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11月4日晚，上海虹橋機場燈光閃爍，在夜空中迎風飄揚的紅色與藍色旗幟預示著到訪來客的不同尋常。當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緩緩走出機艙門時，對于中澳兩國來說，這一刻都意義非凡。畢竟，距離上一次澳大利亞總理專機落地上海，已過去7年。

在這7年間，中澳關系曾一度降至冰點。其間不乏回暖跡象的出現(xiàn)，但兩國關系從未真正重回正軌。此次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訪華，可以被視作承載雙方共同期待，進一步重塑兩國關系的重要契機。

2022年阿爾巴尼斯的上臺被外界視為中澳關系轉折的一個節(jié)點。與直接致使中澳關系交惡的前任聯(lián)盟黨（自由黨—國家黨聯(lián)盟）政府不同，阿爾巴尼斯所屬的工黨在對華問題上，更加冷靜與克制。此前，被視為“知華派”的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以及被稱為“澳中建交之父”的澳大利亞前總理惠特拉姆均來自工黨。

然而，多黨制下政黨輪替帶來的變化只是表面原因，澳大利亞對華態(tài)度的轉變有著更深層次的解釋方式。在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加劇的背景下，對于一個想要借此抬升自身戰(zhàn)略價值，但又不想引火上身的中等強國來說，它的發(fā)展有賴于國際秩序的相對穩(wěn)定，有賴于借助極高的外交技巧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

對于中國來說，如何處理好中澳關系，是思考如何與美國及其盟友體系實現(xiàn)和平共處的重要切入口?！叭蚰戏健眹夜倘恢匾欢?，如何避免與美西方國家陷入“零和博弈”陷阱，也是中國必須思考的重大問題。在這一層面，澳大利亞是一個非常好的“實驗”樣本—屬于西方文化圈，但地處亞太。

并非一蹴而就

從中澳兩國陷入貿易爭端，中澳高級別對話被迫中斷，到阿爾巴尼斯訪華，中間的改變并非一蹴而就。

中澳關系曾一度陷入政冷經(jīng)冷的局面之中。自特恩布爾擔任澳大利亞總理以來，中澳兩國之間的摩擦和沖突開始公開化。他的繼任者，同樣來自自由黨的莫里森，也并未在“反華”問題上有所收斂，頻繁散布所謂的“中國威脅論”，并在國內選舉問題上炒作“中國干涉論”。在美國提出“印太戰(zhàn)略”提出后，作為“五眼聯(lián)盟”成員之一的澳大利亞，在對美配合上有時表現(xiàn)得比日本、韓國還要積極。

對于中澳關系來說，澳大利亞態(tài)度的轉變是導致雙方關系遇冷的主要原因。其中，中澳世貿爭端案的激化，更是使向來被視為中澳關系壓艙石的經(jīng)貿合作出現(xiàn)動搖。

中澳經(jīng)濟結構互補性強，沒有根本的利益沖突，這在世界貿易中并不多見。中國長期以來都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對于澳大利亞來說，中澳關系破裂需要承受的經(jīng)濟損失不容小覷。

中國從不排斥與澳大利亞修復關系。澳大利亞被譽為“坐在礦車上”的國家，是中國最大的商品供應國之一。去年中國購買的11億噸鐵礦石中，65%來自澳大利亞。與此同時，對于中國來說，改善中澳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打造成外交開新局的“標桿”，緩解美國及其盟友聯(lián)合遏華的壓力。

能走到“破冰”這一步，中澳兩國有共同期許。當工黨籍的阿爾巴尼斯上臺時，這種期許有了落地的契機。

在2022年澳大利亞大選時，中國議題是一個熱門話題。在大選中，聯(lián)盟黨批評工黨對華政策軟弱，工黨則指責聯(lián)盟黨極端反華政策損害了國家利益，強調對華外交接觸與發(fā)展經(jīng)貿關系。

工黨更為務實與冷靜的主張最終被證明贏面更大，這并不令人意外。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廣東國際戰(zhàn)略研究院副院長周方銀看來，“特恩布爾和莫里森政府的反華做法，不能給澳大利亞帶來實際可見的利益，在經(jīng)貿領域還承受一定的損失，澳大利亞社會對此應該是進行了一定的反思，特別是，澳大利亞與美國的緊密同盟關系，并不需要以損害其對華經(jīng)貿聯(lián)系為代價”。

對于中國來說，改善中澳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打造成外交開新局的“標桿”，緩解美國及其盟友聯(lián)合遏華的壓力。

2022年9月，王毅與澳大利亞外長黃英賢會面，澳大利亞方面主動釋放希望緩和兩國關系的信號。黃英賢在會面后對媒體表示，“這是穩(wěn)定雙邊關系的第一步”。在當時，多家媒體將中澳兩國高層官員溝通的恢復視為兩國關系逐漸解凍的標志。

2022年11月，在G20領導人巴厘島峰會期間，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阿爾巴尼斯舉行會晤，此后，兩國部長級的對話和互訪逐漸恢復。

在“壓艙石”的問題上，有澳大利亞學者表示，WTO在修復中澳貿易關系中起到的作用不應被低估。對于中澳兩國來說，雙方均認可世界貿易組織在多邊貿易體系中發(fā)揮的核心作用。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這是較為順利解決貿易沖突的關鍵前提。

在阿爾巴尼斯此次訪華前，中國商務部10月22日網(wǎng)站信息顯示，中澳雙方三項世貿爭端案中，除大麥案已解決外，另外兩項包括葡萄酒爭端案和風塔等爭端案也已通過友好協(xié)商達成解決共識。根據(jù)澳大利亞方面的數(shù)據(jù)，截至9月，籠罩在雙方貿易爭端中價值200億美元的澳大利亞商品已減少到只有25億美元。

此外，在2023年10月，澳大利亞宣布結束對達爾文港項目安全審查，并表示不會取消或變更中國企業(yè)持有達爾文港的租約。在正式訪華前作出這一決定，意味明顯。

如今，一切的鋪墊有了結出碩果的機會。根據(jù)公開信息，雙方政府層面多輪溝通后，中國逐漸撤銷了對澳大利亞煤炭、木材、大麥、干草等產(chǎn)品的貿易禁令。阿爾巴尼斯及其幕僚樂觀認為，澳大利亞葡萄酒、龍蝦及牛肉也將會盡快回歸中國市場。在這一層面上，“壓艙石”問題終于重回正軌。

戰(zhàn)略自主性

工黨的上臺是雙方關系走向緩和的轉折點，但執(zhí)政黨輪替帶來的政治偏好變化是結果，而非澳大利亞對外政策不斷轉變的根本推動力。

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美西方國家對華采取的主要戰(zhàn)略都是“接觸”與“平衡”，澳大利亞也不例外。當新興大國的國際話語權不斷增強，國際秩序開始處于變革狀態(tài)時，澳大利亞的戰(zhàn)略焦慮也隨之上升。

在諸多討論中，美國，作為“房間里的大象”，往往被視為澳大利亞改變對華政策的主要驅動力。畢竟，無論是澳大利亞哪個政黨，都存在一個基本共識，即美澳同盟是澳大利亞安全和外交政策的基石。

盡管在非對稱的美澳同盟中，澳大利亞對美國的依賴更高，但這并不意味著澳大利亞在處理對外關系中沒有任何的戰(zhàn)略自主性。即便是在聯(lián)盟黨政府時期，澳大利亞在對華問題也不僅是簡單地追隨美國。

雖然在2016年至2017年間，澳大利亞積極支持美國反對中國，但是在2018年以來的中美貿易摩擦中并沒有簡單地站在美國一邊。在南海問題上，雖然澳大利亞加大了介入力度，但只是言語強硬，在行動上相對克制。

有學者表示，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性向來是澳大利亞決策精英的重大利益關切。在今年4月澳大利亞外交部長黃英賢所作的一次演講中，她再次表示澳大利亞“需要一個用規(guī)則約束權力的國際體系”。

作為一個中等強國，澳大利亞的安全與發(fā)展有賴于周邊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乃至“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性，但澳大利亞的國家實力決定了其在塑造國際秩序時幾乎不存在多少自主空間。

在最開始，中國國力的增強使澳大利亞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復雜化，美國作為長期的國際領導者是更為穩(wěn)妥的追隨選擇。但特朗普上臺后實行的戰(zhàn)略收縮政策使澳大利亞感到不安，與此同時，中國卻在穩(wěn)定地提供國際公共產(chǎn)品，以及維護多邊規(guī)則與秩序，這使澳大利亞再度重新思考如何處理中澳關系。

有學者表示，雖然澳大利亞長期習慣在中美之間采取一種“游刃有余”的姿態(tài)，但在大國戰(zhàn)略競爭加劇后，受制于國家實力和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布局中的相對重要性，它難以擺脫戰(zhàn)略焦慮帶來的影響。

澳大利亞確實非常注重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性與可持續(xù)性，但這種訴求歸根結底是為了保障國家利益。當秩序變動不可避免時，澳大利亞也展現(xiàn)出了主權國家該有的靈活性，這同樣也意味著中澳關系緩和存在著不小的操作空間。

對于中國來說，如何面對一些國家因為戰(zhàn)略焦慮而出現(xiàn)的相互矛盾，甚至是反復無常的舉動考驗著我國的外交智慧。

機遇與挑戰(zhàn)

在周方銀看來，澳大利亞總理現(xiàn)在訪華，對中國外交來說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成功。從之前沖在最前面的“反華急先鋒”到回歸相對理性務實的對華政策，澳大利亞的變化不可不謂明顯。周方銀表示：“這說明，即使美國盟國中曾經(jīng)最反華的國家，其對華政策立場也是可以轉化的?！?/p>

即便這種轉化是否具有可持續(xù)性仍難以判斷，但正如此次阿爾巴尼斯訪華釋放的信號一樣—中澳兩國均不愿“讓分歧定義兩國關系”。根據(jù)《中澳總理年度會晤聯(lián)合成果聲明》，雙方“肯定開展政治對話的重要性”，并再次重申中澳自貿協(xié)定的重要性。

阿爾巴尼斯在訪華之前先訪問了美國，考慮到澳美日益增強的軍事關系以及澳最近對國防體制的徹底改革，可能會讓中澳雙方很難在經(jīng)濟之外找到共同點。

與美國轉變對華脫鉤戰(zhàn)略，用“去風險化”取而代之一樣，據(jù)香港《南華早報》援引兩名匿名知情人士報道，澳大利亞也已認識到完全擺脫對中國的供應鏈依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周方銀看來，雖然中澳合作更多是利益層面的合作，并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領域，但這并不妨礙雙方相向而行。周方銀表示：“經(jīng)濟利益本身是一種十分重要和具體的利益，由于中國并不對澳大利亞構成安全威脅，雙方也沒有結構性矛盾和歷史仇怨，只要澳大利亞從自身利益出發(fā)考慮問題，保持比較高的政策自主性，中澳經(jīng)貿合作還是有不小的發(fā)展空間，至少可以保持更大程度的確定性。”

不可否認，地緣政治的陰影仍籠罩在中澳關系之上，美國因素仍將是重要的外部變量。

據(jù)英媒報道，有分析人士認為，阿爾巴尼斯在訪華之前先訪問了美國，考慮到澳美日益增強的軍事關系以及澳最近對國防體制的徹底改革，可能會讓中澳雙方很難在經(jīng)濟之外找到共同點。

如何管理分歧考驗著中澳兩國的智慧。在同阿爾巴尼斯會面時，習近平主席多次談起“小”與“大”的辯證關系，點明在當前世界局勢之下，“發(fā)展中澳關系也要有所不為”，“對那些把亞太地區(qū)搞亂的企圖，我們一是要警惕，二是要反對”。

之后與國務院總理李強會談時，阿爾巴尼斯同樣強調了管理競爭的重要性，并表示“通過溝通對話妥善管控分歧”。從會后發(fā)表的聲明來看，雙方并未提及兩國分歧的關鍵點—包括南中國海的緊張局勢，與美國和英國的國防技術合作，以及西方向澳大利亞出售核動力潛艇等問題。

可以預見，雙方關系的走向仍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但如若兩國均愿意摒棄因為政治體制、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帶來的偏見，更多地強調合作和交流的重要性，在目前的國際環(huán)境中，已是難得的積極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