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對人類生活來說,“夢”是一個不得不談的詞。想必大家腦海中有無數(shù)關于夢的說法和故事。
作為一個寫作者,當把文學與夢相連時,我本能地想到《紅樓夢》。在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接觸豎排版的《紅樓夢》。那時我還看不懂內容,再加上書是繁體字的,就更增添了我的疑惑:不就是一個夢嗎,怎么這么厚,怎么能寫這么長呢?后來,自己成為一個閱讀者,就知道《紅樓夢》是一個夢,可也不全是一個夢,它多半是人生。
真正對我的文學思想、創(chuàng)作乃至語言方式產(chǎn)生影響的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夢。我喜歡對朋友講述她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即她文學道路的發(fā)端。莫里森的祖母文化程度不高。祖母有一個愛好,她特別喜歡“解”自己的夢:做完夢,她會為別人拆解、分析她的夢。這可算她的一大精神享受??墒牵蝗酥畨舢吘褂邢?,耗盡了自己的素材之后,她便常常向孩子們“討夢”。莫里森就是其中一個。這個小姑娘最初感到很厭煩,但是祖母用一美元買一個夢的誘惑太大了。正因為這種利益驅動,她開始為祖母講述自己的夢。小孩其實沒有那么多夢,即使有,也不能完全記得住??墒撬趾芟胍且幻涝?,于是,莫里森就開始編造她的夢。莫里森認為,這便是她最初的創(chuàng)作:不是發(fā)端于文字,而是發(fā)端于講述。“編一個夢”,我認為這是對某一類人、某一種寫作生活非常精妙的暗示和比喻。聯(lián)想到我自己,我的童年經(jīng)驗雖與莫里森的相差甚遠——兩個民族、兩個地域、兩個時代、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但從某種意義上說,童年本身是公平的,因為它充斥著故事,充滿著夢幻。
我自己的文學生涯也源自一個很不靠譜的故事。那時,我還沒上小學。對那個年代的蘇州人來說,夏天的酷熱很難熬。可大家窮得連電風扇都買不起,40攝氏度的氣溫下全靠一把扇子度日。于是人們就期盼著夜晚,因為可以出來乘涼。夏夜,大伙兒都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點上蚊香,再拿一把扇子,聊聊天,喝喝茶。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跑到我家對門的那位大哥家,聽他講他的故事。除了一群像我一樣閑來無事的男孩,聽眾里還有幾個少女。大哥是一個工人。他講什么呢?我現(xiàn)在要說,他講的故事之所以能夠引起我們的興趣,是因為那些故事與那個時代的其他故事迥然不同。他講的是鬼故事!包括一些恐怖故事和當時秘密流傳的手抄本小說。有一天,他講了一個故事——《恐怖的腳步聲》。講的是在某個古老城市里的一條偏僻街道上,有一座廢棄的樓房。平時,這座樓房門都被封著,無人問津,周遭也是荒草萋萋。但是,每到半夜,就會有一件怪事發(fā)生:午夜12點時,樓房里的燈全亮了,而且此時鄰里街坊可以隱隱地聽見樓房里發(fā)出陣陣上下樓梯的腳步聲,因此叫作“恐怖的腳步聲”。大哥在描述腳步聲時,眼睛盯著我們這些一驚一乍的孩子,“嗒、嗒、嗒”,他正說著,突然,屋后化工廠里的高音喇叭響了,聲音大極了。原來是播報巴黎公社成立100周年的紀念活動,接著《國際歌》也響了起來。于是,這個恐怖故事就被嘈雜的歌聲和字正腔圓的播音聲給“攪局”了。
說來奇怪,這個“恐怖的腳步聲”卻在我腦海里住了下來。正因為感興趣,在我小學三四年級時,也就是在我最多只能“創(chuàng)作”幾百個字的時候,我就在作文本上把那位鄰居大哥講的《恐怖的腳步聲》用稚拙的句法記了下來??墒牵攲懙健班⑧?、嗒”時,因為想象力不夠,也就停止了。我姐姐當時在農村插隊,還把我的這篇小文給知青點的知青們看。她得意得很,因為她的弟弟似乎已經(jīng)會寫恐怖故事了,雖然只寫到“嗒、嗒、嗒”就不得不戛然而止。雖然是否出自真心現(xiàn)在已不得而知,那時,也許知青們都礙于姐姐的面子,不得不贊美我?guī)拙?,可這些夸獎卻或多或少點燃了我對于文學、對于“編造”故事的熱情。
其實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文學營養(yǎng)并不夠。當時沒有多少經(jīng)典作品可讀,我甚至連《安徒生童話》都沒有讀過,可我卻讀過《虹南作戰(zhàn)史》。這是一部“奇怪”的書,說它奇怪,是因為如果讓現(xiàn)代人讀這部作品,也許很少有人能明白它所表現(xiàn)的革命題材與理想。換句話說,文學養(yǎng)分對一個作家來說,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
幸運的是,我上高中時,改革開放了。到20世紀70年代末,有大量外國文學作品涌入中國市場;與此同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情在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各個角落涌動著。我清楚地記得,1979年,在我最討厭的政治課上,我嘗試著寫詩。彼時,我著實沒什么可表達。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想要歌頌一條河流,可又沒見過長江、黃河。好在我家門后有一條黑不溜秋的河,但我可不會如實寫它黑不溜秋的樣子,相反,我要把這條河寫得充滿詩情畫意——要有一條船,最好還有一個少女。然而事實上,我每天坐在河邊都會看見一對母女,母親瘦瘦小小,女兒黑黑壯壯。她們做著非常不浪漫的工作,通常搖著一條船,把一個鉤子伸到河底。去干嗎呢?她們打撈河底的磚頭,或者打撈別的東西,然后賣錢。我的詩歌當然不能寫這些,我寫道,“美麗的少女坐在船上”。這也是我第一次虛構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即把不美的變成美的,將世俗的人生以虛構的方式改寫成浪漫的抒情散文。
(湯圓摘自《小學生作文選刊·中高年級》2022年第2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