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郁風有一幅國畫《白屋人家》,畫的是南方鄉(xiāng)村天井式房屋的一角。一片片白墻黛瓦的屋舍攢聚在一起,屋后避人處種植著幾莖水竹,疏影橫斜映照在白墻上,幾棵羅漢松高高低低潛隱在竹枝之內(nèi)。拐角處樹梢高挑,似乎要觸摸到瓦檐,白墻上洞開的木格子窗前的松樹卻故意矮下身去,仿佛窗內(nèi)人的絮叨越過樹梢斷斷續(xù)續(xù)傳出窗口,踅摸進窗外行人的耳朵里。
我曾住過這樣的白墻瓦屋,后面陽溝是紅沙巖掘開的一條淺溝,屋檐滴漏在砂巖上沖刷出點點小坑,陽溝外土薄的地方長著一些小灌木。北邊不當陽,母親卻在灌木叢邊種上了一株蕉藕。蕉藕長得酷似美人蕉,葉邊玫紅色,開一束束喇叭狀的大紅花,與我家的灶臺隔著一扇木格子窗。我常趴在窗邊,將蕉藕茁壯的長勢告訴母親,此時的母親正小碎步穿梭于灶臺、水缸、砧板、灶膛口的柴堆以及向西開著的那扇小門間,夕陽掠過后山大楠竹頂,黃黃的光影照在泥灶上。六個人端碗,母親整天為填飽我們的肚子發(fā)愁,此刻她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正默算著如何讓小菜頂上缺失的半邊糧。
“姆媽,你看嘍,蕉藕又開了一朵花?!?/p>
“嗯,你好好看吧?!?/p>
“姆媽,蕉藕的果長大沒?挖出來看看。”
“這還只到七月份呢,得交秋后才長圓身吶?!?/p>
聽到媽媽的話,我開始想象蕉藕在那層薄薄土中的個兒大小,也許有一個大紅苕那么大,也許是一個小小的芋頭仔大小,誰又能說得準呢?透過那扇格子窗,我看到媽媽額頭流淌的汗水,她用一條紅花毛巾擦汗,順手搭在墻內(nèi)壁釘著的竹篙上,然后把鍋里的粥盛到端桶里,掀板大小的鍋鏟在鍋里鏟出“嚓嚓”的聲音。母親開始炒菜,辣椒炒茄子,酸黃瓜絲,清炒空心菜,還有我剛剝出來的嫰黃豆。母親炒菜有絕招,油放得很少,菜卻看上去一點也不干巴。
吃飯的時候,一人一碗粥。用菜碗給爸爸盛粥,爸爸吃得愜意,粥就酸菜特別爽口。媽媽泡的酸菜從沒出現(xiàn)腌爛情況,總是色澤金黃,質(zhì)地脆硬,這樣的酸菜母親切得跟頭發(fā)絲一般細,吃起來口感細膩,微辣微酸中有股甜味。父親說酸菜絲和蕉藕絲是餐桌上的素菜雙璧,它們堪稱我家菜系的魏紫姚黃。正巧它們的顏色一個金黃,一個淺紫,說得我們四姊妹連連點頭。父親飯桌上的說辭一下彌補了稀粥果腹的欠缺,我們從心底生出熱望,期待蕉藕上桌的那一天。那些嫰黃豆,母親創(chuàng)造性地煮進酸菜湯中,煮嫰黃豆的酸菜湯不是炒酸菜絲的酸菜,它不屬于泡菜,原料是一種叫作榨菜的蔬菜,秋天一棵棵砍倒,大太陽曬蔫,然后用食鹽揉搓均勻,腌制在蓋缽壇里,一段時間過后,榨菜變得像金子一般通體透亮的黃,切成絲調(diào)湯特別酸爽,嫰豆子煮在里面又酸又鮮,米飯煮成干飯配黃豆湯其實更好,只不過米那么少,煮飯夠不上每個人半碗。母親便想出了這么一個方法,煮粥吃,將南瓜和芋頭切成細丁,拌在米里面煮,粥里除了大米的味道,還有其他蔬菜的芳香。
那種香氣從木格窗子跑出來,穿過我家東邊院子籬笆的缺口,迎上回家的我們,此時我們或是背一竹簍的豬草,或是挑一擔柴火,伴著薄暮,迎著那一縷縷裹挾著飯菜香味的炊煙回家。那棟矮小的白屋接納我們小小的身體,也接納我們虛空的幻想。晚上躺在床上,望著幾片明瓦里漏進來的一束束月光,我們浮想聯(lián)翩,露天電影中出現(xiàn)的羅馬柱,大理石拋光地面,金碧輝煌的高樓,一一在我們夢境中呈現(xiàn)。若干年后,我們在那樣的屋宇生活、工作,卻始終沒有在白屋中做著白日夢時那般美好。我開始這樣想,兒時看到的生活在大廈高樓的人們其實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快樂,快樂這種內(nèi)心的愉悅其實是從心里長出來的。最大的快樂從來不是別人給予的,也不是從外部收獲的,而是從內(nèi)心生長出來的。
一個從內(nèi)心生長出快樂的人,是自帶光環(huán)的人。既如此,住白屋子還是豪華別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