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有個牛四郎,乃一介屠夫,雞鴨牛羊見啥宰啥,手里見不得活物。提及牛四郎,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買賣也準(zhǔn)稱,心眼也實(shí)在,就是死得著實(shí)可惜。人們路過他家小院,看著門鎖著,個個唉聲嘆氣,無非在想他,想他宰殺后賣的肉。以前那個門是敞開的,每逢二、四、六,四郎下午準(zhǔn)時出攤,生肉鮮紅,熟肉噴香,天黑之前,保準(zhǔn)賣得干凈。日子本來細(xì)水長流,直到那天陳啞巴溜達(dá)過來。
那個午后平淡無奇他收攤格外早,陽光斑駁在他懶洋洋的臉上,瞌睡沉甸甸地襲來。就在他發(fā)出第一聲呼嚕的時候,陳啞巴來了,拍拍肉板,把他嚇一跳。
陳啞巴不是真啞巴,從小說話慢,大了不學(xué)好,和焦雙喜搭著伙偷雞摸狗,有人暗地里罵他,這諢號便傳開了。牛四郎被他攪了好夢,沒好氣地說:“收攤啦,想吃肉早來!”
陳啞巴說:“俺可不是來買肉!后天俺老娘生日,想把那頭黑豬宰了,麻煩你唄?黑豬一半留著,一半便宜賣你,咋樣?”
牛四郎一聽來了精神。那頭黑豬名氣比他都大,膘肥體壯,肉質(zhì)上乘,他垂涎已久。他把尖刀亮出來,“啪”一下插在案板上。陳啞巴明白,歪著頭說:“虧不了你,現(xiàn)在就去!”四郎二話不說,攥起尖刀就往外竄。是呵,冥冥之中安排好似的,今天肉賣得早,他閑置了一身氣力,就等著這么一場硬仗!聞風(fēng)而動的人們,蟻群一樣尾隨上去。那黑豬通人性一般,見到牛四郎仿佛知道末日將近,暴躁不安、上躥下跳。這果然是個大家伙,豬鼻又長又尖,像粗硬的肉錐。牛四郎宰了數(shù)不清的牲口,哪將黑豬放在眼里?他興致大發(fā),和陳啞巴說:“我不要幫手,自己就能制服!”說罷直接跳進(jìn)圈里。眾人一聽拍手叫好。見他跳進(jìn)豬圈后,明顯一個趔趄,明眼人看出來,這完全不是那個結(jié)婚前的壯漢了。
牛四郎是個粗人,卻隔著好幾個村娶了個精致女人,皮膚白皙,嘴唇透紅,一頭鉆進(jìn)牛四郎家小院,人們說這簡直羊入虎穴。人們擔(dān)心女人經(jīng)不起四郎的折騰,怕這個新媳婦被牛四郎生吞活剝了。但事實(shí)是,婚后女人越來越光鮮,而原本粗獷的四郎漸漸佝僂了腰身、收斂了戾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臉上猛張飛似的胡須,竟也軟軟地打起彎來。見他這副模樣,一些買肉的深知其意,還與其打諢:“這豬腰子你別賣了,得留下補(bǔ)補(bǔ)啦!”與之形成對比的,他賣肉的生意卻越來越好?;榍八鰯偅旌谇翱偭懔闵⑸⒌厥O滦€得推著小車走街串巷,有時要到鄰村去叫賣;如今,西山的日頭還高高的,他有的是工夫曬太陽喝閑茶。人們知道,是新來的媳婦能干。這個女人,燒的肉色澤亮紅、肥而不膩,煮的血清亮滑嫩、狀若豆花,里里外外又收拾得井井有條。這樣的女人,誰都高看一眼、多看兩眼。漸漸地,買肉的過去不喊牛四郎,都喊這女人,又不知道她娘家大號,某天不知誰喊一聲“牛娘”,她的名字便在村里傳開了。這名字已響過了牛四郎。
村長胡小手擔(dān)心,對啞巴說:“得多下幾個人,我怕四郎架不住?!彼睦陕犚娬f:“村長,你信不信我把豬鼻子塞你腚里!”說完還哈哈一笑,但這笑,有些發(fā)虛發(fā)飄,中氣不足。黑豬仿佛也從中聽出貓膩,從一開始的驚恐躲閃,到聽到笑聲后逐漸氣定神閑,甚至敢撅著長鼻與四郎沉默對峙。這樣的四郎少見,這頭不畏屠宰的豬更是少有。
三兩下追逐后,豬尾巴還沒摸著,牛四郎就開始大口喘氣。有人問:“四郎,你那一身鉚勁呢?”有人說:“讓媳婦折騰沒了!”牛四郎滿臉通紅,想罵又喘得不行,喉嚨里像有人摁著壓著;黑豬成了精似的,在窄小的豬圈里閃轉(zhuǎn)騰挪,反倒戲耍起了牛四郎。他干脆停下,緩緩再戰(zhàn)。陳啞巴有些不耐煩,說:“先把豬捆起來吧,省得你瞎折騰!”牛四郎一聽雙目瞪圓,沖他“呸”一口,攥緊尖刀,轉(zhuǎn)身準(zhǔn)備再攻,孰料那黑豬竟從背后偷襲上來,一鼻子頂進(jìn)他寬大的褲襠里,只聽一聲慘叫,人仰躺下去;黑豬又順勢補(bǔ)一鼻子,像一顆長釘將四郎釘在了圈坑里,人直挺挺的,毫無反應(yīng)了。
人群慌了,陳啞巴帶頭跳進(jìn)去,把人拖上來就往醫(yī)院送;半路上,人就沒了。當(dāng)夜,村里忽然刮來一陣旋風(fēng),吹得門簾子“嗚嗚”響,像有人在哭;吹得樹枝子“嘎吱”脆,像有人在鬧。多少人還在夢里,就覺出風(fēng)的不尋常,不約而同醒來,支起耳朵,偷偷聽著門外窗外的哭聲鬧聲。
這哪是風(fēng)?這不是四郎的魂魄么?不少人便久久不愿睡去,或者說,睡意全無了。
二
四郎輩小,旋即草草埋了;牛娘也匆匆走了,像被那陣夜風(fēng)刮丟了似的。牛家院門緊閉,幾只家雀落在院門上,望去顯得那么突兀。這里曾經(jīng)有多么熱鬧,如今便有多么荒涼;荒涼在村里,荒涼在人們心里。誰不心疼四郎?連那些眼饞他、嫉妒他的,也都開始念他的好,他的老實(shí)本分,他的粗厚坦誠。牛娘嫁來的時間不長,但已經(jīng)給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好像她就該嫁到這個村,就該嫁給牛四郎,就該鹵肉賣肉。這么多“就該”組合在一起,讓她成了村落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一旦走了,像扯筋割肉般疼。但心疼歸心疼、念想歸念想,在胡小手心里,考慮的遠(yuǎn)不止這些。他隱約覺得,牛娘終究要回來,考驗他的時候在后頭。他曾閑逛到陳啞巴家喝茶,看見他大肚子老婆笨拙地?zé)鲲?,不疼不癢地關(guān)心幾句;又見他一院子的雞鴨羊牛,日子過得也不差,心里的話如飽飯后的嗝兒,逆著勁往上躥,三言兩語就提到牛娘。陳啞巴裝傻充愣,刻意回避,胡小手不和他周旋,直接問:“如果牛娘回來,怎么賠償人家?”
陳啞巴說:“人又不是我殺的,憑啥我賠償?”
胡小手說:“被你家豬拱死的,跑得了干系?”
陳啞巴說:“你情我愿的事,要怪就怪豬吧,黑豬要?dú)⒁獎庪S你們!”
胡小手的小手在桌上使勁拍一下,把啞巴老婆大肚子驚得一顫。啞巴說出這話,不出他所料。這種事其實(shí)難啊,沒有具體賠償標(biāo)準(zhǔn),好孬多少全憑良心?;氐郊依?,看到滿地被夜風(fēng)吹落的棗花骨朵,有些還沒開苞哩,就要落地成泥,叫人心疼;觸景生情,想到了牛娘,心里便空落落的。誰讓他是村長呢。
四郎頭七那天,村里熱鬧了一陣,像有貴客降臨。人們老老小小的都出來,眼睛亮亮的,高興地喊:“牛娘!牛娘!”果然是牛娘,袖上、鞋上還繡著白布,笑著和人們打招呼;但眼皮腫著、鼻頭紅著、嗓子啞著,那略顯生硬的笑里,便多出了幾分惆悵。
胡小手不敢怠慢,請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者,喊了陳啞巴,太陽還未暖透呢,就急匆匆趕過去。一進(jìn)院,看見那幾日不見的天井里,角落已經(jīng)生出些雜草;暗沉的棗樹下,牛娘正坐在凳子上磨刀。那把刀正是牛四郎的尖刀。這把鮮血浸透的鋼片,正在牛娘專注的摩擦中散出寒光。
人齊了,圍著棗樹坐下,心照不宣,直奔主題。陳啞巴和胡小手接觸后,就打了預(yù)防針,一上來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憑大家明情辯理,語重心長,他不為所動;也不是不賠,就一頭黑豬,別的半分錢也不出。眼瞅到了中午,熱乎乎的天氣加重著人們心內(nèi)的浮躁,有的老者已經(jīng)不愿和這無賴多費(fèi)口舌,干脆提出報警,其他人也應(yīng)和著,開始東扯西扯起來。胡小手偷瞄一眼牛娘,她面色蒼白,郁結(jié)憤懣,便不忍再看第二眼。一條人命讓一頭豬打發(fā)了,換作誰,都是無法接受的。他心焦無助,又盼著這個女人,若能撒潑罵街就好了,死咬著陳啞巴不撒手就好了。但這可能嗎?就在一頭亂麻之際,抬眼瞧見,那西院墻上,皮球一樣的東西正一沉一浮。那是焦雙喜的黑腦袋。
他剛想罵一聲,陳啞巴說話了:“焦雙喜,你下來,別成天偷雞摸狗似的!”
焦雙喜不客氣地跳下來,指著陳啞巴說:“你只賠一頭黑豬,太沒良心了,這不缺德嗎?”
陳啞巴站起來就要和焦雙喜動手,讓一圈人拉住。有個老者說:“你倆挺有意思,從小搗蛋玩到大,一根繩的螞蚱,怎么還掐起來了?”
焦雙喜怒氣沖沖地說:“我就是看不慣他!”
陳啞巴說:“我也看不慣你,裝什么好人!”
棗樹上驚起一片捕食的飛鳥,灑下一陣涼涼滑滑的東西。飛鳥過后,幾個老者站起來就要走,胡小手不再勉強(qiáng),把兩人訓(xùn)斥一頓后,試探著問:“牛娘,你啥意見?”
他的話音顫顫的,帶出藏也藏不住的心虛,生怕牛娘做出出格的反應(yīng),讓他、讓陳啞巴下不了臺。出乎所有人預(yù)料,牛娘沒多提任何要求,這令其感動而內(nèi)疚,他趕緊叫來老婆,再三叮囑:“今晚在這里陪著吧,別回家了,這是個好人、好人!”
焦雙喜說:“好人就該吃屈?”
胡小手見牛娘進(jìn)屋了,趕緊說:“你就消停下吧!”
一個老者問:“雙喜,聽說出去學(xué)本事了?”
焦雙喜說:“不瞞您說,我這幾天跟著縣城那個劉一刀學(xué)了手藝,以后就干屠宰了!”他拍拍腰間,別著一把長長的砍刀。
陳啞巴說:“這是要和她搶飯碗!”
焦雙喜說:“啞巴,我在幫她!可不像你!”
焦雙喜說完,幾個長者對他點(diǎn)點(diǎn)頭,以示肯定。幾天不見,這個和陳啞巴齊名的、亦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光棍漢,忽然大變性情;又或許因了對牛娘的同情,反而對他充滿了些許期待。
瞅著焦雙喜和他腰里的砍刀,人們準(zhǔn)備徹底忘了牛四郎。
三
焦雙喜果真變了,這不奇怪。牛娘既然能讓四郎變得病懨懨的,為何不能讓雙喜重新做人?
他有的是力氣,別著砍刀大街小巷攬活,又把營生做到了十里八鄉(xiāng),屠宰的生意比牛四郎的只大不小。那源源不斷的新鮮肉源,隔三岔五運(yùn)到院里,牛娘只管煮、鹵,肉色肉香沒減半點(diǎn),還是兩天一出攤,還是早早地就被搶空。在這陣痛快里,牛娘又活了回來,她又成了人們眼里那個干練麻利的女人。焦雙喜這么賣力的意圖不言自明,他就這么“順理成章”地在牛娘家出入,直到胡小手找上門來。
胡小手新增的煩惱源自陳啞巴的舉報。啞巴家最近接二連三丟東西,且都是活物,雞、鴨、羊,丟了一個遍。起初沒在意,把棚子籠子扎緊了,還丟;以為來了黃鼠狼,撒了藥布上陷阱,還丟。有天夜里,他蹲在院子里半宿,終于等到一個黑影跳進(jìn)來,往鴨圈里溜,抓賊心切,反把賊驚跑了,但被盜一事落了實(shí)錘。
胡小手說:“誰和你有仇?”
陳啞巴說:“除了焦雙喜,想不出第二個。”
著實(shí),論動機(jī),兩人剛吵一架,焦雙喜有報復(fù)嫌疑;論身手,焦雙喜攀巖走壁有一套;論名聲,焦雙喜小偷小摸慣了。胡小手說:“捉賊見贓,你沒證據(jù)別胡說?!?/p>
他心里也犯嘀咕,打發(fā)走了陳啞巴,便徑直去了雙喜家。雙喜剛從鄰村轉(zhuǎn)來半扇牛肉,正起勁地一塊一塊解肉。胡小手看出來,這家伙對牛娘鐵了心,進(jìn)院就說:“這么能干,以前咋沒看出來?!?/p>
焦雙喜說:“以前也能干,你是瞧不起人?!彼粭l一條砍著牛肋骨,用的是巧勁,但柔中見剛,粗細(xì)相接,看出了力道和功夫。焦雙喜這種人,只要聰明用在正處,日子沒有過得差的。牛娘若跟了他,不是什么壞事。
胡小手拐著彎說:“我正準(zhǔn)備讓你嫂子去跟牛娘說叨說叨,你這老大不小了,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焦雙喜一聽趕緊放刀,兩手在褲子上抹幾下,進(jìn)屋就要倒水。胡小手說:“得,小兔崽子?!?/p>
見他老實(shí)了,胡小手才說:“咱開門見山,最近陳啞巴家里丟東西,是不是你干的?”
焦雙喜瞪圓眼珠子說:“絕對沒有。這屎盆子不能往我腦袋上扣!”
“我不懷疑你,是啞巴懷疑你?!焙∈终f,“你沒有就好。這肉哪里搞的?”
焦雙喜說:“十里八鄉(xiāng)的,誰還不給雙喜點(diǎn)面子。別說,還都是以前打過架的,不打不相識啊。”胡小手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開始喝起茶來。他不相信焦雙喜敢出去偷牲口來賣。焦雙喜眼珠轉(zhuǎn)半天,說:“這算不算報應(yīng)?”
是不是報應(yīng),已非胡小手說了算。這件事開始在村里迅速發(fā)酵。怪哉,人們大都傾向于這“報應(yīng)說”,這哪里是賊?分明是牛四郎?。∵@家伙死得冤啊,死得屈啊,一個粗枝大葉的爺們,怎么死不行,非要被一頭豬拱死,去了閻王殿都被小鬼恥笑,這陳啞巴又偏偏欺負(fù)小寡婦,他焉能靈魂安放?焉能不報復(fù)仇家?啞巴坐不住了,不光流言蜚語直沖他來,大肚子老婆在流言里也發(fā)燒繼而胡言亂語,令其不得不屈服于某種神秘力量。他放棄報警,轉(zhuǎn)而托人四處打問那些“神婆子”“神算子”,家中也開始焚香吃素,一時間整個村里人心惶惶。
人們吃肉的熱情跟著跌減下來,牛娘家的生意也隨之降下溫來。如此,焦雙喜反而有了更多與牛娘獨(dú)處的時間,不僅幫著煮肉賣肉,還勤快地打掃院子,拾掇家務(wù),里里外外弄得像模像樣。牛娘終究是女人,她一開始與焦雙喜保持著距離,但天長日久,勺子哪有不碰鍋沿的,牙齒哪有不咬舌頭的,焦雙喜那黑黝黝的手,牛娘那白皙皙的手,像打了花兒似的,總會在肉板上不經(jīng)意間地觸碰。牛娘從針刺似的縮回來,到碰著黑手像摸著豬肉牛肉般稀松平常,兩人真似過起了日子般。抬頭看那棗樹,分明已掛滿了花生粒大小的青果子。
待牛娘將四郎遺物一一打包,放進(jìn)了偏房的一個衣柜里時,焦雙喜聽見衣柜的大鎖頭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在他眼里,這間小屋乃至院落乃至整個村落,才真正換了天地。他去了趟鎮(zhèn)上,選了一塊好肉,打了一壺好酒,包了兩條好煙,去了趟胡小手家。傍晚,胡小手老婆來到牛娘家,笑嘻嘻地攥起牛娘的手:“樹上喜鵲喳喳叫,咱妹子好事要來到!”
牛娘的臉紅撲撲的,趕緊去燒火做飯炒菜,攔也攔不住。晚飯桌上,有酒有菜,有說有笑,有舊情又有新愿,焦雙喜便多喝了幾杯,又努力控制著,怕醉倒了,像那西游記里醉酒丟丑的豬八戒,惹得物極必反;但還是喝多了,守著牛娘不能不喝多,胡小手兩口子何時走的,他全不記得,恍惚間,出現(xiàn)洞房花燭的錯覺,迷迷糊糊走進(jìn)里屋,一頭栽進(jìn)了被窩里,那里面香噴噴、暖烘烘的,像牛娘軟軟的身子。
當(dāng)他于深夜口干而醒時,窗外一輪銀盤似的月,正向他射出神秘而幽靜的光。他起來準(zhǔn)備喝口涼水,卻發(fā)現(xiàn)屋門半掩著,順著月光走出去,一個幽靈般的身影正從院墻跳出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趕緊洗一把臉,明月、棗樹、肉板,都清晰地沉默在眼前。他才想起來,此刻是在牛娘家。他驚慌失措地走進(jìn)屋里,尋了一遍又一遍,哪有牛娘的影子?一簇極短而逝的白亮,于暗夜中引起他的警覺。他鼓起勇氣尋過去,恰是那把尖刀,于月光的反襯中不甘寂寞。焦雙喜霎時酒醒,渾身起了無數(shù)雞皮疙瘩。他大叫一聲,像個喪家犬一樣竄了出去。
翌日,陳啞巴發(fā)現(xiàn)家里又丟了一只大白鵝。他終于請來了“神算子”,遵照他的意思,將一塊靈符用磚頭壓在了四郎墳頭上。他不再大呼小叫,也不再找胡小手訴冤了。
那焦雙喜卻渾身發(fā)熱、頭重腳輕,下不來床了。
四
陳啞巴夠意思,請“神算子”去給雙喜瞧了瞧?!吧袼阕印闭f:“殺氣太重了,你忘了牛四郎咋死的?看似偶然實(shí)則必然。殺生多了必然折壽,放下屠刀吧。”
焦雙喜聽不進(jìn)去。他難受,病了好幾天,牛娘沒來看他一次。他困惑,他苦悶。他懷疑那個晚上吃飯喝酒是假的,他之前為牛娘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特別那個夜晚、那個黑影,再就是那把尖刀。牛四郎死了,這把尖刀應(yīng)該隨之永遠(yuǎn)地消失。他又記起,那個協(xié)商賠償?shù)南挛?,陳啞巴把黑豬綁了,放在板車上給牛娘推來。板車剛放下,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個上午還在胡小手老婆懷里黯然神傷的弱女子,竟然瘋也似的沖上來,手里攥著明晃晃的尖刀,直奔豬脖而去,隨著黑豬尖聲哀號,血如噴泉四射;尖刀在女人手里像縫衣服的針線,一下、兩下、三下……在黑豬的頭、肚、腿、腚上來回穿梭,直到被捅成了馬蜂窩。在焦雙喜眼里,牛娘殺的根本不是豬,而是人。此后,在與牛娘朦朧而局促的接觸里,他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又覺察不清楚。他現(xiàn)在明白了,就是這尖刀,薄薄的鋼片,成了立在他與牛娘之間的一道墻。
他起身出門,一綹風(fēng)兒圍著他轉(zhuǎn),像牽在他身上似的。這風(fēng)兒完全沒了之前的干燥,帶著熟黃的味道,比春風(fēng)厚沉,又比秋風(fēng)暖韌。大概到了夏季最好的時候了。
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見牛娘在門前忙活。他攥緊腰間的砍刀,上去就和牛娘忙活起來。
抽著閑空了,他隨意說:“牛娘,我這把砍刀,不比你那把尖刀好使?”
牛娘忙活的手戛然而止。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他亦靜靜望著她。她長了一個并不明顯的瓜子臉,但那雙凄凄的眼神,與那天痛殺黑豬的女人的眼神,是那么的相似,好像這眼神一直沒變過。她的沉默令他心不在焉,開始變得笨手笨腳,仿佛那堵墻,已經(jīng)將他與牛娘隔了個嚴(yán)實(shí)。一個人在他背后輕拍兩下,只見陳啞巴笑嘻嘻地說:“晚上沒事喝兩盅去!”焦雙喜想起他請“神算子”給自己看病,便不好拒絕,也無暇顧及牛娘的感受了。
兩人在村曾形影不離,一起搗蛋,一起偷摸,一起酒肉,臭味相投。但來了個牛娘,兩人關(guān)系莫名緊張起來。陳啞巴主動請酒,倒不是大度大氣。因為偷盜一事,他一度懷疑焦雙喜所為,某天夜里還偷偷打碎過雙喜家窗玻璃,后發(fā)覺和雙喜無干后便一直心懷內(nèi)疚。焦雙喜和牛娘訂婚的事情傳出來,他一直想重歸于好,焦雙喜也正有此意,一根繩上的螞蚱,早晚得湊到一塊。
晚上,弟兄兩人推杯換盞,東拉西扯,說起前前后后發(fā)生的事,唏噓不已。焦雙喜比陳啞巴大幾個月,端起酒杯顫顫地說:“弟啊,你這都快是三個孩子他爹了,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了!”
陳啞巴也舉起酒杯,歪著嘴說:“哥啊,你也是馬上結(jié)婚的人了,也不能和以前那樣了!”
“干!”
“干!”
兩人痛快地一飲而盡,肩頭沉,心里重。借著酒勁細(xì)看對方,那鬢角的雜毛已竄出灰白,黑臉的角落已生出溝壑,歲月正毫不留情地蹉跎著兩人。酒杯,不知不覺又滿上了。
陳啞巴老婆肚子已滾如皮球,走路蹣跚如肥鵝?!澳阈值軅z少喝點(diǎn)吧,以后日子長著呢?!痹捯粑绰洌雎牭秒u棚里一陣窸窸窣窣。陳啞巴紅著眼叫一聲:“不好,又要丟雞!”陳啞巴老婆叫喚一聲:“王八蛋,我管你是人是鬼,老娘跟你拼了!”說罷,肥鵝似的往外扭。陳啞巴歪著嘴說:“都請神了,沉住氣吧!”那夾菜的筷子還未放下哩,就聽見院里傳來一聲慘叫。兩人大驚,飛也似的竄了出去。
五
胡小手從鎮(zhèn)醫(yī)院回來時,已接近中午,老婆問:“啞巴媳婦咋樣了?”
胡小手氣喘吁吁地說:“大人保住了,孩子沒了,都快足月了,真可惜!”
“昨晚上究竟咋回事?”
“啞巴和雙喜喝酒呢,聽著院子里有動靜,啞巴老婆先出去了,大著肚子呢,你說她急啥?剛出門就摔了,她說像被誰推了一下……嗨,你先給我整口水喝……”
跟胡小手一同回來的還有焦雙喜。雙喜夠意思,從昨晚一直陪到現(xiàn)在。他正急匆匆地往牛娘家趕。遠(yuǎn)遠(yuǎn)地,卻看見牛家院門緊鎖。他一頭霧水,前前后后尋了個干凈,始終沒有找到牛娘。
他竄進(jìn)胡小手家里,哭喪著臉說:“牛娘沒了!”
胡小手正在喝水,從鼻子里嗆出來,好一陣咳嗽,才說:“說清楚,啥!”
焦雙喜說:“大門上掛著鎖呢!”
兩人又出去找,還發(fā)動群眾找,找了半晌,終于找到了一個知情人,是個放羊的,說上午放羊時,看見牛娘去村北墳地了。又說,她來到一個墳頭上,把墳頭上的磚頭扔了,然后在墳堆里挖了一個窩,埋了一個白布包裹。
胡小手問:“埋的啥?”
放羊的說:“太遠(yuǎn),沒看清?!?/p>
焦雙喜怔愣著說:“我知道埋的啥了?!?/p>
牛娘此去再無消息。又生出各種傳言,大都飄浮在空中,虛虛實(shí)實(shí)。牛四郎在村里只有零星的遠(yuǎn)親,已沒了至親之人,牛娘遠(yuǎn)走或是遠(yuǎn)嫁,不再和村落有任何干系。胡小手慨嘆:“雙喜可惜了!雙喜可惜了!”
他所嘆息的那個男人日漸沉默,還悄悄白了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有個老者說:“這閨女來了,村里就沒消停過。走了,未嘗不是好事?!边@話有人贊同有人反對。如果牛娘不在,那午后的光陰里,院前不再有肉攤,風(fēng)中不再飄肉香,這村還是原來的村嗎?又有些許人,期盼著、憧憬著,某一日那個女人又重新回來,畢竟,小院子還在呢。
這天,胡小手在村里走訪,來到牛家小院。那院門的大鐵鎖在風(fēng)吹雨淋里,已變得銹跡斑斑。他忽然想起西院墻,以前常被焦雙喜爬著偷看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他也爬了上去。
大半個天井露在眼前,里面已雜草叢生,一派蕭瑟,各種雜物堆積,仿佛在告訴他,離去的人斷然是無意再來了。那棗樹就在眼前茂密生長,紅彤彤的棗子像被豬血染泡過似的。它是村里樹相最雋秀、果子最爽甜的一棵。以前這個季節(jié),四郎家院里總會擁滿摘棗子的孩童,他們歡樂地、無慮地在這個小院出入,四郎則瀟灑地在門口賣肉。這里曾是一塊無憂樂土。
他從墻頭下來,忽地想起了頹廢的雙喜,就要過去看。路上,這棵棗樹還在他腦海中舞動,樹下曾經(jīng)被風(fēng)刮落的棗花,有些仍殘存于樹根。這些夭折的花骨朵,相比枝頭的紅棗,確實(shí)不值一提,但它們確實(shí)來過,又仿佛沒來過,又仿佛雖來過但終究還得離去。
就在這思索回憶里,他一步一步朝雙喜家走去。
【作者簡介】小咩,本名楊連峰,80后,山東利津人;在《山花》《時代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山東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若干;著有小說集《落花兮有槐》、散文集《洋江寓言》等;現(xiàn)居濟(jì)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