥,慰我肚腸和鄉(xiāng)思。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