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宜霖
《詩經(jīng)》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以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與珍貴的史料價值為后人所重視。事實上,《詩經(jīng)》各篇詩的字詞問題歷來也是眾說紛紜,如《小雅·北山》中“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濱”。有學(xué)者指出此處“濱”應(yīng)作“賓”。本文意圖從語源、傳經(jīng)、版本、詩意和結(jié)構(gòu)幾方面探討“濱”字作“賓”之說不可信。
“率土之濱”出自《詩經(jīng)·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贝司渲小盀I”字字形自古常有不同意見,具體表現(xiàn)為“濱”字與“賓”字之爭。
近年來,有學(xué)者撰文,如鐘仕倫于《文史雜志》1987年第6期發(fā)表的《“率土之濱”一洸》與何根海于《韓山師專學(xué)報》1994年第2期發(fā)表《〈詩經(jīng)·北山〉“率土之濱”新解》。據(jù)筆者觀察,上述兩篇文章在文獻運用、行文方式、結(jié)論等諸多方面有著較多相似之處,由于年代久遠,筆者暫無法考證兩人為何撰寫了極為相似的文章。事實上,兩人的觀點都是一致的,即《詩經(jīng)·小雅·北山》中的“率土之濱”應(yīng)為“率土之賓”。筆者擬考辨該說法可信與否,以期與鐘、何二位先生商榷。
《詩經(jīng)·小雅·北山》“濱”字出現(xiàn)較普遍?!睹姽视?xùn)傳》寫道:“濱,涯?!笨资瑁骸盀I是四畔近水之處,言率土之濱……”《左傳·昭公七年》:“故《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薄睹献印とf章上》:“咸丘蒙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韓非子·忠孝》:“《詩》云:‘……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若《詩》之言也?!笔聦嵣希追f達奉命編纂《五經(jīng)正義》完成后,《詩經(jīng)·小雅·北山》中“率土之濱”就成了準式。
關(guān)于“賓”字字形,目前可考的使用者僅有班固。其《白虎通義·封公侯》中作:“率土之賓,莫非王臣。海內(nèi)之眾,已盡得使之?!逼洹稘h書·王莽傳》中亦作:“莽又曰:‘……率土之賓,莫非王臣。蓋以天下養(yǎng)焉?!倍怨拧盀I”作“賓”的支持者也僅有兩人,李善注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引《詩經(jīng)·小雅·北山》詩的“濱,涯也,本或作賓”(蕭統(tǒng)《文選》),但究竟是“濱”還是“賓”,李善也沒有具體決斷。清代顧千里在此處認為,“表本,‘濱作‘賓。是也”(蕭統(tǒng)《文選》)。也就是說,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底本,是存在著“濱”與“賓”兩種字形的,同時,也有學(xué)者懷疑或認定應(yīng)為“賓”。
關(guān)于“濱”字與“賓”字是否存在通假,鐘先生的觀點筆者是認同的,即二者在成書較早的《尚書》中皆未出現(xiàn)共用現(xiàn)象,且各司其職?!渡袝は臅び碡暋分袑懙溃骸昂I廣斥?!薄渡袝ぶ軙ざ嗍俊分袑懙溃骸敖耠拮鞔笠赜谄澛澹栉┧姆截柝e?!焙笫纻魇牢墨I中也未找尋出二字通假的證據(jù)。
關(guān)于語源方面,持“賓”字觀點的鐘仕倫曾指出,“濱”字是漢末魏初才出現(xiàn)的新字。其證據(jù)為許慎《說文解字》中未有“濱”一字,直到曹魏張揖《字詁》才運用了“濱”。但他并未給出其結(jié)論來源。筆者認為,此處仍有質(zhì)疑的空間,因為《詩經(jīng)》中“濱”統(tǒng)共出現(xiàn)了兩次,除《詩經(jīng)·小雅·北山》外,仍有《詩經(jīng)·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薄睹姽视?xùn)傳》亦訓(xùn)為“濱,涯”。那么,此處的“濱”又該作何解?如果根據(jù)鐘仕倫引證的陸德明的觀點,“瀕是古濱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認為“瀕,水涯”,這與《毛詩故訓(xùn)傳》相契合。因此,如果《詩經(jīng)·召南·采蘋》中的“濱”為“瀕”,那么《詩經(jīng)·小雅·北山》一詩中的“濱”為何不能作為“瀕”?
關(guān)于傳經(jīng)版本方面,鐘仕倫引證陸德明對《詩經(jīng)》的傳述方式中:“口以相傳,未有章句,戰(zhàn)國之世,專任武力,《雅》《頌》之聲為鄭衛(wèi)所亂,其腹絕亦可知矣。遭秦焚書而得全者,以其人所諷誦,不專在竹帛故也?!闭撌鋈缦拢簼h人傳《詩》,主要以口耳相傳的形式進行。由于口耳相傳,沒有章句,即沒有分章析句、逐字講解,記錄者也只能憑字音、大意記錄。而“濱”與“賓”在聲、韻、調(diào)三個方面都相間,在字義上也易混淆……因此,在經(jīng)學(xué)盛行而書寫工具又十分匱乏的漢代,傳經(jīng)、解經(jīng)的人很有可能誤“賓”為“濱”。但這個觀點與其前文所述可謂是自相矛盾,既然“濱”為新字,之前皆為“瀕”,對于從未使用過“濱”字的漢代人,又怎可能誤“賓”為“濱”,至少也會寫作“瀕”,而“瀕”在字形與字義上與“賓”可謂是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另,毛亨雖生卒年不詳,一般認定其學(xué)術(shù)活動時間為西漢初年,其《毛詩故訓(xùn)傳》也被認為是現(xiàn)存最早的完整的《詩經(jīng)》注本。因此,按照版本學(xué)的時間原則,《毛詩故訓(xùn)傳》的“濱”應(yīng)為最有說服力的。許慎的學(xué)術(shù)活動集中為東漢初期,即使按上文鐘仕倫所指出,“濱”為新字,那么毛亨所依據(jù)的底本至少也應(yīng)作“瀕”。孔穎達可能會依據(jù)新字而作“濱”。而奇怪的是,與孔穎達處于同一時期的顏師古在《漢書·王莽傳》注“莽引小雅北山之詩也”,并未針對“濱”字字形變化為“賓”進行任何辨正。這就不免令人反思,是否顏師古依據(jù)的《漢書》本即作“濱”。事實上,我們現(xiàn)今所看到的班固《白虎通義》及《漢書》底本已不可考,我們有理由懷疑,隨著時間的推移,“濱”因為訛誤為“賓”,畢竟“濱”字因時代久遠而漸脫筆畫的可能性更大,“賓”字因傳抄錯誤而多出筆畫之可能性小。
關(guān)于詩句結(jié)構(gòu)方面,“下”是指方位與地點,故下一句中對應(yīng)同樣是指方位與地點的“土”,用以感嘆周王國的疆域遼闊?!百e”指代人物,故下一句中對應(yīng)同樣是指人物的“臣”,用以感嘆周王國治下臣民眾多。由此看來,似乎“賓”是有道理的。但這并非鐵證,立足詩歌文本的前人并未依據(jù)此進行任何先行闡釋。
關(guān)于詩句的詩意方面,何根海此處提出了新的觀點,他引證《尚書》等諸多典籍將“賓”解釋為統(tǒng)治階級。但此時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
其一,《詩經(jīng)·小雅·北山》的主旨長久以來被認為是周朝一位士人因怨恨大夫分配工作勞逸不均的詩?!睹娦颉罚骸啊侗鄙健罚蠓虼逃耐跻?。役使不均,己勞于從事,而不得養(yǎng)其父母焉?!痹娭腥杂小按蠓虿痪?,我從事獨賢”,因此,此詩的敘述者應(yīng)為一位“士”?!蹲髠鳌ふ压吣辍罚骸肮释醭脊?,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而“賓”實際上為何?《儀禮·既夕禮》中孔安國注:“賓,諸侯也?!惫剩笆俊彪m為統(tǒng)治階級,但屬于統(tǒng)治階級中最低的階層,并非為地位更高的“諸侯”。因此,作為詩中敘述者的“士”如果是感嘆天下的可供役使的人那么多,何故頻繁征召自己的話,則沒有道理在詩句中出現(xiàn)“賓”一字,因為在“士”之上仍有“大夫”一級,沒有必要越過一級去直接所指“諸侯”,這不符合邏輯。
其二,周王朝主要征役的對象為“國人”“野人”,而非作“諸侯”義的“賓”。“賓”一義中從不包含著作為被統(tǒng)治階級的“國人”,至少筆者目力所及未看到有該用法。
但何根海又進一步提出新的觀點,“賓”可以指代臣服之人、歸順之人、服從之人,且古代典籍中常有此用例,如《國語·楚語上》提到“蠻、夷、戎、狄,其不賓也久矣,中國所不能用也”,《禮記·樂記》提到“暴民不作,諸侯賓服”。但上述用例皆作動詞,意為歸順、服從,而非指代施行該動作的人,而很明顯的是“率土之”后面須連綴名詞。且“賓”作如上義,《詩經(jīng)》中并無先例。《詩經(jīng)·小雅·鹿鳴》中的“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一句,孔穎達疏“君為之主,群臣總為賓也”,“賓”仍是指群臣?!对娊?jīng)·小雅·賓之初筵》中的“賓之初筵,左右秩秩”一句,《〈毛詩傳〉箋》:“大射之禮,賓初入門,登堂即席……射禮有三:有大射,有賓射,有燕射?!备鶕?jù)《周禮·春官·大宗伯》中的“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即按周天子與故舊朋友行燕飲之禮,而后與之射。此處“賓”即為故舊朋友。故《詩經(jīng)》中未見指代臣服之人、歸順之人、服從之人的“賓”用例。筆者以為何根海此處增義并無道理。
從另一方面,按照毛亨“濱”即水邊的解釋,“濱”一字于原文也并無大礙,水邊應(yīng)該包括江、河、湖、海等各種水邊。依山傍水,是先民們繁衍生息的最佳處所。從歷史的角度看,中華民族的古代文明正是產(chǎn)生于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等地區(qū)?!吨袊糯乩韺W(xué)史》:“許多原始社會氏族村落的遺址,多分布在河谷階地,或依山傍水之處,這都非偶然巧合。”事實上,在鐵制工具產(chǎn)生之前,先民們大概還只能依靠天然水源來從事漁獵和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因此,“濱”亦可理解為生活在水邊的周王國百姓,“率土之濱”正是這樣一個歷史事實的寫照。
綜上所述,從語源、傳經(jīng)、版本、詩意和結(jié)構(gòu)幾方面綜合起來看,《詩經(jīng)·小雅·北山》“濱”字作“賓”之說不可信,原詩句中仍需作“率土之濱,莫非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