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慧

《神思》是劉勰《文心雕龍》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文論，全篇通過對“神思”展開描述，旨在讓創(chuàng)作者們學會此種方法。“神思”有其豐富的內涵：它有著“超越時空，變幻莫測”的特點，有著“精通理趣，化凡為奇”的作用，更教會我們積累學識、學會辨析。它是對陸機《文賦》的繼承與發(fā)展，同時又對后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當然，它也有其局限性：它與“怨憤說”相對，有其片面性；另外，報告文學、說明文等體裁不適用于此種創(chuàng)作方法。

劉勰在《神思》篇中提出“神思”的概念：“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薄吧袼肌?，即身在此處而意在彼處，指的是創(chuàng)作時思維跳躍活動的過程，是一種精神活動，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形象思維。劉勰并不是第一個提出“神思”理論的人，在劉勰之前，最早提到這個概念的是東晉詩人孫綽，接著是劉宋時期的宗炳第一個從理論角度去闡發(fā)“神思”的概念，而劉勰對于“神思”的理解是建立在陸機的《文賦》之上的。陸機在《文賦》中對于“神思”的理解展開了全面論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边@段文字中雖沒有“神思”二字，但是對于“神思”前的心理準備，以及“神思”的超越時空限制、變幻無端的特點等，都作出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劉勰顯然頗受陸機的影響。如果說陸機對于“神思”的論述只是蜻蜓點水的作用，那么劉勰對于“神思”的理解則較為深刻和透徹。

一、“神思”的內涵

（一）特點：超越時空，變幻莫測

文中“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是劉勰對“神思”過程的描述，意思即為：只要默默地、聚精會神地思考，那念頭便可以接觸到千年之間；悄悄地改變容顏，視線便好像能夠看到萬里之外?？梢钥闯?，“神思”的過程可以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只一剎那，思想便可抵達千年以前，視線也能跨越萬里之外。文章的構思即如此，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豐富的想象，思緒便可以飛得很遠。但是，這種構思和想象并不是渺無邊際的，它要以客觀事物為基礎，遵循客觀規(guī)律，做到“神與物游”。“‘神與物游從字面上理解就是使人的精神與外物遨游往來的意思。它是《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指的是內心世界與外在事物相互交流無礙的一種狀態(tài)，是一種主體情感與感物所得的藝術表象和諧運動而逐步創(chuàng)造審美意象的心理活動，其實質是情與境的結合，而這兩者的結合，促發(fā)了文思的涌出，所以‘神與物游闡釋了心物交融而后生文的道理?！保T麗萍《淺析劉勰“神思”理論》）所以，在劉勰看來，“神思”的本質就相當于形象思維，它具有形象性和超越時空限制的特點。

（二）作用：精通理趣，化凡為奇

劉勰是這樣表達“神思”的作用的：“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意思即為：麻是布的原料，且價格沒有布貴，但是通過織布機的加工，就能織出比本身昂貴的布料；作文亦是如此，創(chuàng)作時的體制、文辭等都要有講究，只有精通這些奧妙的旨意和理趣，才能作出好文章。“莊周夢胡蝶，胡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李白的這首《古風五十九首》其九就出神入化地運用了“神思”的功能。詩的前四句寫詩人的思維穿越到千年以前，用“莊周夢蝶”的典故來證明“一體更變易”。接著，詩人以滄海桑田的變化來論述“萬事良悠悠”，寫出宇宙人生的變幻莫測。然后，詩人又結合了東陵侯邵平種瓜的故事。最后，詩人站在更高的高度來思考宇宙人生，從而得出了“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的深刻感悟。

“太白以逆向穿越展開神思，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進而自由出入古今，進而泯合古今，進而挪移宇宙，超越古今事相評說古今，站在宇宙之巔去體悟世道人心，飄然而來，忽然而去。如果說‘飄然為太白‘思之形貌，那么‘不群則為太白‘思之獨特體悟?！保惤ㄉ稄摹垂棚L〉五十九首看李白詩歌的“穿越”之“神思”》）“莊周夢蝶”“舊東陵侯”本是兩個很普通的典故，然而，李白通過“神思”將它們與宇宙人生聯(lián)系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篇具有哲理意味的佳作，可見“神思”確實有著“杼軸獻功，煥然乃珍”的神奇功效。

（三）培養(yǎng)方法：積累學識，學會辨析

在古代文論中，《神思》是一篇較為全面的論述藝術構思的佳作。劉勰全面、深入地對藝術構思進行了探討，并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體系。他認為，“神思”是“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而他也將培養(yǎng)“神思”的方法告訴了世人：“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p>

“積學以儲寶”，意在讓創(chuàng)作者們養(yǎng)成積累學習成果的習慣，量的積累才能達到質的變化。詩仙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所以后來當他有感于物時，他才能充分調用內心的學識，慷慨激昂，揮毫潑墨，創(chuàng)造出一篇篇傳世之作。

“酌理以富才”即提醒創(chuàng)作者們要學會斟酌辨析各種事理，以此來豐富自己的學識。創(chuàng)作者若是不能從事物的現(xiàn)象中洞察其本質的話，那么他的作品就會失去深度。只有能透過現(xiàn)象抓本質的創(chuàng)作者，才能寫出符合事物客觀規(guī)律和具有邏輯思維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才能引起讀者“共情”。真正的好作品看似有其個性，但是仔細斟酌又會發(fā)現(xiàn)它與現(xiàn)實有很多共性。

黑格爾在《美學》中曾說過：“沒有思考和分辨，藝術家就無法駕馭他們要表現(xiàn)的內容。真正的藝術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是一個錯誤的想法。”“研閱以窮照”就是說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時應仔細研究各種情況來進行透徹的觀察，以求對事物達到較為深刻的理解。曹雪芹作《紅樓夢》時就是結合了他的生平經(jīng)歷，他早年的富貴生活經(jīng)歷為他描寫書中各個家族的奢侈生活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曹雪芹之所以能對很多生活細節(jié)，甚至衣物、裝飾等都能做到細致的描繪，離不開他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后來，曹雪芹家道落敗給他帶來了深刻的感受和反差，所以他才能將四大家族由繁榮走向衰敗寫得如此深刻。

“馴致以懌辭”旨在告誡創(chuàng)作者們應順著文章構思來找尋合適的文辭。當創(chuàng)作者有感于物時，無論他有何種感慨，倘若他不能運用恰當?shù)恼Z言去表達出來，那么他人也不會懂得其感受。很多創(chuàng)作者為了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往往絞盡腦汁，如賈島的“推敲”便可見一二。

二、“神思”觀點的價值

（一）對陸機的《文賦》有所繼承和發(fā)展

陸機的《文賦》是我國最早的全面的探究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的著作，全文的主旨是為了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矛盾，論述了文章創(chuàng)作的技巧及其藝術性等問題，對于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極高的價值，但文中多處亦有點兒偏重“形式主義”，很多地方作者自己似乎也未理解透徹?！叭舴驊兄畷ㄈo，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边@段中，陸機表達了自己對創(chuàng)作靈感的“通”“塞”問題的疑慮，當靈感來臨時，不知如何正確處理文辭的問題，當靈感枯竭時，卻只能再次等待靈感的到來。而劉勰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處理了陸機的“文思通塞”的問題。劉勰認為：“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边@就很好地處理了創(chuàng)作內容、思想與文辭之間的關系。當外界的事物與內心的想象相互交融有所構思時，這種想象應該由創(chuàng)作者的情質和氣質來支配構思活動，當創(chuàng)作者內心有所得時，語言是表達一切的載體。只有“意授于思，言授于意”，才能“密則無際”。所以說，劉勰的《神思》篇是對陸機《文賦》的繼承與發(fā)展。

（二）對后人創(chuàng)作有積極的影響

劉勰的“神思”系統(tǒng)地論述了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構思問題，不僅對當時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還深刻地影響了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唐代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就將“神思”運用得出神入化，他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家喻戶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讓人稱贊；“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韻味無窮。不僅唐代受“神思”影響頗深，宋代亦是如此。就拿周邦彥的《蘇幕遮·燎沉香》來說：“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毖谉岬南募荆~人焚香以驅除暑氣，在詞人眼中動物們卻不一樣—“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詞人聽到鳥雀的聲音，卻展開神思，以為它們在“呼晴”“窺檐語”。接著，詞人又描寫了荷葉與荷花的美。下闋詞人卻筆鋒一轉，由荷花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風景雖有很多，但篇幅有限無法展開贅述。為了表達出自己心中的情感，詞人此時又用了一個“神思”之法，只一“夢”字，便讓全詞意境畢現(xiàn)。這個“夢”字不僅有詢問“漁郎”的意味，同時也透露出詞人也曾做過“小楫輕舟”的夢。這個“夢”字，好就好在用得非常朦朧、模糊，又是非常精彩的。因為，它把情感的強度寫到家了，一想到家鄉(xiāng)，自己就神思飛躍，做起夢來了。不僅唐宋時期的創(chuàng)作者受“神思”影響頗深，后期的創(chuàng)作者亦是被影響者，這些都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出一二，此處就不再贅述。

三、“神思”觀點的局限性

“神思”的創(chuàng)作方法雖然有著很高的價值，但從某些角度講，也有其不足之處。在劉勰看來，培養(yǎng)“神思”的方法是“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虛靜”最早是由老子提出來的—“致虛極，守靜篤”（《道德經(jīng)》），是指一種得“道”的方法?！疤撿o”就是指要清除內心的雜念，做到不受外界干擾，達到寧靜專一、心如止水的精神狀態(tài)。劉勰的“虛靜”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虛才能全面接納各種事物并很好地認識事物形象的各方面，二是虛才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排除干擾，專心一意，更好地馳騁想象，釋放感情?！保_筠筠《中國古典美學原著精讀本》）仔細一想，“虛靜說”也不免有其片面之處，就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境來說，“怨憤說”是與其相對的一種說法，韓愈的“不平則鳴”、孔子的“詩可以怨”、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等都說明了當創(chuàng)作主體思想感情較為強烈，內心充滿不平之氣時，會有更多創(chuàng)作靈感及創(chuàng)作沖動，往往這個時候才能創(chuàng)造出不凡的作品。屈原遭遇不平等對待時創(chuàng)作出《楚辭》這部傳世之作，司馬遷受辱后將滿腔憤慨投入到《史記》的創(chuàng)作中，收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的贊譽。這些都說明當創(chuàng)作者受到具有沖擊性的人生經(jīng)歷之后，內心會涌現(xiàn)出無限的憤慨之情，這時的他們想要表達和訴說，有著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叭堋敝械牟懿?，在認清統(tǒng)一天下的大業(yè)不能實現(xiàn)，胸中的豪情壯志無法釋然時，作出了一首首經(jīng)典詩篇；曹植在懷才不遇、飽受猜忌的苦悶情緒無法排遣時，創(chuàng)出了一部部“骨氣奇高，辭采豐華茂”（鐘嶸《詩品》）的作品。這么看來?！疤撿o說”的說法確實有其局限性。此外，就適用體裁來說，“神思”的構思方法只適用于詩詞、散文、小說等體裁，報告文學和說明文由于其本身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不宜采用此種方法。當然，沒有任何創(chuàng)作方法是完美的，我們不能一言以蔽之，要用辯證的眼光去看待事物。劉勰的“神思說”不論是從藝術構思方面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體系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這也是它成為“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