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作文
梅是春信,乃江南風物。梅花是在南朝時期進入中國文化審美視野的?!对娊?jīng)》已有“梅”字,但不以花名,譬如《召南·摽有梅》。至如《秦風·終南》“有條有梅”、《陳風·墓門》“墓門有梅”,《毛傳》明確說“梅,楠也”,恐怕不是梅花。屈原以香草美人筆法創(chuàng)作楚辭,多詠南國花卉,但他筆下沒有梅花。梅花也沒有在漢樂府、古詩十九首及建安時期的三曹七子詩里出現(xiàn)過。直到西晉滅亡,永嘉南渡,東晉定都建康(今南京),梅花才進入文人的審美視野。建康正是江梅分布的中心區(qū)域。凌霜傲雪的梅花,一下子驚艷和征服了南渡士人。士人對梅花的認知,頃刻間由陌生變得熟悉,賞梅和詠梅成為南朝時尚。
南朝詠梅詩,今人最耳熟能詳?shù)模^于“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是南朝獨有的風雅和自負。詩人自謙江南沒什么稀罕物,只能折一枝梅花寄給朋友;但潛臺詞是:這梅花可是代表春天啊,你們北國有嗎?就連南朝樂府《西洲曲》開篇也說:“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梅花儼然是江南的標志、春天的象征。
南朝人對梅花的特征認得極清,陶潛《蠟日》詩里說:“風雪送馀運,無妨時已和。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何遜《詠早梅詩》里說:“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路發(fā),映雪擬寒開?!眳蔷睹坊ㄔ姟防镎f:“梅性本輕蕩,世人相陵賤。故作負霜花,欲使綺羅見?!苯偂睹坊洹吩娎镎f:“臘月正月早驚春,眾花未發(fā)梅花新?!?/p>
南朝詩,將梅花文人化最徹底的,當屬鮑照《梅花落》詩:“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鮑照將梅花與雜花對比,歌頌梅花“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而雜花“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梅之所貴,在其獨有的傲雪凌霜品質(zhì)。另外,南朝詩人愛寫《梅花落》,《樂府詩集》以《梅花落》為漢橫吹曲,恐系想當然耳?!端螘分尽繁檩d漢樂府曲名,未見有《梅花落》?!睹坊洹贩菨h樂府舊題,當為南朝新樂府曲。
自南朝以來,詩人給梅花貼上“銜霜映雪”的標簽,賦予它“負霜花”的別名。梅雪爭春、梅柳對舉,從此進入中國文學傳統(tǒng)。唐詩名句,如杜審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李白“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杜甫“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一作破)梅”,無不承襲南朝馀韻。唐人詩比南朝,只多出一個“嶺梅”。《白孔六帖》卷九九說:“大庾嶺上梅,南枝落,北枝開。”大庾嶺南北溫差較大,嶺南梅花敗了,嶺北梅花才開。庾嶺梅花進入文人視野,和貶謫相關(guān)。宋之問被貶,過大庾嶺,有詩數(shù)篇?!懊鞒l(xiāng)處,應見隴頭梅”“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皆膾炙人口,堪為唐人詠“嶺梅”詩代表。
宋人既風雅,又深沉。孟浩然踏雪尋梅(實有附會成分),宋人以為佳話。北宋處士林逋(賜謚和靖先生)隱居杭州,在西湖孤山養(yǎng)鶴種梅,有“梅妻鶴子”之稱。其《山園小梅》詩云:“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林和靖以隱居生涯詮釋了梅花孤高野逸的品性,并為梅花貼上“暗香疏影”的標簽。至此,梅花完成了文人化的全過程。
映雪銜霜,固為君子。暗香疏影,標格獨高。梅花與蘭花、菊花,并為文人化程度最高的傳統(tǒng)花卉,是傳統(tǒng)文人托物言志的最佳選擇。明乎此,便知王安石詩“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冕詩“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雖是信手拈來,實亦寄托遙深。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