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云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回信,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至于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么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么一位累犯的罪人,交游千百,幾乎每一位朋友都數(shù)得出我的前科來的。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里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后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憋@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梢娕禄匦诺娜耍恢刮乙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么樂事。書架上經(jīng)常疊著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憧憧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我可以坦然向天發(fā)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shù)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閑,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七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么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澳涿?!”是你在江湖上一致的評語。
其實,即使終于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于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愿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guī)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里,有的回過,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shù)倍于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余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于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么心安理得的是那些已經(jīng)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fā)議論,說什么“朋友”寄贈新著,必須立刻奉覆,道謝與慶賀之余,可以一句‘定當細細拜讀作結(jié)。如果拖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jīng)有義務(wù)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只說些泛泛的美詞。夢蝶聽了,為之絕倒??上н@個理論,我從未付之行動,一定喪失了不少友情。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沖沖地寄贈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并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云云。這一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謊,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jù)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yīng),連中學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復,還要記他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余,待人待己,竟能那么的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于我自己,筆札一道已經(jīng)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侈品了。相信前輩作家和學人之間,書函往還,那種優(yōu)游條暢的風范,應(yīng)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梁實秋先生名滿天下,尺牘相接,因緣自廣,但是廿多年來,寫信給他,沒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筆下總是那么詼諧,書法又是那么清雅,比起當面的談笑風生,又別有一番境界。我素來怕寫信,和梁先生通信也不算頻。何況《雅舍小品》的作者聲明過,有十一種信件不在他收藏之列,我的信,大概屬于他所列的第八種吧。據(jù)我所知,和他通信最密的,該推陳之藩。陳之藩年輕時,和胡適、沈從文等現(xiàn)代作家書信往還,名家手跡收藏甚富,梁先生戲稱他為man of letters。到了今天,該輪到他自己的書信被人收藏了吧。
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成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shù)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雷之勢。只是苦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功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shù)倍。彭歌、劉紹銘、白先勇,可稱代表。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于內(nèi)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娓娓說來,動人清聽。宋淇、夏志清可稱典型。尤其是夏志清,怎么大學者專描小小楷,而且永遠用廉便的國際郵簡。第三派則介于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飽,面目十分爽朗。顏元叔、王文興、何懷碩、楊牧、羅門,都是“樣版人物”。尤其是何懷碩,總是議論縱橫,而楊牧則字稀行闊、偏又愛用重鎊的信紙,那種不計郵費的氣魄,真足以笑傲江湖。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云,體在行草之間,可謂反潮流之名士,羅青屬之。當然,氣魄最大的應(yīng)推劉國松、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只打越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